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治日向守秀正走过寄养到筒井家,成了羽柴三河守秀康的于义丸先前的居处时,突然看见了庭院里美丽的桃花,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天正十三年的春天来了。
“是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春天呢,还是悲悲戚戚?”他想起今晨要出门时说了这句话,引得夫人朝日姬发笑,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脸。朝日姬的兄长从尾张的农夫之子,升到正二品内大臣,今年的春天成了加官晋爵的春天。朝日姬明白他天性率真,才一笑了之,若要往坏处想,恐招来误会。
于义丸成为羽柴三河守秀康后,并不兴奋。但是,满含热泪地目送于义丸的达姬、高姬二位小姐的婚事,很快便定了,这是何等悲哀之事!不只为两位小姐的婚事,秀正更为茶茶没能订婚而难过。
高姬的夫君,乃秀吉的爱妾京极夫人之弟——若狭守高次。达姬的夫君是她的表哥、信长的四男,即已经成为秀吉养子的秀胜。然而,在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之前,还给她提过一门亲事,对方就是佐治日向守一族尾州大野的城主——佐治与九郎一成。
秀吉先前似答应与九郎一成,把达姬嫁给他,因此在作决定前,特意把一成叫来。“我答应过你,可是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因为你在小牧山之战中帮助了家康。因此,我决定把达姬嫁给秀胜。”此事令佐治日向守惊慌失措。事实上,秀吉压根儿就不想把达姬嫁给与九郎一成,而是以此警告达姬:若向德川氏示好,必会受到严厉处罚,以此作为她亲近于义丸的惩罚。正因如此,于义丸将要离开时,她们丝毫未敢表现出依依不舍来。
为了此事,秀吉特意叫日向守来,命令他:“你好生告诉三小姐,说这是她第二次缘分,既然嫁给秀胜,就要温柔热情,不然必再次招致噩运!”
日向守不知秀吉为何会这么说,当时只是当成小事一桩,后来才逐渐领悟过来。秀吉定是认为于义丸和达姬已有了夫妻之实,才暗示这是“第二次缘分”。不论怎么说,在秀吉的管制下,姐妹们的期望既短暂又无常,与秀正眼前的桃花自是无法相比。
今日,佐治日向守是被茶茶叫来的。达姬垂头丧气的,仿佛又变成了两岁的孩子。
将嫁到京极家去的高姬,虽然喜忧参半,却颇有待嫁女子的样子。茶茶则失去了先前的温和开朗,她以成熟女子般的姿态和语气,话中有话地问道:“日向守大人当知此事吧,茶茶最近是不是也该离开这里了?”
“不,我没有听说。”
“这就奇怪了!梅野从京极夫人的侍女那里听说,舅父的房子已经盖好了,要把我送到那里去。”
“去有乐斋那里?”
她们姐妹以前也曾暂时寄住在有乐斋家中,他是信长最小的弟弟长益。长益已经晋为谋士,他忠实地按秀吉的旨意行动,乃是心腹。
“若是有乐斋这么说,大概是真。”
“哦。日向守大人不知此事了?”
“是。为什么内府大人不告诉我呢?恐是太忙了。”秀正这么回答,可是他却另有想法,这大概是秀吉夫人的意思,也是秀吉的主意。先将茶茶暂时寄放在舅父那里,接着再迎为秀吉的侧室,也不算失礼。或许是有乐斋有意劝秀吉娶外甥女为侧室。
日下女子的命运,实在可悲,根本不会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年仅十八的茶茶要嫁予已经五十岁的秀吉,想起来固然可怜,就是京极高次和高姬、秀胜和达姬,也都是政略的牺牲品啊!
秀正叹道:和他们相比,我还算是幸福的了。对朝日姬而言,现在的佐治日向守已是她第三位丈夫了。多年来,他们一直和睦相处。怀着复杂的心情,他对茶茶说起高次和秀胜的事来,正说着,秀吉派人来传他。
就在他从御殿回本城内书院途中,他觉得那些盛开的桃花都像是用纸做的似的,像是要干枯了。托那些小姐们的福,主公是要慰劳我吗?“有年轻小姐要嫁给我的话,我当然高兴。哈……”日向守自言自语地走过走廊。他有个习惯,每当秀吉传他时,他总是在去之前想会有何事。
当然,今天下人到御殿叫他时,他也毫不例外地开始想了:啊,是要谈茶茶的事吧?因为事先茶茶与他谈到了有乐斋。
日向守走过一天要往来好多次的长廊,来到内庭门口,和加贺夫人擦身而过。比茶茶还年轻的加贺夫人已经是侧室了。他不愿再深思下去。对一个出人头地、出类拔萃的人,侧室只不过是一种点缀,和茶室、城廓、仓库、宝物等东西一样,需要有相当的数目,才可引以为荣。这早已成了人们的共识,也不能只责备内府一人。日向守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内书院。“主公叫我?”
