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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弥光悦估摸着大久保长安已到伏见,向德川家康报告完有关金山诸事,方从家中出发。光悦知昨夜家中发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虽是自家人,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可怜而又麻烦,她竟想跟大久保长安去金山。矿山上历来都只有男子在拼命劳作,长安接手后,认为长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征得家康的许可后,在山上筑屋,男女可合居一处。

    长安恐会在佐渡、石见、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气派的府邸,亦会在各处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经算计到了这些,欲操纵长安。不管怎么说,阿幸似颇合长安的胃口。两个人互相算计,却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悦猜测,长安从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见城,然后向家康禀报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估摸着长安已经离去,光悦于午时方进了伏见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见过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后,前来禀事。故他比长安需要更多的时辰。他心情甚为轻松,荣局一事算是办妥,想必家康亦会松一口气。若有可能,当面向将军问一问丰国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内庭,光悦轻声询问家康的日程。今日等着见家康的人甚多。一个相识的司茶之人告诉光悦,外间还有五六位大名候着。“对不住,将军大人正在见客,请您在这边稍候。”

    光悦被带到了一间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着见家康。走进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里。他注意到里边有一个红发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宽。正诧异间,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是三浦按针先生,这位是本阿弥光悦先生。将军大人说,请二位先在此说说话。”司茶人甚是礼貌地对二人说完,便离去了。

    这是光悦第一次见到威廉·亚当斯。他施礼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鄙人乃将军大人的刀剑师本阿弥光悦。”

    那蓝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针,请多关照。”日语说得很是地道,还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

    在伏见城和红发碧眼的洋人对面而坐,才是新气象,光悦心想。按针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先前光悦所见神父都无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装也完全是和式的,虽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颇为喜欢日本,这让光悦顿生亲近之感。按针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边别着一柄短刀,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时到的日本?”

    “庆长五年。”

    “这么说,乃是在关原合战那一年。听说您先是到了丰后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将军大人关照。”按针看了光悦一眼,接着道,“我们一开始被送到大坂城,由于葡国人的谗言,我和那些尼德兰人险些丧命,多亏了将军大人。”他语气略显生硬。

    光悦也曾听说过此事。洋教也有诸多宗派,南蛮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兰的教徒不属于一个宗派,常生龃龉。英人三浦按针作为领航员上了尼德兰的轮船,漂流到丰后时,葡国的传教士上书家康,说他们是海盗,坚决要求把他们杀了。但家康救了他们。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见到将军大人,是在庆长五年三月。”按针道,他似闲得无聊,“之前我们被关进大牢,已绝望了,可将军大人却信了鄙人。鄙人对将军大人说,南蛮乃旧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新教之国。故他们对我们恶语中伤,但我们绝非他们所说的海盗。”

    “哦。”

    “那鄢之后,又在牢狱待了些时日。被放出来再次见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时大人已调查清楚,知我等并非恶人。大人问我们,是否想回到原来的船上。”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说想,大人便立即应允,让我们去堺港。那时,我们来时乘坐的博爱号已经到了堺港。在那里,幸存之人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光悦注意到按针的声音开始颤抖,忙转移了话题:“您此次从江户到伏见是……”

    “大人说,让我抽空来教他天文和几何。”

    “天文我知一二,几何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

    “那是一种像算术的学问。”

    “哦。”光悦支吾了一声。家康竟然对这样的学问感兴趣?

    家康的求知欲远远超过寻常人。他像拼命啃食桑叶的蚕,只要一有疑问,便会贪婪地把可以解决疑问的学问啃完。不管是儒学、佛教,还是洋教、国学,只要尚未理解透彻,他就会问个不休。就连常用药物,他都试图自己配制,而不依赖医士,颇让医士们为难。这回,三浦按针也成了他的老师。这让光悦既觉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后不久,家康亦会寻一艘船,独自去大海遨游。

    “将军大人乃是罕见的人物。”按针又道,“寻常君王都颇为懒惰,要是听到谗言和诽谤,便会不分言红皂白杀人。可是将军大人并不如此。”

    按针似还不知家康已对他执弟子之礼,心中仍然充满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监禁于大坂城的事情。此时的欧罗巴,新旧势力之间已发生过好几次战事。当然,宗教问题尤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传教士对三浦按针及尼德兰人甚是残酷。

