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不是在等我吧。
你胡说什么。
不像是抗议,就是沉默。
羊就这样。
可是我们不该想想什么吗?
你别瞎想了,我们过去看看。
不不,别动。
李慢这样一说,杜眉医生感到了不妙,李慢被羊吸住了。今天真是的,怎么碰到这么一群死羊眼,他们时间有限,这样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杜眉医生开始仔细寻找牧羊人,那家伙不好好放羊跑哪去了?极目所望,没有一个人,连一个草窝棚也没有,树上也没有,干河像火一样燃烧,云不断溶入天空又不断从远树后涌起。又过了一会,杜眉医生说:
李慢,给我留张影吧,现在光线最好了。
李慢接过照相机,依然茫然。杜眉医生手把手教李慢,光圈,速度,调焦,逆光拍摄,李慢让杜眉医生全都弄好,他只按快门就行了,杜眉医生说很简单,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李慢端起相机,杜眉医生退后,摘掉眼镜,两手插兜,以大墙为背景,闪开角门,让李慢一定要把角门取进去。镜头中的杜眉医生姿态非常好,微笑,不用摆姿势就很天然,特别是稍稍含着的下巴,非常动人。李慢照的是中景,接着又自作主张拉了一张近景。李慢问杜眉医生还要照吗,杜眉医生说想照你就照吧,然后稍稍侧了一下身,仍然微笑,李慢又拍了两张,然后挪动了自己,开始新的取景。院墙下一条土路沿河伸向远方,大墙的藤萝始终那么茂盛,金黄金黄的,一直爬到了铁丝网的上端,要是没铁丝网多好,藤萝为什么不再爬高点呢,好像突然就止步不上了,不过也几乎看不出什么了。李慢暂时忘记了羊群,至少已从某种感觉中走出,杜眉医生让他回到了人间,她的微笑那样美,感人。
瞧,羊动了,李慢,羊动了,杜眉医生叫道。
李慢转过身,羊果真都站起来,竟然还站起一个人。
杜眉医生小跑着过来,他们站在河岸上。
他们明白了,牧羊人一直躺在羊群之中,是个老人或不太老,一个中年农民,戴着草帽,并没高出羊群许多。羊群围着老人缓慢地走下河洲,背对着他们进入弯曲干荒的水道,渐渐盈满了。老人走在中部,如此孤独的睡眠之后,又是如此孤独的行走,根本没在意岸上的杜眉医生和李慢,看也没看。
没有拍照,谁都没有,不是忘了,实在是心无旁骛。
太美了,杜眉医生轻声说,恐怕惊动了什么。
它们谁更孤独?杜眉医生浪漫地说。
我觉得不是孤独,李慢说,它们与世界无关。
嗯,对,是这样,不过这是我们的感觉,它们不一定。
你怎么能把我们和它们分开呢?
我们是旁观者。
我不觉得是。
李慢,你别太沉溺了。走吧,我们也下去走走,还有许多好的景致。
他们下到河底,亲临了平沙,秋草,河洲,红色的苇丛,马蹄形干涸的水洼,某棵孤零零的榆树,羊群消失的地方。的确,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大自然的细节同样值得一看,但是真正打动李慢并挥之不去的还是那静卧与远行的羊群。
李慢从干河回来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那些羊与干河究竟什么关系?还有那个牧羊人,他卧在羊群中真的是在睡觉吗?不是睡觉他在想什么?就算真的像后来杜眉医生说的那样,他也许在计算那些羊的价值,是的,就算这样,就能减低他和那些羊的意义吗?或许因为在蓝天下,那样的计算更有意义。那仍然是一种简单与超越,单纯与永恒。就像这干河,没有了水仍是一条河,没人否认它是一条河。
病房新添了电视,正上演《渴望》,一个离奇又不知所云的剧。过去是李大头讲,现在是电视在讲,没什么不同,只是人们更加如醉如痴。这种剧比起浮雕似的羊群,戴草帽的牧羊人,杜眉医生的微笑怎么比呢?还不如李大头重复的故事,因为重复已不构成干扰,可以一动不动沉浸于往事与回忆。一个人如果完全可以依赖内心生活就不需别的生活,就像一个老人或中年人可以依赖羊生活就不需要别的世界。李慢曾经梦想过类似的生活,一个人和图书馆的书过一生,这与牧羊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不成,没这个机缘,认识倪维明老人也不成。出院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他走过了最黑暗的历程,但是出院以后怎样呢?一个人天高野阔,守着一大群羊,并不孤独,他能拥有类似的生活吗?杜眉医生说出院后不要离群索居,让他试着回父母家住一段,这是不可能的,那不如呆在这里。他说,他就想一个人,他不会再出问题,他还会继续找工作。杜眉医生说工作倒不是大问题,情况现在好多了,主要是不能长期一个人;她会帮他找些暂时性事做,比如校对辞典或百科全书,她有这方面关系,那里很需要某类人才,对他的院后生活也十分恰当。
