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普车在原野上奔驰。一场雪下来草就黄了。
车上虽然没有马格,但马格似乎无处不在。马格就在他们中间。
马格是无法避免的话题,成岩终于忍不住,问果丹:
“马格怎么样,还在采石场?”
“可能吧。”果丹含糊地应了一句。
“他不知道我今天出院,我们要回卡兰了?”
“谁告诉他呢?”她反问他。
他无从回答,点烟,沉默。
果丹一句话也不想说。她的嗓子发痒,这是某种前兆,她熟悉这种前兆,她知道一场灾难又要降临到她可怕的扁桃体了。
“你不舒服?”他问。
“头疼。”她说。
“你睡会吧。”他说。
她闭上眼。
“别抽烟了好吗?”她闭着眼说。
他灭掉了烟。
回到卡兰果丹真的大病一场,高烧近40度,几乎完全噤声。她不打针,也不吃药,拒绝一切人的劝说和照顾,包括成岩的照顾。扁桃腺发炎,老毛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别人也没太在意。在巨痛和半昏迷中,她思念一个人,心甘情愿接受死去活来的巨痛,她愿为他受苦,为他流泪,让身体内燃,透明并且发光,让心如失火的天堂。她是幸福的。她同魔鬼签下了协议,她要屡约了,因此只有放任痛苦,她才觉得好受一点。离开拉萨的那天也是马格离开的日子,他要去阿里,他说先去阿里,然后经阿里去新疆,这是他一直想去的两个地方。阿里是个可怕的地方,新疆就更加遥不可及,他一颗破碎的心如何经得起如此广阔的荒凉?但他就那样去了,他能经得起,他让她明确感到这点,他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她也同样不可思议,她就是要同痛苦过去,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烧吧,痛吧,水米不进,在巨痛的幻境之上,她竟然一点也没看到死亡的影子,她看到的是一派祥光,他走在高原的大路上。
一个星期后她的温度居然奇迹般地降下来。
早晨牧场那边牦牛的“哞哞”之声将她叫醒,她感到了一丝凉意,一种灰烬般的轻盈。她站在早晨的镜子前,凝望着自己,她的面孔同她的感觉是相似的,她看到一张灰烬般的面孔,眼睛更大了,非常好看,像灯一样。她简单梳装后出了门,来到成岩的房间。她断然拒绝他的照料之后,他一天也没再来过她这里。他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笔,不认识似地看着她。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他,这话本应该是他问她。她习惯了这样问他。
“我没事,非常好。”他说。
她向他解释那天她的拒绝。
“我生病时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是什么大病,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他说。
“一切都过去了。”她说。
“坐下,”他说,“一切都指什么?”
“马格,诺朗冰川,你四十天的昏迷,我的嗓子。”
“像梦一样,是吗?”
“是的。”她说。
“你不再恨我了?”
“你想谈这个?”
“我想说的是,我并没赶走马格,是你叔叔,你不该迁怒我。果丹,你可能把我想错了,”他点上烟,“说句老实话,我对我们之间的事已不抱想法,我是见过死亡的人,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我很知足。很感谢你对我两个多月的照料,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并不是我。”
“你还是想谈马格?我说过一切都过去了,人不想向你释这件事。马格已去了阿里,然后去新疆,他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去阿里了?”
“他临走我们见了一面。”
“不是说没再见过他吗?”
“见了一次。”
“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卡兰,或者,你们留在拉萨。”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那么你来我这儿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曾发誓,照顾你。”
“为什么要'发誓',难道你欠我什么?”
“你救了马格。”
“还是因为马格。”他长长吐了口烟,“我们可是赌博,我赌输了,不存在谁救谁的问题。我是不是赌输了?”
“是。”她毫不犹豫。
“那没什么可说的,你不必发什么誓。”
“我想说的话已说完,你继续写吧。”
“等等,”他叫住了她,“你的话我会考虑。能接受我一点礼物吗?”
她站住了。他从柜门拿出一袋东西,桂圆,蜂王浆,咖啡伴侣,柚子,一大袋子。“一直想给你送去。”他说.
“谢谢。”她说。
“应该的,你陪了我那么多天。太沉了,回头我还是给你送过去吧。”
“也行。”她说,把门给他带上,望着天空长出了口气。
2
多雪的冬天。藏北连续三场暴雪。
尺厚的大雪使山脉、草原浑然一色,生蓄大批冻饿而死,天各一方的牧人被雪围困,草原帐篷看上去矮了一大截子,有些地方只露着黑色的尖部。每年局部的救灾涉及不到文化局,但今年不同,整个藏北灾情严峻,文化局也被动员起来,全体出动到了救灾一线。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与自然的场面,生与死的场面震憾了救援的人们。救灾持续了近两个月,同时对于藏北的艺术们不啻是个深入草原生活的机会。对于大自然,一场暴雪有时就是对生命的一次更新,悲壮的现实主题荡涤了以往的生命、记忆、欢乐与悲伤。人被自然界的主题重新扭结在一起。马格的阴影渐渐退出了卡兰,人们已不再谈论他,他似乎完全消失了。人们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没能使上太阳能热水器。
他一点音信也没有。在阿里,或者新疆?他的漂泊是漫长的。
五月,成岩、果丹援藏期满,可以返回内地了。成岩同果丹商量去向,有三个选择,北京,深圳,郑州。他应该回郑州,他是河南大学援藏学生,但他不想回河南,他自己并不喜欢河南。北京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果丹家在北京。黄明远来信说深圳大有可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四面八方的人才都在向深圳云集。他到深圳后可以说一帆风顺,与表弟先搞了一家实用美术服务部,卖画、刻字、装潢、广告灯箱什么都干。特别是广告制作市场十分火爆,门面装饰装修业也大有可为,现在他已在美术服务部基础上注册了一家装潢艺术公司,生意兴隆,专业也没全扔,在深圳画廊还办了一次个展。深圳需要各方面人才,以成岩和果丹现在的名气找家文化单位决无题。黄是成岩在深圳颇有深意地布下的一颗棋子,他们有很深的默契。当然,现在他不一定去深圳了,北京是他真正的梦想,现在果丹的问题解决了。
信果丹都看了。成岩让果丹决定。
“去郑州吧。我还没见过你老母亲,她不是很想你回去吗。”她说。
他没想到会她居然想跟他回郑州,简直开玩笑。
他觉得她有点儿成心,她有时还是不太正常。
“你不想回北京?”他问她。
“我觉得你母亲非常不容易,把她接到郑州吧。”
“有条件我还想把她接到美国呢。”他嘲讽地说,“问题是我们得找一个能发展的地方。这样吧,我们去深圳,好不好?”
