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的,也是最初的那只鹰消失了,风也就消失了。整整一天天空晴朗,鹰是天空惟一的标迹。太阳早已沉落,现在正从前面高地上收回它那的淡淡最后的余晖。大地暗下来,变得异常静默。那条河流由于突然失去光感,变得无精打彩,呈现出原有的荒凉与羸弱,在这垂暮时刻它甚至预先遁入夜色,变成一道掠影,一道大地的划痕。藏青马也开始咴咴的叫。它累了,它的叫声同早晨的叫声已经完全两样正像那条河已不是早晨的河。
按照桑尼的说法,只要看到那座圆顶的草山,卡兰就不远了。一缕青烟正从那后面冉冉升起。马格翻上了高地,看到了下面一片并不旺盛的灯火。卡兰在英雄史诗中是个古镇,但像一切游牧民族很少留下地面建筑一样,现在的卡兰事实上是一个新兴的市镇。街区主要由白铁皮房屋构成,一现些现代化建筑正在崛起,尚未构成街景,倒是那些街头简陋的但灯火通明的小店和露天市场构成了卡兰的繁荣,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放着同一支热烈粗广的流行歌曲。
马格骑马穿过夜晚的街市,高视阔步,颇有几分堂.吉诃德的架势。他去文化局。文化局在镇北围栏牧场一带,尽管面积很大,还是像内地的机关大院一样,建起了又高又大的土坯围墙,墙头布满了玻璃碴、薄铁片一类闪闪发光的东西。多好的月光、星星,草原空旷无边,他们防谁呢?或者仅仅是出于习惯?围墙建得很好,但大门却形同虚设,没有传达室,也没有门,事实上只是一个类似倒了一面墙的豁口,一个夜色下的黑洞。马格朝“洞”里窥望了一下,但见几排铁皮屋顶的平房排列在空空荡荡犹如牧场的院内,白铁皮屋顶在夜空下放着哗哗的月光,马格牵着马走进豁口,在一个人声鼎沸、亮着日光灯的房前停下来,拴好马,轻轻叩响房门。
里面有人,有许多人,就是没人应声。马格有些犹豫了,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听说这帮家伙儿多半是些疯子、艺术家和淘金者。一阵少女银铃似的笑声甩出窗外,吓了马格一跳。上帝,还有女人!马格浑身一爽,有一种被清泉沐浴的感觉。马格不再犹豫,至少,为了这个妞也要把门砸开。
马格加重了砸门声,仍没反应,他一把把门拉开,高大的身驱跨了进去。乱哄哄一屋子人,坐得满满的,男男女女,居然还有一个蓝眼睛大胡子的老外,法国人或英国人。发出银铃笑声的小妞坐在老外身边,挨得很近,小妞穿了一件红色的蝙蝠衫,很艳,宝石般贞洁的眼睛让马格不敢造次。
“请问,哪位是成岩先生?”马格问。
马格又问了一遍。
马格感到某种目光射来,问他是谁,这人声音嘶哑,是个瘦削高大的家伙儿,浓黑的唇须下叼着一支硕大的烟斗。大概是他要找的人。
“我叫马格,战马的马,田字格的格。”
“写诗的?”
“不,不是。”
成岩垂下目光,转瞬又抬起来:“找我有事么?”
“我有个朋友,也是您的朋友。”
“谁?”
“元福,哦,谢元福。”
人们大笑,看来都知道元福,元福并没吹牛。人们笑了一阵,撇开马格继续他们原来的话题。诗人是谈话的中心。马格站在门口,没人招呼他坐下,也没人问他从哪里来,需不需要一杯水,如果他这时转身离去毫无疑问没人会注意他,或许人们希望他走开。这点儿冷遇当然不算什么,马格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自己找地坐吧,但没有,没他的地方,得了,凑合点儿吧,坐地上也一样。门还敞着,马格拉上门,席地坐下来,他也实在是累了。
2
他们在高谈阔论。红色小妞外语很厉害,不断把人们的谈话内容翻译给红胡子老外,老外不断提出一些问题。马格大致听明白一点儿。马格无心人们谈论什么,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解开背囊,拿出一只爆了瓷的搪瓷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哪怕是凉水也好。算了,还是先吃点儿什么吧。他的包里有不少奶皮、糌粑和风干肉,现在他把它们拿出来,大吃大嚼起来。尽管没有水,他仍然吃得很香,他饿了,腮部一鼓一鼓,像马吃草料。他的嘴唇干裂,暴皮,挂了一层白霜,有两个地方在向外殷血,血浸红了他的牙齿,合着食物,颇有点儿茹毛饮血的样子。不时有人向他这里投上一瞥,如果马格注意到他会摆一下手,示意谈你们的。
马格吃着风干肉,味道十分膻浓。在拉萨的时候,他只是听说过这种肉,但从未品偿过,更没想到这些天它会成为他主要的食物。
口喝,他多需要一杯水。而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另一些人在谈论梵高。梵高马格还知道一点儿,但博尔赫斯让马格愤怒,这个像非洲沙漠一样干燥的名字让马格觉得嗓子眼儿要起火冒烟。他的搪瓷缸子早已摆在地上,像空空的讨饭碗,像一种请求,但没人理会。马格站起来,决定采取行动。暖壶在诗人脚下,马格拿着硕大的缸子,磕磕绊绊穿过高谈阔论的人丛,来到诗人脚下。他的高大的身躯让坐着人的视线发生中断,效果大致像一堵墙那样,而他身上那股草原藏民才有的腥膻味更是让他身的人火冒三丈。
面对诗人,马格点头哈腰:“如果您不介意,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格一连用了好几个如果,’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能否使用一下您脚下的暖壶?”
诗人毫无表情,像他的诗歌,零度。
“您同意了?您真是好人。对了,元福还孝敬了您一条红塔山,我给您带来了。”马格一唠叨着拿起暖壶,空的,拿起另一支,也是所剩无几,他摇晃了一下,听了听,连水碱一并倒入缸子,把另外那只的剩根儿也倒上了,总算凑了半缸子水,然后穿过人丛退回原地。
诗人始终未吭一声,但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刚才存在于房间的那个叫博尔赫斯的人突然化为乌有和沉寂。现在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马格唏溜唏溜喝热水的声响。他可真让人讨厌,这种局面马格也不曾料到。马格目光冷下来,不再含有丝毫的戏仿的味道。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不过是讨了碗水喝,仅此而已。按理说他远道而来,他们招待他一碗水喝是起码的人之常情,但他们并没这样做,马格只有自己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始料不及的对这儿的人们构成了事实上的挑战行为。人们一方面厌恶、愤愤然,一方面又没有充分的理由发作,因为马格毕竟只为了一碗水。他们情绪低落,束手无策,面对唏溜唏溜的响声无异于受着某种煎熬,连两个老外也看出了问题。人们再也忍耐不了了,纷纷把不满的、怨恨的目光投给了诗人,马格毕竟声称投奔他来的。成岩叼着他的大黑烟斗-动不动盯视着什么,仿佛漫不经心。
3
诗人吐了口浓浓的烟雾,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嗓音向马格问道:
“听你说话像北京人,是么?”
“我只能说出生在北京。”马格双手按着缸子说。
“到西藏多久了?”诗人问。
“我还真说不大清楚,我这人没时间概念。”马格说。
诗人不再理会马格,把面孔转向众人。
“诸位,你们大家有谁需要他吗?瞧,他很壮实,不用说绝对是把好手。”成岩的表情和口吻就像给人们推荐一头马或骡子,听上去有一种低调的耐人寻味的幽默。有人笑出了声,是红色小妞。
马格知道他得走了,自嘲地笑道:“有人曾经养了两匹马,死了一匹,把我叫去了。后来他把另一匹马也卖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当于两匹马,或至少一头骡子。”
诗人冷酷地说:“我们不需要马,更不要骡子,这儿不是牲口棚,是文化部门,没什么活儿要你干,”诗人顿了片刻,“没人需要你。”诗人挥了挥大黑烟斗,像斯大林在二战中那样。
“这我看出来了,”马格说:“我来这儿没指望你们送我一碗饭吃,我不过是讨碗水喝罢了,很快就走。”
“你呆得太久了。你没瞧见你已经妨碍了我们。”诗人字斟句酌。
马格把最后一点儿碱水喝干,“别忙,马上,唉,要是再有这么一大缸子水才过瘾呢。”马格自言自语,开始收拾东西。
“你们聊你们的。”他抬了下头说。
马格把吃剩下的奶渣、风干肉条、搪瓷缸子塞进行囊。站起来的时夸张地向众人伸了个懒腰,“很抱歉,各位,打扰了。”他说,然后穿过人丛,走到诗人跟前,“你们这儿的水真难喝。你的烟。”马格说,把烟扔到沙发上,向诗人伸出手,准备握别。
“怎么,您不肯赏脸?这手还可以吧?”的确是一双大手。
成岩一时无措,握这只手吧,就等于承认了这种嘲弄,而且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不握吧,马格伸出了手,并且看上去很礼貌。诗人眉头微皱,马格手停在了空中,他决心要迫使诗人就范。选择吧,要么乖乖地握手,要么就自己你撕下你付臭面孔。
“我在等您的手。”马格说,手又向诗人靠近了一点儿,几乎到了诗人的脸上。诗人“啪”的一声把马络的手打到了一边。
“滚!你他妈的臭烘烘的,赶紧滚!”
