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三年八月十八,德川家康得知丰臣秀吉归天之讯,已是秀吉逝去一个时辰之后。家康虽早知秀吉之死只是时日问题,可令他意外的是,前来告知死讯的,竟是平素明显对他抱有敌意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是日晨,家康正在阿龟夫人侍候下洗脸,本多正信仓皇失措地闯了进来:“大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从江户来的?”
“不,石田府的主人。”
“三成来了?”
“是。他只身前来,说有绝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
家康马上想到,难道太阁已去了?可三成为何要前来通知自己?照他的预想,若秀吉死去,三成定先秘而不宣,再策划朝鲜撤兵之事,还会装模作样地说:“这是大人的命令。”他向来喜玩弄阴谋,自以为是,于太阁身后,必如此盛气凌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大老身上。
“三成一人前来。快把他请到厅里。”身子愈见发福的家康令正信先把三成请进来,自己连忙更衣。由于肚子太大,他甚至连束带都不能自己系了。在阿龟的帮助下,一通忙乱后,他终于换好衣服。
此时,窗纸才刚刚泛白,小鸟都还未醒来。
“阿龟,太阁恐是故去了。”家康只觉自己的声音恍恍惚惚,“从今以后,可要闹腾一阵子了。”
家康刚整理好装束,鸟居新太郎立刻赶来。家康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我们有机密大事要谈,你在廊下好生守着,不要进去。”扔下这句话,他就出了卧房。
傲慢不羁的石田三成居然亲自前来……走过冰冷的走廊时,家康还在纳闷。三成在自己面前,甚至不摘头巾,在大名们面前更是放荡不羁,毫不掩饰对德川氏的敌意,这让浅野长政等人都捏着一把汗。这样一个三成,难道会在太阁离开人世后跟我妥协?若真如此,如何应对才是?
家康走进客厅,三成破天荒地低头,微笑施礼。
本多正信看来也有预感,家康一进去,他便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既是密谈,恕在下告退。”便走了出去。他人虽出去了,却并未解除对三成的戒心。对于老奸巨猾的三成,正信比家康还要反感。当初在伏见城,正信就对德川府邸的地址甚是不满。当时负责选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成,他把伏见城东一片低洼之地划给了家康。隔着一条道的西边,却给了他自己。北面和南面则分布着他的心腹宫部佑全和福原长高二人。如此一来,德川府邸就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若在那三位府上再建几处炮楼,一齐开炮,德川府转瞬就会灰飞烟灭。此事不仅让德川家人激愤不已,就连浅野、增田、大谷等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直皱眉头道:“治部少辅的敌意表现得太露骨了。”
当然,三成敢这么做,都是因为背后有太阁撑腰,一旦太阁故去,这种局面当然会被打破。若家康是个胆小性急之人,住在这里,每日定辗转难眠,焦躁不安,长此以往,甚至可能引发意外纷争。居心叵测的三成愈来愈桀骜不驯。正因如此,对于三成的来访,本多正信和鸟居新太郎都心生疑惑。
“一大早来寒舍,有何贵干?”家康坐下来,问道。三成则一脸严肃道:“再过一个时辰,浅野长政就会给贵府送来一条在淀川捕获的大鲤鱼。”
这话太意外了。家康道:“浅野到淀川钓鱼了?”
“是。他说要把其中一条献给内府大人,让大家都尝尝鲜。当然,城里所有人都会收到他的鲤鱼。”
家康点点头。“浅野送鲤鱼来之前,你便光临寒舍……这么说,请我吃鱼是假,让我斋戒是真?多谢你的忠告。”三成听了,眼中放光。家康却并不看他一眼,“不用你忠告,家康也不会在太阁丧期食鲤鱼。你既然都来了,我自然更会严格斋戒。”一席话说得三成哑口无言。他暖昧地笑了笑。
“太阁到底是何时故去的?”
