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城内,德川家康脱下长久以来一直不离身的阵羽织,迎来了庆长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个心愿得以实现,终可松一口气了,但心里却仍然阴晴不定。
去岁秋日,家康从骏府出发时,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个新年”,若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他定要圆满解决大坂问题,转祸为福,把太平的珍贵和崭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这般自负地算计,并且,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绝境,他始终为其开着一扇交涉之门,让大坂通过此门观察时势,自我反省。
结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议缔结,阵羽织也脱下来了。但是,天下大名,还有那些聚在秀赖身边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来之不易吗?事情绝未完全解决。一想到这些,他就放心不下。
对议和最为不满的似是将军秀忠。既然连秀忠的不满都可以看得出来,谱代亲信也定都以为,家康的处置太温和了。秀赖又如何呢?一想到这些,家康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他以为这么做,可让秀赖充分悟出战事的无谓,遂不失时机缔结了和约,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秀赖认为自己乃是战败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变成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点江山,却为何要和一介小儿过不去?
其实,这次不战而和,是对秀赖等生于太平世道的年轻之人进行的恳切教导,为此花费之巨,实可惊天。秀赖若真从这次“战争游玩”中学到了该学的东西,他就应把已故太阁遗留下来的黄金悉数献出,向汇集起来的浪人赔礼致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令其解散。如此一来,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大坂城,就不再会让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为是非之城,作为公卿的丰臣氏亦可永远存续下去。但秀赖糊涂到底,一再向正纯、直次、正成等人诉苦,越发引起了众谱代的反感。
莫非当世竟无人能领会我的心意?此际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寂寞、焦虑与痛苦。
无论秀忠还是秀赖,都无法知我真心——尽管这种焦虑的重荷压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绝望。可是,正如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说,若费尽苦心缔结的太平,只是带来片刻的休战,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这恐是神佛对他今生最后的考验。
家康认为神佛有两个意思。其一,人的一生并不“十全十美”。可以说,“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于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处训诫道:过犹不及。神佛的另一个意思,则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战看成自己的失败,从而进行更严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断难成事,要好生磨炼。”如此一来,神佛就得让家康再活一二年,让他彻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彻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条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语。此时,他已下了决断。连神佛都责备他太贪恋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决定,在迎来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贺,然后返回骏府。
对于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话:“京都冬天太冷,过年后早早回去吧。”
秀忠当然不能反对。但现在,他正怀着与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数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亲不在身旁,秀忠与其手下做起事来自会顺手得多。正因为明白此点,家康就更感到痛楚与寂寞。或许,连秀赖都在感叹:你在这里,都无法畅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罢了罢了,莫如暂时离开这旋涡,静观事态变化。
个人的智慧总会有限,所谓真正的智者,必定善于倾听别人的意思,择其善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远不会停滞。家康在思索中迎来了七十有四高寿。
一年之计在于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习俗和家风。不过,拘于虚礼的繁文缛节与奢糜浪费,却与他的性情不符。
尽管憎恶无谓的浪费,但一旦认定其来历,并将其定为家规,家康就绝不再允许变更。除夕之日,他亲自检视了进献给宫中的鹤,然后在诸寺一齐撞响的除去百八烦恼的钟声之中就寝。
在这钟声停止之前,对将离开这是非旋涡、向骏府出发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严格的反省。他当然又会思及人寿。庆长十九年,他有两次险遭大难,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再活一年吗?向来把生死寄于佛陀的他,却不多想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无愧于天地,真诚地活着。
寅时四刻,家康起来,一边洗漱,一边询问家中传统年货兔杂煮是否已准备妥当。“那是我家祖先舍弃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诸地时,获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这样一顿大餐,才活下去。这便是它的来历。它教我们莫忘贫困,莫负恩义,亦是可强身健体的珍馐美味。定要让它传下去。”由于身边乃是跟随而来的十四岁的长福丸,家康遂刻意这般解说,然后准备祭拜神灵、向四方祈福诸事。
长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亲向宫内献鹤,而自家却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问。祭拜完毕来到佛殿,长福丸说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与现在的你我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浓的深山里徘徊。就在差点冻僵的时候,终于摸索到了一处人家,得到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兔杂煮。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这可是阿弥陀佛的恩惠啊。”
长福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大“晤”了一声。当年是父子俩,现在也是父子俩,他必是对此产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怀。
由于武家向宫中朝贺的日子,例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宫中献了鹤,决定初三再次令大泽基宿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从欣享惯例的膳食时起,各大名、僧侣就络绎不绝前来,挤满了大厅,贺者的名字被一一报了进来。
“右大臣丰臣秀赖大人的使者伊东丹后守长次,从大坂赶来贺岁。”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间,喜色跃然脸上,“右府大人的贺使?”
