那天清晨,当他踩着草地上的露水去牵马时,他并不知道一切竟会是这样。那时霞光刚刚从雪牙般的连峰缺口里流溢出来。他不知道,那些在蓝空中排列着的冰峰背后还有汗腾格里。后来他才恍惚回忆起来了:那天清晨当看见霞光从山口喷射而出的时候,整个天穹都传响过一派纯净的乐声,束束光芒都曾象颤抖的琴弦一样闪烁。后来马蹄的敲击淹没了那奇妙的音乐。他多少有些为自己的旧习惯懊悔;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了,他微微虚坐,他踩稳铁蹬,他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勾住长长的缰绳,他微醉似地随意摇晃着腰杆,呼吸着黑马鬃毛间升腾着的一股汗腥。天山腹地里的景致先是迷住了他,使他兴奋而躁热,接着就使他醉了,他忘记了这里是天山,忘记了成排成片青春勃发的蓝郁松林,忘记了洒满阳光的明亮耀眼的绿绿的山间草地,忘记了在褐色的岩壁下静静地蹲伏着的一些榫卯式的木屋。他只顾习惯地纵开马,又快活地猛一仰身把马缰收住。他在那些蓝幽幽的巨大云杉的阴影里闪电般一穿而过,在那些明亮嫩绿的山间牧场的夏草丛上怒声大笑。他在自己潇洒又危险的骑法上头晕目眩,在胯间那匹漆黑骏美的马儿的颠簸中一刹比一刹更沉坠入一片和谐的快感。现在象是能够回忆了,象是又恍然听见了那些风的啸声。那激动的风啸从暗蓝而浓郁的松林梢头一掠而过,然后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深谷和绿彩鲜明的草地里,直到下一次又在远处那片云杉林上面尖锐地响起来。但是那不是风啸,他回想着,从那天清晨起一切就都不一样;清晨的早霞中传送着一支纯净的音乐,从上游,从阿合牙孜,从查干乌苏,从古城堡的断墙那边一荡千里地传来的一支启示的神圣音乐。他觉得一切真是异样的,只是很可惜,人往往当事而迷。意识不到那瞬间的启示,其实,那天山里传荡的乐声谁都应当立即听见,她简直象伸手就可以捉住的一只低飞的燕子,她简直象涂抹在蓝天上的一笔鲜艳的浓彩。
朝归路转过马头时,一切都骤然变了。一行人进山本来是要选择发掘的乌孙墓,这种圆圆的土堆墓在这里满山遍野都是。可是后来大家好象都忘记了选墓的事,几匹马就那样忽快忽慢地在峰峦山谷里奔驰着,象是几个随心所欲的流浪汉。墓葬处处可见,看来古代的乌孙人活得很兴旺。大家互相望望就决定了;其实挖掘可以随便开始,挖哪个都一样。工作么,怎么干其实都一样,用不着多想什么。后来连考古队的老队长也放松了姿势,他在纵马驰向一座长满野葡萄的小山时听见老队长哼起了一支古怪的歌。于是马队朝归途转头,天山里强烈的阳光把一串黑黑的长影印在明艳欲滴的嫩绿草地上。而他想起来了,他终于回想起来那一刹空中的风和乐声都抖响了一下,然后骤然变了。那以后一直到他们回到团部,耳际缭绕的尽是一派充满生机的欢畅乐响。
后来雷班长就答应了换马。出发的时候,团场政委叼着烟卷说,拣几匹老实得抽也不走的马子给他们骑。军垦团场是一支退役的骑兵,他们的马厩里没有抽也不走的懒马和老实马。海拉提骑的那匹黄骠马面目狰狞,光滑的脖颈上有一块手掌大的皱伤疤;他骑的是一匹身躯粗壮的大白走马。然而都比不上雷班长那匹黑马,雷班长的黑马简直美得迷人。在马队里又挣又跳,浑身闪着一亮一灭的漆光。他看见雷班长那漂亮黑马时简直惊呆了,那黑马在马队里简直象一个在人群里光彩四射的太美丽太出众的姑娘。天山的一座座雪峰在头顶盘旋着移动,扰乱着云层里泄漏出来的晃眼的光霞。绿得让人难以相信的山坡一片片地迎面浮过来,又默默地退开去。哈萨克人的座座静谧的毡房安座在一些巧妙的角落,青灰的炊烟神秘地微笑着。