“愤怒出诗人。”马格遗憾地摇摇头,“诸位,感谢盛情款待,”马格转向门口,忽又回过身朝向红胡子老外:“博尔赫斯是谁?”马格用英语问道,“是您吗?”
红胡老外眼睛一亮:“不,不,是阿根廷人,一个作家。”
“您是诗人,或者间谍?”
“我是旅行家,摄影家,我喜欢东方。”
“那我得向您提出警告,到我们中国来,您得遵守中国的法律,”马格看了一眼旁边的红色小妞,低声道:“不许勾引中国妇女。”马格贴近老外的耳朵,“当心你的生殖器,我们这儿有专门对付生殖器中国话叫xx巴的法律。”
红胡子差点儿跳起来,转向红色小妞:“他说,你们国家有专门对付生殖器的法律,xx巴的法律?是这样吗?”
红色小妞脸立刻变得通红:“别理他,他是个无赖,流氓。”
门外面忽然晌起一阵马嘶,马格心中一动,心说,算了,你走吧。他的眼前已呈现出藏青马的样子,因此当走出房间的时就像走在大草原上那样,目空一切。皓月当空,他看到藏青马立在夜色中,流线形的轮廓异常清晰,见主人来了高兴得直弹动四蹄,嘴里发着呜呜响声。马格来到藏青马跟前,轻轻地抚摩着它的鬃毛,藏青马顺从地在马格宽阔的胸前蹭来蹭去。“行了,老兄,这儿的人不欢迎咱们,咱们走吧。”他说,解下缰绳,牵着藏青马缓缓向大门的黑洞走去。
4
草原的夜,似睡非睡的夜,摇摇晃晃的夜。马格懒洋洋地回头观望,他看见浓郁的夜色中,一只手电筒的光亮一颠一颤地向他这里跳动着,这人在喊他。马格勒住马头,渐渐看出是一个穿浅色的风衣的人,由于脚步轻盈,看上去像月色下的一团云。来人走到马格近前,把手电直照在马格脸上,弄得马格不得不使劲扬起面孔,用手挡着光亮看着来人。
“您是不是先把手电移开一点儿?”马格说。
女人赶忙关掉手电,连声道歉。
“您请我回去?为什么?”马格问。
刚才在房间里马格并未注意到这个女人,但显然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请跟我走吧。”女人没马上回答。
马格下了马,“您是上帝,还是他的仆人?”
“你也不是凡人。”来人笑道,口齿纯净,一口北京音。
“您是北京的?”
“是,我是北京的。”
他们边走边搭着话。
“在北京哪儿?”
“翠微路。”
“噢,部队大院的。”
“是。”
“您是诗人,还是作家?”
“这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您是作家,对了,您写侦探小说吗?”
“不,我从不写侦探小说。”
“您看侦探小说吗?”
“一般不看,从没看过。”
马格二次走进文化局的黑洞。女人住在第二排房子,在一间亮着灯的房门口他们停下来,女人开门,马格把马栓在一处晾衣服的木桩上,拍了拍藏青马。
女人开了房门。日光灯照得房间骤亮,相当整洁的房间,沙发、茶几、暖壶显然是公家配给的,写字台上摊着书、稿纸、笔筒、墨水瓶-对宽敞明亮的文件柜式占去了多半面墙,旁边是-个角门,通往卧室。如果不是对面墙上一幅油画,马格几乎认为自己被带到了某个办公室。油画画的像是女主人,但不又不太象,十分朦胧,肖像是孤立的,或者说是孤独的,与房间的公用气氛很不协调,有一种和房间强烈的对立感。或许肖像是女人真实的存在。
“茶可能泡不开了,你喝咖啡吗?”女人问。
“行,喝什么都行。”
“要加糖吗?”女人又问。
“加糖。”马格说。
马格转过身来:“这画上的人是你吗?”
“是,你觉得不像?”
“不太像你,要不就是你不太像她。”
“是拉萨的一位画家画的。”
“我说也不会是你们这儿人画的,挺棒的。”
“你懂油画?”
“别说油画,岩画我也见过。”
“你见过岩画?在哪儿?”
“在秦岭,一条山谷里,见过的人现在可能不超过两个。”
“真的?”
女人把咖啡放到茶几上,马格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吸了口冷气,差点儿吐出来。
“你还说这水泡不开茶,烫着了我啦。”
“你以为喝凉水呢,不会慢点儿。”女人笑道。
“唉,如今我也只配饮凉水。现在开始吗?”马格问。
“什么开始?”
“你不是作家吗?”
“是呀。”
“需要我做什么?”
女人脱去风衣,一件米色高领羊绒衫衬托着一张线条清晰的面孔,身材修长,一个不错的女人,差不多有三十岁的样子。
“说吧,需要我什么?我的故事,经历,您是写小说的,找我算是您找对人了,我的故事是您坐在屋里想不出来,我刚才说到岩画,我看出来了,您感兴趣。”
“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不过不是现在,你需要清洗一下,刷刷牙,几天没刷牙了?”
“有一个月了?”
“你的味道太重了,对不起,我得把窗户打开?我真的有点受不了。”
女人打开窗子,然后去厨房烧水。马格感到清新的空气,同时感到自己腥膻的味道,就像他去寺院时那股陈年酥油的味道。
“喂,”马格对着厨房喊:“我怎么称呼您呢?”
“果丹。”
“果丹?果丹皮?”马格自言自语,想起童年的一种食物。
“你说什么?”
“我听着怎么像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
“你是藏族?”
