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猪,出现在多年前的知青点,它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样敏捷。它像猫一样跃上了房顶,它跨栏的姿势如同刘翔,如果它有头发,它将长发飘飘。
它使我兴奋。
一只又黑又瘦的猪,在蓝天丽日之下,呼啸着冲上房顶,多么奇丽。当初我和高红燕去墟上捉它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它日后会如此威猛。
虽阅猪无数,但头脑里还顽固潜伏着猪的理想形象,那就是剪纸上、年画和宣传画上的大肥猪,干干净净,圆圆实实,脸上笑眯眯,身上还长着一朵匀称的花。当然这朵花不是长上去,而是画上去的。但年深日久,我就觉得凡是猪,都会长这样一朵花(小时候幼儿园的墙上长年画着一只身上有花的大肥猪,童年记忆根深蒂固)。我在猪行上看到两排装在竹笼里的小猪花,一个个玲珑活泼,顿时心花怒放。面对它们,我的眼前出现了幼儿园的墙,那上面的猪两眼笑眯眯,两只耳朵又大又软,身上还长着那朵像模像样的花。
据说买小猪甚有讲究,什么样的猪能养肥,什么样的猪好跳栏,养不大,那是一门神秘的学问。但我们天真无知。我们以为,凡是小猪,必能长成肉乎乎的大肥猪,然后杀了吃肉,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既如此,我们决定哪只好看就挑哪只。
猪花这个词,是六感人民对刚生下不久的猪的称呼,我很喜欢。它既亲切又响亮,生机勃勃,让我想到一朵花结成果的自然过程。这个词包含着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有一种温暖的撩拨!
那天是全公社知青的集中日。自从出了李庆霖,知青就有了组织,每个月都要到公社集中一次,有时是集中一天,有时是两天,内容是表扬先进事迹,批评不良倾向,提出今后要求,此外就是政治学习,按照上级的要求,批宋江或追查政治谣言。
谁会喜欢开这样的会呢?
我们喜欢,极其喜欢。不管是先进知青还是落后分子,我们全都喜欢集中日。我们是多么喜欢国家管着我们啊,我们最怕没人管。
这个月的集中日刚刚结束,我们又会盼着下一个集中日的到来。大家的自行车在公社门口挤着,男生和女生,一步一回头。
这种心情你们是不会理解的。
我最喜欢在农忙的时候集中,这样就可以不用出工!尤其是双抢季节,白天在田里割一天稻子,腰都快断了,吃完饭紧接着还要出夜工打谷,到半夜才收工。这时候就想,怎么还不通知集中呢,快快通知集中吧,再不集中,人就垮了。这时候,我第一羡慕安凤美,她不出工,她落后,她躺在家里睡大觉。
集中日可以吃到公社食堂的饭菜,那菜面上有肉,肥猪肉,一想到肥猪肉我肚子里的口水就会汹涌而出,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肥猪肉在我插队的日子里,就相当于东方和太阳。事实上,我小时候特别不爱吃肥肉,吃了肥肉就想吐,但插队之后这个习惯就彻底改变了。插队仅三个月,嘴里就淡出个鸟来了,这是《水浒传》里鲁智深说的(事隔多年,当我来到北方,我才知道这是一句粗话,鸟字在这里不是指天上飞的鸟,而是指男性生殖器,既如此,鸟就不能再念鸟,而要念DIAO,这个音比较下流,写成字就更下流)。我光着脚,裤子卷到小腿肚子上,脚面有泥水的印子,正是踩田时节,每人拄着一根棍子,在水田里踩来踩去,把杂草踩下支,把长得很像水稻的稗草拔掉。在踩了一天田之后看到灶台上没有菜,于是我站在知青点门口高声说道: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接着我和高红燕都开始想念罗东,但罗东生病回家了,如果他在,我们可以让他去偷菜。
他胆最大脸皮最厚,有人看见,他就笑嘻嘻的,谁都拿他没办法。我和高红燕也偷,我们叫摘菜,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有一定的道德感,要等月黑风高,四处无人,我们就像贼一样,头扎布条,肩扛布袋,踮手踮脚地走在通往自留地的小路上。我和高红燕,从小就是好孩子,要我们做贼真是难为我们,我们互相鼓励,心里的鹿却在奔跑,我们来到菜地边,心惊胆战,手忙脚乱,瞎掰一气,在黑暗我听见菜梗掰断的“喀嚓”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是内心的软弱放大了这普通的声音。