他重心后倾,压住马臀,白走马拉开大步,两只打了铁掌的笨重后蹄击在裸石上,迸着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雷班长开始还笑着夸奖他,后来就一直听他大吹蒙古草原上的故事。那里是乌珠穆沁。那里一望无际、一日千里。那里的草浪茫茫万顷,牧场舒展平缓,那里是真正的大草原。可是那里没有高傲得蔚蓝的雪峰,忧郁的挺拔松林,白色泡沫象雪一样不透明的冲腾放浪的河。那里没有这么绚烂的野葡萄和暗绿的含蓄地滑过草丛的特克斯大河。当雷班长稍稍惊愕地张开嘴巴时,当他讲到那匹蒙古马在山坡上摔了一个圆圈跟头时,他紧跟着一句提出了换马的要求。
哦,我的黑马,他默默地回想着。
我的腰肢那么敏捷有力,骑坐那么随意轻松。晶莹的冰川即使在夏季里也从不融化,它映出了一个黑马骑手的矫健影子。一行行一排排松杉热烈地张开枝干挺直胸脯。从发蓝的深色林间,逆着阳光,一派明晃晃的绿草地环绕在马前马后。归途上赛马接着赛马,黑骏马佑助着我永远跑在前头。啊,那从伊犁就打开了的五彩长画,那从阿合牙孜东部的远山就奏响了的天山的圣乐。我懊悔无法一一记忆。我庆幸我这么牢地记忆着。不是人人都有幸遭逢的,不是谁一生都能够有一次的。蓝的晴空,雪的山顶,被远远的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倾泄而下的明亮的草原,哈萨克人的神秘毡房,飘浮的炊烟和巡走的云团,下游河谷上空的迷濛,青春的年华和快活的心境,渴望中的烈酒和疯狂的奔驰,和姑娘完全是两回事然而又比姑娘更美更有魅力的骏马,一匹漆黑闪亮的黑色骏马,——都不是可以轻易获得的。它们的相聚,它们为你而在此时此地相聚为一个世界,这完全是真主的美意。
换马以后,雷班长跨着白走马不见了。他和行列中唯一的哈萨克海拉提并马在前。海拉提下颚坚韧,激动得面色通红。海拉提双手紧握缰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觉得在海拉提紧锁的眉间源源流着一支急骤动情的冬不拉曲子。叮咚的音响清晰地震动着附近的空气。那是什么曲子呢,他想问问海拉提,可是他只是朝海拉提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海拉提微微侧转一下那张刚毅的脸,还给他一个紧张的笑容。悦耳的冬不拉曲子响得更强烈,此时完全合上了八只马蹄在裸石上击打的节拍。那曲子是什么呢?Akbulak?①或者是Engbekkuyi?不知道。也许那曲子应该叫海拉提,叫哈萨克,或者叫天山,叫美丽的生命。我们俩都不该去挖墓考古,他想道,我们俩也不应该去当农夫锄草耕土,不应该当干部和知识分子,不应该当兵切战士或康拜因手。我们俩都不应该工作,他快活地想。
喂,海拉提唤着他。
怎么?他笑了。
马xx子,海拉提挤挤眼睛,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前面山脚下,在三株又粗又直的巨大塔松旁边,静静地卧着两顶毡房。那毡房其实又灰暗又破旧;他刚刚望见它们的时候还曾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觉得它们的天窗是歪斜的。乌珠穆沁讲究搭成稳重浑圆的毡房,他以乌珠穆沁人的身份想对这两座巨大然而有些歪斜的毡房评头品足。可是他没有能。海拉提脸上莫名其妙地涨起红潮,他看见海拉提变成了一个孩子。从海拉提颤抖的眼神中那冬不拉声奏得急促了,象是要冲上蓝天捉住并裹挟那支飘渺的音乐。一束锐利耀眼的光照在谷间露出来的一角冰峰上,那儿白炽得能使人双眼一黑。小小的马队突然低低地齐声唤道:哦,汗腾格里。他知道这是绵延两千里的天山山脉主峰。他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看见这座传奇的主峰。太阳的光点在嫩绿的阳坡上闪烁成明亮温柔的一片,有只毛蓬蓬的黑花狗在那阳坡上舒服地打着滚。海拉提不是精神抖擞;海拉提不是自治区考古队的干部;海拉提不是在工作;他想。海拉提是满怀神圣;海拉提是哈萨克巴郎子;海拉提是在认真地度过着他最喜爱的生活。海拉提正在不语之间蒸发升华着。海拉提的全身四肢和每一寸关节毛发都正在迅速挥发成音符,正在叛变成一根牧草,化成这山谷里的轻风,企图逃之夭夭。