“不,不是,我就是汉族。”
5
卫生间的水声一听就是个男人在里面。水声很大,水几乎要从门坎涌流出来。“热水不多,你慢点儿洗。”果丹站在门外喊了一声,但水声并没因此小下来。果丹把一套被子放在长沙发上,长沙发就算马格的床了。马格洗也白洗,他没有换洗的衣服,果丹不可能给他提供一套男人的衣服,他洗完穿什么?她有点发愁,弄不懂他身上的哪来的那么大酥油味。这个人是谁,从哪里来她完全不了解。当然,他来自北京,这让她感到亲切,但开始她可没感到亲切。她像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不快,特别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让人十分讨厌。如果没有外国友人访问倒也罢了,今天还有两个英国人在场。他一身污垢,大吃大嚼,放肆地吞咽一种肉干,恶气熏天。是的,她看见他拿出搪瓷缸子,后来放在了地上。他需要一杯水,一杯水会让他的咀嚼变得容易一些。但谁会在这时请他喝水呢?她讨厌这个像马一样咀嚼的人,但出于小说家职业习惯她不时向他投上一瞥。他面孔荒凉,眼睛很大,像个康巴人。当她突然看到他两边干裂的嘴角淌出血,他就着自己的血吃东西,她大为触动。这个人远道而来,无论如何招待他一杯水是应该的。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他目光里另外的东西。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疼痛,目光平静,甚至是悠远的。他请求成岩使用他脚下的暖壶,他用了“使用”一词,他的身影挡住了许多人的视线,他的身材这里只有成岩可与之相比,但宽度差了一些。他喝水的响声中止了人们的谈话,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悲哀。他向成岩伸出了手。他同老外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但英国人显然听懂了,这个人是谁?她感到由衷的惊讶。
她出生在西藏,八岁到了北京,13岁当兵,七年后脱下军装进入大学,二十三岁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作品写的是十八军女兵进藏的故事,她母亲的故事。小说使她一举成名,一时成为大学里人们谈论的公众人物。这以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隐身人,她很少甚至避免谈论自己的经历,她不希望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少数人的关注。她志向高远,心灵神秘,让试着追求她的人一开始便有些望而怯步。她成了名人,但一直保持低调。毕业分配她既没考研,也没留在北京,而是再次远高高飞,选择了她梦魂牵绕的西藏。临行前她上了电视,报纸,成为新时期大学生榜样。她在电视上直言不讳,谈到理想、奉献、精神、价值回归诸多话题,引起人们的非议。她不拒绝采访,一时成为灸手可热的媒体人物。
她先到了拉萨,在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拉萨有许多内地来的大学生,把内地时尚也带到了那里,人们穿牛仔装,西装,蝙蝠衫,读弗洛伊德、福克纳或博尔赫斯,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新的思潮或阅读,拉萨人们都紧追不舍,生怕被扔在时代时代格局之外。果丹远离时尚,一退再退,退到藏北卡兰,再往北就是无人区了,但问题似乎并没得到真正解决。西藏并非塔希堤,无人区也不是。事实上他们多数时间并没生活在西藏,而是生活在文化局有着漫长围墙的大院里,生活在他们自己之中,而他们内心感受的仍是内地的波涛。他们的写作或绘画技巧日臻完善,但内容苍白无力。所幸果丹还有自己的童年,父辈,有自己的精神资源,因此她是沉静的。但现实是难以把握的,周围人的真实状态让她感到生命的空洞,困顿,以及全部的无聊与虚弱。到目前为止,包括成岩似乎都已陷于做出最后决断的时刻。
西藏太寂静了。寂静得难以把握,甚至不可理喻,没有时间刻度。一个过于庞大的空间往往会将时间消灭,即使坚定如果丹者,也常常在冬天的风中试图听到时间的颤动,但只有风或风后的无声。风是时间吗?有时果丹问自己。风不是时间。风是。风来自时间的空洞,最终归于空洞。墙外是茫茫草原。走出去,马上就得回来。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时间,地点、高xdx潮。他们每月都把钱花得精光,尽可能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入时一点儿,他们穿西装,牛仔装,蝙蝠衫,使用防晒霜,高级化装品,喝果珍、雀巢或麦氏咖啡,读弗洛伊德、萨特、荣格、马尔克斯或罗兰巴特,总之无论内地新出现什么他们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被扔在格局之外。他们曾抛弃城市文明,现在又在这里建立起来。他们的创作也随之发生了危机,她的小说作品受到冷遇,不得不转向而散文和随笔,约稿单不断寄来,她几乎成了一个随笔作家。小说需要生活,她身在卡兰却并不真正拥有卡兰的生活。她掌握了各种现代小说技艺,魔幻、象征、寓言,淡化情节,反小说,但一切都不能掩盖作品内容的空洞与苍白。她的卡兰只能是诗、抒情的或随笔的,但很难是小说的。
马格从天而降,骑马而来,一身藏族牧人的星膻味儿。马格是个异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那一刻她发现她的人物出现了,她必须留住这个人物。她注意到,马格那双康巴人似的眼睛内容不简单,饱含着经历、自然界的风霜,无疑这是长时间与原野、河流,山脉接触的结果。他与他们这些飞地上的人是不同的。如果说过去她是作家,那么现在她也许应该当当读者了。或者她也将成为一个人物?她与他将如何相处?这是个大胆的举动,一切都不可预料,但故事已经发生了,她为此兴奋不已。
马格的水声停止了,他几乎赤裸着走出来,只穿了件短裤。她看到他如此发达的肌肉,如此健壮旺盛的身体,不禁愣了一刻。
“我把衣服洗了。”他说,对他的身体表示歉意。
6
太阳早已升起来,阳光照在马格脸上,他仍在酣睡。
果丹早就起来了,做好了早餐。早餐是卡兰人喜欢吃的烤饼,果丹切成三角,放在了盘子里,上面盖上一小块手绢。一小壶咖啡牛奶温在厨房的火炉上。火炉是用汽油桶改制的,没有煤,照例要像牧民那样烧干牛粪。马格昨晚的衣服已晾干,果丹把它们叠好,放在茶几上。马格醒来看到这一切。醒前队还在做梦,他梦见与桑尼骑马在原野上飞奔,梦见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帐篷还在山后边,黄豆大的冰雹落下来,他们翻过草山,冲向家园,帐篷突然拔地而起,像一阵旋风直冲云霄,马格大叫一声,把自己叫醒了。他在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寂静的墙壁、文件柜、写字桌、稿纸、杯盘,以及被这些静物分解的所有空间上。安静的光,这依然是梦吗?
果丹不在房间里。马格洗了脸,对着镜子,用凉水理了理头发。茶几上的早餐无疑是为他准备的,他坐下大口地吃起来。正吃着,果丹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身草原的清新。
“你总算醒了,你的马叫都没把你叫醒。”
“噢,对了,”马格一下站起来。
“行了,你坐下吃吧,我已经喂过它了,我们刚刚从外面回来。”
“怎么,它听你话?”
“为什么不?”
“它可挺厉害的。”
“还可以吧。”
果丹拿来温在火上的咖啡牛奶,给马格倒上。
“你今天显得比昨天年轻。”马格恭维道,觉得自己挺伸士的。
“我昨天就很老吗?”
“也不是老,你谈不上老。”
“但也不年轻是吗?”
“我不会恭维人,您有三十?三十五?”
“你的确不会恭维人。”
“我这人最不会看人年龄,尤其是作家的年龄,在你之前我没见过一个作家,我觉得作家不是作古之人,就是岁数很大留着大胡子的人,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年轻了。另外,我从没觉得世上有女作家,女作家,我可真说不好。”
马格说的是实情,他最熟悉的作家是柯南道尔,一个大胡子作家。
“你这都什么谬论?我还第一次听说。”果丹认真地皱着眉头说,
“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说明我对作家的无知,你也可以认为是尊敬。”
“行了,你够尊敬我了。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对你还一无所知。”
“现在就开始?”
“你吃好了吗?”
“非常好,真的很好。我从哪儿说起呢?”
“随便,从头说。”
“从头说?我这人可苦大仇深,还不得讲一个月?”
“一个月就一个月。”
“那您可得当心,我这人可多愁善感,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那是你吗?”果丹气得大笑。
7
马格谈到他可疑的出生,他的父亲。果丹非常惊讶,眼睛璨然一亮。“你出生在北大?”她问。
“是,怎么了?”
“我是北大毕业的呀!你父亲是谁?”
“马啸风。”
“马啸风是你父亲?”
“你不相信?”
“我觉得太不像了。”
“儿不像父必有缘故。”
“我没这么说,我不是这意思。”果丹赶忙解释。
“说实话,我也不能肯定。”马格笑道。
果丹糊涂了,“你不能肯定,你不是说着玩吧,他是不是你父亲?”
“户口本上是,但我仍不能肯定。”
“马维是你哥哥?”果丹想进一步证实,这家伙说话不是很老实。
“你认识马维?马林知道吗?还有马洁,你都认识?”
果丹疑虑打消了“马维我知道,也算认识吧。不过你和他可太不像了。”
“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我的故事,很长,你想听吗?”
“如果是你的隐私,你可以略过。”
“到这儿我还有什么隐私?你和马维没关系吧?”
“我们一起上过选修课,关系不错。”
“险些成为我的嫂子?”
“你以为谁都会成为你嫂子?”
“我出来之前他去英国了。”
“你到西藏干嘛来了,出来多长时间了……”果丹一连串问题。
“我从头跟你讲,不是一个月呢吗,够你写长篇小说的。”
马格进入了漫长的回忆。回忆使他的面孔沉静下来,事实上他也希望有个人倾听,许多年了,没人真正进过他的内心,包括何萍,波罗知道一点,也仅仅是一点。临近中午,果丹看了下表:
“我去镇上弄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回来,你喝什么酒?”
“哈,接待升格了?”
“为了你的故事。”
“我想喝青棵酒,好弄吗?”
“可以。不过你还喝点别的吗?”
“你喝吗?”
果丹点点头。
8
果丹出去不久外面有人敲门。马格愉快地翻着杂志,没等起身去开门,来人已推门进来。他们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好。”马格说,看着成岩。
“你没走,还是又来了?”成岩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盘。
“请坐。”马格说。
“我在问你话。”诗人端着烟斗,绿格西装,牛仔裤,腿很长。
诗人的面孔让马格觉得有点像谁,一时又说不上。
“果丹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她回来你问她吧。”
成岩吐了口烟,几乎吐到马格脸上,马格一动不动,感到自己的冲动。成岩转过身,踱着步在果丹的肖像前停下来,左手指尖轻轻弹去上面什么东西,摇摇头。然后他来到文件柜前,拉开活动玻璃门,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本什么书,翻了一会,背对着马格说:
“镇上有援藏工程建设,有个北京来的建筑队,那里会有不少活儿。”
他转过身来:“我想他们会收留你,活累点儿,钱不少挣。”
“你认识他们?”马格说。
“也不是认识,但我可以同他们讲讲。”
“谢谢。”
“跟我走吧。”
“现在?”
