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猪特别聪明,会认人,会上树,会哭会笑,分得清敌我友,跟人差不多。奶奶说这样的猪就是人转世的,你再看它的蹄子,要是五个爪子就是人变的,不能杀。
但我二皮叔不这样看,他说什么猪都能杀,关键是要杀得它舒服,要是杀母猪,得杀得它哼哼直叫唤,让它以为有一头公猪压在它的后背上。要是杀一头公猪,则要让它误认为有一头母猪的屁股正在它的身下,让它呜噜呜噜直喘气。
二皮叔一边磨刀,一边眉飞色舞,挤眉弄眼。不过我不太相信有这样的事。他杀猪的时候我差不多都在,我从没听见过任何一头猪像他所形容的那样叫唤,它们呼天抢地地嚎叫,凄惨粗砺,好象有人往它们喉咙里塞了一大把砂子,每次我都要堵上一会儿耳朵。
谁能从刀子下的猪叫听出名堂来呢?
那就是我二皮叔。他说你不能用听人的耳朵来听猪叫,他扯着我的耳朵让我听,哼哼哼,呜噜呜噜,他学人的哼哼,又加进了猪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是猪叫出了人的声音。但等到真正杀猪的时候却不是这样。
所有杀猪的工具都在二皮叔的屋子里闪闪发光,放生刀、剃毛刀、晃钩、砍刀、锉把、尖刀,长刀短刀,宽刀窄刀,它们一一挂在墙上,这使二皮叔的屋子像一间刑讯室,又像一个武器库,现在看来,还像一个恐怖主义组织的秘密据点。二皮叔从来不让它们生锈,他又磨又擦,所有的刀,寒光闪闪映照在我二皮叔的歪脸上,使他看上去阴气逼人。
猪难道不怕他吗?
恰恰相反,二皮叔对猪,尤其对母猪有一种深刻的柔情。
我常常觉得自己看到如下情景:灯光之下面,稻草之旁边,我二皮叔深情抚摸一头母猪。他对这头无辜的猪说,你这狗婆子×,骚×,小婊子,我知道你前世是一个女人,又风骚又勾人,把人的魂都勾掉了,你好吃懒做,谁权大你就让谁日,你让村长日了又让支书日,支书日完又让治保主任日,你怎么不给我日,你嫌我是个杀猪的,你今世变成猪真是报应啊,变得好,变成猪你就落在我的手上了,你这个骚×婊子狗婆子×。我二皮叔边唠叨边动作,那年赶集我碰你一下奶坨子你吐我一脸唾沫,我摸死你。他说着就自己把裤子脱了,想要进到猪里面。母猪也不躲,二皮叔干脆趴在母猪上面。事毕之后我二皮叔对母猪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躲,看你眼睛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骚货,全身上下都有一股骚味,小骚×,往后我给你放生,让你痛痛快快转世投胎做人。二皮叔叹一口气说,到时候你又不认得我了,只认得村支书,你这个狗婆子逼。
我二皮叔认为,杀一头猪就是给它天大的幸福,不是让它死,而是给它放生,放一条生路让它投胎做人。这样的真理大家都明白,但我二皮叔最明白。
所以杀猪叫福猪。杀猪刀叫放生刀。
每一只猪在我二皮叔的眼里它们都是人,二皮叔能看到它们风情万种扭扭捏捏。他做梦都梦到所有的猪都半猪半人,所有的人又都半人半猪,所以人人都喜欢他,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不愿意跟支书睡。
在猪的世界里,我二皮叔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帝王,有后宫三千,嫔妃七十二。当然,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母猪了,母猪小时候叫草猪,公猪小时候叫仔猪。草猪和仔猪到一定时候都要阉掉,让它们只长肉不配种。用二皮叔的话说,这种母猪的猪逼下不出小猪。
二皮叔最喜欢杀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并认为这头母猪在被杀的过程中跟他一样,感到莫大的幸福。
现在,二皮叔就要杀猪了,尖尖的放生刀、长长的刮毛刀、重重的砍刀,多么明亮,多么灿烂,就像太阳一样,它们的光芒聚集在二皮叔的眼睛里,使他在猪的眼里更加目光炯炯。而晃钩在空中摇来荡去,如果有一只猪抬头看天,就会看到这只晃钩和蓝天白云在一起,或者和星星月亮在一起(杀猪经常是在早上五点多),这样的情景会使猪忽略它的凶险性吗?
猪又看见了洗脸盆,红的蓝的花的,里面有半盆水,人在里面放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有的猪不认识盐),用棍子搅了搅,一种咸咸的水腥味就升了起来,而二皮叔的尖刀划破水面,发出嘹亮的啸声,带着无边的今生前世的寂静,以及前世今生的喧哗,一步步紧逼而至,一头猪,如果不死到临头是绝对听不到这些旷世的声音的,人也不能。
死就是这样一个深渊,穿过深渊由猪变成人,或者穿过深渊由人变成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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