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抵达大坂城,乃是文禄二年九月上旬。熟悉的大淀川两岸,芦苇和芒草穗正开始泛白,生活日渐宽裕的大坂百姓争先出来迎接,欢乐的气氛近乎狂热。秀吉装出一副甚为高兴之态,令人以为他为停战讲和、儿子降生而欢欣,然而,他内心绝不如此。
关于讲和一事,大明国使节确已带着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从名护屋返回。日本方面也派了小西行长之父如安赶赴大明北京,打探沈惟敬的行踪,可是,他们最后却发现,形势并不像想象那般乐观——双方都在玩弄骗人的把戏。
无论是大明皇帝还是秀吉,都产生了一种胜利的错觉,才答应暂时讲和。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一旦被拒,出于面子,已发誓决不后退半步的秀吉必再次兴兵,以武力增加谈判的筹码。因此,秀吉一边责令浅野长政暗中改进船只,筹措粮饷,一边密令加强对在朝官兵的监管,严惩逃兵;并命令立花宗茂等人,不管谈判进展如何,一定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战。安排好一切后,他才于八月二十五辰时若无其事从名护屋出发回京,寺泽正式留守名护屋城,朝鲜方面,则暂托对马的毛利民部大辅负责。
对于议和一事,秀吉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一丝不敢马虎,对爱子的诞生一事,也是如此。儿子刚刚降生时,他欣喜若狂,可是阴霾亦渐渐在心底萌生。一想到秀次,秀吉就感到极不痛快:为何连我这样的舅舅,他都信不过?若秀次能听他一言,自重些,甥舅间所有的怨恨恐已烟消云散。可事与愿违,传入秀吉耳内的净是些事态不断恶化的流言——人们不仅讽刺秀次乃是杀生关白,甚至说其为了对抗秀吉,图谋造反,私下里不断收买大名。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人?可能是他的不当之举招致了他人误解,在我面前,他可是像猫一样温顺啊。”每当三成、长盛等人以传言相告,秀吉总是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到了大坂,秀次非但不来出迎,甚至连人都不在京城,而是称病回清洲疗养去了,代替他来迎的只是他的那些重臣。秀吉震惊至极,一时无言。即使秀次不亲自到大坂迎接,迎到兵库一带也好啊,然后父子同路返回大坂,自可消弭世间流言,可竟无礼到这种地步……秀次铸下的错误,终于令秀吉将爱怜远远抛开。
未时刚过,秀吉进入大坂城,早早处理完外边事务,便急匆匆步入内庭。他原本打算一进城就让茶茶带上阿拾从西苑过来,再和秀次等人当面谈谈,可这个充满天伦之乐的美梦却被秀次无情击碎。秀吉深知,若自己一回来就只顾抱着阿拾亲个不休,让秀次闻知,会更为痛苦。
心中虽甚是恼火,却不愿形于色,这便是秀吉。战事不利,家事烦心,一旦被世人嘲讽,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好在有宁宁,在她那里可以尽情发泄无尽的烦恼,秀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北政所的房间。
“恭喜大人凯旋归来。”
面对伏地行礼的北政所,秀吉啧啧道:“哪里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只是占了朝鲜的四个道,然后讲和而已。”
“不,您连海都没渡,就将朝鲜收入囊中,难道还不够?”
“算了,女人家怎会明白丰臣秀吉的鸿鹄之志。讲和的事还没谈妥呢。”
“那么,先把西丸夫人和阿拾公子请来……”
“阿拾公子?宁宁,你是得了谁的允许,对一个毛孩子这般客气?”
“呵呵,否则该怎么称呼啊?这倒让妾身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
“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毛孩子。天下有谁敢对大人的公子直呼其名?”
“不能直呼其名……你觉得孩子一定能顺利长大?”
“您这是哪里话。”
“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关白竟未迎接,听说回清洲疗养了。既得了重病,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一声?阿拾和秀次都是让你给惯的,你哪里像太阁正室,还不如去剃发为尼!”
北政所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对于自己不知秀次回清洲一事,她本以为秀吉顶多发几句牢骚,不料他竟有如此怪论,甚至借题发挥。
“怎的不说话了?秀次回去,难道未与你商量吗?”
“大人,您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看过分的是你。”
“不,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不可大喊大叫。否则,会被人笑话说太阁已经老了,不堪重负。”
“放肆!我刚回来,你就和我对着干。”
“但您刚回家便大喊大叫。您还未完全把军政大权交给关白,还是天下人,这样喊叫,就不怕丢脸?”