“对,现在。”
“等等果丹吧。”
“不用等她了。”
“要不要,”马格煞有介事,“送点儿东西什么的,礼盒,烟,酒,我是不是得准备一下,不过我实在没什么钱。”
“什么都不要。走吧,我带你去。”
“我还没吃完早餐。我可以吃完吗?”他早吃完了,尽量拖延。
马格看到成岩额角隐约跳了跳。成岩没说话。马格并没有吃,沉默地坐着。他说没吃完早餐是给成岩一个台阶,他不想他们之间发生什么。
“你吃完没有?”
“没有。”
“你可别不识抬举。”
马格一笑,没说话。
诗人大步向前:“我再说一遍,你走不走?”
“你这人有病吧?”
诗人大怒,但还是犹豫了。
“动手吧?”马格轻佻地说。
“我一个电话就会有人把你铐起来,你别后悔。”
“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吧?”
马格被诗人一把从沙发上揪起来。马格没有还手,被诗人揪着到了房门口,就要扔出去时,马格格开诗人的手,抬起右腿将诗人顶在墙上,另一只卡住诗人的脖子,也顶在墙上,他轻车熟路,让诗人连声都没出来。
诗人的犹豫是对的。他毕竟写了太长时间的诗,盛气凌人,但不是流氓,他细细的脖子与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此刻他面孔痉挛,青筋迸跳,根本与马格不在一个量级上。马格说:
“你欺人太甚。你是谁呀,不就一诗人吗?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这里,我睡在了她的床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诗人眼球突出,几乎喘不上气儿了,马格松了手。
成岩如火的眼睛盯着马格,血涌上来,几乎到了燃点。
这时果丹回来了,没进门就喊马格,马格没动地方,果丹气喘嘘嘘,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从外走了进来,肩上还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蜡染包,看见成岩也在,于是嚷道:
“嘿,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听见我叫了没有,我都快累得没气儿了,也不来帮我一下,真是的。”
“我们正在谈事,”马格说,“成老师给我找了件工作。”
“是吗老成,你们聊半天儿了?”
成岩面无表情,从果丹神情上他似乎感到了什么
“你认识他?”他冷冷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马格,你没对他说呀?”
“说了,都说了。”马格一语双关。
果丹疑惑地注视着成岩,又看看马格,有点摸不着头脑。
成岩阴鸷看着果丹:“他是说了,他说昨天晚上住在了这里,就睡在你的床上。”
“胡说!马格,你怎么?!……”果丹顿时脸色通红。
“他是不是住你这儿了?”
“住是住了……”
“住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
果丹追出去:“成岩,成岩,他是我老师的孩子!你别听他胡说,他这人-……”
成岩头也没回。
9
马格站在门口,对着果丹停下的背影:“不用喊了,他不会回来了。”
“马格,你怎么满嘴胡浸!你跟他说了什么!”
“开个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你……”果丹气得说不上话来。
“他是谁呀,你这么激动?”
果丹从小到大没碰上过马格这种人,自己做错了一点也不知错,还反问人家,她请回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已经是出格行为,让马格这么一说,她成什么人了,还如何分辩?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她原本也是想请成岩过来一起吃饭的,把马格情况说清,现在可好,全乱套了。
马格给果丹倒了杯茶。
“你喜欢这个人?”马格问。
果丹不出声,目光茫然。
“是不是已准备嫁给他?”
“我是准备嫁给他,我们要结婚了!”
果丹突然起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过了一会,马格走进果丹的卧室,果丹依在被上。
“不,不想听。”
“你最好别嫁给他。”
“你真是岂有此理,马格,我真是看错你了,他不就是昨天慢怠你了吗,你就这么忌恨他,还不惜泼我一身脏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常言说师徒如父子,你可是我父亲的学生?”
从没见过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人。
“他对我怎么样我无所谓,我还有什么所谓?我是为你好,这个人眉间狭窄,面相主凶,缺乏善意,属于恶相,”马格走南闯北,接触了不少街头的神相半仙,甚至无聊地给人帮腔,当个托什么的,觉得十分有趣,“相书上说,这种人不是鱼肉乡里,就是命不长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在大街上给算人过卦,我还有师傅呢。”
果丹叹了口气,“你多大了?你都哪儿学来的这些?”
“我还用学吗?刚才看几眼你的小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说吧。”
“不怎么样,没多少是真的。”
果丹等着马格的下文,马格却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马格说:
“成岩给我介绍了一个工地,我想去看看。”
“什么工地?”
“镇上有一个援藏工程。”
果丹似乎没太明白,没任何表示。马格离开卧室,来到外屋,立了片刻,开始收拾东西,睡袋、衣物、用具装进背囊。果丹从卧室出来,见马格收拾东西:
“你这是干嘛?”
“我去工地。”马格说。
“你不说就去看看?”
“如果行我就留下了。”
“你要走?”
“是。”
果丹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你这就走?”
“到工地找我吧。”马格提起行囊。
果丹拉过行囊,上下看了看,把里面东西忽啦倒了出来。
“你都把我气糊涂了。”
果丹把行囊丢在地上,眼圈红了,进厨房去了。
马格说归说,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在这儿多有不便,从与成岩闹翻那一刻他已决定离开。他不想再看到这里这些人的嘴脸。一堆虚假的垃圾。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果丹:“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头也不抬。
“你何必呢?我可以经常过来。”
“请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吗?”
“我出去一下,一会回来。”
10
果丹已把饭菜做好,一点多了,马格还没回来。圆桌上铺了整洁的桌布,酒菜杯盘就位。果丹随便翻着杂志,不时停下来。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是从未经历过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她的人物出现了,并且她已卷入其中。她不知道成岩马格之间发生了什么,按照马格的性格是不会向成岩讲明他目前身份的,而成岩依然把马格看作赖着不走的打工仔?她应该尽快向成岩讲清马格是谁,并且她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职业敏感,立场,成岩应该容易理解。
马格桀骜不驯,让人难以适应,但却活生生,一身风尘,有着各种难以想象的生活烙印,他来到藏北,仿佛一块陨石,有着各种秘密,无论无何都应抓住不放,何况他还是马啸风教授的儿子。她有一切收留他的理由。
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主要是成岩。成岩是卡兰的核心人物,她与他相知多年,一同以精神高度屹立于中国西部,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献身艺术的佳人。他们曾一同接受过内地一份文学杂志的采访,谈到他们之间的恋情。他们同样优秀,志同道合,没有理由不结成一体,但始终还没有。原因很复杂。也许他们了解得太深了。在寂静或风中,他们享受着高原的孤月,谈着新得的诗句,构思,要写的书,月色,以及未来。在旷寂的藏北,他们孤独,相互靠近,感到彼此的温暖,心灵的呼吸,热烈深沉的拥抱,吻,她感到自己满脸月光。他已三十二岁,高大,异常成熟,而她也已二十八岁,应该可以敞开自己了,但每次他要进一步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心灵的最后一道门突然关上。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吸烟,默默地吸,她感到他的黑暗。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她恐惧这件事,觉得很脏。他问她是否永远不能,她说不知道。他们分开,很多天在一种距离之中,直到忘记不快,再次靠近。她有时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能,她同别的女人不同?他们没进入婚烟?不,与婚姻无关,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愿承认,也不想告诉他,她有不接受他的地方,说起来几乎不能算是理由,比如他的烟斗。还有她不愿想到他的牙,她内心隐秘的刻度使她拒绝他吸烟斗的牙。他喝浓茶。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感觉。他手持烟斗固然是他独有的姿态,大气,自信,像他的诗风,但她觉得要是他光端着烟斗而不吸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小节,并且无理,因此她不愿承认这是她不愿让他进入她身体的理由。比起他们在事业上的互相倾慕,惺惺相惜,共同的信念,这算什么呢?然而事实上她一想到他会带着陈年的烟味进入她洁净的身体,她就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的感觉。她不清楚对他的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爱,如果她不爱这个人,她应该明确告诉他,但为什么她很多时候又希望跟他在一起呢?