家康原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迎来新年。但离开京都之前,他最为担心的秀赖竟然派来了使者,还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达了二条城。看来,秀赖定是从昨夜就惦念着此事,并早早打发使者前来。
“右府的贺使到了?好,大厅里必挤了偌多人。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膳台,你立时把使者请到这里来。”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头看一眼赖将(赖宣)“长福丸,你也同席吧。不过,你要给为父执刀。”
“遵命!”
父亲的喜悦之情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赖将连忙拍手叫进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撑得鼓圆的肚子,道:“孩儿现在就替父亲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后,赖将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礼,接过仪仗刀。刀身镀金,光彩夺目。赖将动作麻利,侍立于家康身后,煞是英武。
这时,衣冠华丽的伊东丹后守长次被请了进来。在秀赖的近侍当中,他和木村长门守重成同被誉为美丈夫,生得仪表堂堂。他进来时,在场的十余男女也分成左右两列,一齐跪拜下来,向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往里边请。”家康道。
伊东长次却显出颇为拘束的样子,并未立时到家康面前,远远祝道:“伊东丹后守长次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头忽然涌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贺,前来诉城濠填埋纠纷?他心里蓦地一惊。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无恙迎来了七十四岁的春日。禀报右大臣,请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贺辞,家康忙探身道,“怎样,右府可好?在这吉祥如意的新年里,淀夫人身子还好吧?”
家康话里有话:今日大节下,若是前来诉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请大御所放心。”长次的姿势和脸色仍不自然,声音也越来越紧张。只听他继续道:“右府吩咐小人给大御所带来口信。”
“哦,还有口信?说吧,大声些。近来,我耳朵愈来愈不灵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护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亲转喜为忧,赖将却未察觉这些变化,似在与使者比拼威风一般,执刀瞪眼。
这时,长次忽然两手伏地,“请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说吧,大声些。”
“是。我家少君说,若大御所就这样回了骏府,他会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他所指何事?”
“说自己此前太幼稚,未体察大御所的慈爱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头一热,“什么,右府是这般亲口说的?”
“是。右府红着眼睛道,还请大御所多多宽谅他的幼稚。听说大御所大人过完年就要回骏府,如在此之前不把这些话说出,他会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和愧疚。另,他叮嘱小人无须在言辞上过多修饰,直接把原话说给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转达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来。”
家康呆在当地,心头潮起潮落。秀赖的口信让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从大滨赶到冈崎,为自身的糊涂谢罪时的身影。年轻人为何总是让人如此心碎?秀赖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这一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哦,右府是这样说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于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于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于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于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论语》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于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变得良善。人来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变。
当日从矢桥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于伊势的龟山,初六抵桑名。七八两日住在因黄金虎鲸而闻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见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来的关于大坂填埋进展的报告。使者说,填埋工程如期进行,浪人的骚乱也无大碍,将军打算过了二十日之后,派人留守伏见和二条城,然后凯旋东返。
家康很是满意,让义直陪他说话,于初九出发,未几抵达冈崎。
在冈崎,家康更是感慨万千。这里不只有父亲的影子,更有祖母、母亲、姑祖母的无限追忆,可是,家康蛰伏于此时围绕身边的亲人和重臣,如今一个也不在了。
时日如川,山河依旧。
人的鲁莽和谨慎、才智和阴谋,都随风逝去。不久的将采,家康也将入到那“过去”的行列。一想到这些,家康久久不愿离去。他到大树寺去祭拜祖先坟墓,再去比较从前和现在耕地的多少,与现任城主本多康纪的家人尽情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日。
生我之土,却非埋我之地。看来,我将要长眠于与父辈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舍。待回过神来,他发现秀忠竟已快追了上来,遂才于十九日痛下决心离开冈崎。
此时,秀赖派的使者赶到了。
家康从接受秀赖的使者新年朝贺的元旦始,到远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
从冈崎出发后不久,家康接见了追赶而来的秀赖使者,愉悦无甚。使者还是伊东丹后守长次。由于长次飞马追了来,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决定歇一宿。
此次仍与上次一样,家康忽又担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义生了纠纷。事情并非如此,使者仍来告慰家康。而且,长次送来的小箱子里装了三件棉袄。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赖亲自选定的落叶梧桐图案的布料,由千姬亲手缝制。
“好……太好了……”看到棉袄,家康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他哽咽得语不成调,哭了良久,方道,“请回去告诉右府,就说江户的爷爷可以安心死去,身无遗憾了。顺便告诉阿千,爷爷……高兴得长泪直流……”
此时的家康,既非一员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猛将,亦非开创太平的不世英杰,只是一个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伊东长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泪交替。
当夜,家康一再向长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变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赖和千姬如此惹人怜爱,此事应先告诉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从吉良出发,二十七日进入吉田城。他恐是觉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将军。
秀忠于二十四日从伏见城入二条城,接受了诸公家的问候之后,整顿军列,踏上归途。秀忠也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言说,遂令土井利胜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父亲。