北京有北京的选择,深圳有深圳的选择,他在十字路口上。
“我不想去深圳。”她说。
他忍不住了:“北京你不想去,深圳你也不想去,你真的想跟我回郑州,你到底想什么呢!”他越说越气,他们大吵了一顿。他不愿回河南情有可缘,她不想回北京让他百思不解,难道她不愿让他面见她高门第的父母?他不由得想到这点,他愿做此想,可他禁不住这样想,一想心里就像流血似的。
他几乎仇恨似地断了北京的念。深圳,就是深圳了!深圳纳五湖四海,全凭个奋斗,他可不缺这种精神,他一生也没靠过什么人。
3
青藏苍茫。他们在天上。高原消失了。他们看见了海。
深圳。雨后。阳光耀眼,棕闾、绿地雨后一派清新,街景恢宏壮阔,超出了成岩的想象,密集的高楼大厦栉次鳞比,争先恐后向天空蜂拥,翡翠色的金帝大厦双峰高耸入云,似乎是在为这个城市的一锤定音。没到过曼哈顿在这里想象一下曼哈顿也不过如此了吧?郊外一组组巨人般的建筑群屹立在海平线上,仿佛预示着太平洋世纪的曙光已喷薄欲出。这个短时间内规模惊人的现代化城市不仅呈现出了中国对西方世界的梦想,而且似乎还在试图超越这一梦想。深圳既不是南方,也不是北方,十几年间她汇集了中国南北的激情、奢望、开拓与冒险的血液、没有传统与故乡的移民者的全部物质的疯狂。
这是个消灭个性、让人胆战心惊的城市,没有一个后来者不感叹他们来迟了一步,无论商人还是诗人。这里对每一个后来者都意味着一场脱胎换骨的死拼。成岩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作为一个诗人初到深圳的苍白无力的感受与巨大的恐惧,即使三年之后他打拚出了自己一片天地,回忆起初到深圳的惶恐,仍觉不堪回首。他虽是知名诗人,到深圳才发现自己却原来一直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农民。
黄明远开了一辆夏利来机场接他和果丹,即使这辆二手夏利也还是让成岩暗暗吃惊,明远居然有车了,成岩想也不敢想。
“这车是你的吗?”他问。
“咳,这车在深圳是没人要的车,我正准备换辆大宇,走私车,才八万多一辆。”黄明远不经意地说。
八万多?帕萨特?成岩闻所未闻。他不知道明远已挣了多少钱。
他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黄明远把他们先安排到了自己住所,然后去餐馆吃海鲜,一顿饭竟花掉了两千多块,以致果丹竟直截了当地问黄明远的新婚娇妻小史怎么花了这么多钱?成岩没多说什么,未再表一丝惊讶。饭后破夏利带他们去兜风,见识深圳的夜景,哪是中英街,锦秀中华,哪是世界之窗,水上世界。夏利中途抛锚一次,但黄明远不到五分钟就修好了,边修边不助地骂这辆破车。
成岩果丹的接收单位是黄明远一手操办的,成岩是《深圳商报》副刊部,果丹是《特区文学》,他们都受到了应有的尊重。他们必竟不是普通人,算是引进的人才,因此很快得到了一间准备动迁的住房。不管怎么说他们有了自己的窝,生存就这样开始了。
成岩在副刊部干了不到三个月便调到了经济新闻部,做了一名经济新闻记者。他的副刊版面办得不错,受到圈内的好评,他已证实了自己的实力,但副刊并非他选择深圳的初衷,副刊不过是他的一个跳板。早有人给他指点迷津,而且他也亲眼看到了,记者是个神通广大的职业,可以介入任何一个热门领域,证券、房地产、物流、广告、生意场、中间人、权力机关,记者是进入一切事物的通行证和跳板,是不择手段,社会良心,厚颜无耻,巧取豪夺,总之是融入商业和金钱社会的捷径。机会有的是,永远不能算晚。无产阶级只有先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全人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并不蔑视诗歌,像通常弃文从商的诗人那样调侃诗,诗在他心中始终是庄严的,凛然的,不可侵犯的,诗是人类的头颅,但头颅之下如果是一捆稻草,也同样是荒谬的,让人愤怒的,不能容忍的。在深圳他越发强烈地意识到这点,因此他必须暂时放弃头颅或将其束之高阁。待到凯旋之日他会重新昂起高贵的头。
一个诗人如果有一百万或一千万,还可笑吗?他问果丹。
也许会更加可笑。她说,头也没抬一下,续续伏案写作。
她正沉浸在藏北那场罕见的雪灾中,她所在的杂志正连载她的一部叩问生命与大地的长篇散记,还没有写完。
会更可笑吗,那就试吧。他说,望着窗外。外面酒吧、夜总会、迪厅霓虹灯闪烁,葡萄酒般映在他荒凉的沙雕般的面孔上。
4
放下诗人的头颅,从五百字的消息写起,从一个个新闻发布会、产品推广会、鉴定会、开业典礼、周年庆典、老板宴请干起,他每天马不停蹄。他从来就是不畏奋斗的人。他第一次拿到新闻发布的红包是800元,他把它单独存入银行,不是稀罕这点儿钱,而是他作为一个纪念,一个起点。他甚至为此写一首小诗,一并放入存折,收藏起来。他永远不会花掉这笔钱。不久他的一篇关于卫生巾生产厂家面面观的深度报导一石三鸟,既评上商报当月的好新闻,又为商报拉来一笔数目不小的广告,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还为黄明远的小公司揽了户外广告制作生意。他不放过过一切机会为黄明远的公司穿针引线,他气质不俗,低得下头,又有记者之便,不事声张,上路之快令黄明远也为之咋舌,仅一年多时间他成绩斐然,光是为黄明远争取到的门脸装潢和餐饮装修就达四五项之多,为此黄明远甚至有了自己专业队伍。装修业利润之大超过了建筑业,可惜比起那些大公司他们不过九牛一毛,尽管如此成岩还是觉得渐渐有些腰杆了,他也有一顿饭或一次歌厅出手三五千的时候了,当然,就一次。他即使有钱也不是那度过度消费的人,他正在原始积累,他有更大的想法,他想把明远的公司办成一个可以承揽更大装修业务的专业公司,这需要大笔资金。人才不成问题,黄明远是工美出身,小门小店已展示他不俗的个性和才华。
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让他意想不到。他碰到了谢元福,在一个写字楼竣工典礼上。这家写字楼由元盛建筑工程公司承建,谢元福出席了典礼,先认出了他。元福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许多,也干净多了。开始他还没太把元福放在眼里,他给了元福名片,元福也拿出了名片。事情就这么简单,他不能不承认后来坐在贵宾席、还讲了几句话的谢元福已经飞腾达,成了元盛的老板。他一点没看出他老板的样子,即使他讲话时他仍看不出来。元福对他保持着多年以前的尊敬,他还问到了马格。
