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决定出兵大坂,是为庆长十九年十月。在此之前,他始终盼望有别的办法能收拾残局。另外,他迟迟未能决断,最大的原因则仍出于自身康健。
但开战在即,家康却仍对将军秀忠不甚放心。他倒不担心失败,单是担心士气旺盛,会杀戮太过。战事的胜败总会让怨恨之根深扎大地,一旦杀戮太过,怨恨就会代代相传,他日必在意外之处招致不幸。
为了探讨太平之道,九月初十,家康在奈良东大寺听僧人们讲华严经,十五日又特意把南光坊天海召来,整整两日谈讲佛法。
天海表示,若要使太平持续,首先要化人心。若要此举有效,即需要更大的勇气。“老衲并非指责大御所怠惰。但,若您只想安度晚年,老衲并不赞成。人既无晚年也无后世,有的总是眼前危机,只有在危机之中,人生才弥显珍贵。”
天海的意思是来个彻底了断,催促家康痛下决心,亲自立于阵前。家康冷淡一笑,不以为然。
这些事情,家康自是明白。但他担心的是,若要亲自领兵出阵,一旦自己在阵前身有不测,只恐天下大乱。
看看武田信玄就不难知,当年他在阵中倒下,立时危机四伏:葬礼不能举行,议事也要作假。尽管信玄以超乎寻常的谨慎安排好了一切,但仍消除不了围在遗体周围的老臣们的不安,和他们对胜赖的不满。
现在,大坂之战一触即发。家康不想亲临阵前,而是欲坐镇骏府,指挥全局,可是,这样却不能让人安心。诸旗本大将及秀忠与其亲信,都对大坂大生厌恨。怨恨只会招致“孽缘”,家康深知这些。于是,他又倾听了可睡斋宗珊讲法,观看幸若舞,听平家琵琶,欲从各个方面重新体味人生。
在听平家琵琶之时,不知为何,家康竟忽地悲伤起来,险些掉泪,甚至想把年轻的侧室都支走。实际上,与其说是心生悲伤,不如说他是为大坂城里的太阁遗孤秀赖及淀夫人、千姬的命运揪心。当他听琵琶流泪、为是否亲临阵前而犹豫,时日眨眼即至二十三。五日之后,家康意外地迎来了秀赖的使者,通报片桐且元不忠不敬而招致处罚诸事。
战备充足,开战时的用兵和动员诸事早就想好,就连情急之时解救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事,都提前委托于柳生宗矩了。但家康真正决定亲临阵前,乃是得知片桐且元的变故之后。片桐且元在秀赖眼里,竟成了一个不可宽谅的不忠之臣,此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幼稚者非用眼睛看事,而是用情感判断,从喜欢者中寻找良处,对厌恨者吹毛求疵。然而世上百人中,总有九十稚嫩,他们总是遇事哭成一团,争成一处,不辨东西南北。
十月初一,所司代板仓胜重送来了关于“大坂骚动”的详尽消息。他称,片桐且元畏避嫌疑,躲在茨木城自家府邸不出;石川贞政率先逃离大坂;信长公次子织田常真(信雄)眼看战端难免,为避难离开大坂城。急报说,始终在城内陪淀夫人的京极遗孀常高院,则暗中与板仓保持联络。
常高院苦心劝说无效,淀夫人日渐被主战之人打动,现在日日都诅咒关东。
“但这些都是受周围影响,决非出自淀夫人本心。故只请板仓大人相信我们姐妹情谊。本以为总有一日,家姊会明白我的心意,可眼下竟传起一些恶意的流言。由于担心板仓大人相信流言,只想提前说上一声。至于大御所那里,不久之后忠知或忠高自会前去解释,还请多多关照。”此为常高院的原话。
最后是胜重本人的意见。他以为,即使为牵制西国诸大名,家康亲自出马,对防止事态扩大,亦显得举足轻重。
家康不禁长泪欲落。在这乱世,自己竟得七十有三高寿,正当为此暗中庆幸时,竟有祸乱。
是啊,无超凡脱俗的勇气,怎能平息这次骚乱?但事到如今,不能吝啬这老骨头了。
一旦下了决心,家康就不再逡巡。他立刻传来本多上野介正纯:“向江户派出人,就说同于前议,德川家康决意亲临阵前,讨伐大坂。”
正纯谨慎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许久。
让本多正纯向江户派出快马之后,家康分别向近江、伊势、美浓、尾张诸大名发出了出兵命令。他刻意装得老当益壮。
“看来大御所真是好战之人。自从决定开战以来,连眼神都变了。”
对于本多正纯的说法,十月初二从江户匆匆赶来的藤堂高虎不禁皱起了眉头,“上野大人还是年轻啊。看来,长者心思只有长者才能明白。”
“大人何意?”正纯道。
“想必令尊也提醒过,看来当准备一名影武士。”
“影武士?”
