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悠然赶往江户的同时,在大坂城西苑,石田三成正死死盯着眼前展开的地图,仿佛要把面前的地图吃下肚去。他心上有如压了一块巨石。
战线被不必要地拉长了。三河以西本来可以完全掌握在手中,却有很多地方星星点点留下了残敌。距离京城不甚远的近江大津,京极高次竟始终不肯屈服。丹后田边,细川忠兴之父幽斋亦顽固地死守城池。驻守尾张清洲的福岛正则,看来已完全倒向了家康。本应与三成同途的前田利长已调转兵锋,眼看就要攻到大谷刑部领地。
成功并非没有,便是将岐阜的织田秀信拉拢了来。若福岛正则迎家康入清洲,再对秀信发起进攻,则又不能令人安心。秀信乃信长嫡孙,即是曾被秀吉指定继承织田氏家业的三法师。三成派家臣河濑左马助到秀信处,费尽口舌,使尽手段,方将其钓到手中。
“你支持内府,会有何好处?尾张原本就是织田发祥地,你若加盟西军,石田大人保证,定会把美浓、尾张二地交还与你。”三成让河濑左马助带话。
秀信勉强答应,但老臣中却有大半反对。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人一见事已如此,立刻投前田玄以而去。前田玄以曾受信长子信忠之托,答应终生辅佐秀信。前田玄以料定三成必败,已谎称有病,撤离大坂,隐居到了京都。
在京都见到织田老臣们,玄以劝道:“此事差矣。照此下去,织田氏危。务请织田大人断绝与西军的关系,归附内府。”
织田老臣顿时不知所措。
而在之前,三成早就特意把秀信邀请到佐和山城,赠送了大量的黄金和名刀,赢得秀信欢心,然后让其写下誓书。但依靠此种手段拉来的盟友又怎能让人安心?
更让三成不安的,还是已被推为西军主帅的毛利辉元。三成总觉得,只靠安国寺惠琼的一句空话,并不能完全放心。首先值得怀疑的,就是其同族吉川广家。广家素有毛利元就再世的美名,在毛利氏也是足智多谋、极富声望的将才。最近他频频到辉元处,暗暗向辉元进谏。
家康西上时,不用说,三成必然要在浓尾平原上迎敌。为此,无论如何也当把清洲的福岛正则拉入自己阵营,但是,从七将事件时起,正则就急速远离三成,向家康靠近,现已成为一个劲敌。这样一来,在巩固岐阜的同时,还必须向伊势派出军队,切断清洲与家康之间的联系。只有成功切断了二者联系,让西军主力进入岐阜城,对家康的多处骚扰才会起作用。
然而,在指挥作战的人选上,却又面临诸多困难。宇喜多秀家尽管身为大老,但缺乏威严。小西行长亦非将才,岛津义弘最近更让三成放心不下。故只能请毛利辉元出山。但辉元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甚是暖昧,其原因乃是毛利一族重臣的牵制,三成对此心知肚明。
三成想让深得辉元信任的安国寺惠琼为说客,千方百计说服辉元,若有可能,让辉元把毛利一族的其他势力派往伊势,剩余的人马则兵分两路,从岐阜和伊势两个方向向尾张进发,与家康对峙,以寻胜机。为了毛利氏的存亡,辉元必与家康决一死战。
正在此时,一名手下来报:“大人,增田大人前来造访。”
三成松了口气,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我已恭候他多时了。快快请进。”
“是。”手下刚退下去,增田长盛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结果怎样?”三成问道。
长盛摇了摇头,“有些麻烦。”
增田长盛在与三成商量之后,现正频频派使者前往织田常真处,希望能拉拢常真。织田常真人道即信长次子信雄,乃岐阜秀信叔父。三成之所以邀其入伙,除了他乃信长之子以外,还有两层意图:一是利用他在岐阜的影响,二是利用他对伊势诸大名的号召力。三成让使者假称是秀赖命令:“紧急召集旧部,讨伐内府。现谨赠黄金一千锭以为军费之用,战事结束之后,便赐尾张全境。”
尾张只有一个,三成早就与秀信约好,要把尾张赠与秀信,现在对常真人道也作了相同的承诺,其心机由此可见一斑。先时,人道欣然承诺,难道现在又出了什么岔子?三成额上青筋暴起:“什么麻烦?常真人道老实巴交,他不早就欣喜若狂了吗?”