    “尼德兰人乃是强盗,他们此来便是抢掠。放过他们,自会埋下祸根,应将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处决。只有这样,才能警示其余诸盗,防止他们再来寻事。”

    传教士费尽口舌,劝家康动刀。但是家康经过慎重的调查,反驳了他们:“至今为止,尼德兰人并未加害子我,也无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将他们杀掉,实属不义、无道。即使葡班二国与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敌,我亦绝对不许对来此的良善之人动刀。”

    家康不仅赦免了按针,还安排他和原来船上的船员再会,赠与他们五万两黄金,以补偿他们在堺港海岸被当地百姓抢去的货物。

    “现在想想,其实煽动当地百姓抢夺船上货物的也是旧教徒。将军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决,救了我们。像这般明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按针道,为了表示他的谢意,只要是为了家康公,他必会竭尽全力。他说话时的语气颇像旧时武士。

    光悦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现状,掌握轮船、航海的知识和西洋的学问。或许,按针正是家康求知之网罩住的猎物。正这样想着,方才的司茶人走了进来。

    “三浦先生虽比本阿弥先生先到,但将军大人说,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与三浦先生细谈。请本阿弥先生先移步。”

    “您先请。”按针依然彬彬有礼。光悦同样毕恭毕敬还了一礼,进了家康房间。

    这里并非家康正式接见大名的大书院,而是长廊尽头的一间小书房。

    “光悦啊,此行辛苦了。听说大坂那边的事已基本解决了。”

    “大人已听说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来过。”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针说了些什么?”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说,这一点正是按针的可用之处。”

    “他还提到几何学,大人是要学习那种学问?”

    “不,非也。”家康笑着摆摆手,“日后与各国进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颇。”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不能笼统地以为西洋人便是南蛮人。西洋欧罗巴也分为两部分。葡国、班国等旧势力才是我们先前所称的南蛮人,英吉利和尼德兰这两股新兴势力乃是红毛人。必须把二者区分开来。”

    “是。”

    “现在得到我赏识并启用的三浦按针,生于英吉利,乘着尼德兰的轮船来到日本。他显然是红毛人。”

    “哦。”

    “我若宠信红毛人按针,南蛮人便会不快。他们会认为,我们与红毛人亲近,这样不利于日本的船只出海。茶屋遂建议让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吕宋,拜访吕宋的主君。”

    光悦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不停地眨。他对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说,让红毛人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说明我们乃是中立的,不属于任何一方。他还说,三浦按针也绝不会对南蛮人心存芥蒂。我们要与各国友好往来,和平交易,主动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悦虽然口上这样说,可仍然一脸迷惑。他道:“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针来商议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胜夫人端上的茶。

    光悦本以为家康会问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讲海外贸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问,光悦便不想提。

    按针所言,家康为了补偿按针,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之事是否属实?五万两黄金可非小数目,光悦想到这里,顿时亦把大坂的事抛在了脑后。

    “三浦先生定会是个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满对大人的感激,认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个非常守信之人。”

    “将军大人,听说您给了他五万两黄金,此事是否属实?”

    “嗯,对,船要修理,还得装上货物,这些黄金亦是必要。”

    “可那时不正是关原合战前夕吗?”

    “是啊,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户。”

    “那时急需军费,怎会给他那么多金子?”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光悦,你也认为我甚吝啬?不消担心,如今,这五万两金子都在起作用。”

    “为何按针拿到那么多黄金,还是留在了日本?”

    “当时事情并不顺利。那之后,我一心应付关原之战,把此事搁了起来。据说他们看到五万两黄金之后,想法产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额财富啊!”

    “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想把黄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黄金凑在一起,他们还可以出海,离开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当时,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户制造大炮,有的去了丰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则去江户。他们或致力于造船,或用心改良枪炮,绝未浪费那些黄金。按针也能教给我很多东西。”

    光悦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预料到,若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他们便会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万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光悦,要想导入新风,就不能吝惜金钱。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区别就在于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别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悦。以五万两黄金买下了三浦按针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识和智慧,这是洞察人情之后的手段,这让光悦多少感到不快。给了他们黄金,便会令他们分道扬镳,这种想法和做法诚无可厚非,但现在他扬扬得意提到败军之将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这让光悦甚是不快。但光悦不能沉默,“将军大人,小人听说石田三成对金钱也很淡泊,并未存下半分金银。”

    “对啊,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样是节俭,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钱财都赌在了战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觉得这种做法无妨?”