遭宁宁一顿抢白,秀吉十分郁闷。即使秀次有不是,也不是宁宁的过错,他明知这些,却无处发泄心中怒气。冷冷一顿,秀吉又道:“宁宁,难道秀次的过错是我一人造成的?”
“当然,您竟不觉?”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秀吉吃惊地瞪大了眼。他本以为宁宁会回答:既非自己的过错,也非秀吉有失。但她竟毫不避讳地如此直言。“好,那我倒要听一听,我是如何令秀次犯错的?”
“军政大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您竟奏请朝廷,将一个尚显稚嫩的人封为关白。”
“什么?”
“决定秀次为丰臣嗣子,并奏请朝廷将其封为关白的,不都是大人自己吗?这不是秀次死乞白赖求您的,对吗?”
“这样的事情,是能求得的吗?”
“是啊,因此,过错才在大人自己。”
“宁宁,你说话太直了。”
“妾身无非道出事实,哪像大人那些手下,只会对您说三分真话,剩下的全是阿谀奉承。妾身早就下定决心,不向您说假话。怎么,您现在听到真话,居然畏惧了?”
秀吉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宁宁。但他并未对这话心服口服。对于这种一针见血、辛辣透顶的针砭,他似早已等候多时了。“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大凡有心之人,看法大概都和妾身差不多。无论是让秀次继承您的家业,还是让他去做关白,全凭您一人意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什么全变了?”
“大人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便全心全意投身于一场大的博弈当中去了。若这次博弈得心应手,秀次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惹您生厌。可是,凡事不是想怎样便怎样,此时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人莫要装作不知。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让秀次继承关白之位,甚至还当着主上和上皇的面,亲手把象征权力的大刀交到他手里……后来,阿拾降生,朝鲜之战进展不顺,您欲亲征……这样一来,还未完全执掌军政大权的秀次就不会动摇,大局也会稳定了。这就是大人真正的想法,我说得可对,大人?”
听着这些,秀吉不禁心中战栗,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宁宁的头发,在大厅里拖几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深知,一切都不是宁宁的过错。若他当场发作,宁宁猛然发现侍候了三十余年的丈夫竟如此愚蠢透顶,定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毅然遁入空门。这样一来,他还有何颜面见人?万般责难都会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秀吉沉迷女色,连糟糠之妻都弃他而去了……
秀吉甚至产生了杀妻之念。可宁宁也非平凡女子,她乃朝廷钦封的从一品夫人……前思后想,他终于从恐怖的妄想中逃脱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会这般糊涂?只有宁宁才肯为我心力交瘁,处处着想啊……”秀吉心里咯噔一下,猛回过神未。再次抬起眼来看宁宁时,他发现妻子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刚才她也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宁宁,你真让我心疼……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明白过来了?”
“说实话,你若不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我早已手起刀落,斩杀了你。”
“这些妾身也想到了,随时都可能被大人手刃……”
“唉!看来我终究太任性了。”
“您真这样想,就不难应付当下局面了。”
“你的意思,是秀次不适合做丰臣嗣子?”
“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却被硬推到那个位子上去,让他不堪重负——关白真是可悲啊。”
“嗯?他就那么勉为其难?”
“这样被提拔起来的人,总有一天会纰漏百出。‘量体裁衣’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未说?”
“大人,唉!”
“你是不是还想说:征服大明国,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
“嘿。正是出于这种妄想,我才把秀次硬推上关白之位。或许,所有的过错都源于此。”
“大人,请仔细思量日后之事吧。”
“你这么说,是否已对日后有了打算?依你之见,秀次的事到底当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已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妻子当成了最好的谋士。宁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秀吉,沉思起来。
“我也知,秀次如今已穿上了一件极不合身的甲胄,压得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该怎办才是啊?”
秀吉催促着,宁宁却悄悄拭了拭眼泪,“关白是大人亲姐姐的儿子啊。”
“因此我才处处由着他。”
“可是您的疼爱之心,无异于给他上了枷锁。希望大人好生思量,早一日解开枷锁,还他自由之身。”
“是啊,那么你认为,该怎生处置那个我行我素的浑小子?”
“若是我……”一旦收起反抗的长矛,宁宁也变得谨慎起来,“请大人不要把关白的种种臆测当事。”
“你让我不要把他当成对手?”