当晚谢元福在凯悦酒店请客。成岩去过一次凯悦,参加一个活动,黄明远还没去过。凯悦如雷贯耳,外国元首常驻的酒店。他们到了凯悦,他,果丹,黄明远,开的还是那辆破夏利。黄明远在成岩的劝说下一直没换车。即使在凯悦元福也还是农民企业家的样子,一件普通夹克衫,一点也不讲究发型,在当年他崇敬的艺术家面前他甚至依然还有些羞涩。他几乎一点没他是如何创业起家的,只是说接了他舅舅早期一个建筑队的班,后来越做越大,他赶上一个好时机。他们的话题主要是西藏,成岩问元福还写不写诗,并说自己已不写了,元福非常惊讶,问成岩不写诗做什么,为什么不写了?明远把话接过来,说他的成岩也搞了一家装修公司,主要是门脸和小规模的室内装饰业务。话题一下扯到生意上,这也是成岩黄明远赴宴前商量好的。黄明远谈到与元福合作的事,元福未置可否,依然对成岩放弃诗歌表示遗憾。他还是称成岩果丹为老师,话总是离不开西藏。
“您的诗我到现在还能背诵很多首,我一直想有您的一本诗集。”
“本来要出了,一直压在出版社,有两年了,出版社不干赔本的买卖,现在谁还买诗集?不过最近可能快出来了。”成岩说。
“也是。”元福理解,现在没钱办不了事,他希望找时间专门谈合作的事。
元福再次问起马格。果丹不便谈马格。元福侃侃而谈,说起与马格相处的日子,他一直在找马格,今年还专程去了趟西藏。
果丹忍不住了:
“他已经不在西藏,去新疆了,不过现在可能也不在新疆了。”
元福说:“我也知道他大概早已离开西藏,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还在西藏,我们虽然相处不长,但他是我从心里佩服的人,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
“说不定哪天他就到了深圳。”黄明远讨好似的一应了一句。
“我相信,”元福说,“他要走遍中国不可能不来深圳。”
“不过,”成岩也应了一句:“他即使来了深圳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深圳这么大地方,没准他已来过又走了我们也不知道。”
最后一道果盘送上来,元福举杯,“为了西藏。”他说,一饮而尽。
5
显而易见,黄明远、成岩的小公司是无法承揽元盛公司的装修业务的。元盛已有三家分公司,其中一家主是配套专业装修公司,不过元盛扩张仍未完成,根据装修市场发展需求元福说也可以再搞一家装饰装潢公司,如果成岩黄明远有意合作,可以加盟到元盛,另成立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元盛出大头,由成黄二人经营。当然是一拍即合,成岩求之不得。而且尽管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元福还是尽了可能照顾了成岩和黄明远,这从他们所占的30%股份可以一眼看出来。元福大处着眼,为人宽厚,让利大气,与他合伙的人无不感到他的淳厚风度,而这也正是几年来他的公司迅速做大扩张的内在原因。成岩如愿以偿,没有任何话讲。他感激元福吗?情理上元福做得天衣无缝,的确,不会有任何一家公司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应该心存感激,但元福也是极聪明的人,从生意上看30%股份(他与成岩也投了30万,连同他们那点所谓的固定资产、技术与管理,一共折合30%)也使元福网罗了两个雄心勃勃的人材,他们会不惜力的,大头仍在元福那里。成岩并不认为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生意,他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原则就是公平,大家都有钱赚。
三个月后成岩梦想成真,从一个退役诗人、收红包拉广告的记者、一家小门脸公司的幕后人,一越成为一家具有500万注册资产的建筑装饰公司的总经理,黄明远任总工、副总。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手机、车、办公室一下都配齐了。当然,成岩并不看重这些,最主要的是他站在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发展基点上,有飞机没有跑道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仍挂着商报的记者,他宁愿为此向报社交纳费用,他以不同的身份驰骋于竟争市场和权力机关。所有的媒体都有政府的背景,都是权力的影子,这对于他拿到项目至关重要,无论包装自己、结识要人、击败对手,还是与权力袖中乾坤、同床共枕,媒体都是必不可少的中介,他已深谙此道。当他拿到蛇口工业区一个星级宾馆(区水产招所)的内装项目,他认为不过是小试牛刀。他如此快地拿到这个项目以致谢元福对成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确已不再是诗人,成岩向谢元福证实了这点。
这天风和日丽,成岩、果丹、黄明远夫妇、元福夫妇和两个双胞胎一儿一女分乘三辆小车前往“南海渔村”度周末。事业蒸蒸日上,成就感写在每个人脸上。元福牵头,隔一段时间三家人就要共度一次周末。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西藏使三家人越走越近。自从恺悦之后,果丹对元福一直印象颇好。如果换一个人,或者元福没有西藏的背景,她是不会出现在成岩的交际圈里的。元福不同,他的西藏情结胜过任何一个在西藏待过的诗人。成岩黄明远似乎早已把西藏掉到脑后,眼下他们心中除了公司、利润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像注射了某种东西,她不想说是鸡血,但他们实在太紧张、亢奋了。成岩天生具有领导气质,比较起来,元福倒像个办公室干部。元福的妻子非常可爱,是个勤劳的川妹子,一个红润清秀的女孩儿,非常健康,声音又脆又甜。