    “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仗总有结束的一日,但这个世间没有尽头。最终落得一文不名,然后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乃不顾后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后世,才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

    “是啊,这是我留给后人的一件遗物,这才是我的初衷。”

    “遗物?”

    “是。要是战事爆发,不定我亦会战死沙场,但按针他们会留下来,他们的技术和学问会留下来。”

    “是。”

    “即便死去,也想为这个世间留下些什么,有无这种心思,方是决定人的才干和能耐的关键,你说呢?”

    “将军大人,”光悦充满疑惑,“大人真是出于这种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但如今,造船技术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

    “大人早就预料到了?”

    “光悦,好了,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说想给后人留下一件遗物。此非预料或算计,此乃德川家康向这个世间表达的谢意,亦是为人之道。”说到这里,家康似才想起来,道,“对对,我们是要说说淀夫人的事。在你看来,淀夫人和秀赖日后能够和睦相处吗?”

    家康首先转换了话题,光悦也就不能再继续纠缠那五万两黄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说。”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悦,休要再重复此前的话题。

    光悦红着脸低下了头,“小人天性执拗,常自以为憾。”

    “你是在说大坂的事?”

    “将军大人恕罪。据小人在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识之士认为,不如索性让夫人和秀赖分开,不再住在同一个城里。”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后还会不断发生龌龊。在荣局一事上,淀夫人会作出让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称病,几乎不再进城。即便进城,大小诸事也都由淀夫人亲信裁决,岂能容秀赖亲信说话?”

    “秀赖还是个孩子,太小了。”

    “这样下去,他便越发没了地位,要是不给淀夫人另寻一隐居之城,让她与他分开,丰臣氏日后必会大乱。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叹息。”

    家康又转换了话题,“你果然拘泥于常理。”

    “是,这一点小人颇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荣局一事解决了,也就无甚值得牵挂的了。况且,近日将会举行丰国祭,想必又会有些变化。”

    光悦不言。已不必担心荣局,但大坂还有诸多难题。不管秀赖长到多大,淀夫人颐指气使的秉性无法改变。即使搬出日莲大圣人的训谕,丰臣氏内部也已分裂成两半。设若千姬及其身边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复杂,倒不如下定决心将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要是秀赖身边无几个得力亲信,大坂城主便将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只是家康似并无心思理会这些。

    “三浦先生还等着见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并不留他,“日后的事,还请你多多费心。”

    光悦退下之后,家康凝神看着屏风,陷入了沉思。光悦看待事物往往一针见血,这次他的想法却让家康多少有些忧心。光悦看出的问题,正是家康所忧。秀吉将秀赖托与家康,让家康根据他的能力,给他相应的位置。即便秀吉不这般说,亦是理所当然。人只能为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帮忙终是隔靴搔痒。光悦明确地指出这些,家康甚至觉得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悦越来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恶的敏锐。一旦分辨出来,便会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把话抖出来。

    家康无奈地笑了笑,对旁屋的本多正纯道:“正纯,你去告诉按针,可以了。”

    “遵命。”正纯起身出去之后,家康又叫来卜斋,让他准备纸笔:“将按针的回答记录下来。”

    “是。”

    “我要再年轻一回!”

    卜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胜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这里。”他指了指胸口,接着道:“我是说,我得改变想法,让自己变得年轻,让众人看出太平和乱世之别。”

    “大人高见。”

    “我若不明确区分昨日和明日,就连正纯和正成等人,也会成为古董。旧衣服怎会有买主?”

    “大人圣明。”卜斋毕恭毕敬点了点头,家康已开始思量别的问题。

    三浦按针究竟能否听从安排,出使吕宋?若是二人之间无真正的信任,这很可能成为一次冒险。让他造一艘船,装上货物,出航之后,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针若想念故乡妻儿,径自回了西洋,不去吕宋也有可能。与其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不如说是家康与按针的较量。

    阿胜夫人知本多正纯和司茶人会带三浦按针进来,正欲起身回避,家康制止了她:“阿胜,你留下。”

    阿胜似有些吃惊:“不碍事吗?”

    “不碍事。我和三浦接针的较量就要开始了,你也留在此处看一看吧。待他来了,你与他烟袋。”阿胜心领神会,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胜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强,家康因此叫她“阿胜”。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认领阿万夫人的第二个孩儿为养子。家康故意将阿胜夫人留下,一起会见三浦按针,乃是出于何种考虑?