玉昭说,知青去过的菜地就像野猪打过滚。队长让赵战略告诉我们,摘菜要从菜帮子先摘,不要只摘菜心,那样整棵菜就完了。三婆说,摘哪家的都不要紧,谁家的菜都吃不完的。
在没有菜吃的日子里,我们更加热切地盼望到公社集中。
集中日,那意味着一只瓦饭盅和一只粗瓷碗,瓦饭盅圆形平底,里面有层发亮的黑釉,外面是浅米色的瓦质,隔热,手感粗糙舒适,这样的平底饭盅专门用来蒸饭,一层摞一层,放在一只像小锅炉那么大的木蒸笼里,盖上大木盖,用湿布捂着有缝的地方,白色的蒸气噗噗地升起来,食堂里雾气弥漫。想起瓦饭盅我感到左手有点烫,这种烫温和而妥帖,不是平滑的碗壁透出的那种锋利的烫,饭盅里有平整而结实的米饭,散发出淡淡的木的香味,这是木蒸笼的味道。我就是吃着这种饭一路长大的,一闻到木头气味的饭就倍感亲切。粗瓷碗里有半碗萝卜丝,最上面有好几块黄澄澄香喷喷的炒猪肉,有肥有瘦,间杂着碧绿的青蒜,我毫不犹豫,夹起一块肥肉就往嘴里送,肥美的肉香一下充满了我的全身,每一个空虚饥饿的细胞瞬间获得了某种浮力,身体在肉香中顿时变轻了。吃完肉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小时候看见肥猪肉是要头晕的,这个奇怪的记忆使我大惑不解。
两眼炯炯有光亮的小黑猪,黑得像最优质的木炭,一看见它我就没头没脑地欢喜上了,如此看来,我比猪还幼稚无知。一个幼稚的人以貌取猪捉了一只猪花,日后把这只猪养成了一只猪精,此事顺理成章。
在公社知青会上,领导拼命表扬一个养了一头大肥猪的集体户,号召大家学习。到了分组讨论,罗同志就让每个知青点表态,由于刚刚吃上了炒猪肉,大家都兴奋,纷纷表示,一定养一头大肥猪。丁服的那个组还表示,要养两头,丁服发言说,养一头是养,养两头也是养,养一头可以改善生活,养两头则可以支援国家的建设。丁服态度诚恳,不像是装的,她在我们班的时候就是这样,任何假大空的话,到了她那里都会变得恳切真实,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一散会,我和高红燕立即抓起各自的帆布挎包准备出墟,罗同志出其不意地绕到我们身边,压低声音,用一副地下工作者的口气对我们说:你们还不赶快去捉猪花,晚了别的组就要抢先了!我听了这话有点糊涂,不明白捉猪花这件事为何要变成百米赛跑。罗同志看到我发愣,就说:谁最先捉了猪花,下半年评先进集体户就是一个重要的成绩。我和高红燕立即恍然大悟。
我们一路走,心里一路盘算,一旦评上先进集体户,招工招生的名额就会有指望了。招生,最好是去G省大学,或者是医学院,农学院也行,那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但又听说,全县知青,只有一个人被推荐上了医学院,那是吴秋风,高我们两届,她爸爸是县革委会副主任,谁能跟她比呢!我又盘算比上学差一些的去处,邮局、书店,最好是图书馆,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也不错,比供销社好,如果去工厂,最好是大工厂,最理想是大城市里的大工厂,柳州的柳钢,南宁的南棉,玉林柴油机厂亦可,或者在南流县的地区水泥厂,南流县瓷厂。这些盘算让我又高兴起来。我们一路走过邮局百货公司粮店书店供销社,我心里忽上忽下,沉下去又升上来,但总的来说,因为要去捉猪花,捉了猪花就可能评上先进,评上先进就能招工,这样光明的前程让我心情越来越好。
这样看来,评先进就像兴奋剂,听说使用兴奋剂是全人类的必然趋势,而罗同志早在七十年代中期就无师自通,恰当地使用了这一秘密武器,他真是这一领域的天才。
在兴奋剂的激励下,我和高红燕飞快地到达了猪行,准备捉猪花。“捉”就是买,跟“割肉”和“扯布”分别是指买肉和买布一样,“捉猪花”的规范句子是:购买刚出生不久的小猪。
猪行上猪花真不少啊!看到憨头憨脑的猪花我打心眼里高兴。我一眼看中了这头目光炯炯的黑猪花,我发现它也正在看我,眼神像人,有探询的意思,它的笼子上扎着一根红布条,颇为夺目。
我就在它跟前停了下来。
卖猪人从笼里拖出猪花,倒提着给我看,它轻盈地打挺,柔韧性很好,它的眼睛水汪汪的,让我想起翟青青。真是奇怪,自从工宣队长出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用手指轻轻碰碰猪花,它一颤。心有所动。
我们没有再看第二家就把这只猪花买下来了。一路上,高红燕一再夸奖这只猪漂亮,看样子,她比我更喜欢。以貌取猪,这是知青的幼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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