谈到西藏元福最后总是回到马格身上,他居然能不断挖掘马格身上新的东西。马格现在已是个轻松的话题,不像当初那么敏感。一来马格虚无飘缈,不知所踪,仿佛天方夜谭里的人,二来成岩已今非昔比,腰杆从没像今天挺得这样直。他现在甚至已开始夸奖马格了,就像他夸奖西藏的某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她依然爱着马格。
6
虽然是虚幻的、不会再有任何可能的爱,但她依然爱着。
他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迹,无论心灵还是身体,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她永志难忘。她渴望他荒凉的面孔,高贵的胸膛,他耕耘过她,她只能属于他,不能再属于别人。她与成岩潦草的婚礼之后依然拒绝他,她说她厌恶这件事,甚至说到可能应该去看医生,她实在没有理由。当然,她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他,她感到如此紧张、痛苦、钻心的疼。许多次他勃然大怒,说她真他妈的应该去看医生。那时,他的样子只能让她用被子或毛巾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有时就算她心里想让他开心一些,但她的身体仍然不能。她也觉得对不起他,这时她总想对他说,找个别的女人吧,我尽了力,我可以百依百顺,但做不了那件事,你受不了了就把我赶走吧。
她愿做弃妇,愿被他抛弃,而她却没这个权力。她取代上天把他推向死亡那一刻她就已决定把自己的命动同他连在一起,她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她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代价。即使没有马格她也无法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粗暴、原始在白天是丝毫见不到的。他的劣质烟味让她翻肠倒胃,哪怕他抽的是中华。是的,他已不吸烟斗了,每天两包三五,可她觉得依然是那股去不掉的原始的旱烟味道。
他忙起来倒好,越忙越好,他们的身体接触降到了最低限度。而这之前他一度强烈希望他们有个孩子,她明确的告诉他不想要孩子,至少暂时不要,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为此争吵。他传宗接代的想法不知为什么让她忽然想到马格说的还阳界那个队长。一旦把成岩和队长联系起来,她发现他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甚至简直像兄弟一样相象,说不定他们就是亲兄弟呢!马格一直说队长有双阴鸷的眼睛,成岩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吗?那么还阳界那个神秘女人是谁呢?是她吗?她乱想一通,觉得可以写进她未来的小说了。写进小说她一定要把成岩和队长写成兄亲,甚至是一对孪生兄弟。那女人还活着,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前不久各报端披露了中国秦岭岩画重大发现,引起中外考古和艺术界的轰动,其中主要提到了马格的那个女人。女人叫林因因,现在在成都,开着一个名叫“半坡酒吧”的画廊。也许林因因有马格的消息?她应该去趟还阳界,或者去成都见林因因。她搜集了所有有关还阳界岩画和林因因的报道,并且一直在阅读有关文化人类学的专著,她对原始艺术和史前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要补上这些知识背景,林因因将是她未来的重要人物。
马格虽然消失了,但故事远未结束。她自己的故事也没有结束,她超越自我、超越痛苦、超越生离死别的法宝就是,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自己是个作家。作家从来就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作品中的人,这是上帝赋予他的特殊职能。生活与作品在作家那里很难截然分开,生活一旦开了头,象作品一样很难听任作者或当事人的摆布。你是作家也无法预知欢乐和痛苦,发展和结局,你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痛不欲生。当然,有时候生活看上去停滞了,故事被悬置起来,灰色漫长的时间成为日常主题,看上去无边无际。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生活更多不是一举击溃人,而击中后慢慢消磨人,为什么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正这样意义上讲的。因此就有了白日梦,就有了更多的人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世界,这时候故事仍在生长,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
她怀孕了。措施并不严密。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多年来她睡眠中的恐惧常常使她半夜惊醒,有时是梦境,但有时不是,是酒和迷狂的眼眼,于是就会有一场身体的战争。因此她想象怀孕是非常可能的,是早晚发生的事。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要这个孩子。也许她也应该放一个金属环,但医生说没生过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放环。他为什么还不不放弃她,就算他不提出来她迟早也要离开他。她已经对得起他。她给北京的父母打了电话,她要去北京。