杜眉医生,一个敬业而又善良的人,从人性深处给人以信心。有一些框框,但是职业使然,是必要的,同时在框框中达到了人性的丰富与博知。杜眉医生是怎样炼成的呢?因为她的男友?对生命的珍视?或者她有宗教背景?难道是与生俱来?不,从没有与生俱来的事物。要么就是科学?但科学似乎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是科学给她以温暖,是她溶化了科学,她给科学带来了什么。那么她究竟源自何方呢?还得回到她的男友,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自从上次涉及后杜眉医生再未提及,李慢也没敢再问。那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友?也许是相当完美的,也许是她赋予了他的完美,在他死后。也许她是一种变态?一种巨大的虚幻?不然何以那次她为什么突然关闭了什么?以致表现得异乎寻常?那以后他再未见到她那种平静而又紧张的表情。总之,她有一个不对人打开的世界,但倘若她真的有什么情结,她又怎能做到始终如一的敬业?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是这方面专家也不可能,除非工作成为她的宗教。
某种意义杜眉医生也是个谜,没人能真正走进这个谜。
想想她的微笑,那种阳光中的微笑,几乎像少女,那一刻他的确有点迷幻,以致暂时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片惊心动魄静默的羊群,那灿烂的笑人间罕有,只是不常出现,甚至只是一种存在于蝉翼光线上的瞬间。那又怎样理解杜眉医生呢?人间存在着美,美得让人绝望,心灰意冷,因为那种美实在是太虚幻。
所以,只要内心震颤了,一切都无可留恋。
第一场雪过后,父亲和姐姐已来过,出院的日子订下来。李慢要家人不要再来了,他自己回家,这事稍有争执,父亲不同意,姐姐几乎认为李慢是否真的好了。杜眉医生不同意李慢自己回去,但也再次介绍了李慢的康复情况。那么,李慢说,我既然已经康复,为什么不能自己出院?如果我能回家真的回到了家这不是一种证明吗?如果我不能自己回家那就是我还应继续住下去。父亲同意了,知子莫若父。不过还要你母亲同意,父亲说,家里刚刚装了电话。父亲让姐姐把电话号码抄下来,交给了李慢,意思让李慢打电话。事情很顺利,李慢新年出院,先回自己的家,然后看望父母大人,像以前一样。李慢给母亲的电话稍费了点口舌,李慢完全可以承受,甚至电话里同母亲开玩了笑,让母亲自当儿子从老山前线回来。
杜眉医生就在旁边,完了杜眉医生笑道,老山,那都哪年的事了?
这是我们经历的惟一一次战争,李慢说。
他们聊起徐良,英模报告团,《血染的风采》,他们共同的记忆。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那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英雄徐良着绿色戎装,挂金质奖章,坐在特制轮椅上,缺了一条腿,但腰板笔直,目光坚毅,面色白俊,英气勃发,站在他身后的是双手推着轮椅的温柔美丽的董文华。二人共同高歌一曲血染的风采。董文华是舞台上流彩飞云的歌星,徐是战争里钢筋铁骨的军人,他们像真的一样,扮演了一对生死情侣,令全国人民无不动容。那时还有不会唱这支歌的吗?
或许某种移情(哪怕荒诞)已被记忆表达过,他们后来的告别平淡无奇。年根前雪没再下一场,前些时那场已了无痕迹,已完全是冬天景象,一片浑黄。杜眉医生为李慢做了最后的体检,拿足了药,服量以及怎样服法,何种情况可以多服一些,哪些需要长服,哪些视身体情少服或不服,一些日常注意事项,辞书出版社的联系人,电话,地址,甚至工作方式。可以在家,也可以到出版社,最好到出版社,不要离群索居,那边会有校对人员的工作室,中午有盒饭,等等。
杜眉医生要送李慢到长途车站,李慢坚决拒绝了。李慢原想从角门出去,沿河岸走向公路,但又怕杜眉医生送,只好作罢,走了临街的大门。在大门口他与杜眉医生拥抱了一下,杜眉医生稍感意外,欣然接受。李慢要杜眉医生就此止步,一步也不要再送,然后迈开大步向大路走去。直到走出很远,上了大桥才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前空无一人,这是他希望的。终于一个人了,他甚至奔跑起来,顶着朦胧的太阳,没有坐车,一直大步走跑。现在我还能想像那时走路的姿态,非常健康,甚至过于健康了。的确,直到现在,那是我最健康的一天,那时我头发稀疏但还没谢顶,可以说依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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