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的N城,人工流产是韦南红成为我的朋友的一个契机。但做人流的是我,而不是南红。那时候她刚刚跟一个本学院的青年教师好,那人是颜海天的同事,也是画画的,但才气不如颜海天。颜对南红没有感觉,这是很久以后他告诉我的,他跟南红的关系一直平平。与南红好了一年的那个谁,现在我已经记不住名字了,好像叫什么军,建军或小军,但这关系不大。他在南红心里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我也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南红跟他已经讲清楚,不存在什么特定的关系了,但他们还像朋友一样来往,没有人呼天抢地,悲伤欲绝。
对比起来,我有时会为自己感情的古典而不解,爱一次就会憔悴,再爱一次就会死。我只比南红大五岁,却像大了整整一个世纪。真是匪夷所思。
还是回到人工流产这个话题上,这是几个重要的话题之一。
当时我的母亲尚未到N城,所以我在这个城市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举目无亲这个词一点也没给我造成孤苦伶仃的感觉,这事有点奇怪,我好像从小就喜欢举目无亲,中学读书的时候离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我还是执意要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上大学的时候过春节也不回家,留在学校天天睡懒觉,心里十分舒服。因此在N城的十年时间里举目无亲正好使我如鱼得水。我一向觉得,在一切社会关系中,亲戚是最无聊的一种,凭着莫名其妙不知有无的血缘或亲缘关系,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就跟你有了干系。你跟他们完全缺乏认同的基础,永远不可能有相同的价值观,你认为很珍贵的东西别人觉得一钱不值,你认为好看的颜色别人心里感到晦气十足,你们哪怕到了下辈子也不会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但仅仅因为一个亲戚的称呼你就对他们有了责任,他们来办事、看病或者只是来玩,你都必须责无旁贷地帮忙。这真像被强行套了一个笼头,跟野生动物被驯化为家养动物一样痛苦。
亲戚就是这样一些事物,它的本质是网(这点大家都已经指出了),它漫布在水中,像水草一样漂荡,谁碰上它就被网住了,网住了还是在水中,不会马上死去,但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却被死死圈住,往任何一个方向都游不开。这样的鱼只能在梦中设想那广阔无比像空气一样轻盈的水。
这多么悲惨。
大学毕业分到N城使我既高兴又人心不足,N城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它距离我的家乡有500公里。但距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它的陌生不是因为远才陌生,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亲戚熟人朋友的那种陌生,陌生得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N城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跟西宁或贵阳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地图上的一个圆圈,与我从未有过关系。
一张白纸意味着什么?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到N城的单位报到,唯一的遗憾是这里离家乡还不够远,亲戚们还是有可能到这块白纸上来,涂上一些令人不快的色彩,我想若是弄到西藏拉萨或者黑龙江的齐齐哈尔什么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亲戚光临,这该有多么美妙!
在N城的自由生活中我度过了七年时光,七年中我在业余时间里埋头写作,80年代跟90年代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双休日而后者有,所以80年代的整块时间除了节假日就是每周的星期日,在这些神圣的业余时间里我不需要拜亲访友,连想一想的工夫都不需要,这使我在大量的阅读和练习中慢慢地成长起来,写出了一些还说得过去的诗,使我在虚荣的青春期获得了一些轻佻的自我膨胀的资本。我想我如果在N城有许多亲戚,她们决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结婚的男朋友,她们会串通起来让我去见一个又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做的后果除了使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外还会彻底败坏我的胃口,从此成为一个什么人都不愿见把自己关闭起来的孤僻的老女人。
这与我的想法相差太远了。幸亏以上遭遇只是出现在我的臆想中,至今也没有成为现实,最终也不会成为现实。我过着没有亲人限制的自由时光,我写信对母亲说我要报考研究生,这样她对我十分放心,在80年代,研究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名词,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这能使我母亲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来信说,只要我在三十岁以前解决个人问题,三十二岁以前生下一个孩子就行了。我一直没跟母亲讲实话,我想她肯定会认为写诗没有什么出息。
我怀孕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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