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道马房到底有何种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无秘密可言,无非是马术教练永远在睡觉或永远在听评书。那么晚上呢?简女士与马术教练在此幽会?我觉得这很正常,实在没什么,即便不是爱情我仍认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乐我见得太多了,而且即使从色情角度来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娇小如小羊,也缺少视觉上的创意。
一
我不知道马房到底有何种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无秘密可言,无非是马术教练永远在睡觉或永远在听评书。那么晚上呢?简女士与马术教练在此幽会?我觉得这很正常,实在没什么,即便不是爱情我仍认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乐我见得太多了,而且即使从色情角度来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娇小如小羊,也缺少视觉上的创意。在我看来,他们事实上还不如我和罗一有看点,至少我和罗一倒过来了,在女权主义看来罗一是可让女人扬眉吐气的。当然了,我还不了解夜晚,夜晚也许不仅仅是性事。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我究竟妨碍马术教练什么了?难道有些事即使简女士想让我知道马术教练却不想?
我决定在宵禁后的夜晚采取行动,不过行动前我还要巩固一下与7只值夜狼狗的友好关系。这可不能小视,尽管白天它们接受了我的食物和抚摸,但我仍拿不准晚上它们是否严格执法、恪尽职守。我向叶子申请了许多肉肠和下水,每天黄昏行动,频繁会晤马房的7只保安兄弟。我采取了由近及远、步步为营、逐渐接近马房的策略:第一天,我关着房灯在庭前小坐,没什么,它们没过来。第二天,我稍稍接近了池塘,果然就有3只黑影飞蹿而来,几乎一下将我扑倒。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闻我,扯我的衣袖,好像要把我拉回去,对我已经相当不错。我及时呈上肉肠,同它们握手,抚摸它们,甚至和它们拥抱。这一天我觉得可以了,庄园一片漆黑,只有马房亮着教堂似的七彩玻璃灯。那种紫花色我已看惯了,但在近处仍觉恐怖。我在池塘边的灌丛中蹲伏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这期间总有两只狗不离我的左右,我不知道它们是出于友好还是对我仍不放心。
两点钟,马房的灯突然灭了。他们不会总待在屋子里,总要出来走走。果然,灯灭了不大一会儿,就有3个黑影出了马房。我身边两只值守的狗立刻蹿过去,我想另外5只也毫无疑问从不同方向正在奔向主人。那3个体积不等的黑影无疑是简、教练和马,我的夜视功能已得到一定恢复。关于夜视功能我记得简女士曾对我描述过上山之后的情景,简女士说自从上到这荒山以来不仅神清气爽,甚至连感觉器官也起了明显变化。简女士特别提到自己和这里别人的眼睛。很多来到山上的朋友开始都强烈地建议庄园的小径上最好适当装一些路灯,晚上庄园太黑了,显得有些沉闷。简女士自己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她有自己的道理。简女士说,现在城市都亮起来了,到处是霓虹灯、装饰灯和广告灯箱,人类轻而易举就可看到夜晚的事物,夜晚不再神秘,而且因此人类原有的弱光夜视功能也大大退化了。简女士创办庄园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恢复人类一些固有的本能,比如人的夜视功能。简女士说原始人没有灯,晚上照样能狩猎,什么都看得清楚。现在城市亮如白昼好像什么都看得清,实际什么也看不清。城市已使人类丧失太多,所以现在才有那么多现代病。简女士说,她的工人刚开始上山时晚上都得打手电,很不适应;现在他们全都不用了,晚上走路看什么都一清二楚。简女士是个有理想的环境主义者,这一点从她的身体力行和所掌握的这方面的知识可以说确凿无疑。
是的,尽管我在山上待了不过若干个星期,但我觉得自己的夜视功能已相当不错。我甚至能看清简女士衣着的颜色,看见她裸露的手臂。简穿了一件酒红色的晚礼服,头发披散,裙摆飘荡,让我想到舞剧里的吴琼花。简说过她早年在部队曾跳过《红色娘子军》,吴琼花至今是她的偶像。是的,这个夜晚简火红飘逸,在高大的教练的陪护下仿佛是赴某个夜晚演出。教练和马的颜色差不多,自然也是盛装,穿着黑色的有金属皮扣的马甲,像斗牛士,又像堂吉诃德。整个看去,夜晚的确如同舞台,虽然没有观众,他们也不需要观众。现在,教练上了马,酒红色的简女士好像云似的也一下升起来,显然是被俯下身的骑士的手臂托起来的。
马、马术教练、简女士,三位一体,在浓重的夜色之下慢慢地像梦一样漂浮起来。他们要去哪儿呢?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悄然进了马房,打亮小手电,一步步走上陡峭的楼梯,到了教练的房间。手电之下,床上一派劫后似的狼藉。突然间照到一片血迹,或许是职业使然,我立刻想到凶杀。尽管我从未接手过凶杀案,尽管我盼望凶杀案,但我还是大吃一惊。谁死了呢?教练杀死了简女士?难道刚才的简女士并非真的简女士?不,不,那分明是简女士。或者那虽然仍是简女士,但事实上已被杀害,那是她的魂魄,不然她怎么那样一下像云一样飘起来?
