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爬起来,洗脸,刷牙,又纷纷拿了碗,用匙儿和筷子敲着,准备吃饭。这时司务长来了,一人发给一张饭卡,上面油印了一个月口粮的各种两数,告诉我们吃多少,炊事员就划掉多少。大家都知道这张纸是珍贵的了,就很小心地收在兜里。司务长又介绍最好将饭卡粘在一张硬纸上,不易损坏。大家于是又纷纷找硬纸,找胶水,贴好,之后到伙房去打饭吃。菜仍旧辣,于是仍旧只吃饭。队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将菜打回去。有人派孩子来打,于是孩子们一边拨拉着菜里的肉吃,一边走。
饭吃好了,队长来发锄,发刀。大家把工具在手上舞弄着,恨不能马上到山上干起来。队长笑着说:“今天先不干活,先上山看看。”大家于是跟了队长向山上走去。
原来这山并不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就可以上去的。队长领着大家在山根沿一条小道横走着,远远见到一片菜地,一地零零落落的洋白菜,灰绿的叶子支张着,叶上有大小不等的窟窿。大家正评论着这菜长得如此难看,就见肖疙瘩从菜地里出来,捏一把刀。队长说:“老肖。”肖疙瘩问:“上山么?”队长说:“带学生们上山看看。”肖疙瘩对大家看看,就蹲下去用刀砍洋白菜的叶子。几刀过后,外面的叶子落净,手上只剩一个球大的疙瘩,很嫩的样子。肖疙瘩又将落在地上的叶子拾在一起,放进一只筐里。有个知青很老练的气度,说:“这是喂猪的。”队长说:“喂猪?这是好东西。拿来渍酸菜,下得饭。”大家不安了,都说脏。肖疙瘩不说话,仍旧在弄他的。队长说:“老肖,到山上转转?”肖疙瘩仍不说话,仍在弄他的。队长也不再说,领了我们走。
山上原来极难走。树、草、藤都掺在一起,要时时用刀砍断拦路的东西,蹚了深草走。女知青们怕有蛇,极小心地贼一样走。男知青们要显顽勇,劈劈啪啪地什么都砍一下,初时兴奋不觉得,渐渐就闷热起来。又觉得飞虫极多,手挥来挥去地赶,像染了神经病。队长说:“莫乱砍,虫子就不多。”大家于是又都不砍,喘着气钻来钻去地走。走了约一个多钟头,队长站下来,大家喘着气四下一望,原来已经到了山顶。沟里队上的草房微小如豆,又认出其中的伙房,有烟气扭动着浮上去,渐渐淡没。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大家呆呆地喘气,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我忽然觉得这山像人脑的沟回,只不知其中思想着什么。又想,一个国家若都是山,那实际的面积比只有平原要多很多。常说夜郎自大,那夜郎踞在川贵山地,自大,恐怕有几何上的道理。
队长说:“你们来了,人手多。农场今年要开万亩山地,都种上有用的树。”说着用手一指对面的一座山。大家这时才看出那山上只有深草,树已没有。细细辨认,才觉出有无数细树,层层排排地种了一山,只那山顶上,有一株独独的大树。李立问:“这些山,”用手一划,“都种上有用的树吗?”队长说是。李立反叉了腰,深深地吸一口气,说:“伟大。改造中国,伟大。”大家都同意着。队长又说:“咱们站的这座山,把树放倒,烧一把火,挖上梯田带,再挖穴,种上有用的树。农场的活嘛,就是干这个。”有一个人指了对面山上那棵大树,问:“为什么那棵树不砍倒?”队长看了看,说:“砍不得。”大家纷纷问为什么。队长拍落脸上的一只什么虫,说:“这树成了精了。哪个砍哪个要糟。”大家又问怎么糟?队长说:“死。”大家笑起来,都说怎么会。队长说:“咋个不会?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凡是这种树精,连树王都不砍,别人就更不敢砍了。”大家又都笑说怎么会有成精的树?又有树王?李立说:“迷信。植物的生长,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太大了,太老了,人就迷信为精。队长,从来没有人试着砍过吗?”队长说:“砍那座山的时候,我砍过。可
砍了几刀,就浑身不自在,树王说,不能砍,就不敢再砍了。”大家问:“谁是树王?”队长忽然迟疑了,说:“啊,树王,树王么——啊,树——”用手挠一挠头,又说:“走吧,下山去。大家知道了,以后就干了。”大家不走,逼着问树王是谁,队长很后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唉,莫提,莫提。”大家想那人大约是反革命之类的人,在城里这类人也是不太好提的。李立说:“肯定是搞迷信活动。农场的工人觉悟就这么低?他说不能砍就不砍了?”队长不再说话,默默地一直下到山底。
到了队上,大家不免又看那棵树,都很纳闷。听说下午是整理内务,几个人吃了午饭就相约爬上去看一看。
中午的太阳极辣。山上的草叶都有些垂卷,远远近近似乎有爆裂的声音。吃了午饭,大家看准了一条路,只管爬上去。