在三成严厉的质问下,长盛悄悄用手擦了擦汗:“或许是我的疏忽大意。”
“你的疏漏?到底怎的了?”
“大人让我为他筹集一千锭黄金。结果,人道就像猫见了腥物,立刻派人前来取金子,我便先交给了他们一千锭银子。”
“一千锭银子?”
“是啊,不打开金库,黄金到不了手啊……”
“住口!”三成大喝一声,悔恨交加。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盟友不快,必会让联盟产生裂痕。分明说好黄金一千锭,却交给对方白银一千锭,这不是耍弄人吗?真是糊涂之极!
“我们所做的一切,绝非是为了私心,全都是为了丰臣氏。”
若是别人,三成定会将其骂个狗血喷头。但长盛这么一说,三成再也骂不出口了,只是喃喃道:“你给了他……一千锭白银?”
“是。结果,人道与越前大野城主织田秀雄商量了一下,回话说还得再合计合计……”
三成叹息着打断了长盛。事已至此,再怎么责骂也无济于事了。“不过,那些白银也并非全然无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银子,即使不与我结盟,起码也不会与我为敌。常真人道之流不必挂怀。但有一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人指的是……”
“毛利辉元。毛利能否率先出征,将是决定这次战事成败的关键。”
“那倒是。”长盛弯下腰悄悄看了三成一眼,擦了擦冷汗。
“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能硬逼着他出征啊。你赶紧把惠琼叫来,让他好生去说说需要的话,我得亲自出马。”
长盛怯生生问道:“有无秘计之类要授给惠琼?”
最近,三成觉得自己越来越胆小了。同说服大谷刑部少辅时相比,胆魄已大不如前。那时的他激情满怀,仿佛中了魔。他一直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天下一分为二,与家康对抗。进展顺利的话,不定还能战胜家康。有一段时日,他甚至觉得,胜利已在向他招手。一切都照算计好的那样,毛利辉元被成功诱出,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那边也把火点燃了。只是,那把火却没有像他预计的那般,蔓延成熊熊烈焰。
毛利辉元态度暧昧,宇喜多秀家又不顶事,总让人不放心。并且,上杉那边也不像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样子,小西行长亦逐渐被领内的事搅得焦躁不安。因为与小西的领地接壤的加藤清正、黑田如水,都在自己的领内虎视眈眈,盯着小西这块肥肉。
三成觉得,从心底里可以信任的,除去大谷刑部和安国寺惠琼,再无别人。前田玄以已完全离他而去。浅野长政本当对家康抱有怨恨才是,却让儿子幸长随军东征,已彻底变成了敌人。眼前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虽然文才出众,但若带兵打仗,却连凡人都不如。而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暗中不时向家康献媚。
若说起善战之人,当数岛津、长曾我部、小早川之辈,但他们之中哪一个会把身家性命都赌进去,誓死与家康一战?其实也难怪,这次的主谋者乃石田三成,其他人无非都是他掌中的玩偶。问题在于,虽为主谋,三成却无法直接作为主帅推进战事。德川家康则完全是大军脊梁,是指挥者,手握权柄……
尽管三成已感到长盛话中有些怨怒,但现在他连这些都懒得说了——一旦得罪长盛,那还得了?