唉,我理解你,他赞美地瞟着海拉提僵硬的骑姿和悄悄痉挛着的脸。我们都不该干这些,我们俩最好从今天起结伙流浪;今天你带我来天山腹地,明天我邀你去蒙古高原。人们往往太粗心了,他觉得和海拉提相比自己也太粗心了,因为只有海拉提最早意识到今天的含义。海拉提一上马就深深激动了,显然是他的哈萨克的血燃烧着他。海拉提一直按捺不住地满面通红,声音在古怪地颤抖。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尊敬。人呵,他悄然地想道,人是多么不一样呐。
天山里的太阳不知藏在哪里,白昼是因为那些被强烈阳光照亮的一块块草地和山岩才存在的。群山夹着一个凹口,在那里露出了白炽的冰峰汗腾格里。它代替太阳照耀着天山草原,照射着向阳的草地和山岩。一共有五匹马在跑,五匹马的挂掌带铁的蹄子无声无息。头顶上,浓得象要坠下来的白云团疾驶着,蓝蓝的长空上层一定正起着风。马蹄无声无息地在一片片浴着阳光的绿草里划过,对准着那两座隐居深山的哈萨克人的毡房。太静了。四周静寂得象是人突然失去了耳朵。他在那一瞬间丢失了云间巡行的那支圣乐,也丢失了震彻他耳鼓的、从海拉提身上源源涌出的那支冬不拉曲。他仔细地想使自己想起来什么,他觉得自己正纵马跑向一个什么边缘。
忧伤的蓝郁和明亮的鹅绿都在无声中飞着。
其实,当他敏捷地从黑马背上一跃而下,扯过缰绳在拴马桩上打了一个活结时,当他匆匆瞥了一眼那位哈萨克姑娘就一头钻进昏暗的帐内时,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早就醉了。从清晨起,这世界就冲撞着摧毁着他,又多情地引逗着抚弄着他。似乎他在拼命地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回忆一个名叫乌珠穆沁的地方,似乎他在拼命地寻找什么;但是实际上他醉了。他醉在其中又不知自己在哪里。他只记得,几个人在那顶巨大得惊人的毡房里坐定以后,他用考究的姿势盘腿坐下——这是乌珠穆沁赠送给他的本领之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回忆那个万里以外的地方,他的头脑有些承受不了这么辽阔的遐思。
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
他有好多个对于十年的数法。从那天以后,他在新疆,在地球上的这条美丽山脉里奔波了十年,或者说他的灵魂被空中穿梭在白云团里的那支圣乐挟卷了十年。后来他无数次睡过哈萨克人真挚的帐房,后来他能用哈萨克语向老人合乎礼性地问候安好,后来他看见过无数的哈萨克姑娘。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一瞬间他见到的——美人。
那挤马奶的哈族姑娘美得使人十年后才感到目瞪口呆。Aktamak,他静静地想着。十年后他感到自己懂了这个哈语词汇。