写作是一份孤独的事业,你走得越远就越加孤独,当你停滞或止步不前时,你希望有人在你前面,给你以指引,一针见血指出你优劣,你得继续前行,成岩常常是她生活中这样的人。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生活背景,他的努力、才华、深度让她倾慕,这是最主要的。此外他十分坎坷,家境贫寒,他生长于乡村,很早就失学,十几岁就独自出来闯荡,干过各种苦力,临时工,却一直坚持自学,先后三次回乡参加全国高考,终于在最后一次如愿以偿,那时他已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他是以诗人身份进入大学的。毕业时他完全可以在省城找份体面工作,他已是成名诗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他毅然选择了西藏。这一点他与她的选择十分相似,也是他们一开始就一拍即合的话题。他们同样蔑视物质生活,特别他出身于自乡村,就尤为可敬。他诗才奇诡,心性高傲,漠视群芳,他总是处于诗歌的巅峰上,因此没人能走近他奇崛险峻的内心。他的确已走得太远,似乎没人在他前面。在与苦难命运的搏斗上,他是胜利者,但当然不是一场毫无心理损伤的游戏。他不宽容,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他有着极端倾向,由于心灵受损,他的极端倾向似乎比别人更加鲜明。许多年了,他已习贯被人尊敬,马格的出现实属意外。他们的性格深处有着水与火一样的不同。成岩太低看马格了,事实上马格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成岩不经意,结果意外受到马格僖皮式的轻慢,甚至戏弄,而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见到了这个家伙,能想象得出成岩当时的心情。但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果丹不得而知。不过从成岩走时有点变形的神态看,事情是严重的。
成岩是个问题。现在又飞来一个马格。如果他们结下很深的梁子,她将如何处置?她向成岩讲清她与马格的关系,他仍不原谅他呢?这很有可能。马格倒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居然打算离开,他意识到了什么。也许他是对的,他走了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而且他还就在镇上,不会走远,她可以去看他。但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什么非要马格离开?她又反问自己:凭什么?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墙上的挂钟响了两下,马格还没回来,他的东西还在,他去哪儿了?
11
马格打马回来,从正门进了文化局大院。他在马上的高大身躯引起院子里的人注意,昨天他留宿果丹处的事情已经传开,现在他高高在上,像个胜利者,一个走运的唐.吉诃德,没人再能把他逐开。他去了镇上,找到成岩说的那个工地:卡兰地区人民医院,由天津一个建筑工程队承建,他们需要像马格这样的劳动力,又是熟手,一拍即合。
“你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果丹放下杂志。
“骝了骝马。”马格说。
“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了,你可真够麻利的,跟传说中的似的。”
“什么传说?”
“你没听说过?一个善良的农民小伙有一天回到家……”
“行了行了,你想象力倒丰富。”
他们坐下来就餐,果丹给马格倒了一杯“兰州”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马格拿起酒瓶,给果丹倒满,她摇摇头,无奈的样子。
“为你接风。”她说。
“谢谢。”
他们碰杯。
“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马格说,"我刚才去了镇上的工地,已经谈妥了。”
“你还是要走?”
“果丹,你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大男大女?故事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但不一定非住你这里。我可以秋毫无犯,不过你也别过分信任我。没必要那些麻烦。成岩也还可以吧,我的话你不能听。真的,没必要。”
“不说这个了,这话题可以结束了,你执意要走,都谈好了,我无话可说,你去吧,我也不想再听你什么故事,但我得问你一句,你这样的生活有没个头?你将来怎么办?”
“‘将来就是现在’,谁说的来着?反正是你们这些文人讲的,后面还有一句,那话说得挺好,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什么将来,我觉得这样挺好。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好吗?守着一群无聊的人?你这儿算是西藏吗?”
这话把把果丹问住了,她感到吃惊,她真不知如何看待马格才好。她的生活、阅历、受的教育都使他无法理解马格,你把他当成熟的男人看,他身上充满着孩子气,你居高临下当然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他却一针见血指出了你生活的破绽。
“我跟你讲讲桑尼吧,还有这匹马。”马格说。
马格的讲述把果丹带到她熟悉又陌生的藏北草原,马格的角度是自然的,丝毫不含功利、审视、空洞的构想,而是一个自然的个体生命对自然界真实的原初的拥抱。特别是与桑尼一家的相遇,果丹无限感叹。
远处有警车响,马格谛听:“你们这儿还有警车呢?”
果丹很愉快,“你以为我们这儿真是无人区哪。”
外面有人敲门,很轻,果丹去开门,画家黄明远站在门口,没有进屋。果丹盛情相邀,把马格介绍给黄明远,黄与马格握手。
“马格,这位是我们这儿的大画家黄明远。”果丹说。
“见过,见过。”黄明远说。昨晚马格曾坐在他脚底下。
“喝什么,明远?你是葡萄酒专家,我这儿有上好的法国红葡萄酒。”果丹说。
“随便,就一杯啤酒吧,还有事。”黄明远说。
马格把啤酒倒好,递给黄明远。
“谢谢,谢谢。”黄明远谦卑地点头,两撇胡子使他像旧时的地主。
黄明远转向果丹:“我刚从老成那儿来,大卫他们在老成那里,老成要我请你过去,一块再聊聊西藏,说不定我们还有去趟美国的机会。”
“现在?”果丹说。
“他们在卡兰宾馆,晚饭后他们要因拉萨。”
果丹转向马格:“你先别走,我去一下。”
“一起走吧,”马格说,“我也要去镇上。”马格站起来。
“我很快就回来。”果丹看着马格,希望他留下,马格坐下来。
果丹简单打扮了一下,与黄明远出出门。黄明远已走到门口,又回过身仓促地向马格说:“回头见。”
马格没什么反应,叫了声:“果丹,你把门锁上吧。”
“什么?”果丹疑惑地问。
“你从外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
马格沉默。“算了,你去吧。”
马格是个对危险非常警觉的人,他认为刚才的警车说不定与他有关,他的直觉是对的,长期的漂泊,与种咱人打交道使他拥有了动物般的直觉。他想与果丹一起离开,也是出于某种警惕,他觉得有一种模糊而黑暗的东西正向他走来。果丹走后,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是3点15分。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小酌着,望着房门。他想如果现在离开也许还来得急,但藏青马怎么办?不可能骑马走。他正想着听到了脚步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们是三个,或者四个。房门被打开,四个警察扇面站在了马格面前。
警察要简单讯问后,要马格出示证件。马格没有证件。
“外面的马是你骑来的?”
“是。”马格说。
“你证明这马是你的吗?”
“不能。”
“跟我们走吧。”
左面的警察拿着一付锃亮的手铐过来。“等等,”马格说,“我可以给这儿的主人留张字条吗?我是她的朋友。”
拿手铐的警察回过头,请示的样子。
“可以。”中间亮逮捕证的人说。
马格把杯中酒喝干,来到写字桌边,拿过纸笔,稍事沉思,写道:
果丹:我走了,我会一切平安。勿念。
12
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是歌中唱的。果丹有些微醉,她向成岩讲了一切,从开始她的想法,到后来她知道了他的来历。她讲了这一切如释重负,成岩尽管没有像她想象的完全站在她一边,要想改变他是很难的,但显然他已理解了这件事。英国人的告别酒会后,他们一同回到文化局,成岩问她要不要到他那儿坐坐,她告诉他马格在等她,他已联系好镇上的工作,说不定晚上就住工地了。
“这个人好好的家庭为什么要出来流浪?”成岩突然问。
“是呀,我也是想弄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果丹兴奋地说。
“他也不像俄国‘多余人'的形象,他身上有一种破坏性,也不是’唐.璜'.”
“说的就是!”