不过,某种味道让我对那片血产生了怀疑。是的,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恶味,这股味比房间中永远存在的“恐龙呼吸”还鲜明,至少在引起呕吐上它们是相近的。我仔细检查了血迹,又再次俯身闻了闻,确认恶味来自这滩血。我必须承认对这种黑血有点陌生,它让我想到很久以前在某个宾馆我接触过的一个小姐的血,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处女,但味道让我突然想到不对,是小姐的经期还没完。当时我感到十分恶心,全无了兴致。是的,现在这种味道让我断定这是女人下体的血,并且从颜色来看是女人经期后期的血。
没错,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证据:一只安全套。安全套已经被拉长,头部沉甸甸的,上下都挂着黑色凝结的血块。那血刚才让我兴奋了一下,现在让我感到沮丧。那只巨型的被拉长的安全套让我感到敌意、愤怒,让我无法不想到牲口,想到马术教练一贯的看着我的目光。我不明白一个人要是骄傲到牲口的分上还算不算是骄傲。我要安装设备,这是今晚主要的任务。但现在我几乎有点犹豫起来,我不想见到恶臭的血,还有马术教练被夸张的xxxx!当然了,我还是将纽扣窃听器与针孔暗拍探头拿出来,分别把它们放在床板下和窗楣上的角落里,这些地方通常都是不易被发现的。发射距离调到了500米,是无线暗拍最大的允许距离。
我已计算好未来几天所在的遥控位置,那是在马房与池塘之间的一处灌丛,距离稍有些远,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隐身之处。而且,为了不至于因设备的陌生或残留着以前罗一浓重的体味而引起狗的兴趣,我必须事先把设备让狗熟悉一下,给狗闻闻,以免发生意外的麻烦。罗一让狗发出狂吠是很可能的,就算是从来不叫的狗,这点必须想到。一个优秀的侦探必须总是心细如发,什么事都要想到前头,前辈们在这方面积累了大量成功与失败的经验,许多是血的教训。当然,也许现在我其实不必要如此小心谨慎,我面对的不是谋杀,目前也看不出有什么重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无非还是我司空见惯的性行为,顶多再恶心一点。马术教练的玩意儿真有那么大吗?我表示怀疑。
我窥视了太多的淫乱,至今也算不上一个侦探,顶多像马术教练说的是个密探(这个混蛋,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曾想成为一个像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像波罗或柯南那样的侦探,但是目前我们这行人还没得到法律上的允许,我们本身还要偷偷摸摸的,同偷情者并没本质不同。我们还要应付工商公安的盘查或追查,就像丈夫应付妻子一样。我们从不敢公开声称自己是侦探,尽管媒体有时那样叫我们。
二
周末——总是周末,城里人涌入庄园。此时庄园即使在宵禁的夜晚也显得浊气上升,看来人是最大的污染一点不假。许多房间的灯彻夜亮着,麻将哗哗作响,宵禁时间当然后移了。两天来,我都蹲守到半夜也没见简女士去马房。周末无秘密,马术教练是否也有双休日?这两个夜晚我只看到简女士一个人夜游,在马上或池塘的秋千上独坐,直到天色微明。马房也早早关了灯,我不知道马术教练是睡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星期一,庄园终于安静下来,我再次进入侦窥的灌丛。20分钟前我已注意到简女士踯躅独行,像一团雾进了马房,那时我身边的狗蹿了出去,可以肯定7条狗全部跟在了简女士身后。像前几个晚上一样,我依然没带显示设备,我认为只要监听就够了。我怕带了显示设备会在极度无聊情况下忍不住打开显示屏观看——那绝对是很无聊的,简女士不是青春少女,我不知道她身上是否干净了。