三成故意使劲点头,让长盛去请惠琼。事到如今,就是逼迫惠琼,也要让毛利把身家命运都给赌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辉元绝无其祖父元就、叔父小早川隆景那般万人景仰的贤德,但能与家康比肩的,普天之下似再无别人,而能够说服辉元的人,唯安国寺惠琼。
长盛把安国寺惠琼请来之后,三成便把长盛打发了下丢。
“今日三成要与大师进行一场赌上性命的较量。”三成笑道。惠琼看了三成一眼,也笑道:“大致情况,老衲也猜到了。老衲早有准备。有话请直说吧。”他神态自若。
“既然大师心中有数,三成就不拐弯抹角了。”三成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利刃,向惠琼靠近一大步。安国寺惠琼依然面带微笑。
传说很久以前,安国寺惠琼便是一个怪僧,已故太阁还是羽柴筑前守时,他就曾大胆预言,秀吉乃是“掌管天下的贵人”。如今,这个传说又变了样,说已故太阁是藤吉郎时,他就在三条大桥桥畔遇见了秀吉,说“此人有夺取天下之相”。也即是说,太阁还在凄惨落魄四处流浪时,他就已预料到太阁的前程了。他比已故太阁尚小三岁,早年所云纯是信口开河。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僧人。他野心勃勃,甚至让黑田如水都穿上了法衣。
“信长的时代顶多坚持三五年。天下大权明年就回归朝廷了。其后,国家又将破散,重整河山的大业,非藤吉郎莫属……”
这是信长流放足利义昭时,进京的惠琼家书的一节。从那个时候起,惠琼就密切关注着普天之下,谁将执牛耳。后来,信长在本能寺遇难,惠琼帮助秀吉实现了与毛利的议和。他一面谋求在毛利氏内部的地位,一边向秀吉大肆献媚。如今,他已领有安艺六万石的安国寺,同时,又身兼京都东福寺住持,口中颂着佛经,打着慈悲为怀的幌子,不断干预军政,且自诩为明世事者。
面对三成咄咄逼人的锋芒,安国寺惠琼道:“老衲猜到,大人是想让毛利大人出阵吧。”他来了个先发制人,轻笑不止。
三成继续道:“大师可是中国地区武田一族宗主啊。”
“不错,老僧虽为武田后裔,但已身归佛门,老衲如今乃安国寺、东福寺住持。”
“哈哈,这些三成已知。天文十年三月,武田兵部大辅光广公遭武将陶晴贤和毛利元就进攻,在金山城白尽而亡。大师乃光广公之遗孤啊。”
“治部大人怎的提起了这些世俗之事?”
“不知为何,便想起这些。甲斐源氏的武田信光在承久之乱时立下军功,被任命为安艺之守。既出身正统,也无怪乎有那般传言了。”
“传言?”
“安艺原本就是武田氏领地。但辉元祖父元就公,即是大师的杀父仇人……”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惠琼打断了三成,“那都是些前尘往事了,连老衲都快忘记了,大人还提这些做甚?人无论心胸有多宽广,却还有解不开的结。”
“大师可知最近的传言?”三成目光如剑,“传言道,大师为了报仇,特意把辉元拉到我这一边,便是想让毛利一族自取灭亡。”
他压低声音,观察着惠琼的反应。
一瞬间,安国寺的表情变得像铅块一样僵硬。三成所言太令他意外了,疑念猛烈撞击着他的胸口。良久,他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真的,治部大人?真没想到。不过,老衲乃武田光广公遗孤,亦是不争之事。”
“这……”三成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尽管知此乃别有用心之徒的造谣中伤,但当这些传言传入耳内时,三成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大人究竟从何人口中听到这些谣言?”
“大师自可不必问了。这定是毛利氏人编造的,辉元亦才对出征之事犹豫不决,只是也不能断定。不过,事情若真如此,大师和三成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
“难道真会有这般谣言?”
“肯定有!大师您想,都传到三成耳内了,必是无疑。”三成不动声色,又念叨了一遍,向前靠了靠,“这些传言的可怕之处,大师想必也很清楚。”
“老衲怎会不清?真是无比恶毒的中伤!”
“是啊。并且,若辉元继续犹豫不决,局势必然会对我们愈发不利。另,若我们因此败北,说不定还会传出更加离谱的谣言:你看,安国寺早就想和毛利氏同归于尽了。”
安国寺闭上眼睛。他并未发现此乃三成的“秘计”。事情太意外了,他毫无防备地中了三成圈套。
看到安国寺已然中计,三成压低嗓门:“一旦这传言流传开去,世人自会嘲笑大师乃挟国事报私仇之徒。这些传言不但会毁大师一生清誉,三成必也会被卷进滔滔巨浪,世人定会骂三成乃满足自己野心的无耻小人。”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要想消灭这些传言,还真相于天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让毛利出征,把先机掌握在我们手里……”
此时的安国寺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其实,不用三成说,他已早就计算好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旦战败,自己竟然会被评论成这般,他禁不住愤然道:“居然有人向中纳言进这等谗言。”
“当然,我想辉元也不会相信那些事。但一旦败北,却由不得人不信。怎样,大师,为了辟谣,有无促使辉元痛下决心的办法?只要让辉元率领全部人马出兵岐阜,我方胜利指日可待。”
安国寺惠琼还在屏息思量。
三成也在极力控制自己,尽力不发话。若反复催促,敏感的惠琼恐怕就会发现,这原本乃圈套。三成把手放在膝上,假意陷入沉思。
沉默在持续。
走廊那边的奉行官邸传来增田长盛发怒训斥下人的声音。三成忽然想笑,他勉强闭了口,咬牙故作严肃。
“治部大人好像对此次战事的前途深感不安。”
三成吓得一哆嗦,难道被这秃驴看穿了?