他给她买了机票,开车送她到机场。这次他似乎很高兴她离开。他已学会一些关照女人的话,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变化,耐人寻味。第十七章
7
她在北京做了手术。几分钟的手术。几分钟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古老的梦想,现代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生命可以由科技支配,甚至由科技制造出来。她见到了写作圈的同行、朋友和大学同学。他们都知道成岩发迹了,说他们一个写作,一个经商是最佳组合。他们开玩笑让她当心成岩,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北京是盛产段子的地方,各种段子,黄的白的居多。不过北京人好就好在大多停在嘴上,说说而已,除了喜欢说似乎并不想做什么,这同深圳不一样。深圳是真敢做,不怎么说。
她去了母校北大,很意外地见到了马维。马维叼着烟斗,一副伸士的派头。他回国探亲,早已拿到博士,现在英国三一学院东方中心任教,讲授中外哲学比较。果丹被请到家中。进门时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马格回家了,说不定一下就能看见他!他早晚得回家呀。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便消失了。房间里除了小阿姨没什么人,都不在家,没有任何马格已回家的迹象。马家的财富主要体现在书上,书是太多了,每个房间都有书,厅里也摆了两壁的书,厅就象这家的公共图书馆,茶几、灯饰、够书凳都像是图书馆的。
她问候了马啸风先生,说起当年听他父亲课的感受。她问马维是否成家,他说没有,而且一直没这方面打算。他开玩笑说,搞哲学的人通常都是人类的疯子,哲学家很少思考女人,因为他害怕女人。他一直就这么怪,现在依然如故,而且似乎更怪了。他问到她的情况,不是问她是否成家,而是她的写作。她说正着手写一部长篇,她一下说到了马格,仿佛随口说出的。
“你认识马格?”他很惊讶。
“哦,”她说,“几年前的事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现在他不再个博士,哲学家,很少见到他这种忘记自己身份的神态,这时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当然他本来就不老,可他的样子像是世外之人。
她当然无法把详情讲出,只是简单讲了马格在西藏的情况。
“他跟我是一个时间离开的,”他说,“已经快七年了,他没回来过。”他恢复贯常的表情,他吸烟斗的姿势使果丹想到某本杂志上让.保罗.萨特的一张照片。
“你知道他的身世有些扑溯迷离,他跟你讲过吗?”他说。
她点点头。
“不过我父亲从没肯定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肯定。”他怪笑了一下。
“马格很不容易。”她想岔开这个话题。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也不认为我们是同一个父亲。我父亲想不通,其实承认了也没什么不好?家族、血缘、亲子这些都是低等社会的特征,它们并不构成哲学上的概念,或者说人的概念。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此外什么都不是。一只岩羊或者一只海明威的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但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独自面对世界,哪怕是独自面对世界的意识?马格没这方面意识但他做出来了,这让我惊讶,也让我骄傲。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佩服我这个弟弟。我试图在找他,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在找他。你也在找他,对吗?”
“是。”她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她不知为何如此感动。马维直棒。不管马维与马格看上去差异多么大,她都认为他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他们是相通的。
“你怎么能找到他?”她问他。
“我登了报,还写了文章,我希望他能看到,跟我联系。”
“他不太看报。”她说。
他笑了。他的笑让她感到他的虚无博大。她也笑了。
8
一个星期后她送马维去机场,他们先在凯宾斯基咖啡厅坐了会儿,在那见的面。这之前他们在“三味书屋”见过一次,聊得很晚。有两个晚上连续打电话,都是她打给他,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让她着迷,喜欢听听他谈论一切。他有着罕见的深刻、睿智和透彻。他的一切见解都让她耳目一新,甚至他对婚姻情爱也有独到的令她发笑的见解。总之他的谈论一切都围绕着人,人是什么,人的困境,选择,人在悲观中应该怎样悲观地明确自己。她过去对哲学也涉猎一些,但完全没有背景,没有轮廊,通过他的描述,她一下子豁然了许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如此频繁接触而他居然没告诉他何时回英国,他走的那天才给她打来电话,说他下午四点的飞机,他已经在路上,他说如果可能他们可以在凯宾斯基坐一会。他打来电话已是一点了。她马上动身,打车到了凯宾斯基。就在机场路边上。他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去了机场。他希望不断看到她的作品,可能的话翻译她的作品。她说还是等她的长篇吧,到时他会知道马格更多的情况,还有她的情况。肯定精彩,他说,祝她成功。在绿色通道口他拥抱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进入通道。她一点也没觉得他是个矮身材的男人,她甚至觉得他像马格一样高大,他有一种魔术般的使他和别人都上升的力量。