“大御所当然要出阵。但,大御所年事已高,怎能让他在大冬天里经受风雪之苦?故,必须要有一个替身。”
本多正纯内心一怔,“哦!此事当然早有准备了。”由于他的自负性子,遂决定先应承下来,再急寻找替身不迟。正纯已过惯了太平生活,一时竟连这些都忽略了。在挑遍了骏府之后,终于找到了三个可担当替身的老者,他们与家康颇为相似。
“究竟是何样的风度,我想先看一看。”藤堂高虎不放心,继续紧逼。
于是,正纯就令一人武装,一人便服,一人坐地,分别引见于高虎。三人之中,武装老者最像。此人乃是骏府一寻常百姓,名竹右卫门。
“好,把这竹右卫门交与我,我要好生调教一番,好让他看来更像是威风凛凛的大御所。”藤堂高虎道。
此时,家康则正把桑名城主本多忠政、龟山城主松平忠明传到自己面前下令:“忠政立时统率伊势各部,固守近江濑田。”
尽管局势紧张,但家康并不如正纯一再宣说的那样战意大炽,行动也看不出有多么活泛。
“忠明必指挥美浓军队急行至伏见,严守于此。关原合战时,鸟居彦右卫门便是在此血染黄沙。”言罢,家康又恳切地补充道,“守好,但不可急攻。”看来,家康还是虑及自己的老迈,暂时对大坂城围而不攻,许是先围起来,后再谈判。本多忠政不禁焦急万分。不只忠政,旗本中那些眼见着做不了大名的人,亦忧急如焚。
十月首三日,家康把进攻大坂的计划对江户老臣和盘托出,称将亲临阵前,令秀忠驻江户待命。但这并非鼓舞士气,倒似一种期待,在拖延时间,希望大坂能够反省,主动求和。
“现在,必须照顾一下丰臣旧臣了。”言罢,家康令肥后加藤忠广谨守九州,又令福岛、黑田等丰臣旧臣集结江户。
骏府留守交与九男赖房,乃是为了告诉众人,即使年幼的儿子,也不能置身事外,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初六,松平忠明和本多忠政已准备完毕。初七,如同所司代板仓胜重所报,受淀夫人之妹常高院所托,丹后宫津城主京极高知、若狭小滨城主京极忠高特意赶至骏府。家康把二人邀进房中,密谈约半个时辰。虽无从知常高院向家康提出了何种请求,但大致情况亦可以想象,必是关于其姐及其外甥秀赖命运。她必称自己还将继续说服家姐,进攻大坂之事万请暂缓。这般推断,乃是因大坂冬战前后,常高院热心于两厢阵营之间斡旋。
东军先锋乃藤堂高虎,高虎将与上野介正纯商议后选出的三个替身编入军中,于庆长十九年十月初八向大坂进发。
此次主力乃是东北诸藩。家康想通过此次出征,考查伊达、上杉、佐竹诸氏对幕府忠心。
初十,家康接见赶往骏府的诸大名,十一日,家康出发。
初十接见诸将,为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佐贺城主锅岛胜茂、高知城主山内忠义、德岛城主蜂须贺至镇、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臼杵城主稻叶典通、佐伯城主毛利高政、美浓八幡城主远藤庆隆等。不难看出,曾与家康同甘共苦、并肩为战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其子孙。
“唉,年逾七十还要统领众人子孙,征战沙场,普天之下唯我德川家康啊!”这无疑为由衷的感慨。
但出了骏府城,家康并不甚急,十二日行至悬川,十三日抵中泉,一路颇为悠闲。
随着家康西进,秀忠亦主动提出要出征。
早在家康出发之前,秀忠就特意派土井利胜至骏府,道:“此次征伐,希望能派孩儿去,请父亲坐镇江户。”
家康笑道:“将军孝心我且领了。但家康就是受苦的命,一到打仗时便把持不住。不亲眼看看大坂城,怎生放心得下?”然后,他嘱咐早已定下的江户留守人:“骏府留守,我任命赖房,由形原的松平家信、举母的三宅康贞、久野的久野宗成辅佐。江户诸事,将军必早有算计,切切好生思量。”