内书院里,一个下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日向守径直走到秀吉身边。“干旱的天气一直持续,现在是需要灌溉的时候了。”他笑容满面,以引出对方的话题。
“秀正,今日有件事要麻烦你。”秀吉露出罕见的神秘表情,“是一件难事,还与天下有关。”
“哦?”
“现在我的实力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可还未能掌握天下的军政大权。”
“是。”
“现已到了向朝廷请求下诏书的时候了,可这里有一个障碍。”
“障碍?”
“若把这个障碍清除掉,我便可和镰仓、室町一样,管理整个日本国了。”
“这障碍是什么?”
“是德川氏!家康若能来大坂向我称臣,皇室就必须把一切权力都正式交给我。在委任后,不听从我命令的,就是逆贼,其他人不是为虑。”秀吉说着,环视四周,“我要讨伐九州,这是必做之事。可是,即使我想做,家康以敌对的姿态在那里跃跃欲试,我非但不能去,也无资格向朝廷要求担当天下大任。现在我能否掌管天下,关键在家康一人身上。只要能把家康叫到大坂来,就大功告成。我定能说服他。因此,有一事要麻烦你——能否把朝日姬还与我?”
秀吉说得甚是漫不经心,因此佐治日向根本没有听清他提到朝日姬。
“啊,您说什么?在下需要做什么?”
“这是拜托,也是内大臣羽柴秀吉对你的命令。”
“既是命令,我当然不可说不。”
“那么,立刻给我了?”
“当然。可是,在下不知您指的是什么?我会有如此重要的东西?”显然秀正没有听清。
秀吉的脸色阴沉起来,他真的怒了。“秀正,你要再听一次?难以启齿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啊!我是说,你把朝日还给我。”
“昭日……哦!主公说的是宗及先生送给我的那把茶壶?”
“不是!”秀吉又一次严肃地皱起眉头,“你应知道,家康现在还没有正室!”
日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突然脸色通红。他方明白,秀吉所索不是什么茶壶花瓶之类,而是他妻子。
“秀正,此事你可能很难接受。你想过没有,这可是决定能否取得天下的一桩大事。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大乱,给天下以太平,为万民的安危着想。”
“……”
“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因此,就委屈你啦!我要把她嫁给家康,再以妹婿的名义把家康叫到大坂来。你知家康的家臣石川伯耆吗?”
“……”
“我把此事告诉了伯耆,私下里与他商定了,他现在捎来口信,说家康对这门亲事很高兴。秀正,你怎的不说话?若你想大哭一场,就哭出来!秀吉……没什么好说的!”秀吉说着,走近秀正,猛一掌打在他的肩膀上,大声哭了起来。日向守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酸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膝盖上。
秀吉又像发疯一般,急急道:“从小我就朝思暮想,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光宗耀祖!为了这个目的,我几乎竭尽全力在奋斗。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出人头地,统治天下,是一段异常艰难的历程。为了天下,即使牺牲亲人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明白吗?我想……再给你娶一个新娘。为天下太平,这是值得的,你也喜欢茶茶吧,就这样定了!”
但是日向守仍然不动声色。
“知道吗,秀正,”秀吉颤抖着身子,又道,“这并不勉强。当初我看出你乃是可让朝日得到幸福的人,才让她嫁给了你,现在要你把她还给我,你情愿吗?我希望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把朝日还给我,把年轻的茶茶娶回去。这就是我的主意,所以最近要把茶茶寄到有乐斋那里,你再将她迎娶过去。我全都安排好了。”
日向守掉落在膝上的泪水已经渐渐少了。他再也没有力量思索,却逐渐体会了秀吉的意思。秀吉这人是不会撒谎的,他比一般人更重感情,起初也确对亲兄弟甚好,是个可亲之人。今日他变得这样严厉、独断专行,确是为了取得天下。
“莫再苦恼了。让茶茶做你的继室,你也有面子。她有才有貌,定有办法弥补你的寂寞!”
