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回北京的那个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在N城的宿舍里,和三五个旧日的朋友围在一起。其中一个是菜皮,一个是老圆,菜皮又黑又瘦,年龄不算大但满脸皱纹,沉默寡言老谋深算的样子,这样的人一旦说出一句什么话,总让你感到震慑,不由得不信。菜皮是我在N城的诗友,在一家机械厂当电工,平日喜欢和几个写诗的互相传看各自的诗,但很少有发表的。老圆矮胖,共青团杂志的编辑,在任何场合都跟菜皮在一起,让人匪夷所思。这两个人的面容在我的梦中十分清晰,而且跟五年前我离开N城时一模一样,丝毫未变。另外两个人的脸我始终看不清楚,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我在N城交往不多的朋友中的两个,但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其中有一个是女的,我觉得她应该就是南红,因为这次聚会是她张罗的。
大家围在我的茶几上,菜皮正对着我,他冲我举着一张扑克牌,梦中光线很暗,我看不清那是什么。菜皮的鼻子顶在扑克牌的后面,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重感冒发出的鼻音,他说:
多米,你看这是什么?
我再看时,扑克牌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像菜皮的脸那么大,正好挡住了他的脸而没有挡住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扑克牌变成了菜皮,或者是菜皮变成了扑克牌,菜皮的头发天衣无缝地长在了扑克牌的上方。
但我还是看不清扑克牌上的图案和数字。
菜皮说:这是J,你看清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扑克牌的J立即明亮起来,它原本是在扑克牌的右上角,我不明白它怎么一下就在中间了,相对应的左下角的J却没有,空得出奇,有一种诡秘的气氛,令人怀疑那个不在场的J是被人谋杀了。我疑心这是一副特制的、有着秘密和阴谋的扑克牌,它大有深意,不同寻常。
果然菜皮说,这个钩是铁的。
我看到铁的冷光布满了这个J字,这使它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扑克牌上的J,而像一个不折不扣的铁钩。我满怀疑虑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我发现自己触到的不是纸,而是坚硬冰冷的铁!与此同时,铁钩四周的纸牌纷纷剥落,就像一个泥做的模具被人打碎,那镶嵌其中的东西完全凸现出来,又像某种铁质的动物,在泥胎里完成了它的生长,它靠着自身的力量奋力一挣就脱落出来。它周围纸牌的碎片像刚烧过的纸的灰烬,一片一片无声地散落,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奇怪的是菜皮、老圆等人也同时消失不见了,好像他们也是碎裂的纸牌,轻飘飘的被什么东西一吹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坚定的铁钩,在四周的黑暗和空虚中发出铁质的光芒,它真相不明地悬浮在我的眼前,布满了不可知的玄机。
南红
天亮醒来的时候这个梦的残片还留在我的脑子里,但我很快就想起了我的行程。我迅速清醒过来,赶快穿衣起床,刷牙洗脸,并冲了一杯奶粉。南红睡眼惺忪地起床,这几天她每天很晚才回来,她又找到了新的男朋友和新的工作(这件事的本质是有了新的男朋友就会有新的工作),她说她下个星期就要去上班了,马上就会有收入,而且她可能用不了一年的时间就实现去南非的梦想,这些她已经跟我说过了,现在因为我要走所以她将说过的话又摘其要点跳跃式地重说一遍,她说了五分钟就兴奋起来,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点也想不到换上衣服送我一下。当她再一次说到南非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停当,她大梦初醒披上一件外衣赶到门口替我打的,并且替我付了出租车的车钱,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送我了。
南红身穿睡衣送别的情景让我有一种仓促、不正常、不稳定的感觉,她关上车门朝我招手。这最后的印象不知怎么使我感到一丝风尘味,我一时觉得有些眼熟,后来我想起来,是她冬天到北京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她也有类似的感觉,那时我有三四年没看到她,一眼看过去觉得她跟以前是有些不同,但我没来得及辨别这种变化就淹没在久别重逢之中了。这次我到深圳,首先看到的是病倒在床的南红,她无数惨痛的经验在我看来是沧桑远大于风尘,而且两人白天黑夜在一起,也觉不出什么。风尘味是要隔着距离看的。