“是。大人可以把关白的重臣们都召集起来,仔细询问其病情,然后再着人送礼去清洲。”
“要我主动向他示好?”
“不过是哄一哄哭闹的孩子嘛。”
“哦。然后呢?”
“让西丸夫人给关白写一封亲笔函件,以致问候。”
“让茶茶写信?”
“是。请大人不要嫌妾身多管闲事,这只是宁宁的一点想法,不想让家丑外扬。”
“茶茶写些什么好?”
“您就说,阿拾虽出生了,但能否长大成人还未可知,但日后之事要先安排好。”
“有理,那接下来呢?”
“就说想把阿拾过继给关白,让关白把女儿许给阿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秀吉听了,大吃一惊,忙看了看四周。这原本是他和石田三成二人的密谋,竟被这女人一语言中,丝毫不差!秀吉惊道:“唔,那之后呢?”
“关白从清洲回来后,请他务必到大坂一趟,见一见阿拾,若有可能,让关白的千金也一起过来……就是说,请他正式来拜望,您看如何?”
秀吉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他只觉心口猛跳,声音也颤抖起来,一时竟语塞了。怪不得宁宁让母亲那般满意。他愈生气,丰臣氏就愈丢脸,矛头都会指向他丰臣秀吉,人们会把所有毛病都归罪于外战的不利。若照宁宁说的做,秀次定能消除误会。让秀次扔掉那些荒唐的想法,尽快隐退,才是上策。
“大人,妾身绝非一时发昏,只是觉得别无他法。”宁宁道。秀吉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知连连点头。
“正因为与大人有缘,才能到大人身边,受到百般恩宠。为报答厚恩,绝不能让您的一生和丰臣氏留下哪怕一丝污点……妾身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些。”宁宁又言。
“我明白。不用多说,完全照你说的办。无非是哄哄孩子。关白愚蠢透顶也好,找行我素也罢,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缘分就割不断了。”
“如果大人以如此心肠来处理此事,关白定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负担再重,也不会愚蠢到连如此慈悲之心都不明的地步。”
“秀次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舅母、好养母。”
“大人这么说,让妾身汗颜。”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秀次恐早就让我逼得切腹白尽了。好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秀次,当然也为了我,为了丰臣氏。还有,我想把母亲的遗骨葬到高野山去。人们都认为,是出征不利才让我意志消沉,我十分恼火,便想在明春到吉野去赏樱花,到时要携秀次同去,好让世人都看看,我们父子从无嫌隙,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这样一来,已故的大政所,还有瑞龙院,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好久不曾在你这里用晚饭了,快命人准备饭菜。”
“大人,妾身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
“今晚大人不能在妾身这里用膳。”
“这是为何?”
“有人正在等着大人。”说着,宁宁拍了拍手,把孝藏主叫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师父,我想请你到西丸夫人那里去一趟。”
“贫尼明白。”
“请速速赶赴西苑,通知西丸夫人,就说大人马上会到那里,要看一看未曾谋面的阿拾。”
“明白。”
“顺便告诉夫人,让她赶紧准备晚膳,为大人接风。时间不多了……你就说,这些都是我说的。”
“明白。”
孝藏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宁宁看着秀吉,又呵呵笑了。秀吉十分狼狈,连忙背过脸去。
“大人,今日就不给您备膳了。”
“唉。”
“到西丸夫人那边说话可要注意,万不要大声嚷嚷,以免吓着阿拾。”
“嗯,这还用你说。我连笑都不敢大声。”说话时,秀吉脸已红到脖子根。
在大坂城内,茶茶现在被人们称作西丸夫人,似是宁宁让人这么称呼的。秀吉觉得,“西丸夫人”这个称呼,甚合茶茶作为阿拾生母的身份。
女关白,真是一个女人、半个天下啊!