一想起那天床上的恶味我就感到某种绝望,马术教练怎么受得了那种已不年轻的血呢?现在我几乎有点同情马术教练,他真得有双休日。我的罗一再恐怖也还不至于有那种恶味,不,呵,我的罗一甚至可以说是芬芳的。罗一使用真正的香水。现在我一想到她的“茉莉花”香水就感到陶醉,每次当罗一强暴我时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茉莉花”浴香。是的,我的罗一一直用“茉莉花”香水。说实话,我以前闻不惯香水味,但自从与罗一肌肤相亲之后也开始越来越喜欢“茉莉花”香型,在坚持民族香水这一点上,我和罗一有着差不多惟一的共同嗜好。罗一绝不会用什么洋人的“恐龙呼吸”,她当链球运动员时到过许多国家比赛,不是没见过花花世界,但我的罗一从不买外国香水,只用“茉莉花”。在我们看来,“茉莉花”是全世界最纯洁最动人的香水,特别是雅典奥运会之后,我们的张艺谋导演让全世界都知道了“茉莉花”,我们是多么骄傲啊,我们更离不开这种香型了。相比之下,“恐龙呼吸”就是腐朽、变态、倒错,而且一点也不环保。“恐龙呼吸”是从动物身上提取的香型,那得杀害多少动物,这一点简女士难道不知道吗?那个生日的夜晚简女士殊异的美丽,我几乎爱上这个夜女人,现在某种感觉完全消失了。我迟早会得上厌女症。我想。
好了,是时候了,现在我戴的监听耳麦已传出说话声音。声音断断续续,这其中包括身体接触、金属纽扣开启以及其他诸如水杯、柜门及某种不明金属的碰撞声。话语中没透露出我想知道的可能存在的秘密,不过我倒是听到几次教练提到我和罗一的名字。后来耳麦传来了喘息声,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好几度,教练似乎在质问简女士。他还要待多久?你管他干吗?你为什么非要进行这个游戏?他会毁了你!他要毁就毁吧——噢!你真是疯了!你为什么不疯?你现在疯吧,疯吧,我要你疯……沉默。喘息。呻吟。不,不,不,你不答应我没情绪,让他滚!不,噢!让他滚,答应我!噢,不,噢,噢,我答应……你答应!噢,噢,我答应,答应,答应……你发誓……我发誓……让他滚!噢,不!那我抽死你!噢!噢!……抽死你,抽死你,抽死你!噢!噢!噢……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了皮鞭声和尖叫声。叫声尖厉、刺耳,这是暴力,甚至是凶杀。现在我有点后悔没带显示设备。要是有显示器多好,可以看个究竟,显然这和以往的淫乱不太一样。我决定立刻返回工作室,一刻也不能耽搁。我以最快的速度取回设备,打开电源,发射,反馈,调适,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了房间的画面。上帝,非常清晰。简女士已完全裸体,但又像是全副武装。简女士被吊在从屋顶垂下的金属挂钩上,身体缠着七八道的黑色绳索,手和脚都戴着镣铐。这还不算恐怖,最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简女士并不算丰满的Rx房上竟然被夹了一些小夹子(那是真实的Rx房,以前戴的胸罩无疑是加厚的),两只显然彩绘过的漂亮的乳头也各夹了一支乌金闪亮的小夹子。小夹子颤颤悠悠,像小天使一样。此外,简女士头上缠了浸血的绷带,头发披散,目光疲惫而坚定;脸上、胸前,甚至于下体都在淌血——血的色泽太鲜艳了,显然是化妆的。整个看去,简女士正在承受着类似内战时期的酷刑,让人无法不想到早年电影中的渣滓洞、白公馆或纳粹集中营里等此类的事物。马术教练穿着说不上是哪国的军服,敞胸露怀,一身胸毛,手执马鞭。他下体裸露,xxxx火红而愤怒(估计吃了伟哥,不过还是不如安全套显示的那样巨大),随时都可以攻击,或者已经攻击过了……
没有谋杀,只有暴力或暴力表演。简女士是多么的忠贞不屈,她在承受女人想像中所能承受的一切暴力。她是战士。她死去活来。她奄奄一息。马术教练将一杯冷水泼在简女士的脸上,血又顺水流下来。简女士慢慢睁开眼睛,马术教练无耻地吻Rx房上的小夹子,用嘴重新夹好。简女士抽搐了一下,依然充满蔑视,直到下体火红的马术教练再次施暴……
尖叫……惨叫……嚎叫……
我关上了屏幕。
但耳麦仍发出着骇人听闻的叫声。
我关闭了一切。
万籁俱静。
三
依然是性事,只不过仪式化或戏仿化了。受难。暴力。十字架。这些本源自宗教,那么历史上的一切极端行为,包括英雄行为,是否也模仿了宗教的受难意识?那么如果说男人视死如归的“受难”情结来自信念或上帝的话,女人的受难意识又来自哪儿呢?也是十字架吗?宗教其实与女人最无关系,但结果往往是女人最坚贞,最有信仰。那么女人的受难意识除了来自宗教、历史、读物、影片,是否也来自她们天然的自身的血?是的,历史上那些忠烈的巾帼很少不饱受身体与生殖的摧残,像圣女贞德、卓娅。暴力从来都会把所有能想像到的摧残施予女性。简女士虽未经历战争或牺牲,但军人的父辈影响以及关于那个年代的电影在其心灵深处无疑是经历过的。暴力与英雄情结可谓由来已久,既有现实中的受难体验,比如最直接的爱情,又有影片以及读物施加的根深蒂固的女性受难史的影响。那么,简女士是在以性的方式重返那些噩梦呢,还是要穿越那些噩梦?简女士除了以身体的方式还能有别的方式吗?她把自己装扮成贞德或卓娅或江姐,而她原就是一个女兵——的确是太像了。然而,说到底这不过又是一场性快感活动。这种SM(虐恋)游戏通常是对施暴与受暴的模仿,他或她只有依赖于这种模仿才能从中获得快感。当爱已枯竭,也许就只剩下倒错了。