那姑娘脸颈雪白。海拉提说她是柯扎依部落人。她衣裙上沾满奶渍和油污。她瞥过一眼,人们就慌忙纷纷低下头。她瞭望门外阳光涂满的草地时,她的眼睛乌黑晶莹。她探询地环顾客人并端起酸马奶桶时,她的眼睛蔚蓝如水。海拉提已经舌头僵直额头冒汗笨头笨脑。他听不懂但他觉得出海拉提想讲得彬彬有礼但已经语法混乱。毡帐里高悬着一柄古铜色的冬不拉琴,悦耳动人的旋律在炉火上面轻盈地跳动。昏黑的毡顶被烟熏火燎得散着清苦的呛味儿,浑浊洁白的酸马xx子咚咚灌下肚腹,再漾起来一股酸热的微醺。团场政委、雷班长摸出早已准备好的饼干糖果散给一群孩子;这尊重人的礼仪随随便便地把帐内的空气变得亲切愉快。考古队的老队长显然不习惯———他疲乏得睡了,可是他的脑袋和帐房角落里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挤在一起,逗得那哈萨克美女终于忍俊不禁了。她抿住嘴只笑了一声,就羞得走出门去;可是她笑的那一瞬他觉得心里烫了一下。他猜大家的心里都觉得烫了一下。敞开的小木门嵌着满溢的明亮绿色,那姑娘走进了那片绿色,在长方的门框里灵巧得象一头小鹿。她可能是去取马xx子,她在那有魔力的门框里消失了。宽大的毡房里同时响着一声放松的吁气。飘闪不定的那支冬不拉曲子划出一个调皮的滑音。
毡房内,上首坐着一位白髯老人,穿着一件厚实的黑条绒皮领棉衣。他很想试试使用几天前向海拉提学来的几句哈语,就向老人问好,并询问酣睡在角落里的婴儿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是马倌,老人微笑着回答。海拉提解释这是女孩子的意识。那么男孩呢?生男孩则称为羊倌。为什么,难道不是牧马人更适合男子汉吗?因为我们喜爱马。马……它“骏”,您懂么?另外,马是真主造化的一种清洁的动物。还有,马儿的性情难以捉摸,就象姑娘一样。毡房里哄然一声,人们都惊服了。多么美好的思路啊。真的,这位美丽的哈萨克姑娘性情如何呢?这世上有谁能捉摸出她的心思呢?
正在这时,那姑娘提着一只牛皮桶出现在小木门框住的那块亮晃晃的绿色中。她弯腰进门,微侧着头把xx子倾入待客的大铜盆。她的姿态姣好幽雅。她的细细的马靴翘着后跟,象是轻轻踏着那支劳动舞曲——EngbekKuyi的某个节拍。一束阳光照在她的脖颈上。一束穿过门框外的绿色的、被染绿的阳光照得她的脖颈象一截圆润的玉。海拉提已经喝了八碗,他也喝了八碗。海拉提一直沉默不语,那支从毡房顶飘下的曲子缠绕在姑娘身上。海拉提突然转过脸对着他:“唱歌吧!”海拉提粗声地说。于是开始了歌唱。海拉提唱了一支又一支,其中唱了怀念故乡的Akbulak,这支歌昨天他听海拉提唱过一遍。但是海拉提没有唱另一个“白色”,另一个Ak,没有唱那支能概括一切爱情的Aktamak,虽然他知道海拉提胸中奔腾冲撞的音符全是那支Aktamak。
他喝完第八碗马xx子后唱了一支蒙古语的歌,《锡林河》的第一段。喝完第十碗时他又唱了一支赞颂乌珠穆沁摔跤手的《独龙章》。马xx子原来真的可以醉人。乌珠穆沁不挤骒马,听说在内蒙古西部草原上才挤骒马,所以今天他是初次喝酸马xx子。后来他醉了,这个醉是马xx子的醉。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同时醉着两场。他摇晃着又唱了《松树高高山上的树》,唱了《细长青马》、《紫红快马》和《四方褐色马》。他凝视着小木门外忽蓝忽绿的那块长方形的明亮,沉重的浪头冲激着他的心,使他回忆着乌珠穆沁草原。政委和雷班长合唱了《学习雷锋好榜样》,角落里的白髯老人点着头说:“雷锋,雷锋jakse。jakse是人人皆知的词,它和蒙古语的‘赛汗’一样都是好的意思。”考古队老队长被推醒后,唱了《有一个小和尚泪汪汪》。毡房里的人都昏昏半醉,但是没有谁敢请那姑娘也唱一支。