“内府大人,请您不要轻易说出故去二字。”
“我知,在从朝鲜撤兵之前,丧事必须秘密进行。这可真劳神。”家康太平静了,竟让三成都有些不知所措。照三成的想法,一旦太阁归天,此前一直“忠厚正直”的内府必会立刻揭掉面具,借实力压迫他。因此整个早晨,他都摆出一副高傲之态。
“太阁大人于寅时归天。”三成道,“当时身边有曲直濑玄朔及其他太医,幼主、淀夫人、鄙人与浅野长政、前田玄以都在。大人离去时甚是平静,也算寿终正寝。”
三成的话,家康听了不到一半,便听不进去了。比起秀吉的死,他更关心三成真正的来意:其亲自前来告知太阁的死讯,究竟意欲何为?这实在令人生疑。丧事当然该秘密举办,可三成故意神神秘秘,其卑劣行径甚至为加藤清正所不齿……家康似乎想到了什么,“北政所难道不在太阁榻边?”
家康最关心的还是北政所。在他看来,能衣不解带照看秀吉的,只有从大坂城赶来的北政所一人。这也难怪,秀赖才六岁,还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为父亲之死而悲伤。淀夫人则为了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可一直对秀吉关爱有加、最感悲伤的北政所,三成却只字不提。或许,太阁是在宁宁疲劳到了极点、回房间稍事歇息时断的气?家康担心“寿终正寝”这话,在掩饰什么。
三日前,秀吉清醒时,还把家康和前田玄以叫到枕边嘱托:天下大事交给家康,辅助秀赖的任务就交给利家……这是秀吉最后的吩咐,那日傍晚,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俨然一个活死人。家康并不刻意责难三成:“既是寿终正寝,说明太阁去时很放心。对于身后之事,太阁可有明示?”秀吉当然不会有什么明示,若有,也定是三成的意志。家康明知如此,却偏偏要问。
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有。”
“家康洗耳恭听。”
“大军从朝鲜撤回,太阁之生死要绝对保密。”
“那是自然。”
“太阁的遗骨,可在高野山木食上人的帮助下,秘密埋葬于洛东的阿弥陀峰。”说到这里,三成压低声音,“只是,大人遗言说,此事只可让五奉行知。”
家康目光灼灼,“治部大人,这么说你违背了太阁遗言,把消息告与了家康?”
三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是。和其他奉行商量之后,决定只让木食应其和前田玄以二人秘密把遗骨送往葬处。”
“你们不惧世人责怪?”
“关于此事,我们当然也考虑过……对百姓,我们就以塑大佛为名,先悄悄动工修建神殿和陵寝。”
“果然甚是周到啊。因此,你们才演了淀川大鲤鱼这一出戏。”
“是。因此,浅野长政弄来一批大鲤鱼。待送到内府大人府上,还请大人定要佯作什么都不知,品尝鲤鱼的美味。”
此计真是拙劣……家康尽管心内颇为不满,可一旦加以责难,局面恐难以收拾,便道:“这么说,你们也要食那些鲤鱼?”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办法。”
“治部大人,这些事我们且不论。照你所说,你不但不听从太阁遗言,来通知我太阁死讯,同时也背叛了浅野和前田,向我挑明鲤鱼的秘密。”家康虽语气柔和,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挖苦和讽刺了。果不出所料,一听这话,三成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这实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家康洗耳恭听。”
“不妨跟内府大人明言:这其实是北政所夫人的指示。”
“是北政所违背了太阁遗言?”
“太阁临终时,北政所并不在身边,在下便立即去向夫人报告,求她一事。”
“北政所?”
“当城里人都为隐瞒丧事而大吃鲤鱼,夫人却要落发,她哪怕是掉一根头发丝,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汤了……我求的正是此事。不料夫人却道,此事只交给几个奉行来打理,她不放心,故要我立刻报告大人,希望大人协力。夫人还威胁说,我不答应,她就当场剪掉头发。”
家康不禁暗吃一惊。原来三成并不是主动前来套近乎,而是受北政所委托而来。北政所的言辞竟如此激烈,恐因秀吉临终时没能在场之故,亦因对近臣们食鲤鱼的伎俩忍无可忍。
“哦。家康更当鼎力合作了。除此之外,太阁还有何遗言?”说这些话时,家康全身无力。不知秀吉是否想到,自己死后竟受此人愚弄?俗语说,死无对证,三成等人假托太阁遗言,如此肆意妄为,别说北政所,换了别人,也定勃然大怒。太阁临终时,当然已不可能开口,三成只要还有一丝尊重故人的心思,就当早早把死讯告知五大老及其他重臣,一起商议善后事宜,方符合礼仪。那时,一切当然都要由家康来决定,又怎会有淀川大鲤鱼之类的闹剧?三成现在这么做,当然会引起北政所反感,这是极度悲伤的北政所对三成义正词严的谴责。
对于此事,我难道没有责任吗?家康忽然觉得有些愧对秀吉。当然,无论是气度还是才干,三成都无法与秀吉相比。正因如此,家康才觉得沮丧,连斥责三成的力气都没有。他还要像哄孩子一样,听听三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遗言”。
听家康这么一问,三成向前挪了挪身子。或许他把家康的问话误以为对自己的妥协了。“内府大人,北政所的话句句在理,在下无法反驳。”
“我问的,是太阁还留下了什么遗言。”
“丧事必须秘而不宣,好让在朝军队安全撤回。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却是,撤军的命令上只有奉行和监军签名还不行。”三成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说,北政所对遗言有异议?”
