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那一年我的胃出了点毛病,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打嗝,不停地打,我以为打打也就好了,后来发现成了毛病。现在我已不敢小看打嗝,包括别人打嗝。通常偶尔打打也无所谓,但要是打上两天,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事情就很麻烦,那时你可能已发不出声音,身体不断抽搐,拿不稳东西,拉断灯绳,写字总是出错。特别像我们做案头工作的人,抄抄写写,影响工作,好在那时我倒也用不着了。我陆续打了差不多有一年吧,到现在也不能说完全痊愈了。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的嗝像别人一样响,直着嗓子,每隔三到四秒就失去控制一次。那时我们办室公的人你呼他应,大家彼此彼此,很有点郊外的田园景象。后来我的声音变小了,可能因为不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很多时候就是一抽一抽,类似某种生病的小动物。我不能说像小狗,但的确看上去有点可怜。我叫李慢。我注意到人们不叫我李慢而叫我慢的时候声调有了变化,好像在叫一个自我陶醉或处于睡眠中的人。我觉得没道理。我确实在想一些心事,希望接到唐漓的电话,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已近乎于零。同事叫我慢我不予理会,不是没听见,我觉得只要不答应人们迟早会觉得无趣。凭什么呢,事实上我的症状是最轻的,至少听声音如此。当别人还在一片鹅叫时我差不多已无声无息,就是身体还有些抽搐而已。我注意一日三餐,进食很少,不吃有刺激的食物,以粥为主,辅以饼干,声音很快得到了控制。当然,我持续的时间长,这点我承认,但我仍不认为这是人们叫我慢的理由。
我们是一家不太规矩的小报,也不是特别不规矩,按照西方新闻就是“妇女、金钱和坏事”的标准,我们涉及了一点妇女,也就是有点倾向而已。报社挂靠在一幢部级大楼,在地下室二层办公,那时报纸已停刊了,但我们依然坚持上班,讨要一点善后。现在我还记得大楼的模样,灰色调子,内向,建于五六十年代,显然考虑了战备要求。有多层地下室,结实,甚至固执,面对现代花哨的新兴建筑一点也没自卑感。地下室结构复杂,房间又高又深,接近天顶有一横窗,似乎从未打开过,反正自打我们搬进来从没打开过,没人够得着。窗外是高墙风道,上面有水泥护栏,看上去像战争掩体。阳光有时会沿着风道或掩体折进地下室一点,尽管非常短暂,仍可看做某种来自天堂的光亮。过去我甚至没注意到那点光亮,它极易被忽略。
闲着没事,人们打牌下棋聊天,传一些小道消息,我有时凑上听一耳朵,更多时候独自抽搐。后来觉得总得找点事干,于是开始打扫卫生。地下室空气不好,多年来基本没认真打扫过,到处是浮尘和废弃物,有些角落不能动,一动就有一股霉尘升起。灯是那种灰垢包裹的黄灯泡,多数已经坏了,少数免强亮着,让人想到太平间。许多巨大错综的管道悬在上面,能听见低频的轰鸣,不时有水珠从上面滴落。我的动作非常轻,怕影响别人,几乎类似小偷小模,只是由于控制不住抽搐有时才会扬起一小股灰尘。尽管如此,我还是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我记得就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我慢的。
没人能让慢停下来,有人让慢回家等消息,说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他,绝不把他落下,但那时李慢好像耳朵也有问题,听不见别人说话——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长期在地下室的人耳朵都十发灵敏,只是李慢充耳不闻,像没听见一样。为了尽量不影响大家,李慢用水把灰尘打湿,动作也越发轻灵。打湿了的灰尘味道醇浓,芳香扑鼻,以致李慢的抽搐有了较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有一种疗效。那种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与刚升起时还稍有不同,初时甚至嗅到虫子的某种气息,稍后就浑浊了。