    “将军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针啊,久等了。来,坐到这边来。”

    按针跪在门口,两手伏地,如古时的武士,毕恭毕敬拜过家康,“将军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给房中增添了一丝异国情调。

    “按针,最近怎样,还是难忘故国吗?”

    “是,经常梦见故乡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冈崎了,但在梦中却常常徘徊于少时生活过的骏府。”家康边说话边向阿胜递了一个眼色,阿胜毕恭毕敬把烟袋递给了按针。“来,吸上一口吧,按针。”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谢将军。”

    “抽完之后,我们二人就敞开心扉谈谈。按针啊,倘若我说准你回国,你会沿哪条航路回去?”

    问题有些突然,按针用他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家康,轻轻放下了烟管,“将军大人,您若许小人回国,小人想开辟在此之前谁也不曾走过的北冰洋航路,回归故里。”

    “哦?”家康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开辟出来,对于按针来说,它安全而方便。但沿着那条路回去,似有损他威廉·亚当斯的自尊。

    “按针,我原是想研习几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的冒险,就是要为世间开辟新航路?”

    “正是。”

    “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么来着——效忠,是吗?”

    “是,为了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为了大英帝国,也是为了后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志向。可德川家康还想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是。”

    “这条路并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条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针甚是感动,眼里散发着光彩,“将军大人的鸿鹄之志和主的志向乃是殊途同归。”

    “人们跨越重洋交易,绝非为了战事。”

    “大人明鉴!”

    “战事是由那些不明战事目的的愚蠢之人发起。”

    “正是。”

    “聪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开心扉,享受互通有无之乐趣,便能得到满足。”

    “是。”

    “但现在这个世间,远非如此。为了争得眼前薄利而丢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针不断拍膝。这个蓝眼男子的刚直,多少让人联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现在脸上。

    “按针啊,在你看来,南蛮人和红毛人之间的争端,难道不愚蠢吗?”

    “诚然非常愚蠢。同样信奉主,却非要分成两派,相互争斗。小人以为,这其实是恐惧新事物的旧势力发起的愚蠢战争。”

    “按针啊,你想不想与我协力,共同在世间开辟一条将人与人联结起来的航路?大家所寻并非战争,而是可以互通有无的喜悦。此路总有一日得有人去开辟,若非如此,你们好不容易开辟的海上航路,恐怕只能成为通向战争的道路,你说呢?”家康眯起眼,观察着按针的表情。

    按针的脸孔愈红了,心中燃烧的火苗似乎蹿到了脸上。“大人圣明。”他毫不犹豫道,“本来,轮船乃是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从何时起,它便被用于战争和侵略。倘若还不纠正这个错误,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有了船,便会导致流血;因为有了船,人们便可互相残杀。”

    家康使劲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和我的想法一致:为了太平,可以鞠躬尽瘁,是吗,按针?”

    “是。违背大人,便是违背主的意志。”

    家康让司茶人为按针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说,将来我一定会遂你心愿。”

    “将来?”

    “要建造一艘可以绕道北边海上把你送回祖国的轮船,需要很长时日,故才说将来。”

    按针垂下他那双蓝色的眼睛。

    “你说过,北面的海上浮冰甚多,还记得吧?”

    “是。”

    “船必须造得足够结实,能抵抗浮冰。”

    “是。”

    “必须安下心来,制造这样的船。”

    “按针也在思量这些。”

    “按针,想必你已明白。造新船急不得,你不如安下心来,在日本娶妻生子,着手制造开辟新航路的船只。”

    “娶妻生子?”

    “是啊。听说洋教的旧教义规定一夫一妻,举行了婚礼,便不许离散。但红毛人在这一点上自由一些。既如此,在造出满意的船只之前,不如就把日本当成你的第二故乡吧,怎样?”

    按针脸上突然罩上一层悲哀,显出犹豫之色。他恐想起了此地与故乡的遥远距离。

    “你经常说要效忠女王。”

    “是。”

    “为了女王,在东洋诸国争取通商的权利,洗却海盗的恶名,在此基础上,再发现新的航路,荣归故里。而要做到这些,必须有相应的准备和时机。你以为呢?”

    家康很少用这种诱导的方式跟人谈话,“你要是有这样的决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和你颇为相配的女子。便是阿胜的妹妹,是个很好的女子。”

    阿胜夫人吃了一惊,抬头紧紧盯着家康,她哪里多出了个妹妹?