对一个窥淫者(窥淫也是一种病,我的病是连这一点也基本丧失了)来说,这或许饶有趣味,但对一个渴望成为伟大侦探的我几乎就是嘲讽。没有谋杀,没有暴力,只有对暴力的模仿。只有疯狂、假血、性表演。如果我要疯狂,我宁愿回到罗一身边,宁愿被罗一施暴,宁愿被罗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毕竟,我们虽然不能说是爱情,但也还是正常的交媾。而且,不管怎么说,罗一还有“茉莉花”的民族传统,而简女士全盘西化了。所幸从屏幕上看,简女士身上的黑血似乎干净了,要是那天晚上的血我想我真的会彻底地绝望,想起那股混合了“恐龙呼吸”的恶味我就想吐。
我等待着结束。夜视表显示已是深夜3点,他们该结束了,就算是最复杂的SM也该结束了。有研究者说,一场做爱的运动量大体相当踢一场足球,那么SM是否得相当于两场或三场呢?
马房的灯在又过了20分钟后终于灭了。
狗比人反应快,我注意到左近数条黑影儿箭一般活动起来。我目不转睛注视着马房,马房在失去照明后更像一个有着黑色剪影的教堂,它的姿态如此怪异,以至有点不真实。如同那天深夜看到的,不久之后3个身影儿慢慢从马房出来,高低错落,分别是马、马术教练、简女士。无疑马术教练和简女士都很疲惫,因此走得非常慢。像那晚上一样,马术教练先上了马,有些吃力,接着简女士一下升起来。
三位一体,如此孤绝,慢慢踏上了微白的山路。
也许失眠的简女士这会儿会睡上一会儿?
我甚至对马术教练产生了一点好感。
我想我现在应该迅速回到马房取回暗拍和窃听设备,然后再跟踪他们,今晚我恐怕要受点累了。是的,我正是这么做的。我说过我的踮脚儿适合疾行,跑、跳、冲刺都行,惟独不适合慢走,更不适合山路。因此在简氏庄园的峰回路转中,我除了最初几次跟简女士在山路上跋涉,再没远行过。但现在这是我的职责,我只好再难为一次自己。
他们翻上一道浅山,站在小山顶上,像一帧剪影。
他们停下了,一动不动。行了,我心说,到此为止吧,这样很美,像唐诗,美极了,恰到好处,既孤独又美妙。或者他们此刻要离地而起,冉冉升起,飞到那一弯月牙儿上去?我巴不得如此。要么就请回吧。别再走了,我脚疼。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好像真的要升起来,但却是倏忽下去了。我箭一般地冲向山顶,完全趴下来,气喘如风。我看到他们下山的背影。那是一处谷地,对面是更舒缓的一座高山。我几乎要祷告他们可千万别上那座山了,但是,显然,他们又开始上山了。
我的该死的脚!假如我不是我的脚……
“之”字形的山路对马上的人如同梦的道路,但是对一个踮脚儿大概就是噩梦。我还要跟着他们吗?这有意义吗?我总这样问自己。事实上作为一个侦探这样发问一般是被禁止的,侦探的信念就是耐心、彻底、永不放弃,没有什么不是可疑的。走吧,跟上他们。我的两条腿跟着四条腿,侦探的苦跟谁说呢?好了,就别再考虑是否有意义了。翻过两座浅山,他们又上到了更高一点的山顶。他们离上弦月更近了,就在山尖上,又是很美的剪影,但此刻我觉得再无美感。我只求他们别再走了,可怜可怜我这个踮脚儿,停下来吧。但他们又翻过了山顶。简女士说她的夜晚是丰富的,根本不需要在网上画饼充饥,她这么走没法不丰富。
我挨到了山顶上,心里长长出了口气,我想这儿应该是终点了。这儿是一座有着双峰的山顶,双峰之间是一个深深的谷地。我的夜视功能得到极大的恢复——这样像野生动物的走法没法不恢复。我看到谷中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建筑,正是这一小片模糊的建筑让我舒了口气。是的,他们在向那里走去。我加快了节奏。上山我比较慢,下山我总是使用轻功,尽管脚尖钻心地疼痛,但每次若干个蜻蜓点水式的飞奔,几次必要的隐伏,我都能大大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从没来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可能不是徒劳,至少发现了他们的终点或终点之一。