“你别太当真了,富家子弟的变异有诗意,但更多是形而上的,他们的贵族气息除了表现上不一样,骨子里的霉味是一样的,并无助于健康社会。中国应该是一个有向上精神的平民社会,公正是第一位的,这种人占有优越条件,放浪形骸,不去从事有益的创造,我认为不值得推崇,甚至是有害的。这是他的本质,你应该看清这点。”
他们在前排分手。成岩的话有道理,但也有偏狭的成分,男人与男人,就像女人与女人之间往往有天然的敌视成分,特别当他们都优秀的时候。果丹匆匆到了后排,心里一沉,发现自己的房间黑着灯。藏青马不见了。她打开房门,拉开灯,人去屋空,一切都像她离开时的样子,菜碟、空杯,她没喝净的小半杯酒。他发现了马格的留言,知道他走了,但走得似乎很匆忙。留言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第一遍她读懂了,但看第二遍就有些不懂了,而且越看越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切平安”,“勿念”,什么意思?不再相见?他去了工地,即使不住我这了,也从没说过不再相见。发生了什么事?她猛然想起马格让她锁门的事,头"轰"的一下!他被人带走了?他有什么问题?在逃犯?她的令汗几乎流下来。她冷静地坐了一会,觉得不可能。
去工地!她骑上自行车,出了文化局大门。
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歌已不再她耳边回荡。到了人民医院工地,两排板房各亮着几盏灯,敲开几处门都说不知有马格这个人,到了工地负责人那儿,有了马格的消息,“是,他来过,不过是中午那会,”负责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我们谈好了,他说下午来,最迟晚上过来。我们正需要人呢,可他到现在也没来,我这儿还等他呢,他一说话我就听出他是把好手。”
果丹一个人荡在夜晚卡兰的街道上,没有一点马格的踪影。他匪夷所思,难道马格真是个逃犯?她想到下午他们谈话时的警车声,马格很敏感,这么说他真是被抓走了?她软软地回到文化局,什么也没收拾,躺在床上,一夜未能安眠。
13
《敌人》是成岩着首写的一部诗剧名字,名字有了,框架也有了,但至今未着一字。他已出了四本诗集,做为西部第一诗人他已确立了自己在国内诗坛上无可争议的地位,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已不满足于此,他认为最终必须有一部史诗,或者像歌德《浮士德》那样的作品,才能名标青史。浮士德是个博士,他讨厌博士,他是个平民知识分子,平民立场是他始终如一的立场。他不喜欢形而上的东西,他认为那是典型的贵族化的资本主义的东西。他是平民,但不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没有冲突,甚至是形而上的冲突。他的冲突更加具体,因而也更加抽象。浮士德仅仅代表了知识分子与世界的冲突,而他既是平民,也是知识分子,他力图表现他与这个世界双重身份的冲突。他最初给诗剧定下的名字《风车》,后来他觉得《敌人》更能表明他与世界的关系,也更具有现代性或者后现代特征,尽管他厌恶所谓的"后代现代主义"写作或者叫做什么"零度写作"的东西。
他不像一般所谓诗歌才子给人的印象:风流,神经质,不修边幅,他是个严肃的诗人,严格写作的诗人,力量型的诗人。他注意自己仪表,严肃,像雕像一般。他生活严格,甚至是严酷的,每天清晨即起,叼着烟斗,不用早餐,稍稍洗漱一下即铺开稿纸,进入沉思。有时一页稿纸,一上午也落不上一个字,但他会坐到规定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天一亮他就醒了。他看到昨天稿纸上《敌人》两个字,觉得又有一种新的认识。他把马格投到牢里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感到愉快,他的诗剧也应该体现出这种愉快,这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就该让他们呆在牢里。虽然他一贯同情弱者、底层,但马格从一开始出现就让他不喜欢。或许他的同情是有尺度的,抽象意义的?不过也确有马格的原因,这个人虽然脏兮兮像个民工,但他哪儿不太对,他的眼睛或他流露出的神态,后来证实他的确不是一般的民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让他刻骨铭心,这不是他们之间个人的恩怨,而是他与整个不公正世界的恩仇。从马格一嘴的痞子味,他无疑来自那个正在发生变化的堕落的城市,他蔑视那个城市。空虚的果丹迷上了这个家伙,他到现在仍怀疑果丹是否虚构了某种东西。果丹虽然也来自北京,但却没有北京人那种满不在乎的习气,这应该归功于她出生在西藏。果丹优雅、朴素,纯粹,但缺乏智性,这是一般女作家的通病。她们生活在感性里,容易被迷惑,想入非非,追求离奇、浪漫,都很任性。如果她的作品能体现出男人某种深度,大气,她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他一直试图在这方面影响她,并且她的确有了某种改进,但她怎么会一下又掉进了马格的陷阱。女人,你的名字该叫弱智。
他点燃烟斗,诗剧的内容漫无边际。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是果丹,他正想她,她就来了,他熟悉她的敲门声,但早晨还很少有过。他想到她为什么而来,显然是为了马格。马格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也许对他是有益的。
果丹一脸倦容,甚至没怎么梳装,头发有些零乱。
“这么早,有事吗?”他明知故问。
“马格失踪了。”她说。
“失踪了?”
“他只留下张字条,就没影了。”
他的脸微微一震:“他说了什么?”似觉不妥又补了一句:“没说去哪儿了?”
“没说,只说他走了,他会一切平安。”
成岩舒了口气。
“我一晚上没睡好觉,我去了工地也没找到他,我以为他去了你说的工地。”
“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成岩富于暗示地说。
“你觉他会有什么问题?”
“这我不清,只是我的一种感觉。”
沉了片刻,果丹说:
“我也觉得奇怪,下午我们说话时,听到警车声,他很警觉,我和明远出门时,他要我把门反锁上,我当时很奇怪,可也没那么多。”
“他让你反锁上门?”
“是。”
“你没锁?”
“我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用了。”
成岩点点头。点烟。沉思什么。
“你说他会不会是逃犯?”
“不会吧?这里地广人稀,他能犯什么事?”
“是不是别处在通缉他,他跑到了这里?”
“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什么都想到了,我又后怕,又觉得不可能。”
“他不是马啸风的儿子吗?”
“是,可我并不了解他。”
“算了,果丹,我倒是觉得也许你应该庆幸,没出什么危险。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为了写作脑子都有点毛病,急没有用,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不能”他没说下去,靠近果丹,保护般地搂过她,理着她零乱的秀发。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逃犯?”
“这事交给我吧,公安局我还认识几个人,我托他们查查,一、到底是不是在他们那儿;二、如果在,他是什么问题;三、是不是已解往拉萨。”
“解往拉萨?”
“如果是要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
“真的?”果丹睁大了眼睛。
“一会我就去打电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让她感到安全,他的嘴唇已触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搂住他,可心里仍在想马格的事。他疯狂地吻她,力大无穷,喁语急促,这同她心乱如麻的感觉并不相适,她渴望静静地依在他宽大港湾里,继续听他很轻的声音,但他今天似乎格外狂热,一种她说不清的与往日不同的狂热。她想挣脱他,但根本不可能。想起多少次拒绝他,这一次又到了危险的边缘。不,她不是保守,而是心灵感应并没到位,如果心没到位她决不做此事。但今天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软弱,心里越是反对,可身体却毫无反抗,听由他摆布。难道她负疚,想证明什么?她不知道。他拉断了她的胸罩,吻她的胸,过去也曾有过,但仅此而止,从没使下身失去遮蔽。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在失去最后那一点遮挡之后的刹那,她拉过有烟味的被子,蒙上了自己的头,不再反抗,他进入了她清白的身体,她在泪水和疼痛中奉献了自己。她的第一次如此不堪,真是糟透了。她再次想要呕吐。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对自己绝望了。
作为一个作家,多年以后她才发现,女人,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地迎接自己的第一次呢,真的没有多少。出于种种因素,她们被动地接受了,无论早还是晚。这是女人的悲哀,同时也是为什么有的女人一生守身如玉的缘故。
14
一年一度,卡兰赛马会筹备工作已经展开,文化局召开大动员会,布置任务,歌舞团承担了主要任务,推出一台大型露天文艺晚会。成岩担任总撰稿,果丹担任了部分撰稿,黄明远任舞台设计,其他人或多或都有任务。会上成岩被任命为地区文化局局长助理,成岩做了简单发言。会后黄明远来到成岩的房间,谈他准备移居深圳的事。他刚刚接到表弟的信,他的表弟在深圳开了一间美术装潢公司,业务近来十分火爆。但由于人手差,达不到用户要求,麻烦不断,要他来深工作。信中说深圳现在机会很多,他来公司只管设计指导,他仍可以画他的画,有了钱还可以办个展。
黄明远是个善于机变的人,那天他迎头碰上一脸铁青的成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按照成岩当时愤怒,是要直接就把警察叫来的,那样成岩将毫载疑问失去果丹。黄明远略施小计,调虎离山得手。这不是成岩的性格,他是准备放弃果丹的,奇耻大辱,他要不顾一切。但他最终接受了。事实证明黄明远是对的。黄明远敏锐灵活,早有离开西藏寻求内地发展的想法,他深知艺术是一条险途,梵.高可钦可敬,但并不值得现代人效法。他在西藏已三年多了,作为体验和积累他认为已经足够,再呆下去已没有意义。目前他们这些来西藏淘金的艺术家、诗人基本上已陷于停滞状态,只有走出西藏才可能获得新的意义。他表弟信中说,艺术必须走向市场,否则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深圳实用美术人才奇缺,正是创业一显身手的时机,再晚市场就被人抢占了。
他以前同成岩讨论过关于去内地或者沿海发展的事,成岩对他的动摇理解但也言词激烈地抨击了时下下海经商的时尚。那时只是讨论,现在他要走了,他要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要走的事成岩还不知道,一赛马会一结束他就离开,二是他也要劝劝成岩,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应作些准备。他们是同乡,都是河南人,而且都出自靠近湖北的大别山区,就才华和深度而言,成岩是他服膺的人。他来到西藏成岩帮了他不少忙,他能很快进入西藏的艺术圈子,参加画展,发表作品最初都与成岩有关。他知道成岩是决绝的,他的坚守是西部的一面旗帜,但他也清楚他内心深处的悲凉。他要先走一步,另辟溪径,不光为自己,也为了朋友将来的安身寻求一片天地。他讲了他的全部想法,成岩沉思良久,没再阻拦黄明远。
15
两天过去了,仍没有马格的消息。成岩一下忙起来。果丹处于一生中最低潮的时期,她一次也没去问成岩是否有马格的消息,她不想见到他,甚至有意回避他。她心理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变化。成岩当上局助的庆贺会她只露了一面,就早早离开。她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想见镜子中的自己。这些天她心灵上经历了太多的东西,她需要整理自己,于是摊开本子,作这几天的回忆。
整整两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丝一扣地记录自己自马格出现到与成岩那个早晨,心灵每一时刻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成熟了。她没有什么后悔的,因为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她对人的认识又深入了一步。作家的好处在于她既是普通人,同时又把自己作为对象,甚至"人物".她有着双重身份,这使她比普通人更能超越自己的痛苦。她的生活同时就是她的作品。人生的深度不可能在想象中获得,只有在经历中获得,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与人类的精神秘密相关,这使她冷静下来。第三天,当她骑车来到镇上,她觉得自己已换了一个新人。
她去《西藏日报》社驻卡兰记者站,一位北京援藏记者期满回京,她给父母大人捎了些雪莲和冬虫夏草,她想念他们。日报记者站在卡兰镇政府院内,卡兰的主要街道就是从这里展开的。在政府一些职能部门的牌子中她忽然看到卡兰地区公安局的牌子,眼睛然一亮,她一下以了马格,既恍然又无比亲切,她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来公安局问问呢?她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了!以前多少次打公安局门前经过,可她从没正眼看过,以致如果有人问她镇公安局在哪儿,她会答不上来。她决定进去看看。
把车支好,进了公安局的院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公安局的院,她不辨东西,在办公楼走廓里东张西望。要是有个熟人多好,可她怎么会有公安局的熟人呢?她探头探脑,在一个半敞着门的房间站住,一抬头,副局长室,她立刻闪开来,但就在那一瞬,她瞥见办公桌上一个白牌,上面分明是一个汉族人的名字。她长出了口气,轻敲房门,听到一个南方口音的声音,让她进去。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副局长,汉族,无疑也是援藏干部。她先通报了自己的名子,工作单位,年轻的副局长正看报,把手中的报纸递过来,指着《西藏日报》一篇文章作者的名字:
“是这个果丹吗?”