“大人不必担心。”安国寺睁开眼睛,笑了,脸上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老衲已看到了未来。”
“世人说这个阴谋乃是三成、大师和大谷刑部一手策划的。”安国寺道:“大人曾经说过,若老衲不合作,就要杀掉老衲,老衲才决心合作。其实,事情不止如此。”
“我明白。”
“老衲从年轻时起就喜好问卜。因此,卜签上毛利氏的前途为凶,老衲便绝不会与大人携手。”
“哦。”
“但卜签上却是吉,即使主动出击,也不会落败。既然毛利氏前途大吉,老衲的吉凶就不用问了。于是,老衲才决定支持大人。”
三成一直凝视着惠琼,不住点头。
“由于大人向来谨慎小心,也说明这一卦足实可信。故老衲才请大人莫要担心。无论如何,大人乃是顶梁柱啊。”惠琼又恢复了先前说教的样子,“请大人放心。中纳言就交给老衲了。但恳请大人,莫要让他人发现您内中的不安。”
三成心头忽然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知道,每当对方采取这种态度时,就说明其心中已有打算,遂悻悻道:“辉元的事,大师有把握吗?”
惠琼用中启扇轻轻拍了拍胸脯,道:“方才治部大人所道传言,实在令老衲意外之极。老枘保证,一定能够立刻辟谣,让毛利答应出征。”
“那么,大师的办法是……”
三成追问道。惠琼将中启扇立于掌心,作出一副恭恭敬敬问卜的样子。三成顿时明白,和尚是想利用辉元深信命理鬼神的心思。
但三成依然一脸忧色。当然,他决非信不过安国寺的手腕。他承认,惠琼乃是一个有才略有野心的非凡和尚,身上有一种丰光寺承兑与木食上人没有的武人魄力。正因如此,三成也一再向他施压,让他充分意识到自己毫无退路的处境。
“请不用担心。”惠琼又说了一遍,他见三成还在注视着自己,一脸不放心,又道,“把毛利引诱出来的人原本就是老衲。事到如今,不管那些家臣们如何,作为在‘内府罪状’上署名之人,老衲不改初衷。”
三成这才微微点了点头,重重应道:“多谢大师。”
“正如大人所言,毛利也已无退路。无论是大人、毛利,还是老衲,都已拴在同一根绳子上。既然大人都说得那般清楚了,老衲能悟不出这个理吗?让您听到那些莫须有的传言,真是抱歉……”安国寺一字一句,放声大笑起来,“大人能相信老衲,多谢多谢,大人亦不必太在意这些,日后还有您费心之处。老衲这就去见中纳言……”
“多谢了。”三成特意把安国寺送到走廊,随后松了口气,返回室内,重新细看展开的地图。伏见陷落的消息定已传到家康耳内……想到这里,图上所绘的东海道似传来阵阵马蹄声。
三成把扇子点住岐阜与清洲,然后又指向大坂。往岐阜的乃美浓大将宇喜多秀家,这是主力,三成自己也必须同行。另有一支,那便是开往伊势的大将毛利秀元。秀元乃辉元堂弟,是辉元在亲子秀就出生之前即已议定的嗣位之人。作为毛利氏之后,在第二次进攻朝鲜时,秀元尽管年轻,但身为大将,有丰富的经验。除了毛利秀元,吉川广家、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毛利胜永、山崎定胜、中江直澄、松浦久信等人也一同前往伊势。宇喜多主力进入岐阜城时,便让秀元进攻尾张……
决战之地就在美浓与清洲之间,三成心道。
地点依然是秀吉与家康曾经争雄的小牧山附近,但这一次却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想到这里,三成胸口隐隐作痛。此次大会战西军主帅乃毛利辉元,但幕后人却是我石田三成……
再次轻轻把扇子停在清洲城的地方,三成闭上眼睛,静静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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