一个身穿睡衣头发蓬乱眼皮微肿的南红就这样停留在我最后的印象中,某种不祥的感觉曾在瞬间掠过,但很快就消失了。三四个月后,南红的死讯传来,我眼前首先出现的就是这个身穿睡衣的形象,在我的感觉中她就是以这副模样离开这个世界的。当时那种瞬间而逝的不祥之感就是死亡的影子,它停留在南红微肿的眼皮、散乱的头发上,不动声色地隐藏在睡衣的皱褶里。在告别时我看到了它稀薄的影子,但我不知道这就是死亡的身影。而且在我离开深圳的最后几天,南红迅速恢复的信心和好心情使我没能准确判断这些影子的实质,我以为它们不过是她兴奋之后的疲惫,只要睡上一觉就可以全部消散。
穿着睡衣的南红还从路边的出租车旁站到了一个顾客稀少的商场中间,她身后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机器,我知道这跟“商场自动化”这个词有关。这肯定是一幅事实上不存在的场景,它只存在于我的头脑中,因为有几次南红都是穿着睡衣跟我谈论商场自动化的事,这是她新结识的男朋友的专业。最后她穿着睡衣站在房间中间向我描述大屏幕电脑试衣的过程,她说那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大房子马上就使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大房子和她的眼睛互相辉映,好像大房子就是从她的眼睛里诞生出来的。这时那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房子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它把我们的房间拉长拉宽,我们对面的墙变成了有整整一面墙大的镜子,我们的身后,是呈弧形排列的无数的衣服,容纳着所有的季节、一切的国度、全部的民族各种面料、各式款式、各个不同时期的无数衣服,它们黑压压地排列在我们的身后,我们转过身就像面对一个大的梯形教室里一排又一排老实而规矩的学生,或者,像一个部落的首领面对一大群服饰不一、高矮不齐、参差错落却又紧紧挤在一起的部属,任何人一旦站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一股气就会从脚底心一直冲上脑门儿,搞得印堂发亮目光炯炯,甚至可以气冲霄汉或气吞山河。
就这样我们在这间商场自动化的大房子里,在这样的房子我们情不自禁地要钻进那片服装的海洋中,摸摸这件,摸摸那件,本来自动化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坐着不动,电视屏幕会将所有的衣服一件件自动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就像有无数仆人,双手举着衣服从我们的面前一一走过,当然比仆人更好更奇妙,而且不会使我们内心深处感到不安。屏幕上的衣服悬在空中,它们像一件隐身人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不见人,却看见衣服正面、反面、前后左右地自己转动。你看中哪一件,一按电钮,停,你再细看,看准了就按确认钮,吱的一声,屏幕上的你就穿上了这衣服,你本人在这边端坐不动,另一个你在那边左转身右转身,如果你意犹未尽再按走动键,你就会看到自己像模特那样优雅地走动起来,在这里什么样的衣服才会是不好看的呢?想不好看都难。就这样,我们舒舒服服坐着就买到了衣服。在我们掏出钱的那一刻屏幕上我们身穿新衣的形象就消失了,就好像是屏幕把我们吃掉一样。但我们还是愿意钻进衣服堆里东摸西摸,触觉比视觉更能使我们心满意足,只看不动使我们有一种距离感,使我们觉得自己低了衣服一头,而衣服这样一种本来只是穿在身上的东西由于不准我们碰就显得高高在上,凭空给我们以压抑。因此在南红描述的自动化商场中,服装是可以随便摸的(我们都不希望自动化之后的商场只是让我们坐着),我们在触摸中产生一种占有的错觉,触摸就是局部的占有,而占有这无数衣服的假想使我们心情愉快。
南红在对商场自动化的描述中激情渐起,越来越焕发了她的神采,我越过商场、镜子、屏幕以及众多的衣服看到了她往昔的影子,那是一张N城文艺青年的脸庞,它在她的身上消逝已久,深圳生活的迷乱和慵懒、焦虑和松弛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它,我几乎也把它忘记了。那最后的几个夜晚,她身着睡衣,脸上激情涌动,我为什么会把死亡跟她联系在一起?这的确有点莫名其妙,想到《日出》里的陈白露(把陈白露跟南红比是很不公平的,这我知道)在深夜里的徘徊和独白,以及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从饭店后门抬出的一具孤零零的棺材,这些不祥的形象隐藏在身穿睡衣的南红身上,当我知道她的死讯的时候它们就从我的记忆中,从南红当时的身体里浮现出来,成为某种奇怪可怖的图景:南红身体的质地又轻又淡,犹如水墨画中的人物,而从她身体横出来的棺材却像超级写实的油画或摄影,能看清楚木纹或油漆,逼真到能即时招来铁钉钉棺材的声音。我知道现在的棺材都是外形美观贴着大方雅致的暗花布纹纸,就像一个可爱的长匣子,上述那种木棺材只有在边远的农村或者有关久远年代的电影中才能看到,但那幅怪诞的图景就是这样。
南红,这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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