我必须特别当心,放慢速度,隐身前行。
他们到了一处篱笆门前,停下,简下了马。教练也跳下来,我听见一声口哨,像拉了灯绳一样一间房子就亮起了灯。借助灯光,我大体看清这是一个院落,两三间瓦房和一间屋顶布满茅草的高脚木屋。高脚木屋与瓦房是个奇怪的组合,前者具有南国摩梭人的风格,后者又十分北方化,让人想到乔家大院的局部。院中藤萝伞盖,两棵橡树高出藤萝,与高脚木屋几乎连成一体。亮灯的不是瓦房,是高脚木屋。木屋开启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说实话,开始我以为是叶子呢。尽管当时我有点吃惊,但我认为叶子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这儿的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真的了解叶子吗?不,虽然不是叶子,这个我认为的叶子穿着简单的睡衣,头发披散,从高脚木屋梯上下来,开门之际放出了屋内粗野的男人的鼾声。这鼾声让我混乱、眩晕、意识交错,因为我几乎熟悉这鼾声——这是毛茸茸的鼾声,是当年野考队队长的鼾声!我永远忘不了他搂着我的女学生的鼾声!在指挥车上野考队队长鼾声如雷,大胡子和胸毛上淌了许多的口水,而我的女学生竟那样贴着他,还给他擦口水——这让我感到这世界如此令人绝望。现在瓦房的日光灯骤然亮起来,照亮了整个藤萝伞盖小院!
我承认我看到苏未未有点激动,同时也更加沮丧。
马术教练和简女士进去了,可以断定这是简的一处别院,一个失眠又是梦的地点。简女士定期还是不定期来这里?今天是星期一,我上次见他们骑马上山是星期四,就是说一和四是某种规律?但我的苏未未看上去为什么没准备?难道并无规律,只看简每次的兴致?或者今天太晚了,显然作为侍者的苏未未已先睡了?他们在那里吃、喝、小憩?这毫无疑问。高脚木屋的鼾声越来越响,可能刚才的哨声惊动了队长所以一时鼾声也小了一些?现在又鼾声大作。我不能想像简女士到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就算毒品交易也不必这么翻山越岭的神秘。当然,也不再可能有淫乱行为,马术教练不可能,他太累了,就算药劲也该过了。
四
简女士出来了。呵,苏未未也出来了。我立刻隐身。简女士换了一身衣裳,穿了一身西服套装,庄重而笔挺,几乎让我想到空中小姐的打扮。苏未未换了一件白大褂,胸前带了听诊器。她们个子差不多,不过,苏未未一看就是年轻人,即使在这夜晚,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她们的装束让我摸不清怎么回事,她们如此职业。马术教练没跟着出来,也许休息了,也许还在饮酒?也许他的使命暂告完成?
苏未未和简女士出来后先到了小院后面,我紧跟上去,悄无声息。她们沿着院里一条缓升的模糊不清的小径向对面山脚走去。谷中植物茂盛,加上天空不断有浮云遮住月亮,有时伸手不见五指。她们不打手电,一深一白,并肩而行。她们要去哪儿呢,难道是去看什么病人?
她们在山影前停住了,突然打开了手电,苏未未在拿钥匙。
她们带了手电,但现在才拿出来。
这是一处隐秘的山门,借助手电的光亮我看到苏未未剥开藤蔓,露出一道闪闪发亮的金属门。钥匙转动,门“嘭”地开了,紧跟着里面射出一道骤亮的强光,就像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因为门立刻又关上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能设想如果是简一个人,如果不是有苏未未,我是否敢跟到这里。我摸到了山门前,试着轻轻剥动藤蔓,转动万能钥匙。一般说来,我们极少采取溜门撬锁的方式,这是违法的,但工具还是常带的。非常奇怪,我竟然打不开山门。钥匙转动了半天始终没有听到应有的“咔嗒”一声,难道我开锁的技术生疏了?我镇定了一下,重新打量铁门,没什么特殊的,我受训时见过何止上百种锁,对锁的结构了如指掌。我再次试,还是不行,急得汗都下来了。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虚无的可转动但就是打不开的锁,真是失败!正当我已经绝望,就在这时,门居然被我一个意外的不慎的举动轻而易举撞开了。门根本就没锁!我说怎么开不开。
我真是太低级,太不冷静了!