“不,不是有异议。夫人只是担心,撤军遗令发出,万一太阁归天之信亦被泄漏到朝鲜,骚乱就在所难免了。”
“有理。加藤和小西本就不和。”
“夫人还说,撤军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得五大老同意。为免贻误时机,在下就先来一步与内府大人说明真相。在下也觉得,与内府大人商量之后再作决定,方为上策。”
家康微微点点头,听他说下去。至此,家康才逐渐明白三成的真正意图。其实他并不是要主动来访,而是觉得北政所的意见实无可挑剔,才舍弃了先前的决定。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话,有些地方我实在难以理解。”三成压低声音,向前倾身道,“到底北政所是打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才让在下真心诚意来求内府相助,还是只想借内府之力万无一失地撤兵,这个谜,在下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啊。”
听了这话,家康才认真审视起三成来——此人城府果然不同寻常。家康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北政所一直大力支持加藤清正,并让小西行长和清正争夺头阵,这令三成不快。北政所提携的是从小就跟随秀吉左右的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细川等人,而他们正是挡在石田、小西面前的一大障碍。但如今北政所竟让石田三成来跟家康商量,她究竟是何用意?三成刚才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若家康和加藤等人亲近,并和北政所联手对付他,他也不惧。
原来北政所从心底里把内府当成自己人——三成定会这样揣测。若是自家家臣这样傲慢无礼,家康恐怕早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还是男子吗?怎能如此愚蠢透顶,不识大体?不要以为小矛盾无关紧要,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发展为派阀之争,日积月累,便会导致覆亡,难道你就看不到这些?”
但三成并非家康的家臣。不止如此,他还是从小就追随秀吉的近侍,并自负地认为担负着丰臣氏未来的大任,刚愎自用,以宠臣自居。秀吉活着时,似也确是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无法接受,实令人头疼。
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康内心的波动。或许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机而动……家康比三成年长许多,且太阁生前就曾极力称赞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里,却是一个刁钻透顶、令人忍无可忍的奸猾之辈。眼看家康脸色稍变,三成嘴边反而浮出一丝冷笑——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你的伪装剥下来,让你原形毕露!
“夫人到底是把内府驾成自己人呢,还是存有戒心?”三成又道。
家康轻轻咬起左拇指的指甲来。先咬嘴唇,再咬指甲,这已成了近来他要发怒的前兆。“治部大人,二者似兼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道:“这么说,夫人对内府乃是半信半疑了?”
“正是。治部大人,人都想爱憎分明地活着,都想完全信赖他人,但又在不断怀疑他人。在这个世上,可将信赖与憎恨分明白的人,根本没有。”
“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态度了?内府对三成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这个最好问问你自己。”厉声说完,家康不禁有些后悔——他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恶,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恃才斗胆试探!但家康转念一想,虽说他对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发怒,结果又会如何?那样一来,不也变得和三成一样可笑了吗?