白髯老人摘下了冬不拉琴。琴面光滑地流动着暗淡的光。老人嗓音沙哑,似说似诉。海拉提大声宣布,这就是著名的《黑走马》——karaJorga。乌珠穆沁也有一支同样著名的歌,他想,《黑骏马》,他觉得喉头哽住了。karaJorga在快步前进。冬不拉琴的肠弦叮叮咚咚。划过肠弦的手指在音箱上敲出乱真的蹄声。他同时听见了一支悲怆辽远的《黑骏马》,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乌珠穆沁的舒缓草原。两支歌在此起彼伏,两匹黑色的神马在比翼交飞。他心里深深地惊奇着;因为从乌珠穆沁到伊犁,整个北亚都在憧憬一匹黑马。
那哈萨克姑娘在门口送客人们上马。
他解下黑马的缰绳。海拉提正揪扯着那匹强悍的胸颈上结着光荣疤痕的黄骠马抖甩鬃发。他突然发现那姑娘近近地立在一边,他的心慌乱了。他想用学来的哈语向她致谢,可是他忘了“谢谢”那个词。他晕头转向地踩蹬跨上马背,突然听见那姑娘高高的喊声:
“啊,karaJorga!……”
他俯首望见了自己的黑马。哦,《黑走马》。黑色,他的脑海中劈开着无声的闪电。高贵、神圣、精灵般可望不可及的黑色。而你是白色,白色是真正的纯洁和绝美。Aktamak,美丽的姑娘。karaJorga,黑走马。黑与白;蒙古草原和哈萨克天山。深不可测的,永生的认识啊。
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只是害羞得要命。他不敢看那双摄人心魂的若黑若蓝的眼睛。空中的乐声猛扑而下,草地上的灿烂阳光被撞击得迸溅出火星。幸福是不可置信的,幸福是千真万确的,他笑了,终于没有用哈语道出那句谢语。海拉提纵马驰出了营地,他身不由己地也纵马冲出。他曾想向那姑娘挥挥手或是说一句什么,可是狂风般袭来的音乐如潮如啸,他在疯狂的驰骤中被淹没了知觉。
这真不可思议,他想着,沉重的大步在戈壁上引出一声声单调的声响,戈壁上弥漫着烫人的热气流。他费力地把背囊换了下肩,继续在曝晒下赶路。十年前的事情了,还记着。他笑了。他用了十年时间细致地了解了这条山脉,现在这条山脉在他心中成了一本宏大的书。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回忆着那一天。也许不为什么,他觉得他只是惯了,他只是习惯于在这回忆中反复咀嚼着一种辉煌的滋味。
从清晨起就一直高高逡巡的那支圣洁的乐曲,此时暴雨般倾泻下来。天山蓝郁的阴坡绷直了松枝,铮铮地摇曳着奏出节拍。迎着金黄的阳光,眩目的绿草地仍在流淌漫延,光彩照人地诱惑着激昂和英勇。海拉提—黄骠马卷着一连串黄黄的烟球,冬不拉曲子震耳欲聋。不可思议的疯狂节奏击打着大地的胸膛,前方一字摆开愈逼愈近的迷濛河谷。扶摇的雾霭颤抖着,终于模糊了更远的视野。那姑娘临别时的一声高喊象一个掷向天空的银铃,疾走涌落的音乐立即吞没了抢跑了她。
疯狂的赛马愈来愈无法控制。骏马咬死了嚼铁,恶狠狠地冲突着,红黄的火星闪灭在裸石上。链状的古墓一排排苏醒了,草茎上噼啪有声地冒出新生的草芽。他放声狂笑着,莫名其妙地噢噢怪叫。天山多辽阔,生命多美好!黑马突然柔韧地伸长了腰腹,他觉察到身下的四条马腿突然离开草皮低飞。他收短马缰,伏下胸脯,顺手把帽沿拉转到脑后,一股强风立即拖着哨音顺着两耳向后逝去。黑马疾驰着,黄骠马转眼间已经失踪。抓住生命吧,他迅速地想。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嘘嘘的哨声,那一派音乐又从马头前方轰然一声拔地而起。滚滚的裸石四处飞溅着粉碎,切入那疯狂的旋律之中。他已经听不见背后黄骡马的喘吁,听不见团长、雷班长和考古队长的声音。他大笑着,口中似唱似喊。他重重地抽了黑马唯一的一鞭。于是一切都飞起来了。明亮的草坡,晶莹的冰峰,蓝幽幽的松林和雪白的河水都飞上天空,旋转着欢唱着,托扶着簇拥着他和他的黑马在茫茫世界里疾行。