土井利胜知此言中藏着一个老父的挂虑。但骏府留守交与年仅十二的赖房,将军秀忠是否亦应把江户的留守交与松平忠辉?此际世间盛传,将军与忠辉仍是不和,许是家康希望能借此次出征平息流言。
于是,土井利胜依将军秀忠的打算,回道:江户留守交与松平忠辉,由奥平家昌、最上家亲、鸟居忠政辅佐。
今,秀忠再次派松平重信为使追来,通报江户安排,及与丰臣氏有着万千丝缕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已答应留于江户的消息,同时,请求家康允他出征。
“为时尚早,不必着急。”家康同样淡然拒绝,并于十四日进入滨松城。
此时,家康令唐津寺泽广高与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严密监视九州各地洋教徒的动向。彦根城主井伊直胜因病,由其弟直孝率兵把守山城宇治的消息也已传来。
众将士一接家康命令,遂敏捷行动起来。
越前北庄秀康之子忠直已向淀桥本进军,动作神速,仿佛早已作好准备。
十月十五,家康的轿舆至吉田。十六,抵达故地冈崎。到达冈崎,家康才知七男德川义利(义直)已等不及他到来,提前率兵出了名古屋。
尽管嘴上不曾明言,但这亦意外地在家康心头留下阴影:秀赖恐亦和忠直、义利一样,觉得战阵有趣。
下一辈不知战争乃是何其惨烈。他们只是听惯了勇猛的武家故事,对真相实则一无所知。对于凄惨的叫唤、绝望、饥饿,以及血腥的味道,他们既嗅不到,也听不懂。
忠辉、义利、赖宣、赖房,以及大坂城之秀赖、秀康之子忠直,众人都对家康的真意一无所知。但七十有三的家康,竟不得不带领这些徒有勇武的年轻后生去探知天地悲喜。
家康时时觉得奇怪。人生真是无以言喻,真是可笑。一想到这些,他就想自嘲自笑。他怎能不笑?无论和多么凶猛的武士决斗,几无败绩,这样的一个德川家康,现在竟不得不与年少儿郎展开一场血战,此乃命也?
可是,若一不小心,令事态恶化,必会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天地之悲。即如狮子猎捕兔子,亦当付出全力。
十七日,家康抵名古屋。十八日,传来消息,说从越前北庄赶来的松平忠直和从金泽城奔来的前田利光(利常)展开了竟赌,前者已抵达近江坂本,后者则进抵海津。于是,家康命忠直布阵山城之西南、东寺,命利光扎营于淀和鸟羽,严令二人多让士卒歇息。
家康自己则于十九日抵达岐阜,二十日抵近江柏原,此时,他再次接到一个视战阵如儿戏的消息:几个携秀赖密令的浪人,在京都被板仓胜重捉拿归案。秀赖等人预计家康不日后必进驻二条城,遂定了一个在二条城纵火、趁乱狙击家康的计划,将那些浪人派进了京都。
家康不禁苦笑。昨日,他还收到一封由美浓高须城主德永昌重转呈、由秀赖亲写的书函。函上说,秀赖对家康公和将军绝无异心。为此,家康还略微有些心动。但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让家康放松警惕、诱他入二条城的把戏。
不只如此,家康二十一日经石田三成旧领地佐和山、二十二日抵永原时,分别接到了两个消息:一是将军秀忠已亲率大军从江户出发,另,意气风发从名古屋出发的义利,已抵京都。
“休要太急,否则士卒易疲惫!”家康立时向秀忠派去使者。
家康的进军不急不缓,但决非停滞不前。随着与大坂间距离的缩短,他一步步下出棋子,好令世人看出成人和小儿之间明显的差距。将军秀忠尚不温不火,还算令家康安心。但在秀忠看来,这却是不负责任和孝心不足。在未得到家康允许出兵之前,秀忠对藤堂高虎道:“大御所的指令虽还没到,但我已决定出兵。”他欲先斩后奏。
家康乘坐轿舆进军和秀忠率领大军进发,一缓一急,给世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前者令人感觉大坂尚有“反悔”余地,与此相反,后者则毫无顾忌。