可是为什么没锁呢?难道忘了?
显然不会,这是撞锁,不故意留门肯定要撞上。我的汗再次淌下来,不过这次不是热汗,而是冷汗。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进去。我想简女士是否早就发现了我对她的跟踪?那么现在也许是陷阱?不过简女士为什么要害我呢?我想不清她有什么理由害我,就算简女士要害我也应该让马术教练跟着,怎么只叫上了苏未未?苏未未为什么换上了白大褂?难道要对我进行医学观察?对于这些疑问,一个侦探所有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不过因此裹足不前那也不是一个侦探。
我进到里面,扭动门锁,将铁门撞上。我不是要表示义无反顾,而是防止马术教练进来。我想万一有危险的话,我对付两个女流总没什么问题,特别是对付苏未未——我早就想对付她了!铁门只是第一道门,还有第二道门,两道门之间是个正方形的门厅,多管日光灯亮如白昼。第二道门是一道铝合金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条甬道。甬道很长,同样亮着日光灯,而且居然是双面道,一条是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道,一条是水泥光面道,就像医院通常有的走担架车的专用道。由于坡度的关系,我看不到甬道的尽头,只是感觉甬道尽头更加明亮,那里有微尘冉冉上升,因而也更虚幻。
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第二道铝合金门竟然被反锁上了。这真让我糊涂,如果有意给我留下铁门为什么又要锁上第二道门?难道简女士不相信我能打开第一道铁门?是的,不错,这种铝合金门锁对我真是小菜一碟,三下两下就被我捅开了,然而我并不愉快。
五
就算甬道没人,我仍侧身、贴墙,这是我们的职业习惯。我走在红地毯的台阶上,无声无息,越到下面越感到一股阴森的混合着各种刺鼻味道的冷气。开始我认为只是简女士身上留下的“恐龙呼吸”的味道,但很快我认为不光是“恐龙呼吸”,还有福尔马林、来苏水等各种医用液体的味道。光医用味道我可以承受,但混合了“恐龙呼吸”就让我有点受不了。一步步接近尽头,越来越明亮,微尘也越来越蒸腾,味道也越来越强烈。的确,我越来越感到某种博物馆或太平间的混合的刺鼻的味道。随着我的不断下探,甬道尽头底部慢慢升起了一道整体的玻璃门,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巨大而明亮的鱼缸。鱼缸前又是一个厅,有多管日光灯、金属休息椅、盆栽植物、大理石地面,两边还各有一个类似票箱的装置,甚至墙上还有类似“前言”的说明文字。
隐约听到里面高跟鞋清晰的走路声、简女士沙哑的却又呆板的讲话声、某种气泡的咕咕上升声。的确,这并非医院,而是类似博物馆或纪念馆的地方,至少是博物馆或纪念馆的一个展厅。展厅四周挂着大小不一的图片,每幅图片上都有专门的照明,下面同样有文字说明。展厅中部并排陈列着3具透明的玻璃罩,就像水晶棺,里面各陈列了3具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们简直就是遗体,就像躺在水晶棺里一样!
稍稍冷静了一点之后,我才注意到3具水晶棺还有文章——上面都吊着药瓶,透明塑料导管差不多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玻璃罩内。玻璃罩内如果注满福尔马林,那几乎就是人类的标本,就像我们在自然博物馆里看到的玻璃器皿中的男婴。但是我看不到福尔马林,我只看到3具“标本”,不同于标本的只在于3具人体都插着输液导管。
简女士一身套装,像任何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或者空姐、讲解员、收银员,总之与所有职业女性装束差不多。简女士手执讲鞭,嗓音专业,指指点点,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同电视播音员一样。是的,简女士在讲解,甚至于在播音,尽管展厅没有一个听众。如果非说还有听众的话,那也算不上听众,那是工作人员苏未未。
此外就是我,而我是谁呢?