那狂热的音乐只间歇了微微一瞬,几乎觉察不出的一瞬。因为海拉提追上来说团场政委摔伤了。他疲惫地踏着陷脚的青沙砾赶着路,胶鞋底烫得象是已经被戈壁烧熔了。能记得起来的只是政委摔伤了,他搜索着记忆。后来为了包扎伤口进了一个村落般的地方。好象是个畜牧队。他完全记不清究竟怎么坐到那伙厄鲁特人中间的了,他只瞥了他们一眼就意识到马上有一场可怕的烂醉。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厄鲁特蒙古人,他默默地想道。音乐仅仅在那会儿停歇了一瞬,天上的云朵在重新聚集,它们颜色黯淡却滑走无声。一丝闪烁的细丝在云团之间飘游着,散布和连接着不安宁的气氛。一个新的大潮,一个要充斥“今天”的快乐精灵已经逼近了,它催促着畜牧队的那个细眼睛医生,催促着头上绑上白绷带的政委。
政委是一条山东好汉。他不耐烦地催促着医生包扎,又催促着备酒的牧民。于是真正的豪饮开始了。早已醉了的他又开始了第三场大醉:这里难道不是乌珠穆泌么?他在心里大声问道。次序是相反的,血脉带着习惯,这里首先是歌。于是政委粗声大笑,于是政委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喊叫。于是海拉提跳起舞来,乐不可支地自己为自己吆喊着伴奏。他惊异地望着人们又望着外面逶迤的雪山,他抵御不了这样的醇烈,他彻底醉了。
那青草的苦味漾上来了,那牛粪的青烟漫过来了,那茫茫原野上隐现的三股辙印徐徐伸过来了,那逝去不返的知识青年的艰辛和青春复活了。这里难道不是乌珠穆沁么?
“在那绿色的湖边,有一匹马在抱着笼头跑;性情温和的诺伽,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了。”这是《绿色的湖》。“在它初生的一岁,你看它已经拴在车上;在它短尾的二岁,你看它已经飞奔如箭。”这是《阿洛淖尔》。“上阵的力士靠的是,靠的是好抓的银褡裢;吃奶的我们靠的是,靠的是好心的父母亲。”这是《有龙的柱》。他忘情地唱着这些过去的歌,人们应和着,女人抹着泪水。原来这些歌不仅在乌珠穆沁,原来在天山深处它们也在流传,他脑海里闪着这些念头,心里尽是发现了珍宝一样的快感和新鲜。
“看看吧!”政委酩酊大醉了,重重地用拳头砸着他的肩膀。“看看!这是内蒙古的知识青年!看看!骑着马象飞一样!……”海拉提狂笑起来,他知道海拉提是插队土鲁番的知识青年。酒象用魔术变出来似的源源捧到面前。小小的土坯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他勾起了厄鲁特人对蒙古大草原的怀念,厄鲁特人勾起了他对青春往事的记忆。眼睛在兴奋地闪光,颧骨上泛出微红。喉音浓重的方言听不清楚但他已经听懂。哗哗注入酒碗的透明液体在燃烧,在流成一条不尽的小河。他纵开酒量开怀暴饮,他解除了对自己的一切约束。“minihu,oje”,他听见有个衰老的声音唤着,他心里一热。但在那一刹间他没有敢相信这亲切的声音。后来,他又听见了一遍:
“我的儿子,喝吧。”
从人群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她的白发和棒着酒碗的枯臂一块抖着。她衣衫破旧,辨不清是蓝是红。她的嘴角埋没在皱纹的沟壑中,一双浑浊的老眼直愣愣地、专注地凝视着他。他有些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哭出声来。他用左手托住右手腕接过酒碗,把满满的一碗烈火吞到腹中。于是那老妇人慢慢站稳了,扯了扯硬油布般的袍襟。