李慢后来从中医那里证实,阴湿软虫败火祛滞,对脾胃确有一定疗效。李慢当时只是凭直觉嗅到那种奇异潮湿的尘香,因此欲罢不能深沉地呼吸,以致多少出现了耳鸣症状。或者要么就是人们打牌吵的。干不完的活,清理完了自己的书架,柜子,抽屉,报纸堆,然后扩展到别人的,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有些房间已没人,可以放手干,可以与阴湿软虫长时间对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种生着非常小的眼睛的虫子,类似蚯蚓,但不是蚯蚓。
不容否认,地下室渐渐改变了面貌,空气已有所不同,能感到水的湿度,它类似一种清新剂,就是霉味太大了点。由于不通风,浮尘总是以最小的方式顽强地停在空中,久久不散,这使李慢的工作打了不小折扣。大约就是那时李慢开始盯上了天顶的通风窗,并且意外发现了短暂的阳光。李慢想要打开天窗,但是天窗太高了,必须有梯子才行。李慢转遍了整个大楼,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转到了,后来终于在存车棚发现一个。李慢自己没办法扛动,就找门卫帮忙,试图以两包烟为代价,本来已说成了,可门卫一听是地下室的报社立刻终止了合作,并引起了警惕。门卫到地下室勘察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动才算了事。
李慢不甘心,连续几天无人的早晨,挪动办公桌,桌上面放椅子,还是够不着,又把从家里带来的小圆凳放上面。这落了三层,样非常危险,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即使小时候李慢也没玩过这种蹬梯爬高的游戏,完全是李慢自己想出来的。每天早晨李慢爬上爬下,反复演练,有时一筹莫展,有时孜孜以求。高空作业李慢不敢太用力,因此进展十分缓慢。窗子已锈死,根本打不开。敲。震。推。李慢到得越来越早,因为每次必须赶在别人上班之前收拾好桌椅,恢复原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劳动创造了人,这话不假,李慢学会了使用工具。李慢找来各种能找到的工具,钳子,改锥,撬杠,甚至小钢锯,有些工具是李慢花钱现到五金店买的。最后是小钢锯起了作用。丝丝扯锯的声音不好听,但是非常均匀,李慢知道怎样用力,劳动创造人嘛。李慢早年听说过车工钳工什么的,不知是干什么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钳工,甚至想如果不上大学不读那么多书的话,他可以学一门手艺,比如一个鞋匠或一个自行车修理工——他会拆洗自己的自行车――那样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成为问题了。
某个潮湿的早晨,李慢终于锯开了钢窗,打开窗的那一瞬间李慢十分激动,禁不住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了通风道,高空一扇打开的玻璃窗反光刚好照到了李慢,竟然看到了早晨的太阳,说不上金光灿烂,但完全称得上夺目。李慢伸着脖子使劲向上看,觉得上面也应有人能看到他,天非常窄,只有一线天,没有云,能看见气流忽忽飘过楼顶,像刮风一样。那时李慢多希望楼上有谁也探出窗子向下看,那样那人就会像在深水中与他打个照面,相看两不厌,说不定还以为看到了自己呢。结果正想着李慢蹬翻了凳子,脚底一下悬空,凳子唏里哗啦掉在地上,有一种劈了的声音,肯定是从家拿来的小圆凳摔坏了。李慢吊在天窗上,事实上如果李慢当时清醒一点或许可以蹦到桌子上,但李慢吓坏了,根本不敢往下看,竟然慢慢向上爬去,后来骑在了窗子上。现在我已不记得李慢吊了多久,可能只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也可能更长。后来,当然了,有人来上班了,陆陆续续。李慢的同事见到李慢骑在窗户上无不惊讶莫名,但是也一直没人把李慢弄下来,每到一个人开始都是一张惊诧的面孔,然后问是怎么回事,再后就是笑,好像李慢十分有趣,谁也没想到李慢或许是寻短见什么的。