我不知道这3个男人是谁,不知道简女士是否因为“恐龙呼吸”的启示才采取了“博物馆”行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就算是的话,对于一个真正的侦探算不上什么。侦探是职业行为,不应该心存任何恐惧,侦探见过的凶杀案太多了,正如医生见到的尸体一样多。不过现在情况似乎有点不同,虽然这3个人都是标本或展品,但事实上都还活着,都有呼吸,都还插着导管。他们活得比死还可怕!这是谋杀吗?不,但比谋杀还残忍。或者这是行为或观念艺术?有点像!现在我才理解了简女士为什么换上了职业装,理解了马术教练为什么说简女士是魔鬼。那么马术教练也是受害者?或是另一种活动的展品?他虽然没被放置在此处,但被放置在了马厩里,甚至于教堂里;他的职责是经常要扮演一个施暴者,他为何要屈服于简女士?她向他施了什么魔法?以至他还要威胁我离开?我无法想像。
我的女学生苏未未在著名的“野人事件”后销声匿迹,现在居然藏身于此,那么她也在为简服务?而且显然已服务了不短时间。苏未未挂着听诊器,背对简女士,正在洗手池前忙碌。我的女学生对简女士的讲解充耳不闻、麻木不仁,无疑她听得太多了。苏未未是学生物的,可以负责这里的日常工作,或者也可称博物馆的工作,在我看来这比她当年在“野人馆”工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今天也幸好有她在场,否则我不毛骨悚然才怪呢!
我手握探头,身子差不多贴到墙上。我在拍摄。简女士似乎还没注意到我,或者也不想注意,现在她要想发现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在这座明晃的大厅,尽管我贴墙而立,实际上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既然如此,发现我是迟早的事,我又往前凑了凑,我想,就算我被发现简女士也不一定怎么吃惊。
现在简女士移到了第二具玻璃罩前,动作职业而连贯,就好像背后有无数听众。她时而敲击玻璃器皿,时而点击金属支架上的文字说明。我听不清她讲什么,当然更无法录音,这是多么遗憾。我在台阶之上,角度有点类似俯拍。我又下了两级台阶。事实上我一直在不可遏止地向前移动,当我将简女士连同文字说明牌一起推摇成近景和特写时,终于知道了讲解的内容。文字说明牌体例大体同自然博物馆的说明一致,如产地、习性、雌雄、科属、分布之类。产地一个是北方,一个是南方,另一个不详。自然都是雄性,均生活在城市水泥森林与汽车轰鸣的柏油路上,性凶猛、贪婪、变异。当然在共同的体例之后还有不同介绍,诸如简曾经如何遭遇他们,如何与狼共舞,何时何地擒获他们,他们如何应被视为人类变异的标本。讲解是如此冷静而又疯狂,我的手在颤抖,我甚至认为简女士和玻璃中的人是一样的,应该还有第四具玻璃棺——她应该在讲解之后也进入里面待上一刻。毫无疑问,这是3个和简关系密切的男人,我几乎一下就认出其中的两个,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们。然而我不明白的是,简女士怎么把他们扯到动物标本上去了,进而非要采取博物馆的行为?或许简女士已超越了男女之事,认为自己具有了审判人类的权利?是的,不错,环保主义者经常指责人类,这不稀奇,但像简女士这样也太出格了!
六
叶子的父亲(显然是叶子的父亲)西装笔挺,领结雪白,头发还是普通的短发,略有花白,脸上早已褪去早年海边渔村青年的黝黑。当然现在也说不上白,不过文质彬彬,十分儒雅(尽管眉头紧皱),整个人看去好像有一层水雾。不用说是时间的原因。叶子的父亲在3具玻璃罩中间,按排序应该是第二个被请到这里来的。尽头的第一个人身材颀长,即使躺着,仍然很帅,脸刮得也最干净,加上一身浅灰西装,简直像格里高利·派克。这位“派克”(不用说是当年的营房科长)照简女士曾经的说法是个花花公子,但我觉得他实在太帅了,我
相信简女士还是按自己的感觉打扮了他。马术教练有点“派克”的影子,但档次差远了,就好像“派克”有一位乡下弟弟。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位,非常陌生,我从未听简女士讲过,而且明显没经过净化处理就被请到玻璃罩里。此人头发很长,脏兮兮的,扎了一个马尾辫,穿了一件混乱的摄影背心。如果不是脏兮兮的,如果哪怕手干净点,他也可以让人想到一点《廊桥遗梦》的摄影师。显然他来的时间最短,脸上尚没有一种类似水雾的东西。
正当苏未未为“派克”听心脏、简女士开始讲解摄影师时,我悄然出现在展厅里。是的,我决定现身,因为事实上她们已经发现了我。尽管如此,当我推开玻璃门时还是让她们稍稍怔了一下,不过时间非常短暂。我示意苏未未我也在工作,让她继续,同时还情不自禁向苏未未丢了个眼风。苏未未只是轻瞟了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