“呵,是,是,请您批评指正。”果丹高兴极了。
“怎么像个藏族的名字。”
“我出生在西藏,我父母过去都在西藏工作。”
“我正在拜读你的文章,你就来了,西藏真是很神奇。”
果丹问副局长哪的人。副局长是杭州人,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果丹想不到自己也会和人套磁了,说她杭州有好几个大学了同学,杭州是个多么美的城市。最后才说到正题上。她说要深入生活,采访这个犯人。年轻的副局长拿起电话,叫到了预审科。“我是胡长宁,有个叫……叫什么?”他转过头,果丹赶忙说:“叫马格的人,你们收审过吗?”
果丹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
“有个作家想见见这个人,你们接待一下。”
“太谢谢你了!”果丹握住了胡副局长的手。
“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一定,一定,太谢谢您了。”
“不用客气。”
16
马格被关了五天了,一直在单间里。整个看守所只有四名犯人,主要酗酒的后果,没有一个严格意义的罪犯,马格算是要犯了。镇上曾发生过盗马的案,但地广人稀多是无头案,从来没抓住过什么盗马贼,马格因藏青马头上顶了几起盗马的案子,警察总算找到案犯了,他的待遇自然高出酗酒的人。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以为无非是成岩报一箭之仇,出口恶气,把他关进来,他没任何违法行径,警察最多关他几天,放了完事,还能拿他怎么样?
第一次审讯之后,他觉得问题严重。他赶巧了。他认真详细了说明了有关藏青马的一切,桑尼,格桑,甚至老人和两个孩子,但审讯人员并没认真作笔录,好像听故事一样。偶尔想起来,记上几个字。警察甚至认为关于桑尼一家他说的太多了,打断了他,问他除了桑尼家还到过哪儿,比如某某地方去过没有,马格越听越觉得自己似乎已陷入好几个案子中。他的直觉告诉他,出去已不可能。此后的几次审讯,他越来越觉得像是在雾中。他不再说什么,一言不发。被带进审讯室,又被带出来。他低估了成岩,看来他是要让自己付出十年八年的代价。他后发悔没给果丹留言上多说两句,他太满不在乎了,这是教训,还来得及补救吗?他临着小窗,望着铁栏外的院子,大门,大门紧闭,是公安局后门,只开了一个角门,从角门他看到了原野。
他想念原野。想念一个人在原野上的日日夜夜。夜晚他想念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只有一条路,越狱,危险的越狱。
他用了两天时间观察分析牢房每一个细部,逃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铁窗上下不过尺宽,铁栏无法撼动,他唯一的一线可能是在晚上诱使看守打开牢门,将其击倒,一击得手,干净利落。关键是如何诱使看守呢?据他观察这儿的看守是缺乏经验的,应该说他们待他不错,比内地强多了。他决定从今天一早开始拒绝进食,呈现出精神萎靡,甚至痛苦不堪的子,到了夜晚或许他就有了理由。如果得手,他第一先去文公局,他心须去,找到睡梦中的成岩,然后寻文化局一匹快马直奔草原。
他正想着,听到脚步声,立萎顿地蜷宿起来,房门打开,他没有抬起头来,直到看守喊他的名字,他才慢吞吞抬起头起头,他猛然看见了果丹!
果丹在预审科没多讲,只是来采访,她要亲自问马格,看他怎么说,这个谜她要自己解开。可她一见了马格,泪水就差点涌出来。马格蓬头垢面,非人一样。她强忍泪水,对看守说想单独同马格谈谈。看守满足果丹的一切要求,非常尊敬她。看守警告了马格几句,对果丹说,他们就在门外,一有情况会随时冲进来。
17
“你够神秘的,怎么找到我的?”马格笑道,换了一副面容。
果丹大惑不解,马格这么一会变了一副模样。
“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真弄不懂你,你到底怎么回事,都急死我了!”
“我的待遇够高的吧,还是单间呢。”
“哎呀,行了,快说呀,他们为什么把你抓进来?”
“抓人还要理由吗?他们认为我是盗马贼,说我的马是偷来的。”
“马格,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当然实话。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他们没告诉你?”
果丹真的出去了。很快,马格就听见外面吵起来。
马格走出来,拉果丹,“行行行,你跟人家嚷什么,有他们什么事。”
“上头说让我们去抓,我们就抓了,您找上头去吧。”
“我这就去找你局长,真是胡闹!”
马格把果丹拉进房。果丹大喘着气,几天来她辗转反侧,食不甘味,百思不解。
“别生那么大气,我都没生气。”
“那天你知道警察要抓你?”果丹平静了一些。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我反锁上门?”
“我觉得不太妙。”
果丹看着马格:“我不懂。”
“只是一种预感,感觉警察就快来了。”
“警察怎么知道你在我这里?”
“这事恐怕得问……”他差点说出成岩的名字,“得问问警察。”
“我以为你被通缉了。”
马格大笑:“你再晚来两天,说不定我真的要被通缉了。”
“你说什么?”
“越狱,杀人。”
果丹浑身一激凌,从马格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马格,你千万别胡来!”
“你来了,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哎,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你走了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看到了你的留言,还以为你去了工地,我到工地找你,结果人家还等你呢。第二天我找到成岩,我们都觉得你可能是被警察抓了。”
“成岩说我什么,说我是通缉犯?”
“那是我胡想的,成岩说这里地广人稀,想不出你能犯什么事。”
“他替我辨解了?”
“他说公安局有认识人,帮我问问,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今天我到镇上办事,一下看到公安局的牌子,立刻想就到了你,进来一问,你真的在呢!你知道我对公安局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从没觉得那是我能去的地方。”
“你真是个好人,我觉得作家应该是个很复杂的人,懂得很多。”
“你的意思我有点傻?”