秀吉常有这样的感触。他从下级武士迅速崛起,身份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不管身份如何显贵,宁宁一直忠实地陪在他身边,时时提醒他。大凡女人,一旦丈夫成了大名,就会变得奢侈,只知享受,而宁宁却一直在帮助秀吉。在长滨时,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侍童;秀吉成了关白,她依然时常提建议;即使秀吉成了太阁,如今处境艰难,她也不会有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赶往西苑的路上,秀吉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是已故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宁宁。他觉得,母亲生前,一定为身边能有宁宁这么个好媳妇而欣慰,到了九泉之下恐也无遗憾。可是,若宁宁出身再高贵些,恐怕母亲就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儿子的发迹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朝日姬和姐姐三好夫人似也有这种想法。
“若把秀次训斥一顿,姐姐不知会悲伤成什么样子。”秀吉心想。在尾张中村时,他和姐姐阿美津一起在泥堆里玩耍,长大……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宁宁真是丰臣氏的大福星,自己的发迹及全家的和睦,都离不开她,可以说,宁宁便是全家的主心骨,她这种地位乃是天成,其努力却一言难尽。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对,她便是我丰臣氏的守护神。”
就在秀吉胡思乱想时,车马已经过了西苑城门,来到茶茶府门口。秀吉眼前自然又浮现出茶茶的音容笑貌。对于我丰臣家,茶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有些恍惚。
说来,秀吉和茶茶的相遇简直是一段奇缘。最初见到茶茶,她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喜欢在虎御前山军营前的小谷城里跑来跑去的幼女。小谷城陷落时,茶茶已经七八岁了。那时秀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日后居然会给他生儿子。“杀了她的父亲,她一定会怨恨我。”每思及此,秀吉也感到非常心痛。可现在,茶茶却成了西苑的主人……
“太阁大人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秀吉的思绪。刚出生的阿拾到底是个何样的孩子?好奇心和父亲的本能促使秀吉加快了脚步。他向出来迎接的两名女官大藏局和飨庭局点头致意。
茶茶让乳母抱着婴儿站在旁边,自己倒身下拜,身姿映入太阁眼帘。然而,秀吉的注意力却早被旁边的婴儿吸引了。
“你辛苦了。顺顺利利产下孩子,比什么都好啊。”道完辛苦,秀吉急忙赶到早就设好的席前,“快给我看看。”他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我说的是阿拾。快让我抱一抱。”
“是……是。”乳母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茶茶。茶茶一脸僵硬地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轻轻交给秀吉。秀吉接过孩子,脸上有些异样。一瞬间,满座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
“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
“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到嘴边使劲亲吻起来,“在这个无缘之人难以谋面的世上,我们却经常谋面,这才是我的儿子呢……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啊。”亲够了,秀吉才恋恋不舍地把阿拾交给茶茶,可视线还是离不开孩子的脸,全身也在微微发抖。在外人看来,这哪里是一个太阁或天下人,完全是个正直而淳朴、深爱着孩子的老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们都红了眼睛,只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正如秀吉所感怀的那样,大政所和阿拾擦肩而过,未能谋面。然而有缘之人却能碰面,真不可思议。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正在青睐秀吉。
“茶茶,你能不能给关白写封信?”
“啊?”茶茶吃了一惊,盯着秀吉。
“我不想让你们互相憎恨,大家必须和睦相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
“在这个世上,能够共同生活,绝非一般的缘分。我听说有人为关白取诨号,简直怒火中烧……”
“大人为何让妾身写信呢?”
“茶茶啊,关白乃是我的亲外甥,也是我丰臣秀吉的血亲啊。”
“所以他才成了关白大人。但茶茶问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要插嘴,只听我说。”秀吉抬手阻止了茶茶,“你算算看,当阿拾长到十岁,我的年纪有多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此事。我真想一直活下去,看到这孩子出人头地。”
“妾身也希望如此。”
“可是,愿望归愿望,能否看到,谁也不知。因此,为了这孩子的将来,我的意思是,须和关白和睦相处。”
茶茶沉默了。
“关白行为不轨,想必你也听说了。尽管如此,阿拾和关白还是割也割不断的血亲。”
“……”
“因此,如有可能,我想把丰臣氏的人团结起来。若让丰臣氏分裂成关白和阿拾两派,就乱套了。”
“把人团结起来?”
“对,茶茶你看,关白有个女儿,虽是年长一些……我想把她许给阿拾,日后再将关白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好了?”
茶茶不语,只是呆呆盯着秀吉。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性急起来。不,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会安心……所以,我想借你的手给关白写封信,暗示一下阿拾的婚事。”
秀吉一口气说完,茶茶脸上才绽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大人,这恐非您自己的想法。”
“你是何意?”
“这恐怕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终归是好事。而且,一旦太阁采纳了,就是太阁的意见。”
“妾身不愿这么做。一个在背地里诅咒阿拾的关白,我还要主动给他写信示好?我才不!”
“诅咒阿拾?谁敢诅咒?”