李慢也不急,反正肯定会得救,同样人们知道了怎么回事也愿意李慢在上面多呆会,看到新到人的惊讶面孔。李慢不再回答新人的问题,问什么都不说,用不着他说了。没人理解李慢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人知道这些天李慢做了多少神奇的努力。李慢不说话,样子非常无助,甚至是痛苦的。人们只是一味惊诧,兴奋不已,好像李慢已不是他们的同事,是一只猴子。这也不能怪大家,某种情况李慢的确像一只猴子,紧紧抓住窗棂,侧头向下看,有一些简单而认真的思考,好像他看别人比别人看他还要好奇。后来大家取得一致意见,认为李慢可能要寻短见,当然是做戏给新到人看的,结果一张张惊诧的脸让人们兴奋不已。新加入的人盼望后来的人,有人急着打电话叫那些还没出家门的人快点来,报社出事了,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快点。
人们扔水,吃的,瓜子,面包,我认为他们太过份了,一样也不接。他们寻开心,当我是猴子,可是又扔上一条毛巾让我围脖子上,挡挡风,我不接,看着他们。我能怎么样呢,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吧。瞧他们合不拢嘴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比他们还高出许多,看他们也一样,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心吧。我一点也没觉得冷,什么也不要。直到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同事到了,人们的同情心才得到提醒,把椅子放好,有人站上来,把我抱下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住了,半天缓不过来。女人心肠就是好,对我虚寒问暖,打来热水,泡上茶,放了冰糖,说冰糖有利于血液循环。我觉得饿了,想吃别人碗里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早晨我没吃饭。我提出申请,立刻得到了满足。吃着热腾腾的方便面,我觉得彻底缓和过来,但是刚一放下碗又打起响亮的嗝来。吃饱了嗝就打得响亮,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直希望人们谈到空气,因为新鲜空气已源源不断从天窗涌进来,可是人们好像更关心我的精神,好像我根本不是胃的问题。人们劝我回家,让我以后不要来了,有这么多人坚持不少我一个,一有发钱的消息马上告我。我不是为了钱。我愿和大家在一起。阵阵凉风带来了多么新鲜的空气,下午某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阳光呢,那该有多好。女同志抱怨温度低了,没多穿衣服,甚至要求关上天窗,让我伤心。她们平时怎么说的,老抱怨抽烟的人多,呛人,现在问题解了又抱怨冷。人们批评我,说我多事,有人甚至说:慢,你开的窗户你去关上!听上去不怀好意,我听得出来。我真的去关了,不是赌气,我觉得人们说的也有道理,窗子不能老开着,定时通通风就可以了,这事我想就由我负责吧。我还有一个私心,登高可以抑制打嗝或忘记打嗝,事实上由于置于高处的恐惧,由于冷风,我打嗝的毛病在上面完全消失了,而且还有了食欲。我愿意经常到上面去。
中午我吃了整整一个馒头,还吃了一份猪肉汆丸子,我不知是否能够消化,但是我的确食欲不错,人们不肯定我我觉得也值得这么做。每天仍有相当数量的来稿来信,我编文艺副刊,像过去一样审读来稿,给作者特别是诗人回信,提出意见,将稿子退回,告知报纸已停刊,何时复刊再行通知。不能说完全没有复刊的可能,我听说报社有人不仅在争取善后费,还在做复刊的努力。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我愿意相信,同时我认为也应该给读者以信心。
大楼同意发一些善后费,是个好消息。
或者也是坏消息。真的要离开了。
消息传出,地下室走廓排起了长队,平时不来的人都来了,以至自打停刊就消失不见的人也来领钱了。本以为他们找到了工作,结果没有。谁也没怪他们没为善后费做贡献,有抱怨也埋在心里。阔别的人照例面子上敬一支烟抽,说到各种情况摇头叹息,明天大家就要彻底各奔东西了。没什么人聊天,都默默的等着,抽烟的人多,平时不抽烟的人也点上一支,吞云吐雾。女同志就有些受不了,大声咳嗽,乃至变了声,实在忍不住就嚷起来:
“你们别抽了行不行,少抽点,还让不让人活了!”