事实上,填埋工程并未如秀忠预想的那般顺利。他杷剩余的人马交与本多正纯和安藤重信二人,谆谆嘱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赶父亲。
秀忠的看法与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领内。看到守备变得薄弱,大坂城内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动。
议和之后,秀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秀忠对此全然不知。他听到的,只是秀赖及其身边的年轻人在强硬主战,反对议和。浪人拥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因此,议和之后的不稳必亦发自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这种判断,对于家康先前的处置,自然觉得过于手软,无法忍受。
秀忠绝非认为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但总觉得,父亲如此手软,无非出自对千姬的溺爱。世人皆言,隔代相亲,孙子比儿子更觉可爱,但断不可因私情而误了天下大事。这绝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开口便讲这个,秀忠不过是以此来严格自律罢了。绝不能因阿千而给父亲最后的人生留下憾事,此为忠厚诚实的孝子秀忠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打发土井利胜追上家康,要求密谈。
家康人距滨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见了土井利胜。中泉位于见付南面,古为远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为天正六年。在滨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时常到此处休养狩猎。此行苑后来渐渐成中泉寺,烟火不断。
家康心绪不错,入苑之后,立刻把土井利胜叫进去,主动令闲杂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时转告将军。”
听了这话,土井利胜忙低下头,他已猜出家康要说什么。
“右府特意派使者来慰问,我和使者在吉良会了面。你猜他们当时送何礼物?”
“在下实不知。”
“是棉袄。不过,可非寻常的棉袄,乃是右府亲自让人染的布料,阿千亲手缝制,回头让你也看看。”
土井利胜困窘起来,“此事暂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诉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将军已劝右府夫人自尽。如此一来,这棉袄或许就变成……生死离别的礼物了。”利胜咬咬牙,慌忙垂下脑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家康猛从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势。利胜的话太令人意外,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惊,可此为事实。将军已通过阿小劝少夫人自尽了。虽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刚听到这里,家康用力地挥手道:“为何?你为何不加阻拦?”
“劝了,但将军不听。”
“蠢货!”
“在下惭愧。”
“阿千……在这世上刚体会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这么认为。”
“大炊,你明白吗,年轻气盛时,人都会胡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血性都会逐渐收敛。若少了宽谅之心,必会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敛,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这种时候,将军竟然不与我商量,就令阿千自尽。将军疯了吗?”家康大声申斥着,旋又沉默无语。他忽地发现,秀忠作出如此决断,完全与平常不同。对秀忠来说,千姬也是一个可怜的、招人疼爱的女儿……那么惹人爱怜的女儿,为何非逼她自尽不可?如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绝非处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将军说,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无宁日;浪人不去,天无宁日。若不把里面的脓全挤出来,太平盛世必是一场空!”
“所以,若可怜的阿千还在城里,将军便无法痛下决心攻城?”
“请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将军的考虑似……不止这些。”
“还不止这些?”
“将军也疼爱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应,故唯有独断行事,才能尽到孝道。这是在下的一点感受。”
“不够!”
“哦?”
“只是这样,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当在这种时候进谏。呀,这算是什么事?小肚鸡肠!鼠目寸光!”骂着骂着,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时日,家康实在快慰,现在受到的打击方格外沉重。对于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认为,移封便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正因太阁曾居此号令天下的大坂城,浪人的野心才会膨胀。但,若丰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秀赖也定会把剩余的饯财分散殆尽。那些既有战功又有气节的浪人,则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让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会弃城而去。这样,丰臣氏的负担就轻了许多。若再让丰臣氏像土佐、萨摩那般屯田垦荒,自会丰衣足食。只要方法得当,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铮铮铁骨。
但土井利胜对家康的这些心思并不知悉。
“将军命在下追来,实际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转达与大人。若照此下去,大坂之乱断难平息。最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大坂城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议和的真意,因此,骚乱只能越来越大。从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频频招募同道。”
家康无力地点头,叹息了一声,“将军是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对这种不利的形势,众人再怎么愤怒,也无法与关东作战。他们若能看清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昏了头,只知愤怒,气氛亦愈来愈紧张。他们完全可能把淀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为人质关于城内,再把阿千小姐作为谈判的筹码,百般为难我们。现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话,说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后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坂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这道城濠永远无法填埋!因此,将军亦是含着热泪与阿小联络的。”
家康木然凝望着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脑中一片空白,成了一个发呆的老者。
土井利胜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怜,但这些话又不得不说。他继续认真道:“这不只是将军一人……的想法。无一人不把大坂城看成麻烦……成濑、安藤、本多父子,还有板仓胜重,也都是同样的意思。问题实在棘手。”
过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胜退了下去。他从未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紧迫,秀忠竟要千姬自尽,但若非如此,淀夫人、秀赖、千姬,都会被一起关在城里,成为浪人手中的筹码。
太阳还很高。远江的天气与京都大不一样,南向的纸门上酒满亮丽的阳光,打开门,就可欣赏椅花。但现在的家康哪有这闲情逸致?