拥抱的感觉迟迟没退去。一种坦诚的男人的感觉。
她乘出租车回到城里。五点钟王府井国际艺苑有个荷兰大使馆主办的酒会:《蒙德里安在中国》,一个康定斯基时代的荷兰抽象画家展。北京类似的活动很多,她一到北京就给朋友打电话有什么活动叫上她,她在深圳太干旱了。大使讲话。文化部一个司长讲话。来了不少人。酒矿泉水冷餐摆在过厅,大家自助。展览没什么,谁也不必发表评论。作品挂在那里就足够了。这是个事件,它发生了,具有的某种外形,酒,目光,作品,流动或交谈的人。大家有个机会碰面,聊天,调侃,这就是北京,经常的、对外地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北京,你就这样吧,挺好。
她看见了给她打电话的朱加。加加跑前跑后,大忙人,这次活动的策划人。朱加是她和成岩共同的朋友,曾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到过西藏,卡兰,现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做经纪人,虽已金盆洗手,不写诗了,但还在文化圈混,策划密谋一些画展、诗歌朗诵、行为、摇滚、布鲁斯以及各种希奇古怪招徕老外的活动。朱加电话里告诉她很快他还要在这儿经一个珠海的画家展,她今天可以见到她。
朱加像拉皮条的似的拽着一个长得像三毛的女人来到她面前:
“果丹,你的哥们儿,赵男,你们隔海相望。”
赵男老朋友似的敲了她一拳,“我读过你的小说,不错。”
她也去过西藏,刚从阿里回来不久。
果丹说:“我在西藏呆了七年都没去成阿里,你真了不起。”
“阿里很不错,我还想再去一次。”
“亚男差不多跑遍了中国最原始的地区,她可是个传奇女侠,你们好好聊聊,她可以提供很多鲜为人知的素材,你们可以签个协议。”朱加神气活现地说。
“你满脑子协议,还有没别的。”
“契约社会嘛。”
“果丹,”赵男说:“你要想写画家,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人,这人比我有的可写,我跟她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非常是好的朋友。”
“谁呀,比你还神?”朱加问。
“林因因。”
“我操,赵男,这人你一定得帮我一下,国际名人,我下一个就办她!我去给你们拿酒去。”朱加依然是诗人的冲动,简直是逃走,但半路被别人占住了。
赵男显然夸大了同林因因的关系,她谈的林因因并没超出报道内容太多。林因因的媒体形象是个走向原始丛林、为艺术献身的艺术发现者,写了种种奇遇,却是子虚乌有,全不合实际,赵男重复的也不过就是这些。显然,迄今为止知道内幕详情的人现在恐怕不会超过三个。
林因因不肯露真相,确是一个奇人。
果丹只是听赵男侃侃而谈,心想,不知是记者胡编还是林因因有意如此,她必须去见见见她了。
9
她先去了还阳界。还阳界今非昔比,像当年人们发现九寨、黄龙一样,这里已是游人如织,人满为患。原始丛林、温泉、瀑布、野生动物、嘉陵江、霞云岭、岩画等风光图片十分抢手,各种杂志、挂历已铺天盖地而上。林因因的史前岩画披露出来后,这里名气直追九寨黄龙。列车调整了到站时间,各色设施雨后春笋,风情部落,现代宾馆、酒楼,摊点,岩画观摩,览车飞越山间。昔日还阳界的寂静神秘不再,原木荡然无存,候车室崭新,装卸队员早已湮灭散尽,哪还有当年马格说的影子?她好像真的来过一样。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留下,比如小站站长,那个红顶老头还活着,虽然像化石一样活着。老头当然早已不是站长,而且这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前站长。他已不喝酒,脑袋顶着阳光,于仿古的山门前成为众多卦摊中一个闭目养神的算命先生。也是一景。
老人插着卦牌,不看游人,只看天空。
果丹见到老人之前四处打听还阳界的旧人,问遍了车站、旅游点所有的管理人员,竟没一人知道还阳界还曾有过一支装卸队、一间爬满青藤的木屋,一个爱喝酒的老头、站长。她在还阳界盘桓了两天,去了霞云岭,看了岩画。岩画那儿万头攒动,拍照、留影,一派嘈杂。溪水还在,但上面漂着纸屑、果核、饮料盒、甚至安全套。她沿溪而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当年马格与林因因的空谷足音,水边之欢。但到处是人。她走出去很远,比任何一个游人都远,终于远离尘器,置身世外了。
她在一棵老山榆下坐下来,将脚放进溪流里,她看见了自己面容。有一刻她恍惚觉得那是林因因的脸庞、林因因的淡目。淡目,马格用这个词形容林因因真是让人遐想。一定非常美。女巫一样美。她眨眨眼睛,看到了水中自己的眼睛。马格说,她有一双感人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总是反映着她的心灵。她是快离开还阳界时才发现老人的。她想临走前卜一卦,到了山门前一眼就看见了望天的老人。红顶老头!不错,她要找的就是他!她激动极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一动不动,她跟他说话,他连眼都不睁,问她算什么。她说给另一个人算,给一个叫马格的人算。老人睁开眼,目光如炬,凝视她,摇了摇头。也许他把她当成林因因了,但看出了她不是。他问她是谁。她说是马格的朋友。老人问给马格算什么。她说,她找不到他了,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老人闭上眼,五指错动:他刚闯过一劫,已经到了广州,去找他吧。真的吗?去吧,姑娘,待他好点儿。谢谢您!我还想问一个人,林因因。
老人再次睁眼,非常突然:
问她什么?
她会再见到马格吗?
她已经见过他,不碍事的。
谢谢您!