“反正不太聪明。”马格笑道。
果丹谈起胡长宁这个人,她为自己在胡那的表现感到满意。
“你等着,老老实实,什么也不要做,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还是先给我弄点吃的吧,这儿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果丹第一次听到马格抱怨。马格瘦了,要不是他的眼睛始终有一种类似火焰的东西,他看上去像关了很多年了,衣衫褴褛,头发很长,嘴唇挂了一层白霜。第十二章
18
胡长宁答应,如果真像果丹说,立刻放人。他要果丹先回去,他了解一下情况,果丹满心欢喜。回到局里,见到成岩把这件事讲了。成岩抱怨他托的人办事拖拖拉拉,打过几次电话,再找说下去执行任务了。果丹因为高兴并无怪成岩的意思,她谈到了胡长宁副局长,说等马格出来,他们一起好好请请胡长宁。果丹看上去已完全忘记了那天早晨的不快。望着果丹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成岩拿起电话。
第二天上午果丹再次来到了胡长宁办公室,胡长宁正在开会,果丹在办公室等着。等了一个半小时,胡长宁回来了。胡长宁坦率地告诉果丹,马格的事情已正式立案,事情不那么简单。果丹愣了半天,想听到更多情况,胡长宁点烟,没再多说什么的意思。这件事怎么向马格交待,他会做出什么,果丹觉得浑身冰凉。
“你能为他担保吗?”胡副局长忽然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担保他是清白的。”
“我是说,马格可以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你的担保。”
果丹毫不犹豫答应了,几乎哭起来,不知怎样感激胡长宁。
果丹对怎么办理取保候审一无所知,胡长宁讲了有关情况,果丹临出门,胡长宁说,马格的案子若想尽快澄清,恐怕你还要同文化局协调意见。
“这同我们局有什么关系?”
“我建议你找他们谈谈,案是他们报的。你做担保人也要经他们同意。行了,行了,你尽快去吧。”
果丹告辞出来,如坠雾中。局里报的案,谁报的案?天哪,她怎么就没想到!昨天她还问马格警察怎么会知道他在她这里,马格是怎么说的?她记不清了,他有预感,他知道?
看守为她打开了牢门,他们认识她。
“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果丹有苦难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相信会是成岩,尽管她想到了他。
“是不是要判我?”
果丹摇摇头。
“怎么回事,说吧,无所谓,判了我也无所谓。有人从中做梗?”
“你怎么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果丹,你尽力了,我非常感谢。”
没默。马格背过身,高大的身驱望着小窗外面。
“所以我不想讲这件事,"马格回过身,"我知道是他干的。”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果丹,我的事我来处理吧。”
“别这样说,马格,我已经无地自容,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你是替成岩道歉?”
“不,不!”
19
果丹与成岩面对面,像两个陌生人。果丹一连串的发问,成岩始终未吱一声,端着烟斗,惊人地平静。他的确有着某种岩石的特征,让人感到寒冷,什么也不能撼动这个人。大概也就是马格,曾罕见地使他的面孔扭曲、甚至破碎过一次。成岩的淡漠让果丹的激动显得毫无力度。
“你的问题完了?还有吗?”
“你先回答我。”
“你最好一块问完了,列出123,我按顺序回答你。”
“如果你难以回答,不愿回答,也可以,但我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我要把马格保释出来,希望你不要再从中作梗。”
“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果丹点点头,长出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
“你知道,”成岩再次点烟,“本来后边没这么多事情,明远是好意,让你避开了。按照我的意思,事情可能干脆得多,你在场,马格被铐走,我带着警察来。他冒犯了我,我没能治住他,被他捺在墙上。我只在十五岁受过一次这样的侮辱,七年后我让那个人坐在了轮椅上,那时我在武汉一家糖厂作临时工,欺侮我的人是厂长的儿子。马格使我想起那个混蛋。我可以给一个乞丐跪下,但决不会放过某一类人。开始我就看出来,这个人不是一般人,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一种东西,他能与外国人直接对话,而他看上去像个民工,谢元福的朋友,但不是这样,事实证明,他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他是唐.璜吗?我看有点像,也有点像多余人,实际上他两者都不是。他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这是中国的特产。他拥有一切,至少可以拥有一切,但他放弃,并且蔑视这一切,好像他们过够了天堂的生活。而大多数人一生下来就开始梦想开堂,在天堂泥泞的路上,自生自灭,受尽挫折,直到死亡还在路上。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过是装扮成乞丐看乞丐的笑话,看他们争食,看他们哄抢,看他们每一步可笑的努力,勾心斗角,看他们在摆脱命运路上的搏斗、获取、所得,每一点来之不易的命运的改善,这一切都是他轻蔑的对象,都不在他的话下。他浑身充满了毒素,直接毒害着奋斗者的心灵,他让人感到人们奋力争取的都不过是一堆狗骨头。这种人不该在监狱里蹲上十年吗?人生来就不平等,这我知道,他天然处天有利位置,就像更多人天然生在咸菜缸或者柴锅旁,他应该有更多的创造,在实现自己的价值社会给他成倍报酬时,对社会做出贡献。有多少人梦想他的位置,但他出来流浪,多可笑——可悲!”最后两个字几乎从牙逢里蹦出来。
“你我都是抛弃物质享受的人,特别是我,和你还不同,我曾经一无所有,后来得到了,还可以得到更多,我选择了这里,但我并不轻视那些仍生活在具体要求中的人,我愿所有普通人得到更多。你说他算什么?”
“他有他的特殊情况,他离家出走也是迫不得已。”果丹说。
“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不能忍受?他忍受过什么?被生活宠坏了吧?”
“从你的角度看可能是这样。但人和人不同,你不能只持有一种尺度要求别人。我知道你受过真正的苦,苦难使一些人变得狭窄,但也使不少人变得宽容,更富有同情心,甚至更加悲悯。成岩,你太缺乏这些了。不管怎么说,马格还是个孩子,身上具定也有很多毛病,可他也的确有不少优点,就拿这件事说吧,他一直没跟我讲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知道是你把他送进了公安局,但他也并没告诉我,还是在胡长宁那儿我知道了是局里有人使了手段,否则我一直也不会想到会是你,我说的千真万确。”
“你这么说,我只能承认他是狡猾的家伙。”
“你一点错都不愿承认吗?”
“我看问题的本质。本质之外都是手段,我的做法一向极端,因为我看一个人总是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如果骨子里这个人不可与之相处,我不在乎手段,或者不择手段。我问心无愧。你可以认为我饶人,狭隘,但我决不会虚伪,我愿为此承担一切后果。我不同意你把他保释出来。”
“你的意思你还要阻止这件事情?”
“是,局务会上我会谈我的看法。”
“他的马不是偷来的,我可以担保。”
“是不是偷来的,无关宏旨。你无法证明不是偷来的。”
“你!……”
20
男人,特别是优秀的男人,也就更具有动物的特征。他们的坚定不可理喻,让女人感到彻骨的寒冷。女人是世界上的水,明亮,激越,透彻,男人是岸,岩石,固执,沉默,你冲击它,浸蚀它,却就远不能撼动它。水滴石穿,女人多么辛苦。女人永远处于弱势,她们生而为感情,为爱活着,像土地一样承载着男人的世界。在一个封闭、单一的世界,她们尤其是这样。
果丹为马格的事奔忙,找了局长和所有的副局长,他们都是藏族,多数在内地受过或长或短的教育,他们对这件事几乎完全一致的反应让果丹有一种对藏民族深深的感动。他们认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骑马而来,怎么能说马是偷来的?他们甚至从来不相信上草原上有盗马的事发生。罗布局长当时就给公安局长加措打了电话,他们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在内地受的教育。加措局长大约提到了成岩,因为罗布局长脸上出现困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果丹,使劲摇头。他们使用藏语,果丹似懂非懂,"耶耶耶耶。"罗布局长不断发出藏语不解、无奈和感叹的声音。一般说来,汉族的事情常常让他们发出这种听上去非常动人的声音。果丹感到羞愧。
“先出来吧。”罗布局长放下电话,对果丹道。
办妥了保释的手续,已是两天后的下午。镇上阳光耀眼,建筑物反射着太阳的强光,马格和果丹差不多同回望了一下公安局的大门。他们走在卡兰主要街道上,阳光把他们两个差距很大的身影投在白灰墙上。在街角,他们走进一家四川人开的餐馆。现在还不到5点钟,餐馆一个人没有。
“想吃什么?”果丹问。
马格点了排骨、肘子、水煮肉,全是肉。果丹要了鱼,两个昂贵的青菜和酒。
“酒就算了,我不想喝。”
“我想。”果丹说。
“你看上去很累,脸色不好。”
“是。”果丹点头。
“你抽烟吗?”果丹忽然问。
“你想抽烟?”马格说。
“想抽一支。”
“那就要一盒。”
“老板,有烟吗?”
“有,有。”
他们每人点一支烟。
热菜上来,“我先吃了。”马格灭掉烟,大口吃起来。
“你抽烟吧,”马格说,“挺棒的,你现在像个作家。”
“过去我创作作品。现在作品创作我,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故事刚开了个头。”
“但是节外生枝。”
“你也吃呀。”
“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进去呆几天,我保证你食欲大增。”
他们说着话,马格饱餐一顿,那么多饭菜居然没剩什么。
“还去你那儿?”马格问。
“当然。”
“你可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他们离开饭馆。马格在街边店理了发,理过发的马格看上去有点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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