已是丰后府内城主的竹中重利得知秀忠出兵,便亲自向安艺广岛城主福岛正则之子忠胜派出使者。正则人在江户,但忠胜若不立刻率兵加入进攻大坂之军,恐受到秀忠怀疑,故,重利此行乃是刻意进言。
竹中重利刚一行动,小出吉英就紧随其后。吉英乃秀赖的辅政秀政之后。“秀赖送来书函,在下把它送到此处。”此为秀赖的亲笔信函,不过要求小出无论如何也要支持大坂云云。本多正纯将书函交与家康。家康一看,皱起眉头:“连小出都抛弃秀赖而走了?”就连丰臣氏从小培养起来的小出和片桐都弃而走之,单靠把那些好事的浪人召集起来,就可决战?秀赖的想法之简单,实令家康叹息连连。
此时,一则令家康更为不快的消息送了来。担任先锋的藤堂高虎受家康之命,令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担任攻打大坂的前锋,片桐父子立刻交出人质,欣然从命。
藤堂高虎揣摩着家康的心思,让片桐且元担任先锋,这里面当然含有让他和城内主和众人联络的意思。不意片桐父子立刻就答应下来,可见秀赖何等可悲!本应成为大坂盟友的人陆续离去,意想不到的人皆把不利于大坂的消息带给家康,心向关东。
秀忠的进兵,更是令讲和变得不能。
家康已无法停下脚步。十月二十三,他径直进驻京都二条城。
进入二条城,家康再次向沿东海道西上的秀忠派出了使者:“不可着急。兵法云:长途袭远,败军之象。必体恤士卒的疾苦,威风凛凛进兵为宜。”
家康所施,为已故太阁常用的“威压”之略。家康目下乃是想借此促使秀赖反省。不只秀赖,他还欲令唯恐天下不乱而聚到大坂城的浪人,看清天下大势,好让他们改变初衷,放弃对抗。
可情势已然发生变换。若是武田信玄、北条氏政、小早川隆景、上杉谦信诸人,一旦向他们显示出兵力差别,不论他们内心怎样,必不会再生战意。但目下这些小儿从不知战阵为何物,亦不明战事的可怕和实力的差距。
接连聚往二条城的天下大名,都坚信家康很是愤怒,决意要讨伐大坂,遂纷纷请求打头阵。
首先是片桐且元与其子孝利前来请命,接着为细川忠兴。每人都向家康透露了大坂内情。但实际上,家康对城内情形一清二楚,为此大为悲哀。
十月二十四,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以敕使身份来到二条城。接到天子的慰问之时,家康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不想打仗,但无一人能明白他的心思,秀忠更是对父亲心思知之甚微。若是如此,后世之人究竟会如何评价家康?难道众人会评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好战的德川武士,即使到了七十有三高龄,还耐不住寂寞,拖着连马都骑不动的老骨头硬上战场?
敕使回去之后,就更热闹了。公卿都认定,此乃逢迎巴结的绝好机会,无不煞有介事地穿上礼服前来拜谒,络绎不绝。其中更有一些人,明目张胆地宣称欲废除“丰臣”与新五摄家平起平坐的资格——看不清时势的大坂城,已是四面楚歌。此时,浩浩荡荡、沿东海道西上的将军旗下,除了声势浩大的旗本之外,伊达、上杉、佐竹等东北雄藩诸军,也加入了征伐大坂的行列。
是日,家康分别借与为江户城的修复出钱、此次又出兵的浅野长晟,及锅岛胜茂、山内忠义等人银二百贯,命细川忠兴等人待毛利辉元与岛津家久的人马甫一出发,一起东进。
至此,这俨然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可悲演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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