秀吉气得脸色发言。他感觉茶茶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说,诅咒阿拾的不仅是秀次一人,宁宁也在暗地里向着秀次。
“到底是谁在诅咒,我也说不清。”
“茶茶,没有凭据的话不可乱说。关白是怎样诅咒的,你有证据吗?”
“有。”茶茶冷冷地回答,抬眼看了看心腹们。女人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秀吉看来,这分明是在鼓励茶茶。
“好,你且说一说。关白究竟怎样诅咒阿拾?”
“大人,您知道关白是如何被取了‘杀生关白’这一绰号吗?”
“我怎不知?不是因他在国丧期间,偷偷跑到比睿山去狩猎吗?”
“不,不是这样。”
“不是?”
“对,难道没人将真相告诉大人?他到比睿山上设立祭坛,向上天祈祷,想让我小产啊。”
“怎会有这等事!定是你误会了。你在刻意歪曲真相?”
“他们是为了掩盖真相,才乔装成狩猎的样子。连大人都被谣言欺骗了,还蒙在鼓里啊。”
秀吉目不转睛盯着茶茶,又回头看了看女人们。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对茶茶所说的话表示赞同。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既然这么多人都信以为真,看来,只靠自己的三言两语,她们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这谣言,完全可能把丰臣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茶茶。”秀吉强作欢颜,“世上有可说之亭,有不可说之事。你还年轻。这谣言若是恶意的,我们岂不中了小人奸计?到头来丰臣氏会四分五裂,对手却暗中欢喜。”
“大人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捏造谣言?”
“绝不可能有这等事。秀次是有些粗暴,有不是之处,但他生来并非那种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证据?”
“有。”
“说来听听。”
“妾身有证人。石田治部仔细调查了狩猎现场,才禀告我的。”
“治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秀吉哑口无言。他的自信眨眼间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不知治部还对这些女人说了什么,假如秀次诅咒属实,事情就大了,他怎可坐视不管?可是,这种事情不应随便说给女人们听,治部应事先和他商量啊!
“大人,您难道还不知?”茶茶继续反问,脸色依旧冰冷,“当日,他们先是在山上放枪,把僧人们吓破了胆,好让谁也不敢到祭坛旁边去。当然,猎也不是没打。他把打来的猎物烹煮了,还分给侍从们大吃大喝,这也是事实。他让士兵们封锁了四周,才秘密设坛诅咒。这样一个关白,大人居然还让我给他写信示好……”
“等一下!”秀吉大声阻止了茶茶,深感纳闷,“我不信!秀次非如此险恶之人,他从不会如此周密地谋划安排。他做起事来从来杂乱无章,没有头绪。”
“那么,大人信任关白,胜过信任治部大人了?”
秀吉突然一拍大腿,“治部的话里也有让人费解之处。快把治部给我叫来!”
“好。飨庭局,你去把治部叫来。”
飨庭局离开后,晚膳就上来了,共有两份,一份是为秀吉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婴儿的。
“唔。如果治部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所言属实。”
“大人,晚膳备好了。”
“哦,走走过场即可。”秀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个酒杯高举到乳母怀中的阿拾头顶,让酒慢慢地注到阿拾头上。此时,秀吉心里那种抱孩子时的畅快已荡然无存: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遭到了诅咒,真是可悲又可怜。“这么说来,你们一定让人把诅咒解除了?”
“是。虽然不清是中了什么魔咒,但还是四处派人打探……”
“难以置信!我还是不信。”
“等治部大人到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对了,快把阿拾抱下去歇息吧。”
乳母把婴儿抱走之后,秀吉陷入了沉思。
三成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他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恭恭敬敬倒身施礼,“大人顺利见到公子,卑职由衷欣慰。”
秀吉瞪着治部,沉默了片刻。
“夫人,公子身体怎样?”治部以为,秀吉是难为情才没有开口,便把视线移到茶茶身上,说道,“在下以为公子迟早要去伏见城,由大人亲自抚养,于是派人仔细挑选了一个吉日。”
茶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三成这才感觉到异常,道:“大人,您叫卑职前来,是……”秀吉却没理他。
“给治部也拿个杯子。”对侍女下完命令后,秀吉方才逐渐缓和,正了正桌子,道:“治部,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没有向我报告?”
“这……即使有疏漏之处,也不会很严重。”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最重大之事,我说的是关于关白,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关白大人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了。”
“那秀次这次患病之事呢?”
“在下正在打探。据说是关白不想出迎,重臣们才不得不出主意,谎称病重,让他躲到清洲去了。”
“这些事不用你说,我也知。我只想知道,关白为何不想见我?”