一声尖锐的呼喊撕开了泥草的屋顶,辽阔的天空和雪山草原喧嚣着涌进了屋中。低低伏着的音乐呼啸而起,刹那间淹没了一切。拴在门外的马儿嘶了起来,天山庄严地开始移动。“名叫特克斯的地方,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你和我住着的家乡,是多么好的家乡啊。”那干瘦的老妇人胸音嘶哑,拖长的尾腔猛然间就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变成一股辨不出声音但有节拍的气。在歌子从高处直落而下时,吐出的单词和着曲调,才准准地接上原来在无声处行走的节拍。《特克斯》,有人介绍说。那老妇人仍然在引吭高歌,她神情紧急而郑重。她仰面朝天,毫不理睬满满挤着的人们。她双拳痉挛着攥紧,向那支高飞的长调竭尽全力地输送着单词、曲调、锐烈的拖音和全哑后仍在坚持不断掉的一口气。他惊呆了。人们开始随着合唱起来,合唱很快又变成互不相关的一片独唱。象拥挤着驰骋不息的马群,象阵阵兴起此起彼伏的天山松涛,象一望茫茫汹涌翻卷的大海的浪。“在北方山坡耸立着的,是金瓦的寺庙啊。在你我心里隐藏着的,是干净的希望啊。”……
告辞时分已是黄昏。暮色弥漫的天边霞火涂抹成一片斑斓。黑马飞奔时肌腱在闪动着,浓浓的红彩在黑缎子上明灭。裹挟着他的疾风掀去了扣在后脑勺上的帽子,热热的酒气溶进了额上的汗。黑马在飞驰中真的变成了那匹为半个亚洲憧憬的神骥,他自由自在地骑着,觉得自己是那样无畏、英俊、年轻和前程无限。黑走马,黑骏马,他在颠簸中搂紧了光滑的马颈。冬不拉,《特克斯》,他快乐地回想着那白髯的老者和银发的老妇人。辛勤劳动的哈萨克美人,Aktamak梦幻般的洁白,在蓝松林和绿草地环绕的天山雪岭中似沉似浮。喷薄迸射的晚霞映红了天宇中飞行的音乐,现在他能辨得出那支浑厚音乐中的丝丝毫毫。他烂醉如泥,又在清醒地体会。他和那匹黑马胶粘着浑成一体,在这天山的深处,在一派生机盎然的圣乐中忘情地狂奔着。
红艳的霞云渐渐黯淡,显出了沉重的分量。它斜斜地朝世界尽头沉下去,空旷开来的清冷的长天中出现了一片皎好的镰月。
他仍然在戈壁滩上大步走着,背包压得肩头火辣辣的。戈壁上空的太阳干燥而凶狠,烤烧得大地曝起一层焦糊的尘灰。古道偏开了公路线,在附近的村庄里他没找到马匹。
但他惯了。他习惯了一边大步踏着砾石,一边自由自在地遐想。真的,象那个哈萨克白胡子老汉讲的一样,他舐着干裂的嘴唇想,一生中能有那样一天,真是由于真主的美意。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白炽的发蓝的强光立刻灼疼了他的眼睛。人生能有这样的一瞬是不容易的,他低头继续赶路。尖利的砾石被踏得陷下去,在铁色的粗砂中吱吱地响。人也许不但应该记着生活中的艰难,更应该记着体验过的美好。也许,能够争得并记住美丽的东西,要付出漫长得多的磨难和痛苦。戈壁隆起了一道低梁,迎着阳光的梁顶亮晶晶地闪烁着。他爬得很慢,鞋子吃力地从铁黑的热砂里拔出来。在梁顶上他仔细查对了地图,然后继续向前走。他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满足。还有二十公里,宿地已经不算太远。他可以走得再快一些,天黑之前,他就能走到那个有泉水的小材庄了。①AK:白色。这是一个需要神会的词。在北亚游牧民族的意识中,“白”是一种奇异的、需要感激的东西。也许这种意识与白色的奶食品有关。因此,这篇小说中的Aktamak,意即“美丽的姑娘”,原意却是“白脖颈”;Akbulak原该是“白色的泉水”,而实际含义却远为复杂,词组中满盛着哈萨克人对自己故乡和民族的深情。同样对“白色”的这种理解也存在于蒙古等族语言中,它们共同构成了北亚游牧民族精神中的一种圣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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