一番深思熟虑后,家康好歹压住心头怒火,道:“治部大人,世上既无一尘不染之人,也无穷凶极恶之徒。若北政所并未明确说家康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就说明她是一个有识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够了。怀半信半疑之心,她既无需防范,也不会疏漏,若错也不会大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三成微笑点头:“好,长者的教诲,三成谨记在心。”
“那最好不过。既然密葬的事已决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正是……关于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说,还要请内府大人赐教。”
“关于此事,葬礼结束后,我们要立刻与前田大纳言利家商议,然后再请众大老在撤军令上署名。之后,你和浅野长政、毛利辉元三人携令立刻赶往博多。”
家康的怒气慢慢消了,早就考虑好的退兵之策如行云流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此时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大明册封书上那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让秀吉深感受辱,他为了挽回颜面才强行出兵,最终却郁郁而亡。撤兵一事,关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后,你立刻挑选几名妥当之人前去召回撤离的军队。一旦明军获知太阁去世,退兵怕就困难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边,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三成抬高声音,或许担心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
家康一愣,遂道:“舍你其谁?去了博多,关于撤兵事宜,还要多和诸大名商议。这个自不必说。另,定要紧紧抓住毛利和岛津。掌握了毛利,中国地区就不会乱。控制了岛津,九州亦安定了。你记住,这才是关键之处。当然,我也会立刻让秀忠赶回江户,严密监视东海道动静。如此一来,海内局势就基本安定了。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缔造太平盛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承太阁遗志。”
说完这些,家康方松了一口气。如此谆谆教导,即使对秀忠也从未有过。这些话已超越了私怨,是“忠厚正直的内府”献给太阁在天之灵的一片真心。
四周逐渐明朗起来,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阳光射进窗户。三成咬着嘴唇,乖乖听着,又沉思良久,然后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礼呢——家康想着,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可没想到,三成却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动作僵硬,语气生硬地道:“内府,鲤鱼也快要送来了,恕在下先告辞了。”
家康不禁想放声大笑。昨日还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的三成,居然作茧自缚,感到羞愧了。“那么,密葬一事就拜托治部大人。”
“内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内府的看法简直如出一辙啊。”
“此话怎讲?”
“在病榻上,太阁就略显不安,他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些万万不能忘记……这些话,夫人也说过,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说着,三成立起身,说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去。
没等家康反应过来,三成已出了走廊。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污水。三成说家康与北政所所说如出一辙时,家康还以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看到三成愤然离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实正好相反:三成定以为北政所与自己早已串通好,才充满怀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觉得,家康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丰臣氏共同的敌人。
“主公,您刚才跟治部说了些什么?这厮施礼时竟差点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来,笑问时,家康连回答的气力都没了。三成这个完全靠谋略活着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情形,或许是因他的年轻和失去太阁后的慌乱使然。若真如此,他也不免令人生怜。
“佐渡守,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家康慢慢转过肥胖的身子,与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里。房间正对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宫部佑全的邸处。家康故意移开视线,道:“佐渡守,对门府里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树木。”
正信一听,不禁咂舌,走到屋檐下,愤愤盯住外边。
“别看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来监视咱们的。”
正信道:“地上并无剪掉的树枝,他们只是在胡乱抓抓树梢。现在也不是工匠们出来干活的时间。真是懦弱愚蠢的小人!”
“罢了,只当未看见。”
“是。在下不看了。虽说太阁是寿终正寝,可一想到他那消瘦得没了人形的遗体还放在城中,就不禁感慨万千。”此时,小鸟的啁啾声变得嘹亮起来,清爽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正信一边装作欣赏晨景,一边继续道:“在下对主公的先见之明深感佩服啊。”
“你指什么?”
“转封关八州一事。”正信走到立在檐下的家康身边,接着道,“那时,在下觉得主公似乎敌不过太阁了。苦心经营的骏、远、三旧领被太阁夺走,却把主公转封到一片荒芜之地。”
家康默默聆听着小鸟的啾啁。
“可如今看来,那次转封反倒帮了主公大忙。静下心来想一想,谁都会明白这些。主公实际岁入已达二百五十万石……为了压制大人,太阁特意扶植的上杉氏,虽然号称岁入一百三十二万石,实际上连一半都不到。上杉之下为毛利,最多也就一百一十万石……再之后便是前田的七十七万石,岛津的六十三万石,伊达的六十一万石……所有这些,没有一人能与大人比肩。真是了不起啊!”
“佐渡守,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下以为,论实力,谁也比不上主公您。这个道理,连石田也不明白,真恼人!”
“佐渡守,你言差矣。眼下重要的乃是太阁丧事。浅野长政送鲤鱼来时,我打算在此处接待。”
“在这个房间?”