不能让他们杀了千姬!
家康带着决绝的眼神,用假牙啃着指甲,恐连他自己亦未留心这保持了一生的习惯。“这究竟是怎的了?还有麻烦在等着我……”他独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读懂了我的心思,这一次将军又来为难我!”
但是,秀忠和利胜绝非鲁莽轻率之人。利胜已明确说过,成濑、安藤、板仓父子,均与秀忠持有同样看法。这里面不可能有一丝谎言和谋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执己见,那就太勉强了。实际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胜都斥责一顿,还有成濑、安藤和板仓!现在大坂城内全是一群糊涂之人,治长不过淀夫人的相好,算个什么东西?
必须再努力。即使再难,也须说服将军。在我老眼昏花的时候,还予我这等考验,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难,又是什么?
傍晚,家康终于打定主意,“我要在这里等待将军。”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定会跟随前来,可让又右卫门立刻返回大坂,先阻止千姬自尽,再商量安抚浪人的办法。
在途中超过将军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纯,也赶到了中泉。他自是与秀忠会过面,商量之后才飞马前来。
正纯把满身是汗的马扔下,径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胜已然先到,他怕会先与利胜会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纯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乱跳。
“是!”正纯使劲点头,擦了一把额上汗水,“大人曾告诫我等,若是大坂忘恩负义,必然自取灭亡,上天绝不佑护不义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坂忘记恩情,行不义之举。”
家康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正纯,你亦是为说这些而来?”
“是。大人也知,我们曾许武田遗臣小幡景宪居于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发出?”
“大坂。”正纯定定回道,“看来,浪人已铁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党,只欲再次固守城池,举起叛旗。”
“……”
“不只是从街市上招募浪人,为了掘开被填埋的城濠,重筑被拆毁的箭楼,他们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余材料大摇大摆运回大坂。而且,下达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长!在与板仓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先将这些禀报写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赶而来。”这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家康再次闭上了眼,沉默无语。
“目下,潜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们安插于住吉熊野的新宫行朝、堺港的吉村权右卫门也都接到了邀请。另,由于木材之类已严禁沿河商家买卖,他们就特意运走大佛殿的余材。现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开了。”
“正纯!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纯直率地摇了摇头,“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请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虚设。”
“住口!”
“是……”
“此次的谋叛……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忍看到丰臣氏没落,他们才集中起事?他们的意图究竟为何?”
“在下惶恐,正纯只是陈述事实,不……他们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因此,在下才说他们乃是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乱。恳请大人与随后即到的将军仔细商议。”
正纯双颊通红,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这是漫长人生的辞路之旅,可是,随着恶讯传来,此良善愿望轰然崩塌。
“将军也说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话虽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发布军令,似有损将军威严。将军欲先与大人商量,然后火速赶回江户,再重新召集军队。”
正纯的回答铿锵有力,听来很是确信浪人再次生乱一事。看来,秀忠及其身边人已经下了决心,不平息浪人的骚乱,誓难罢休。
“正纯,你和将军是在何处会面的?”
“吉田。明日过午时分,将军估计就会到达此处。依在下看来,将军与大人会面,禀报完详情之后,恐不会留于此处,而要匆匆赶回江户。总之,若不抓紧时间,淀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于城内。”
“我再问你,正信对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对大人的眼力实在佩服至板。灭掉大坂的乃是大坂自身,绝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教训,后世亦当切记……”
“够了!”家康打断了正纯。正信虽为当世无双的谋臣,有时却无法窥探到家康的内心。“就连正信都这般说,高虎亦是一样了。众人都以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唉!都以为我正指望这一日啊!”
家康这话真假参半。所以这般说,只因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等人以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连伊达政宗也以为已看清。他们对家康先前的怀柔之法心有不满,总是以为家康想讨伐大坂。
“好了,你退下歇着。将军就算追到这里来,也要回江户……土井利胜正在别间歇息,你最好去见见他。”刚说完这些,家康便觉全身瘫软,眼前一阵发黑。每当体衰力弱之时,他后背就一阵阵发冷,此为伤了风寒的兆头。
家康打着哆嗦坐起。他知,此时只要丹田没了气力,他立时就会变成卧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纵横一世,金戈铁马六十年,最后一个坎,岂有过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猛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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