“大人,请暂且把茶茶小姐与我成亲的事搁下。”
“哦!现在娶过来不便,以后亦可。”
“所谓得天下,也是一件难事啊!”
“你也这么认为?”
“若不这么认为,就不会按照您的要求办了。”
“你同意了吗,秀正?”
“是……是的!我服从,就请内府大人再次郑重其事地下令吧。”
“哦……”秀吉发出奇怪的声音,抬头看着屋顶,“这是内大臣秀吉的指令:把朝日姬还给我!”
“是!”施了个大礼,日向守不再言语。
外面艳阳高照,河川上春潮起伏,其中夹杂着行船的声响,轻轻地、轻轻地传来……
许久之后,日向守终于抬起头来。“在下现在必须立即回家,把夫人送到她母亲那里。我想她可能听不进我的话,即便能解决,也得拖到夜里。”
“哦,好!你去吧。”
“那么,我先告退。”
“秀正,不可太急于求成了。”
“大人不说我也知道。您不要忘记,佐治日向守秀正是蒙您提拔的武士。”说罢,秀正悄悄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出了门。
日向守府邸在城门前的圈地里面,他的俸禄为美浓的六万石。有些人在背后说,这里面一半是朝日姬的嫁妆。也有的人说那不是嫁妆,而是给日向守的辛劳费。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些流言。
朝日姬绝不以出身豪门来压制他,而是成了与他个性颇合的贤内助。正因如此,当日向守知道浅井家小姐们的婚事后,才觉得她们可怜,同时又为自己的婚姻庆幸。故,当他走出秀吉的房间时,真想大声嘲骂自己。但在回到自家宅邸之前,日向守终于克制着,不曾爆发出来,许是年纪大了,有了涵养,不,还是因为秀吉像顽童似的在他面前哭泣。
秀吉人品并不差。任何人居此高位,都会做出这等事来。可秀吉之意,有些是日向守意想不到的,那便是把茶茶嫁给他。日向守主意已定,不会同意此事。若那样做,秀吉的罪孽又加了一层:十八岁的茶茶怎可成为一个四十五岁的人的妻子?若做出这等事来,秀吉的恶名就永远抹不掉了。
日向轻轻阻止了出来迎接他的下人,径直向朝日姬的房间走去。“不要通报,我要……吓她一吓。”他走向内室,一面阻止下人通报,一面擦拭着泪水。这恐是最后一次与朝夕相伴多年的妻子开玩笑了。
“我回来了!”他说着,同时拉开隔扇。
“啊!”朝日姬惊慌地用袖子去遮掩手边的火炉。房里充满诱人的香味,一闻就知她正和侍女在烤饼。
“啊,又在烤饼吗?”日向表情放松了些,轻声问。不料到朝日姬一副生气的表情:“为何不叫人来禀报一声,妾身估计您该回来了,正在为您烤饼呢?”
“多谢!多谢!怎么样,已经烤好了?”日向把刀交给了侍女,坐了下来。
“不行!”朝日姬又瞪他一眼,“您没个规矩,便要被人取笑,真是没教养啊!”她已四十多岁,但脸庞仍然那样白皙、娇嫩。她故意瞪着日向,使日向甚是尴尬。
“这个女人是如此依赖着我……不,她依赖的应当是哥哥秀吉、秀吉的夫人和母亲。”日向守心道。
日向看出来,她是在撒娇!没有孩子的朝日,撒娇的对象,在这世上只有他。“哎,稍等片刻,等再烤一两个。”她说着,拉住日向伸向装饼的小盒子的手腕。
“我有话跟你说,很要紧的话。”日向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侍女小春,若有所思地用手支着下颔,“你退下吧。”
“瞧您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到底有何事?小春可以留下来帮我,还要涂豆粉呢!”
“不行,我有紧要话说。”
“待会儿再慢慢说,先让我把这几个饼烤完。”
“朝日!”