干咳,沉默,没人应声,烟照抽不误,烟头明明灭灭,没人掐掉。个别人在角落沉溺地交谈,声音很小,但十分专注,根本没听到女同志的叫嚷、嘤嘤的啜泣。不能只有哭泣,在哭泣中或许需要某种无动于衷,需要有人专注交谈,否则也许会引起更多哭泣。交谈的人是两个过去报社的风云人物,消失很久了,以至有传言他们去了海外。他们今天到场让人奇怪,原来也看重这笔钱,好像他们原来不需要似的。他们没做一点争取工作,有钱了才现身,现了身又与众不同地沉浸在自己神秘的话题之中。工作对他们大概是小事一桩,他们具有某种职业性质,不属于云云众生,柴米油盐。人们不需要他们,又需要他们,说不清。他们高深莫测,一支接一支吸烟,时高时低抑扬铿锵的声音让无言的人的确感到某种力量,甚至某种安慰。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拿到钱的人无声地离去。每人两百块钱,两百块钱能干什么呢?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只是今天交换的信息让人绝望,奔波了一段时间的人回答大体相同:现在所有单位都人事冻结,不进人,免谈。没什么说的,只能是吸烟。幸亏我打开了通风窗,不然地下室会像失火了一样。女同志这时真正显出了无助,有人怀着身孕,抗议吸烟,但是无效。剧烈的咳嗽声中仍有人在打火,互敬互让,像充耳不闻。
轮到我了,我向后面的女同志谦让了一下,我没听清谁怀了孕,所以都可能怀孕了,但是后面的女同志一把把我推了进去,好像我更应该照顾。这是一间临时准备的财务室,有两房那么高,实际上是打通了两层地下室一个特大房间,上面管道纵横,又高又旷,四壁皆白,天顶玻璃窗已达上面地面,甚至高出地面。这间房我从没进去过,因为一直上着锁,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在门口已适应了一会光线,但进到里面还是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天窗射进的一道阳光,就在我头顶上,一直打在对面墙上,能看见光线中里密度很大的浮尘,如同走进实验室一般。尽管我像走在月球上,但仍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听到某种回音。高旷的房子中间有一小撮人,一张临时的桌子,不是报社的财务人员,都穿着蓝大卦,面无表情。有回音地提问。回答。确认。签字。领到信封,离开。我又转了回来,我问:大楼饭票可以退吗?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得到上面行政处,现在不行。我又听到了自己的清楚的脚步声,中间又停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好像试音一样。我看见墙角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工作,阳光刚好落在它身上,能看见一种奇异的光纤,它飞快地吐了一道丝,滑向另一端,像空中飞人一样,以致我觉得自己也被扯动了,几乎飘着离开了房间。
因为感觉还在蛛网上飞行,就没同任何同事道别,也没回办公室,直接飘着到了楼梯口。我想家。现在只有家。楼梯黑洞洞的,灯泡早坏了没人给按上,上面有水滴落,我不躲不避,没有感觉。某个瞬间,我的身体不明原因倒下,一点也不突然,好像很慢很慢地倒下。事实当然可能并非如此,只是我记得当时心智有些不清,并且还在想着空中飞人,因此觉得一点不突然,也没觉得疼。我在楼梯上小睡了一会,非常安静,也不知睡多长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如果我不是特别安静,像灰尘一样,我想我不可能拌到后面的人。是的,我被一脚踢醒,立刻站了起来,站得稳稳的。是个女同事,吓得尖声大叫,我说我是慢,慢,女同事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上楼,她是那会的哭泣者之,我想可能怀孕的就是她,她怎能那么跑呢?连孩子也不顾?我不信仰宗教,没有上帝,所以只能呆立一会,然后慢慢爬楼,不由自主就用上了手。挨到了上面,大厅人多了,我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再用手了,这会很难为情,而且怎么也得有点尊严。我勉力穿过大厅,本想一直昂首挺胸步下大楼台阶,结果很不如意,还是使用了手。
我或者慢那一年置身在冬天的风中,人有点残疾,不过骑在自行车上倒是看不大出来。那时虽然已是十二月,但空气中仍残存着某种刺鼻的味道,有地方在烧干树叶,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胶皮或机油味儿,履带的痕迹依然明显,油污也尚未除净,让人想到一些死去的灵魂。我和慢去万寿路,我们沿长安街一直向西,那时树上还挂着稀落的干树叶,不时飘落一些,自行车轧过发出又干又脆的声音。那一年我的自行车四处奔波,寻找一切可能的关系,只是我的关系少而又少,大学同学倒是有一些,能记起的人实在有限,而更多人已把我忘记。我不能怪他们,我上大学没有要好的朋友,我只能向他们好报出名字:“我是李慢”。