“这……”三成似乎十分不解,“卑职以为,关白乃是畏惧大人,这种情绪愈积愈深,久而久之就有了妄念……”
“这么说,此事当真?”
“是。关白怕大人斥责,于是吓跑了。”
“治部,你扯得太远了。”
“啊?”
“我问的是他为何怕我?”
“恕卑职直言,因为他没有大人这般威望,德才也与大人相差甚远……惧怕乃是理所当然。”秀吉飞快地看了茶茶一眼,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关白怕我,并无特殊理由?”
“是。想必大人比卑职更为清楚。”
“我再问你:听说关白为了不让阿拾出生,竟躲到比睿山去设坛诅咒,这难道也是因为怕我吗?”
满座都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三成睁大了眼睛,非常吃惊,“诅咒……”
“你也跟我装糊涂!我从夫人口中什么都听到了。若真有那样的事,为何不在告诉夫人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哼!你竟是个喜欢欺骗女人的无耻小人!”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三成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无辜,这副表情让秀吉生气,更让茶茶极为愤怒。
“治部,你难道真的不想说?”
“大人的话莫名其妙……难道关白真的诅咒公子了?”
“可恶!”秀吉更加恼火,“你是怕我着恼才不敢说?哪怕关白真的诅咒阿拾,也不告诉我?”
“治部大人。”茶茶终于坐不住了,“请您把讲给我听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再给大人讲一遍。”
“关于此事,卑职已跟大人说得明明向白,比讲给夫人时还要详细。那日,关白领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圣地,大肆捕杀,然后当场剥皮,烹煮后和近臣们分享,那情形真是残暴无比……便被百姓呼为杀生关白……”
“治部大人!你敢说你那天讲给我听的,就只有这些吗?”茶茶厉声道。
“当然。除此之外,三成不知还有何事,更不敢对夫人胡说。”
茶茶呆呆望着三成,又看看秀吉。秀吉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看到他宽慰的样子,茶茶怒上心头,“治部大人,你就把事情和大人挑明了吧。你难道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吗?”
“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全告诉大人了。你再这样胡说,我还有何立足之地?你那日不是说,关白在比睿山设坛诅咒我儿吗?”
“哦。此事……此事……”
“大人,您都听到了吧?”
三成忽然纵声大笑,“在下明白了。啊呀,这不算什么。夫人是否误会了?”
“我误会了?”茶茶脸色苍白,发疯似的喊叫起来。
三成眉梢紧蹙,他似乎也失去了冷静,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西丸夫人,您恐是听错了,在下该死。请夫人先消消火,听治部细细说来。”
“难道你没有告诉我关白诅咒阿拾的事?”
“没有!”三成坚定地回答,飞快地转向秀吉:“大人,三成的确说过,在剥鹿皮的地方有一滩血污,烹煮鹿肉的炉灶旁边有一个祭坛。”
“大人您看……”茶茶刚想说话,却被秀吉厉声阻止了:“茶茶,你先静一静。治部的话还没说完。那之后呢?”
“没想到夫人竟曲解了在下的话,真是令人惊讶。刚才卑职想了想,可能是话说得不够明白。对夫人说的是:关白竟然用兽血把充满灵气的佛教圣地给玷污了……在下不过表示惊讶之情。”
“哦?”
“或许是爱子心切,夫人立刻就理解为关白在诅咒阿拾公子……当然,在下该死,若当时能体察到夫人的心情,说明这祭坛并非关白所设,估计就不会招致误会了。所以,在下应该仔细反省。”
秀吉依然绷着脸,但是不住点头,“你果真没说那是在诅咒阿拾?”
“当然未说。在下坚信,关白大人虽然性情有些粗暴,可也并非那种在背地里诅咒人的阴险狡诈之徒……”
“哦,一场误会。”
“在下也请夫人仔细回想那日治部所说的每一句话……夫人的心情,在下完全明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下也从中得到不少启示。”
然而,茶茶只是冷笑不已。
“这下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慈爱之心造成的。”秀吉道。
“……”
“你还不承认?治部就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对质。”说完,秀吉也陷入了沉默。虽然误解之因已经说明,可仔细想想,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从茶茶的情形来看,即使她真的和秀次和好,也会产生更多的妄念,那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苦闷。而且,秀次和阿拾纠缠在一起,定会逐渐演变为明争暗斗。
秀吉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无比疲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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