“既然对面府里的人特意爬上树向这边张望,莫让他们太失望了。让浅野到这里来,略表谢意,就打发他回去。这样,一直怀疑浅野也在追随我的治部,暂时就会宽心。”
“主公,今后您打算一直这样对待三成吗?”正信提高嗓门,抬头看着家康。家康却默默返回室内,坐在鸟居新太郎整理好的坐垫上。
“佐渡守,你以为我是在取悦治部?”一坐下,家康便接过新太郎递上的茶水,大声啜了起来。
正信似乎有些纳闷,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即使主公有意避嫌,三成也未必能领会此苦心啊。”
“我并不这么认为。”
“主公难道另有打算?”
“治部也算天资聪颖啊。”
“恕在下愚钝。对策二字,在下不敢妄言,只是,正信绝不以为那人可信。在下早就看出,他必然会阻止大人实现大业。”本多正信斩钉截铁说完,抬眼望着家康。
可家康却轻轻摇了摇头:“佐渡守,你又想错了。”
“想错了?大人认为三成不是此等人?”
“不。你方才说家康夺取天下……可有此话?”
“确实说过。无论实力,还是声望,下一个天下人非大人莫属。”
“你错了。”
“难道大人不想取天下?”
“唉。”家康放下茶碗,一脸无奈,“事实上,家康早已完全掌控了天下。”
本多正信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这话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佐渡守,我官居内大臣,至于实力和声望,更不必说了。对于这一点,刚刚故去的太阁早就有清醒的认识,才特意把我叫到枕边,把天下诸事交与我。从太阁托孤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太阁归天之后,下一个掌管天下的,便是德川家康。”
一番话,说得正信连连点头。
“心中迷茫,行动就会迟疑。你的迟疑正是源于此。”
“恕在下愚钝。”
“太阁已经闭上了眼。根据太阁的遗嘱,在他闭眼的那一刻,我就可掌管天下了……这已成无法更改的事实。既然如此,从今往后,天下之事便是我的事,天下之责便是我的责任……无论三成怎么不更事,如何为非作歹,我若无法让他活下去,便是我的耻辱,是我的诚意不够……说得浅白些,乃是我的为政之道出现了瑕疵。你要牢牢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主动树敌。”
正信连连点头。既然家康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法用语言表达欣喜之情。
正在此时,鸟居新太郎前来报告,说浅野长政拜访。果如三成所言,浅野长政真给家康送来了一尾大鲤鱼,鱼放在铺着竹叶的篮子里,由侍童提了进来。
家康故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长政脸色都变了。果如三成等人商量好的那样,为了隐瞒太阁去世,他们煞费苦心。
“我也要马上回家,让厨子烹调,虽然我那条要比大人这一条小……说不定厨子已经煮上了。”长政道。他们说话时,石田府邸的树上投来监视的目光。
家康道:“这条鲤鱼可真不错。既然大家都要品尝这美味,我也马上尝尝。哟,还是活的呢。”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他遂吩咐道:“新太郎,你去告诉门上,就说浅野大人要回去了。”
谈了几句话,家康就故意打发浅野回去。浅野长政也一副放心的样子,道:“告辞。”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站起身。一向正直的他,腋下恐已冷汗直淌。
“佐渡守,把那条鲤鱼放到院中去。”
“大人是何意?”
“对面既有人监视,怎么说也得向他们展示我的真心啊。把鲤鱼放到泉水中去。”
“大人要让这条鲤鱼活下去?”
“对。你还要大声说话,好让鲤鱼听到。”
“让鲤鱼听到?”
“是。若是平常,我早就让人把它收拾好吃进肚中了,既然太阁还在病中,就留它一条活命,以祈祷太阁快些痊愈……你要边这么大声说,边把它放到泉中。”
正信哈哈大笑,连忙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对面树上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了。
那泉水是从两家交界处涌出,逐渐形成一条溪流,最后消失在德川府后。其实,这泉水也是为了防备暗杀者而特意设置。一旦暗杀者潜入府中,不慎落水,就可有所防备。
正信手提鲤鱼,跟在家康身后出了房间。泉水如点点碎银,悄悄告诉人们秋天即将降临。照家康所教,正信站在郁郁葱葱的胡枝子树旁的石头上,大声对鲤鱼说了起来。家康则默默凝视着水面。
大鲤鱼一被放进水里,近三尺的巨躯立刻舒展开来,两腮张合,翻身戏水。
“呵呵,”家康轻笑,“让一切都好好活下去,这便是从今日起,我最大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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