我的名字通常比我本人给人印象深刻,一说人们就想起来,好像想起的不是一个人而一种事物。老同学对我还算热情,答应一有消息就告我,只是之后差不多都没什么下文。那时还没有职介所,报上招聘启事一时全消失了,只能靠老同学。
到了万寿路,拐入一条斜街开始陌生起来。我下了车,掏出老同学朋友的朋友写给我的条子,那位友人同情我的处境,心也挺细,怕我找不到地方,给我画了草图。收起条子,继续向北,向西,又看了一次条子,向北。路已有点荒,看见了城市的河流,眼看快要进庄稼地了,终于看见路边一个红砖围成的院子,按图索骥应该就是这里。院子很大,四周空旷,墙头插着碎玻璃片,玉米秸在上面飞扬。院门破落,看到了中国社会商务调查所的方形铜牌,另一边是汽车修理厂的白牌。没有传达室,也没见到一个修理工,院子里倒是横陈着一辆汽车残骸,上面落满灰尘,好像很有年头了。一排平房,一座二层简易楼,简易楼是平房上的加层,看上去摇摇欲坠。我进到了楼内,马上又出来了,里面空空如野,什么也没有。只能上二楼了。最初朋友介绍地点时提到汽车修理厂,我就奇怪那么大一个社会调查所怎么会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后来才明白是一家民办机构,那时的民办机构好像可以乱叫,叫中国XXX或中华XXX的比比皆是,听上去非常响亮,越是民办越打着国家的响亮牌子。
简易楼楼梯外置,陡峭,摇摇晃晃颤颤悠悠,梯铁的声音让我心惊。我的腿还没好利落,很不适合上这样铁索桥似的楼梯,几乎忍不住又要用手。提心吊胆,总算进入简易活动板房。里面还不错,一种蓝色调子让我眼睛一亮,与外面大车店的环境完全不同。房间明亮,分隔成不同区域,板墙发出现代办公环境的芳香,办公桌清一色的灰,富于质感,线条明快,接待室墙上贴有“文明、祥和、敬业”几个大字,下面是蓝色小字。我找的是所长,同学朋友的朋友差不多为我打了保票,所长是他的哥们,尽管如此,蓝色环境还是把我吓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成。
所长坐在大办公台后面,人太小了,西服裹着短小的身体,老板椅升得很高,让人想到幼儿园;所长一只眼呈暗红色,有点斜视,显然是很陈旧的沙眼,以致整个眼白都给浸红了。显然注意到我诚实的表情,不耐烦地问我:
“什么事?”
我递上条子。
所长看了一会,似乎仍在生我的气,没显出一点热情。
“有简历吗?”
我赶快呈上。所长看简历,我看着所长,没有想笑的感觉,如果我心情好的话就很难说。所长是否像日本人我说不上来,样子有点挺拨,如果椅子合适,不坐那么高,事实上挺有威严的。
“你有什么想法?”所长问我。
我不太明白所长的意思,再次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谈到了简历上没写的诗歌写作经历。我注意到所长眼睛亮了一下,我以为找到知音,详细介绍了自己诗的特点。所长肯定有诗歌经历,一种思索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后来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我只好停下来。
通了。但是显然没人接。所长又拿起条子,问我同介绍人什么关系。
我说了实话,同学朋友的朋友。
我这里是一个商业调查机构,我需要人,但不需要写文章的人,更不需要诗人,所长斜视着我,显然顾到了朋友的面子,我这么说不是拒绝你,你可以先留下来,但你得知道我这儿的工作性质,通常到我们这儿来的都是有想法的人,带着项目来或者有特别的关系背景。我这儿不是国营单位,没有工资,得靠你的项目挣。如果你有什么项目我们可以合作,我提供平台,一切合法手续,工作证,介绍信,公章,营业执照。名片你可以随便印,挂什么头衔都可以。不过你不能印所长,如果你的项目有潜力经过我允许可以印副所长,我这有许多副所长;都没有工资,也不要档案关系,但要收取一定的风险金。你干出效益,所里按比例给你应得的提成。这样,你先看看我们的营业执照吧,“喏,就在墙上,你看你能干点什么。”
没有工资,我的心立刻凉了,但我还是站起来,我看到了平生第一次看到的东西:营业执照,企业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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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没上来我就坐下了。后面还有一长串,我断句还可以,只是体质太虚,类似低血糖。
“我们实际上就是一家公司,而且是无限公司。”
“什么叫无限公司?”我愚蠢地问。
“就是没有限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您看,我过去写诗——”我已经说不出口。
“将来也许我们会办份内部小报,但现在还不行。这样吧,我这儿现在有一些别人正在做的项目,看看你能做点什么,先给别人拼拼缝儿,做点具体业务。一般我不干涉别人的项目,你是朋友介绍来的,我可以跟项目经理说说,不过,你最好别再跟人谈诗,千万注意这点,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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