“怎么?您的脸色好生难看哪!”朝日说到这里,突然惶恐起来,握住日向的手腕,“瞧您这样子,我不用听也知道了。您……”
“小春,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小春退下后,朝日道:“是兄长劝您娶侧室?”
“侧室?”
“对!定是这样。上次我去拜访母亲大人,她老人家已经吐露了口风。她说我没有孩子,若您添了侧室,要我不可嫉妒。”
“你母亲这么说了?”
“是的。”朝日说着,很得意地眯起眼睛,她通常只让夫君在卧房里看这样的笑脸,“妾身可以肯定,兄长必又与您谈及此事。”
日向更加按捺不住了,慌忙挣脱手腕。此举让朝日吃了一惊,她瞪大眼睛。
“这可不是说笑呀!”日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若……若我说,要和你各自散去,你会怎样?”
“啊?散去?”
“有何奇怪的,这不是说笑,你明白吗?”
隔扇上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火炉上的饼已经烤得焦黑了。佐治日向守把饼摔在盘子里,脸色严厉地道:“朝日,若现在我不和你散去,就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武士了。拿纸笔来!”
朝日突然拍打着日向的手。“今日您怎耍起怪脾气来了?城里之事我虽不知,但是夫妇之间有的事可明言,有的事当保密。男人有男人的性子,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您为何不说话?”
朝日这么一质问,日向守现出更加坚定的表情。他可以断定,在秀吉面前说过的话,朝日必不会赞成。
“您讨厌兄长最近的作为?”
“内府的作为。你是指什么?”
“浅井的达姬和您的族人佐治与九郎的事。他先是答应让与九郎娶达姬,可是后来又把她嫁给秀胜,我和姐姐都认为兄长不对,正想请母亲去跟他说一说此事哪!此事让您很是丢了面子?”
日向猛摇头打断她:“不是!”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逐渐暗了下来,只有火炉里的火烧得通红。
“咦,您……”朝日这才发现丈夫在流泪,他并非一个脆弱之人,但也不至于在女人面前落泪啊!她屏住呼吸,轻轻摇晃着丈夫的手腕,道:“说吧!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向像孩子似的,突然耸着肩膀大哭起来。
“朝日,不要再问原因好吗?我佐治秀正若不离开你,就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武士。”
“因为……我是羽柴秀吉的妹妹?”
“哦,是!你是内府大人的妹妹,故我不能和你长相厮守。”
“……”
“你要知道,男人有男人的苦衷。我怎会讨厌你?”
“大人,既然如此,我就向母亲说明理由,和兄长断绝关系!”朝日根本不愿离散,只是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不分开,“我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兄长又对母亲唯命是从,只要母亲出面,事情定能圆满解决。不能待到明日,现在我就马上进城去求母亲。请告诉我实情!”朝日说着,向佐治靠了过来。
“住嘴!你乃内府大人之妹,说出如此欠思量之话,会玷污家风!”佐治急急地把她推开。
“哼!您根本就是胡思乱想!”朝日反而凶了起来。
“你以为我和内府大人发生过什么争执?”
“难道没有?”
“我日向为什么要和内府大人争执?内府大人是我的……不,是渴望太平的万民的希望。我也必须尽微薄之力。是为了天下之人,他才要我们散去!”
“天下……”
“若明白,就休要再言。我没有必要与你多说。今夜你就回城里去。那里自会有人原原本本告诉你缘由。”
“有人会告诉我?”朝日姬说着,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走出房间。她的容貌不像哥哥那样被岁月刻下了无数痕迹,眼睛闪着光芒,美丽动人。“好,我到城里去问原因!”
佐治日向也慌忙站起身,来到走廊上。但是他在门口处仔细一想,又停住了脚步。他已对妻子无话可说。相处多年,两人早已亲密无间,不仅形影相随,而且心有灵犀。
日向回到卧房,悄然坐着,心想:这样也好!旋又流下泪来。
“大人!灯拿来了。”侍女小春来了,“拿晚餐来吗?”
“不,我不想吃。”日向道,又问,“夫人呢?”
“夫人说她马上回来,让奴婢先端出菜来。”
“她说要端饭菜?”
“是的,她说马上就回来。”
“回来?”日向喃喃道,转过脸,点上灯,“拿纸笔来。”
“是!”