    家康全然不在意阿胜夫人惊异的眼神,道:“男人要过活,必须有个女人为伴。你若有这个意思,在你的领地三浦安顿下来,着手造船,我会马上给你做媒。按针,你觉得怎样?”

    按针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生气,半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胜夫人。

    按针还年轻。家康在江户的大和桥赏给他一处府邸,那个府邸里也有几个女下人。但按针却一直压抑着欲望,他怕因为女人导致无谓的争端。家康乃是从土井利胜口中听来此事,他想用婚配这种方式来消除按针的乡愁。可为何偏偏说女方是阿胜的妹妹呢?

    按针的视线从阿胜身上回到了家康身上,长叹了一口气。迄今为止,他像旧教徒一般压抑着欲望,认为自重与否乃是性命攸关之事。然而,今日他的心却如一团乱麻,欲望亦开始燃烧,这一看便知。

    “将军大人圣明。”按针有气无力道,“小人已方寸大乱。”

    “哦,按针啊,我并非想拿女色做诱饵。我也是男子,自然明白你的苦衷。因此,要安安稳稳埋头造船,身边必得有一个像阿胜这般女子。”

    “那么……那么,待船造好了之后……”

    “首先要试航,先到南方的海上航行一遭,若能在那里经受住海浪,方可再去北方大海中。”

    “那,试航的时候是去吕宋?”

    “一次不行,我再派你去一趟暹罗。不管怎的,这也是为了谋求新的航路,你若不知去向,许久以来的苦心便会化为泡影。你明白吗,按针,我是想尽量让你安心。”

    一旁的本多正纯险些笑出声来,遂急用扇子遮住了脸。在正纯看来,家康其实在施计。他认为,家康已将善良的流浪者三浦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按针却始终颇为认真。他听到家康所言,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小人前往吕宋乃是为了将军大人,从北边海上……”

    “对,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小人明白。小人将迅速着手造船,以便早日造出一艘可以在满是浮冰的北方大海中航行的大船。”

    家康微微点了点头,转向阿胜夫人道:“阿胜,为按针上饭,我也要用些。”

    饭菜端上来,家康让人为按针拿出红酒,特意让阿胜斟酒。按针颇为惶恐。家康觉他既可怜又可笑。

    方才家康说让按针造一艘西洋轮船,按针其实甚是清楚,那实在难办。他虽擅长航海,但并非一个造船匠。只是,在关原合战前夕,家康就下定决心,自己若能幸运活下来,必会善加利用按针等人。

    因此,家康巧妙地将按针等人乘坐的那艘博爱号的船长迈鲁希扬凡圣弗鲁特派到了江户。威廉·亚当斯成了三浦按针。圣弗鲁特成了八重洲(耶扬子)。家康在江户给他们分封了府邸。江户百姓把按针住的那地方叫作按针町,把耶扬子住的地方叫八重洲町,和他们相处甚好。换言之,他们二人似成了家康的俘虏。

    要是本地人,定会说家康奸猾,从而怒上心头。然而他们却不同,他们只有在知道自己将有所用时,才会心安理得接受家康的好处。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优待,他们反而觉得于心不安。

    家康拿起筷子,一边咀嚼着麦饭,一边思量已故太阁和他自己的施政方略有何不同之处。秀吉公以实力平定天下之后,便似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又有着与生俱来的旺盛精力,便开始了征伐朝鲜的莽撞之举。秀吉公发动那场战事,自有许多理由,洋人的影响也算其中之一。

    大约是庆长元年五月,在土佐附近,一艘班国商船圣菲利普号在从吕宋驶往墨国(墨西哥)途中触了礁。

    当时,秀吉立刻派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没收了其货物。因为那时他不仅取缔了洋教,还禁止与南蛮通商。但那时的船长戴蓝达曾恐吓增田长盛。他在长盛面前打开一张地图,道:“我国的领土现在遍及全球,广博无边,你们要是胆敢虐待这样一个大国的国民,后果将不堪设想!”

    增田长盛便道:“你们的天子是如何获得这样广博的领土的?”