现在我已不再使用探头,而是高高举起微型摄像机,放手从各个角度拍摄。微型摄像机很适合隐秘展厅的气氛,而不适合电视台新闻发布会的那种摄像。不过,是否应该使用电影摄像呢?如果说我对电视是蔑视的、排斥的,那么对电影则始终充满敬意。现在这里的一切,苏未未、简女士、3具玻璃罩内的男人、播音员般的讲解声、讲棒的敲击声、强烈的日光灯、冰冷的表情、墙面上的图片及说明文字、药瓶、导管、面部特写,这一切我认为已不亚于希氏的电影。我到了苏未未跟前,近景摄下了苏未未的工作。她正在给叶子的父亲听心脏、搭脉、量体温,在专业医用夹上做记录。当她拿出温度表对着灯光看时,我小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大学上的生物系。”我的意思是生物学与医学很靠近,她做护理完全有基础。苏未未头也不抬,根本不看我。过了会儿,我又说:“我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见到你很高兴。”我不能说太多,简女士还在讲解。苏未未像所有年轻医护人员一样冷漠,但还那么漂亮,什么也没弄脏她、毁坏她,就算50多岁的野考队队长也没能将她的青春毁坏。
简女士讲完了,刚刚还如空姐一样挺拔(显然一直在坚持),现在一下子松懈下来,非常疲惫,几乎要晕倒。苏未未迅速跑了两步,扶住了简。也许每次简讲完都是这样,不过我认为今天应该是她最累的一次。我不知道她何时就发现了我,也许在山路上,也许更早在马房就知道我在偷窥,那么她也早就发现了我放置在百叶窗内的探头?她是了解我们这行的,她甚至雇用侦探反调查我。这个女人是个冷静的疯子。那么她今天盛妆与马术教练SM更像一种展示?她受虐了那么久,又一路翻山到了这里,又在展厅笔挺地讲了半天,怎么受得了?我注意到苏未未也有些吃惊,问简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简闭着眼,摇头。苏未未将简扶到水池前,给简倒了一杯纯净水。两个女人一个白衣天使一个蓝色空姐,都如此干净,全不像罪犯。苏未未要扶简上去,说回来再收拾这里。简闭着眼摆摆手,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突然睁开眼,向我招手。
“你该走了。”简无力地说,向我伸出了手。
难道要我扶她回去?尽管始料不及,我还是伸出了瘦瘦的不过仍是男人的手臂。简挽住我,我一步三回头看苏未未,我是多么不想离开她。苏未未多少也有些茫然,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刹那间的样子是么无辜,甚至于多么天真,当然不是为我。
我不太稳地扶着简挪出展厅,走上长长的甬道,走在红地毯上。
“每次都这样吗?”我问软软的简。
“不。”
“每星期一来这里?”我又问。
“不,应该是周四。”简说,几乎靠在我身上。
“那今天——”我说。
“不要问了,今天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了密室,将铁门关上,我们置身于灿烂的星空之下。
“空气真好!”我大声说,长长舒了口气、
简仍闭着眼,对新鲜空气毫无反应。她虽挽着我,但身体很轻,没有一点温度,我搀着她如同搀着一个影子、一团空气。但是就是这个人,这个女人以空气的方式掌控着一切,掌握着每个人,所有人都为她所用,包括现在的我。不太长的一段路,至少有4条狗跟着我们,同样一声不出。后半夜的星空如此明亮,天已快亮了,好像水洗了一样,但浓重的山影仍有些可怖。简在我的臂围里几乎睡着了,我真不明白,一个耗尽了身心的人,一个依在我臂弯的人,身体怎么还会这么轻?尽管有马术教练,她仍没有归属感,难道她本能地还在寻找?虽然她早已彻底绝望。
快到小院了,我看见了马术教练。马术教练已骑在马上,看上去已在柴门等候一会儿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教练早已看到我们,但是没有过来,一直等在柴门边上。也许以前也这样?我不由得停下来,准备放开简,我说已到了,简只是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依然靠着我。她轻得像鸿毛一样。我不知道马术教练是否用敌意的眼光看着我,因为他总是这样。我将简送到他跟前,告诉他她睡着了。教练沉思了一刻,居高临下从我手中接过简,一只手将简轻轻升起来,揽入怀中。
马头掉转,马屁股对着我。那马真是高,我简直像个侏儒。
当他们渐渐地由道边侧过身体来,我看到他们像以往那样三位一体,慢慢踏上“之”字形山路。
他们走在月光深处,几乎到了月亮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