“拿来了就退下,我有事会叫你。”日向喃喃道:“多么离奇的缘分啊!哦,朝日……”他用笔醮饱墨汁,却马上咬住了笔杆。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本城,现在,内府大人的好妹妹一定正流着泪,向兄长及母亲陈情。
佐治日向守秀正写好休书,突觉人间世事不可思议。仅一纸休书,就结束了多年和睦的夫妻缘分。人是多么愚蠢啊,要用人为的清规戒律把自己束缚起来。
这么一想,家康以朝日姬为妻,来到大坂城,真是天下奇事。承认此事的那些天下大名,也必目瞪口呆。但是,这些奇人怪事合起,逐渐便成了世上的秩序,亦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我这一生当就此结束了!日向守叹息一句。他会让朝日牵肠挂肚,让秀吉也觉悲哀。对家康来说,日向活着,更是一件不快之事,而且那些大名定会把日向让妻、家康娶人之妻当成笑柄。
只有一事乃是日向始终坚信,那便是,朝日还在深深地念着他,心中有他。这就足够了。自己就带着这份心意,重返尘土吧!
日向站起来,把休书放妥,自言自语道:“朝日,这全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为了日后天下太平,只有默默地忍受!”
在这里,能听见城里往来穿梭的船橹声,那是人们为了生活在忙碌。日向一面听着那声音,一面把房中两个榻榻米掀起来,又倒着放了回去。
被人讥笑为靠夫人嫁妆存世的男人,要在最后掩饰一下。与其说这是在表达心意,不如说是对爱妻最终的回报。此刻,日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拿过扶几,放在身后,取出秀吉赏给他的那把兼光短刀。刀出了鞘,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挺起胸膛,抚摸了几遍小腹,突然想最后吃一口朝日给他烤的饼。
日向守在左下腹刺了一刀,疼痛马上传遍全身。他拔出血刀,刺向脖子右侧。在他感知到冰冷的刀刃的一刹那,朝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无限地扩大开去。此刻,他想告诉朝日:“那张休书并非我的本意啊!”
这是佐治日向守秀正最后的呢喃。
刀拔了出来,他随之倒在血泊里。
在他的心中,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悲哀!
在母亲面前,秀吉满脸苦涩。
“不通人情。”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这么说,秀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母亲还是毫无察觉,一个劲往朝秀吉的痛处刺过去。“喏!出人头地并非一个人全部的愿望。神佛不就是贫困的人们心中的依托吗?虽然贫穷,但是父子兄弟相安无事、相依为命,正是人的福分。”
“母亲,孩儿已经很清楚了,请您莫要再说了!”
“现在你能住在这么大的城里,拥有这么多的家臣,还有什么不满足?一味地贪心不足,必遭报应!”
“母亲,不是这样。我正是能住进这么大的城,才冥恩苦想,要为天下人做事。”
“你是在为恶。连与朝日姬那么和睦的夫婿都杀了。光秀就是不知感恩,才对右府大人做出那种事来,最终自取灭亡。不知道感恩的人,定会遭老天惩罚!”
秀吉搔着头,合上双掌。听了这一番说教,他突然觉得,母亲的话甚有深意。
早年小滨长屋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亦快乐。他想以此告诉母亲,大坂城里的事也不例外,可怎么也打动不了她。人,不论属于哪个门第,都不能违背造化之神的意志。这意味着,大家都是被造出来的假花,被造出来的人偶。佐治日向守、朝日姬、秀吉、家康,个个都是……
“母亲,请息怒。孩儿并未叫日向死,只是要他为了救更多人的性命,作些牺牲。”
“你那么强硬,还不把他逼上绝路?若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你的精明都用到哪里去了?”
“是!若现在母亲过于护着朝日姬,朝日恐也会走上那条路。母亲大人,请理解这一点,莫要再说了。”
“哦,朝日……”大政所终于噤口了。秀吉郑重地请母亲和夫人宁宁监视朝日姬,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秀吉一回,就生气地对等在那里的织田有乐斋道:“休要认为佐治秀正比我可怜,我也很难啊!大家都忽略了事情之真相,而来斥责我。这么一来,我只可问老天了。派谁去家康那里谈此事呢?哦,茶茶不能嫁与别人了,我是恶人,连母亲都这么说,茶茶就放在我身边好了!”
旁边没有一个人敢搭腔,他们都还未搞清秀吉这话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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