    那船长挺直胸脯道:“其手段就是:先往该地派遣传教士,扩大天主教的影响,使当地土著归顺,再派驻军队,与当地信徒里应外合,征服该地。”

    当时秀吉尚未完全放弃征服大明国的念头,听了增田长盛禀报,拍了拍胸脯,哈哈大笑:“要是我们不赶快下手,就无地可以征伐了。”

    每当家康想到这里,都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经常告诫自己,绝不能重蹈秀吉覆辙。上天往住只会赋予人一种特别的才能,善于打仗者常不擅治国,可不管怎生说,太平之世又往往是擅长打仗之人拼命取得的。好不容易用战争换来了太平天下,若他们发现,除了战争,自己已一无是处,那么,不久之后便会去寻求新的战机。秀吉公便是很好的例子,只是他发动的战事,规模实在太大。

    家康找到了另一个可以供人驰骋的地方,他以完全不同于秀吉的方式,打开了世间地图。世上大陆广阔,海域无边。在这广阔的世上,不仅有南蛮人和唐人,还有知礼仪讲信义的红毛人在海上冒险航行……

    首先要着手的便是造船。家康已命令以茶屋清次为首的角仓、龟屋、末吉、尼崎屋、木屋、末次、荒不、高不等人开始制造。他们大都是最初的九艘朱印船的船主,各自负责,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家康的计划。

    但,在航海和造船技术上,日本落后南蛮人甚多。作为掌管天下之人,家康应做的,便是咀嚼和吸收西洋的知识。

    “按针,你考虑好了吗?”看着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的按针,家康笑问道,“你一定想早日回到祖国吧?”

    “正是。”

    “在这个时候,我却让你在日本娶妻生子。不过,看似要将你留下,其实并非如此。”

    “是。”

    “欲速则不达。航海也和打仗一样,待到发现了自己的失误时,多已命丧黄泉。丢了性命,也便失去了一切,故,稳稳当当,不急不躁,才是实现愿望的捷径,有远虑之人定能明白这些。”

    “是。”按针似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少年时,小人曾在故乡泰晤士河畔的雷姆造船所待过一些时日。”

    “哦?”

    “在那里,小人作为造船所的学徒,学习的便是航海术,但怎么造船,却也只知个大概。”

    家康微笑着点头。

    “将军大人,小人要在伊豆的伊东建个造船台。那里多有树木,适合造船。”

    “好。”

    “先造一艘百吨以下的船,当作模型。然后让它航行到浅草川边,让将军大人过目。”这个四十岁的洋人如少年般自负而气盛。

    人都有软肋,判断失误,反而会触怒他人。故,洞察别人心思的人,亦最易说服别人。家康似抓住了关键,几句话后,按针似已准备全身投入到造船诸事中,去实现梦想。

    “要在伊东造船,驶到浅草川?”

    “是。这是第一艘船,成功之后迅速着手第二艘。按针能得将军大人这般赏识,做事也变得慎重了。”

    “很好。在第一艘船的航行过程中,定能发现些不完备之处。”

    “正是。发现弱点之后,便着手改进,再造一艘约一百二三十吨的船。”按针激动地涨红了脸,“要是在以前,小人肯定会不顾一切将它驶入冰海之中。但现在,即便是第二艘第三艘,在未确认其航行能力之前,都必须安安稳稳,不急不躁。”

    “这样就好。”家康微微笑道,“按针啊,知你为何会有安定下来的心思吗?”

    “明白。小人从将军大人处得封三浦的土地。但仅仅如此,还不能安心,现在突然安下心来,是因为将军大人……”

    “是因为我要给你说媒,‘你也愿意接受?’”

    “是。人和飞禽走兽一样,必须有窝才能安定。小人会依照大人的意思,构筑一个自己的……这样想的一瞬,小人突然觉得不再那么性急了。”按针毫不掩饰说出了想法,脸愈红了,暗暗朝阿胜夫人看了一眼。

    阿胜夫人忙扭开头,看着家康。

    家康脸上依然挂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家康心中是否真的有了合适的人?既明说是阿胜的妹妹,定然是有了合适的人选,让她作为阿胜的义妹便是。

    “伊东确实有一条不甚宽,但颇为合适的河。小人想在那条河上建一个造船所,便是船坞,或者说是可航至海上的地方。”

    “是啊,伊豆助川也要用上了。”

    “是。今日乃是大吉之日,请将军大人命令向井兵库,迅速着手准备。”

    一听要娶新娘,按针似立刻年轻了十岁。阿胜夫人忙用衣袖掩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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