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雨夜里想起这个女人和她的狗是在认识天秤之后,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也许我担心很快说会失去天秤从而最终变成那个女人。
天秤将在一次吵架之后一去不复返,然后我拼命找他,但找不到,无论信件还是电话都无法到达他,你搞不清楚他是从什么地方消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他,好像很久就没有了,他从来就没有过他,他只是你幻想中的人物,然后你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回想起两个人共有的夜晚,觉得就像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就连人工流产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一件事情经历过和没经历过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天秤既然没有给我留下他的照片,他的形象自然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有一天都噜问我:你找到天秤了吗?我反而问:天秤?天秤是谁?这就是一切。然后我很快就老了,老得前胸的皮跟后背的皮贴在一起,头发稀疏,我把镜子打碎,洗面奶按摩霜什么的早就不用了。我每天喝完绿豆稀饭就爬到饭桌上,把窗帘拉上,只留一条缝。我从缝里向外窥视,马路上人来人往男女老少,尘埃浮在空气中看得清清楚楚,到夜晚,电线杆下总会有一个年轻人在等他的女友。
有一天来了一个瘦高的陌生人,他敲开我的门,我不认识他,我问你找谁,他说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你说过你很爱我,没有我你就活不了。我说我爱的不是你。他说是他,他是天秤,这时他专注地望着我,以为我快要反应过来了。但我说:天秤?天秤是谁?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陌生人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天秤啊。
我说我在等一个人,我不会错过他,因为我每天都从窗口往外看,他一出现我就会认得,他的身上发出一种很香的气味,比爵士香皂还要香,我每天夜里都在梦中闻到这种香味,它们有一种淡蓝的颜色,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他到来的时候树上的雨滴会丁当丁当地敲响,房屋和街道都会发出那种淡蓝的色彩,我将回到我三十岁的时候,我是在那年认识他的。
陌生人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正好是三十岁,我三十四岁,你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我任何时候去你都是独自在家。你要等的就是我,我是天秤。
我对那陌生人说:你走吧,我还要看着窗外,我不能错过他。
陌生人说:你不要着急,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来了。你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好吗?如果你真的认不出我,我一定走开,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他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一张破烂不堪的藤椅上,上面有一个蓝色的靠垫,也已经因为年深日久而磨损了。他说:就是这张藤椅,我每次来都坐这上面,那时候这椅子的背后是书架,对面是一张椭圆形的茶几,我经常在中午一点多去找你,那时候人们都在午睡,没有人看见我。你也在午睡,你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去开门,开了门又躺到床上去,说你刚睡着我就把你敲醒了,我进门就把藤椅移到床边,正对着你,你躺着,我坐着,然后我掏出烟,我那时抽的全是好烟,或者万宝路或者健牌,最差也是希尔顿。你说烟灰缸在椅子脚下,你的烟灰缸是黑底白花,有两道金边,瓷制的,非常别致,现在还在吗?
陌生人一下从我的桌子底下看到了那只烟灰缸,他把它拿在手上,显得有些激动,他说金边已经掉得看不出了,白花还在。他温和地看着我,再一次说:你想起来了吗?我是天秤。
我说:我不知道天秤是谁,我要问都噜,但都噜已经去了美国了,第一年还有联系,后来就没音讯了。你怎么认识我的烟灰缸呢?
他说看来你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你当时经常抽一种叫摩尔的香烟,深咖啡色的,细长薄荷型的,你想起来了吗?他急急忙忙说着,一边用目光在我的书架上寻找,接着他径自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抽了出来,他说:你还记得这本书吗?萨特的《理智之年》,这是我给你买的书,你自己在最后一页上写了字,你当时还在书页里夹了一枝黄菊花。他迅速翻着书,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枝干枯的花。这是你当时的女友方耘拿来慰问你的,他说,你告诉过我是她路过花圃时偷的,偷了两枝,你跟我讲话生气撕烂了一枝,剩下这枝就夹在书里了。我说:方耘我当然不会忘,但她后来去了法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回答我,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说:你还记得你写在最后一页的字吗?你自己看,你当时写的:为了纪念一个相同的事件。如果你连那件事都记不起来,我相信你任何事情都不会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我问。跟《理智之年》里的事情一模一样的那件事,那里面的男人也是三十四岁,也是没有钱,他后来去偷了钱,我没偷,我借了钱,借了两百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什么我不记得了?孩子。什么孩子?我们两个人的孩子,那是一九八八年的事情你忘记了?你当时说去打掉它还不如让你去死,你说就像拿刀割你的心一样痛,你说你不管死活一定要把他生下来,说他是天才,你哭一天一夜,天亮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一遍。我还以为这事真的要了你的命。我没有过孩子,我说。
陌生人走了,把那本绿封面的书也带走了。他走了很久以后我还在想:天秤到底是谁呢?
以上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在未来的一天一定会发生,我担心它们会发生所以写在这里,这样反而心定了下来,我想最糟的结局无过于此了,一个人只要能把最坏的结局想明白,也就不会老是患得患失了。何况天秤现在还好端端的。一切都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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