老人闭上眼,叹息:
还阳界毁了,毁于此人。
是的,我看到了。她说。
她同老人告别。
老人未应一声,脸色大变,一动不动,竟圆寂了。
10
这是可能的,她想,在夜行火车上。
火车已越过秦岭,巴山,就要进入成都平原。
很久没这样一个人在夜行火车上旅行了,一个人真好,全是陌生人,没有熟人之累,阅读、幻想、凝视窗外,一声不用出,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用面具,没人会在意你什么样的表情。你的忧郁,微笑,梦想,甚至默默低语都与别人无关,就算你轻度精神病别人也会视而不见。
她是出过远门的人,但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心情。如此复杂、甜蜜、遥远、忧伤,想哭一场。她年轻,但已苍桑,像马格一样。她从黄昏到夜一直这样守着窗,滴水示进,看苍莽群山,看两侧江水,看空灵的嘉陵江一会儿在左侧,一会儿在右侧,一会儿两侧都是江面。两侧都是江面。她看见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水牛伏出水面喷水,同时伏出背上的孩子。牧童如版画剪影,而水牛如大地,如山峰,一同沉于茫茫黑暗。她凝视,不动。
红顶老人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浮现在黑夜里,一束天灯照着老人。
她执意认为她见到了老人。她真的去过还阳界吗?
老人死了,死在她注视的瞬间。
一个凝神内心生活旅行的人当然是超实现的,世界与她平行,她看到,她经历,她梦想,一切都与她相距遥远又密不可分。成都。早晨。又见成都,又见府河、又见夹竹桃和法桐。她很熟悉的城市,现在却觉得陌生。像以往一样她还住华西,恰好林因因的“半坡酒吧”也在华西区。她洗了澡,消除了一夜迷离与疲劳,非常仔细地梳装,用了粉底,自然,不露痕迹。一张让她满意的脸,咖啡的温暖已反映到她的脸颊甚至眼睛里。她是用不着浓妆的人,但她还是涂了很淡的唇膏。她的唇稍稍单薄了一点。她换了衣裳,青灰色西服套裙,淡紫色紧身衣,性感被严肃地体现出来,事实上她不是掩饰而是精心衬托了这一点。她要见的是林因因,不是别人。一切妥贴之后,她给林因因打电话。
林因因知道她今天到,在还阳界她们通了电话。电话里她说很快就过来,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好。她等待着她出现的一瞬。她只知她是个作家,看过她写的西藏,赵男的朋友,仅此而已。
她听见门铃声,去开门。
一个让她意外的女人,一个与马格的描述相去甚远的女人。
对方也略有意外。看来她们都没想对对方。
我是林因因,她说。
我是果丹,她说。
她穿着宽大的连衣绸裙,花色绚丽,简直像斯里兰卡女人。
“你真漂亮,像个空姐,你当过兵?”她声音有些沙哑,一种异香几乎让果丹酩酊,不是法国香水,是印度香或者澳洲土著人的香。
“是,我当过兵。”果丹说。
“我在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林因因说,“我有非凡的直觉,特别是见到我欢喜的人,当然也是我尊敬人,我的直觉就会告诉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不会有任何直觉,我会转身就走,不管他是谁。”
“再感觉一下,看我还有什么不同?”她给林因因冲上咖啡。
“你经历不凡,但依然单纯,不像我,已经无法单纯了。”
“你的确和我对你的想象不一样。”果丹说。
“很俗气是吗?”她问。
“不,你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见过我?”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果丹严肃地说。
“看了关于我的报道,还有我的照片?”
“那些报道并不真实,否则我不会去还阳界。”
她警惕地看着她:“真是和记者不一样,作家就是作家,还阳界怎么样?”
“有个坏消息。”果丹顿了一下,“我离开时有个人死了。”
林因因注视果丹的表情显示出她不再认为对方是个单纯的人。
“谁?”
“一个算命先生,他过去是小站站长。他同我谈起了你,马格,很简单,是我问起了马格和你,他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圆寂了。”
“不可能,他去年就死了!”林因因叫起来,“我去年陪联合国官员去还阳界亲眼看见他死了,你怎么会见到他?!”
果丹有些恍惚。“我也是亲眼看到。”她坚持说。
“他会死而复生?上帝,难道他没死?”
“很可能!”果丹大声说,“如果我们再去可能还会看见他。”
“呵,很可能,我也是在算命人中看到他的!她说我毁了还阳界,是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林因因现出遥远的神情:“告诉我,你是谁?”
果丹觉得又看到了当年还阳界那个女人。当年她是一双淡目,自然无饰的肤色,肯定是很淡的眉,马格描述得不错,现在她浓妆艳抹,高贵而飞扬,一个成功的女艺术家。无疑仍是放荡的,从没停止过消耗自己。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又问了一次。
“我是马格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你们的一切。”
“我懂了。马格现在在哪儿?”
“你没再见过他?”
“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当年他差点把我埋了,她跟你说了吗?”
果丹点头。“他认为你已经死了。他说那是他做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还阳界是让人发疯的地方。”
“是那些愚蠢的装卸队员要他那样做的!”
“你不恨他?”