正弯腰抬腿地昏走,忽然见一个小娃赤着脚,黑黑的肩脊,闪着汗亮,抡了一柄小锄在挖什么。大家站住脚,喘着气问:“挖什么?”小娃把锄拄在手下,说:“山药。”李立用手比了一个圆形,问:“土豆儿?”小娃眼睛一细,笑着说:“山药就是山药。”有一个人问:“能吃吗?”小娃说:“吃得。粉得很。”大家就围过去看。只见斜坡已被小娃刨开一道窄沟,未见有什么东西。小娃见我们疑惑,就打开地上一件团着的衣服,只见有扁长的柱形数块,黄黄的,断口极白。小娃说:“你们吃。”大家都掐了一点在嘴里,很滑,没有什么味儿,于是互相说意思不大。小娃笑了,说要蒸熟才更好吃。我们歇过来了,就问:“到山顶上怎么走?”小娃说:“一直走。”李立说:“小朋友,带我们去。”小娃说:“我还要挖。”想了想,又说:“好走得很嘛,走。”说着就将包山药的衣服提着,掮了锄沿路走上去。
小娃走得飞快,引得我们好苦,全无东瞧西看的兴致,似乎只是为了走路。不一刻,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汗又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吸在腿上。正坚持不住,只听得小娃在上面喊:“可是要到这里?”大家拼命紧上几步,方知到了。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权权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李立围树走了一圈,忽然狂喊一声:“树王就是它,不是人!”大家张了嘴,又抬头望树上。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竞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许久,大家才很异样地互相看看,都只咽下一口什么,慢慢走动起来。
那小娃一直掮着锄四下望着,这时忽然伸开细细的胳膊,回头看了我们一下,眼里闪出光来。大家正不明白,只见他慢慢将锄捏在手里,脊背收成窄窄的一条,一下将锄死命地丢出去。那锄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远远落在草里,草里就蹿出黄黄的一条,平平地飘走。大家一齐“呀”地喊起来,原来是一只小鹿。
小鹿跑到山顶尽头,倏地停住,将头回转来,一只耳朵微微摆一摆。身子如印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回过神来,又发一声喊,刚要抬脚,那小鹿却将短尾一平,碎着蹄脚移动几步,又一探头颈,黄光一闪,如梦般不见了。
小娃笑着去草里寻锄。大家说:“你怎么会打得着鹿?”小娃说:“这是麂子嘛,不是马鹿。”我想起昨晚的叫声,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就说:“这家伙叫起来很怪。”大家不信,问我怎么会知道。我说:“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肖疙瘩说是麂子叫。”小娃很严肃地说:“我爹说是麂子叫,就是麂子叫。这山里还有一种叫声:咕、嘎。这是蛤蚧,肉好吃得很。”大家明白这原来是肖疙瘩的小孩。我不由得问:“你叫什么?”小娃将身体摆了一下,把一只手背过去,很坏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说:“肖六爪。”大家正不明白是哪几个字,我却明白了:“六指。把手拿来看看。”肖六爪迟疑了一下,又很无所谓的样子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上,大家一看,果然在小指旁边还长出一只指头,肖六爪将那个小指头立起来独独地转了一圈,又捏起拳头,只剩下第六个指头,伸到鼻子里掏,再拽出来,飞快地弹一下。一个人不由得闪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肖六爪很骄傲的样子,说:“我这个指头好得很,不是残废,打起草排来比别人快。”大家不明白什么打草排,肖六爪很老练的样子,说:“将来你们也要打,草房顶要换呢。”
我拍拍六爪的头,说:“你爸爸力气很大。”六爪把两条细腿叉开,浑身扭一下,说:“我爹当过兵,侦察兵,去过外国。我爹说:外国跟这里一样,也是山,山上也是树。”我心里估摸了一下,问:“去朝鲜?”六爪愣了一下,摇摇头,用手一指,说:“那边:”大家都早知道这里不远就是国境,不免张望起来。可除了山,还是山,看不出名堂。
大家慢慢往回走,又回头望望树王。树王静静地立在山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逗着百十个孩子,叶子哗哗地响。李立忽然站住了,说:“这棵树要占多少地啊!它把阳光都遮住了,种的树还会长吗?”大家都悟过来这个道理,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一个人说:“树王嘛。”李立不再说什么,随大家一齐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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