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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二帕到最大的那家新华书店买书,在时装类书架前意外地看到了意萍。二帕最先看到的是意萍的皮鞋,那是一双十分时髦前所未见难以设想的皮鞋,既像是新的又像已经穿过了许多年仍然保有优秀的品质,这双鞋一下就抓住了二帕,她不禁要看一眼这背影同样好看的女孩,女孩却像有感应似的一下转过头,使二帕猝不及防。
二帕定眼一着,这才认出意萍来。
意萍说:二帕。
二帕说:你。
意萍说:你一进大门我就看到你了,我想你肯定是要来这里的。二帕看着意萍,往日的什么东西在意萍的脸上晃动着,二帕看着她,脉脉的温情在两人之间升起,她们感到了这点,这使她们克制着这种感动,她们垂下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
意萍说:二帕,你现在身体好些了。
二帕说:好些了。
意萍说:我一直想去看你,又一直没去。
二帕说:我也想你来。
意萍抬起眼睛看了二帕说:二帕,你现在比以前漂亮了,你化妆了吗?
二帕正想着意萍是否已经知道了她那件事情,一听这话马上漂亮起来地说:也就化了一点。她同时扫了意萍几眼说:意萍,你真会打扮,简直是天衣无缝。
意萍一点也不掩饰地得意着。两人互相欣赏,消除了芥蒂,友谊重返往日。
意萍这时又经历了一次恋爱,这次恋爱失却了从前的那种一往情深的柔情,既不热烈也不迷狂,就像空气浮在身外,虽然触碰到皮肤,却是没有痛痒,进不了心里。对方是一个身材修长面貌清秀在人前一站很有样子的男孩,比意萍小一岁,意萍嫌他的名字不好听,给取了外号叫碰碰,含义不详。
碰碰虽然样子尚可,却是地道从农村考上大学然后拼命用功再后幸运地留在了城里的农村人,他一不经意或者一经意就会露出农村的马脚来,意萍对此极感窝囊。但意萍又无数次地想过,碰碰虽然土一点,却是忠厚老实诚心诚意爱她的呵,碰碰老实,碰碰年轻,碰碰身高一米八0,碰碰的职业体体面面,碰碰只爱她意萍一个人。有了这么多好处,土一点实在不算什么,有了这老实和爱的保障,意萍感到了大大的安全,这安全像一张又厚又大又结实的棉垫,死心塌地地停在意萍的身下,意萍朝未来的日子一探头,看到疾病、衰老以及某些尚未看清必定来到的致命危险把她独自一人抓到冰凉的空中,意萍害怕得要命,只有想到碰碰,意萍才心神稍定。意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马上就三十岁了,三十岁了,三十岁了,她必须在三十岁到来之前结婚,好像结婚就可以挡住三十岁。
意萍经历了几次各异的恋爱,现在她累了,她想试试结婚,试试安静下来,她理智地跟碰碰谈恋爱,按部就班地和碰碰约会。看电影、散步、郊游,意萍觉得这一切庸俗极了,无聊极了,没意思极了,这场恋爱变成了一块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意萍在这次没有多少欢愉的恋爱中走到了结婚的边缘。
意萍就是在这时再次见到二帕的。
两人在书店里站着说了许多话,又各人买了同样的几本书,一个人一说这本不错,另一个马上抽出同样的一本。边翻边说,真是不错,两人互相影响,火上浇油,一时间彼此觉得对方与自己是多么情投意合,这种情投意合是多么的贴心贴肝,两人眼睛放光,脸上焕发出光彩,从书店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家新开的门面干净雅致的馆子,她们心情愉快地走进去,要了酒菜,十分豪气地吃将起来,就像真正的男人在结拜真正的兄弟,她们在抢着付钱之后从馆子里出来,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意萍说:二帕,咱俩要有一个是男的就好了。
二帕说:就是。
意萍说:这样咱俩就不用另外再谈恋爱了。
二帕说:就成两口子了。
两人一齐大笑,笑声在暮色的掩护下十分放肆。笑完之后就真心地神往起来,谁也不再说话,似乎一出声就会将这美好的希望打碎。
两个三十岁的大女孩默默地骑着车穿过宽阔安静的七一广场,她们并着肩,感到了最珍贵的东西就在她们心里,她们的心里满满的,脚下轻盈如飞,下坡的时候风将她们的衣服鼓荡,将她们的头发高高扬起,浓黑的树影无声地从她们的身边飞快地滑过,气流摩擦着她们的耳朵,发出奇妙的哨声。
两人不觉就到了二帕的宿舍,月光出奇的亮,没有遮拦地一直照到二帕的床上,二帕没有开灯。意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到了二帕的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她深陷的眼睛里有一种忧伤的预示着悲剧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意萍,意萍无声地看着她,良久,她忽然心一动,某种声音自远而近从她的头顶贯注到她的身体,她恍然地看着二帕,心里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欲望。
意萍哑着声音说:二帕……
二帕望望意萍,她看到意萍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在月光下既美又狰狞,她无端地害怕起来。
她听见一个不像是意萍的声音说:二帕,女人比男人有味道得多。
意萍又说:我现在明白了,我其实是喜欢女人的人。
二帕迟疑地说:是……那种喜欢吗?……二帕吸了一口气,及时地将那三个要命的字吞了回去。
意萍因了这种吞吞吐吐的点破,竟坦荡了起来,她语气松弛地说:二帕你不要那样想,女人之间一定能有一种非常非常好的友谊,像爱情一样,真的,二帕你不相信吗?
二帕说:我害怕。
意萍有些失望:二帕,你真是的!你缺乏内心的力量,不敢冒险,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月光已从床上移到了窗边,房间里暗了下来,两人的脸被隐没在一种柔和的黑暗中。
忽然二帕说:意萍,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
意萍从二帕的声音中似乎感到了什么,她紧张地轻声问:为什么?这声音轻得像是没有出处,它来自天上,来自一个远不可知的地方,它把某种隐秘的事物拉出来悬挂在这间房子中月光和黑暗的边缘。
二帕盯着黑暗说:我害怕是因为我天生就是那种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男人,没有真正从他们那里得到过快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绝望极了。
二帕盯着黑暗说:可我不愿意强化自己的这些,我不想病态,我想健康一点。
意萍说:二帕,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那样,我们只是要一种比友谊更深刻的东西,我常想,我活在世界上什么是我最想要的呢,就是爱一个人,这个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彼此能激发出深情,二帕,只要有了这个,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二帕,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我一点都不爱碰碰,我根本不在乎他,可是我在乎你,你知道你多让我动心,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只有我才能欣赏你,你知道吗?
二帕在黑暗中低着头,她的脸有点发烫,意萍的激情使她深感到了惭愧,她喃喃地说:意萍,你才是真正精彩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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