“我恨他,很长时间,可我也一直很想他。走吧,到我那儿去吧,我那儿有很多酒,各种酒,我们喝上一杯,你知道我也现在没办法不喝酒,只有酒能找回我过去的感觉。另外你去也看看我画的还阳界,你会看到马格。”
11
果丹上了林因因的车,一辆花哨的进口吉普。路上林因因简单讲了离开还阳界的情况,马格把丢在队长墓穴走了,老人翩然而是至把她救上来,到了站台上她几乎看到马格登车的身影。她赶下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到了成都,在一个朋友那儿埋头画了一年画然后去了巴西,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国外呆了两年,她的画在纽约东村引人注目。还阳界最早先在国外引起轰动,她说。她回国之后还阳界掀起热潮,记者蜂拥而至,还阳界成了热点,她也成了传奇人物。她重构了一个引人入胜又让公众可以接受的还阳界。“这世界并不需要真实”她侧了一下头,“我以为除了马格和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阳界的真相,我炒作自己但不想出卖自己,事实上我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或者不如说是一种玩笑关系。人类的秘密已经少而又少,我不想把秘密告诉世人,我原想把我的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
她们到了半坡酒吧。一种原始气息扑而来,门面像个洞穴。一个类似北京猿人的头像嵌在门楣上,大睁着恐惧的眼睛。格窗又是哥特式的,列侬像、吉他残片、伏羲版画,陶乐、荷兰风车诸如此类风马牛地并置于酒吧的墙壁上。白天不营业,幽暗,但仿佛有许多角落中的眼睛。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林因因扶住果丹。楼梯很窄。她们下到地下室,装饰灯和照明灯井然有序地亮起来,一幅巨画在灯亮的瞬间直击下楼梯者,果丹立刻惊呆了,特别她又是画面的知情人,就更加震撼,正是林因因当年被埋获救的场面:地狱般的黄昏,墓穴,遒劲的男人裸体,跪着,站着,仰着,手臂纷扬,但面孔恐惧,眼睛哀伤,土扔向天空,不知在埋谁,死亡在群舞;女人从墓穴中站起,伸出双臂,线条光感如梦如幻,手就要够到红顶老人的手。老人是背影,披了一件灰斗篷。老人是惟一没被处理成裸体的人,但斗篷上竟醒目地画了一幅京剧花脸脸谱,让人十分费解。整个构图恢弘、磅薄,每个细节都惊心动魄,而京剧花脸似乎又嘲笑了一切。
果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地下室被处理成回廊,果丹转了一圈,眼花缭乱,仿佛在另一世界。作品大体分为具象、半具象和原始岩画仿作。她看到了逼真的照像般的队长残骸,看到了马格。林因因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竟把马格画进了岩石,马格站着睡在岩石里,下体用树叶遮住,身体布满裂纹,与岩石融为一体。“马格最可爱的时候是他做梦的时候。”林因因说。
果丹真有点疾妒林因因了,画得真好,就是马格的样子。
她们回到上面。服务生和厨师要四点以后才上班,林因因要果丹稍等,她得自己动手。她问果丹要苹果沙拉还是金枪鱼沙拉或者凯撒沙拉,鸡尾酒还是甜酒,果丹说随便,然后问了主食,她饿了。
十五分钟后酒、沙拉、冰淇淋、香肠、薯条和汉堡端上来。
“中午就凑合点吧,厨师上班后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她们像碰杯。“总的感觉怎么样?”林因因问。
“非常出色,我觉得我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现在我走到外面会感到恐惧。你的画会让我拒绝写字楼、出租车、高速公路、广告牌、甚至包括你这上面的酒吧的现实。”
“这些并不是我们的现实,”林因因说,“是复制的现实。”
“人也在被复制,”果丹说,“尤其是深圳,你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走路都是疾行,像是成批的赝品。”果丹为自己这么刻薄说感到有些惊讶。
“所以我回国没选择北京或深圳这样的城市,我选择了成都,并且把工作室搬到了地下,我的画就是要反抗这种日益扩张的赝品的现实,我去还阳界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那时我看不出任何方向,我想寻找一种元素的东西。”
“但你的眼光好像有些问题。”果丹稍沉思了一下说。
“是,我后来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有点殖民者的色彩,所以酿成了悲剧。”林因因承认,而且显然觉出了这话的分量。多年来她一直把还阳界那场梦魇般的悲剧埋藏于心,并且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果丹如此属悉还阳界,简像那场悲剧的见证人,她何以如此沉弱于还阳界的旧事,当然不用说是因为马格,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果丹接着谈到原始主义。在西藏多年她遇到的是相同的问题,但始终没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处理她与藏民族的关系,她的失败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原始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眼光,”她说,“肯定要产生冲突,因为它是一种强加的眼光。”她说。
“你说的非常对,”林因因说,“不过有意思的是,我要寻找的元素性的东西在队长身上没找到,反而在马格身上找到了。我不恨他正是基于他身上有一种你捉摸不透的东西,最后正是他身上的东西让我获得超越,成为我创作的某种源泉。”
“我看到了,所以我说非常出色。”
“我太谢谢你了!来,为了今天我们也干一杯!”
两个女人举杯,干掉。林因因说:
“我一定得送你一幅画。这样,我现在的画你可以挑一幅,除了那幅巨画。”
“我要是就要那幅巨画呢?”果丹笑道。
“上帝,那幅画值一百万美元。”林因因叫道。
“那就等我有一百万的时候。”果丹说。
“别嫌我画的不好,你挑一幅,随便那幅。”林因因极其诚恳。
果丹想了一下,“那好,我就挑了,就那幅'原木'吧,我觉得你的小画也不错,我可以把它摆在我的床头,它会让我想起还阳界。”
“干嘛这么客气?”林因因说,“我把你看作还阳界中的人,你之前还没人懂还阳界,别人也不配懂。还是我替你挑一幅吧,那幅'岩石中的睡眠'……”
“不,”果丹摇头,“那是你的杰作,我就要那幅'原木'.”
“我还有他的画,而且我还可以再画。”她说。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以后吧,等我的书写出来送你的时候。”
“那好,一言为定!”
阳光强烈,但难以窥入。
两个女人。白天的酒吧。一个远方跋涉的人。
但如果这时有人敲门,会是谁呢?
酒不觉已喝得很深。后来果丹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敲门声,那天她怎么那么肯定是他呢?而且她害怕他在那一刻进来。她让林因因千万不要开门,抓住林因因的手:不,不,别开门,她大声叫着,说一定是他!她害怕见到他,她们已喝得摇摇晃晃。敲门人推门而入,她们的酒一下子醒了。
一个男孩。很干净的男孩。来联系演出。
男孩黑黑的眼睛。像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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