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刚透出些沁凉的秋意时,周影就打算换一下床上的铺盖了。狭小的单身宿舍只放着一张有上下铺的铁皮床,箱子等笨重的家什都搁在上铺。装被褥的大木箱子一人搬不动,捕这一天下午恰好空着没事,便过来帮忙。
捕和影一样,都是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的。在学校他虽算尖子生,却也只分在了这家旅游局下属的机关小报里,无所事事地呆了八年。影进报社一年来,因为有着师兄妹这层不成文的关系,经常得到捕尽其所能的照应。
木箱子慢慢扛了下来,是影的外婆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坚持要送她的,八个角包着洋铁皮,朱漆褪尽后留下岁月的斑驳痕迹,倒也挺经用的,影后来就一直留着它。待掉去灰尘,开了锁,楠抢在她前头,动作灵活地把一条格子细棉被和几床褥子拿了出来,抖开先摊在凉席上。影一时插不上手,只好歇了,看着他干,对他这种勤快举动略略有些不安。
楠似乎觉察到边上的影正盯着他,便直起腰,笑笑,说我们找几根竹竿,这些东西得先晒晒透,睡起来才舒服。影忙去门背后取了两根竿子,用布擦了,两人便在阳台上互帮着把几床棉货都晾开来。
下午太阳的光色还充足,影用衣架拍打被子,淡黄的阳光里飞起一片细细密密的布毛丝,同时一阵阵淡香熏人的樟脑味也散开来,似乎秋天昏睡了一年又从影的木箱子里跳出来,深深的呼吸,空气显得清朗而透明。
一股宁静的意绪感染了两个人,楠回转过头来对着影,整个身体逆光斜倚在铁栏杆上,散发出干净松爽的气息。影心里动了动,笑着说,进屋歇一歇吧,我给你泡杯茶,还有些瓜子、话梅什么的。
两人坐下喝了会儿茶,话题便渐渐扯远了,楠把玩着影钉在墙上用来作笔筒和装其他小玩意的一排麦当劳薯条盒说,你们这代孩子与时下生活配合得天衣无缝,无往而不利,我们这些人却是古典情绪的终结者,虽然努力地贴近生活,却还是有距离的。他笑着看看影,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代沟?
影吐掉一片瓜子壳,说你要倚老卖老,可也得算上我。我觉得跟时下唱着“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的男孩女孩比,还是像他们的少些,像你所谓古典什么的多些,本质上是一个怀旧的良民。她一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排又白又细的牙齿。
楠凝视着她说,你真该多笑才是,这样子很好看的。影闭了嘴,眯起眼睛扫了他一眼,我不笑时候的脸大约显得比较平庸些。
楠连忙摇头,这样推理不对,你的五官蛮端正的,静静中透出一股引力,可以上陈逸飞的画,真的。
影闻言又笑起来,一会儿又觉得他这一番恭维倒像是自己有意无意地引出来的,不明不白两人似乎亲近了许多。她想着便敛了笑容,低头摆弄桌上一只空的青瓷花瓶。屋里进来一些近黄昏时返照的太阳光,楠看看手表,说得走了。
她送他穿过昏暗的走廊。这座老式的回字形样式的楼房在解放前是一个私人大饭店,后来旅游局买下它的产权,用来作外地籍单身职工的宿舍,但一直缺乏必要的修缮。走廊尽头和人口处装了两盏灯,在脏而滑腻的马赛克铺就的地面上投下两摊晕黄。鞋跟敲出的声音被厚重的石壁逼民着,浑浊而沉闷。
下了四楼,宿舍门口凹凸不平的粗水泥地很容易绊了穿高跟鞋的人,影每次走过那儿都有不适感。有几个推小三轮的老头老太在边上叫卖,七喜八角酸奶九毛,那边是康乃馨红玫瑰好看来便宜来。车肚子里装着的鲜花一捧捧养在塑料水楠里,一抹抹红的黄的,在近黄昏的光色里显露温情脉脉的表情。
楠走到鲜花前,让影挑些喜欢的。影说今天拉了你的壮了做了些琐屑的活,不留你吃晚饭已不成话了,怎么还要你再花钱应个虚景呢?
楠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有意思,便笑起来,说买束花可不是应虚景的,就是冲它赏心悦目能美化生活,再说你那漂亮的青瓷花瓶不正空着吗?不如买些艳艳的红玫瑰,配上瓶的颜色,很出效果的。
影心里也正这么想着,但又觉得玫瑰不合适,还是挑了十支红色的康乃馨,卖花老头在边上笑眯眯的,你小姑娘人漂亮,挑的花也漂亮,多挑点多挑点。
楠走后,影把花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往回走。在走廊转弯角,一个穿白色宽布袍黑发及肩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影“啊”了一声,看清是隔壁的房客,一个和她同名的近三十岁的老姑娘,人家叫她阿影。她在局里另外一个部门做打字员,平时的言行被公认为有些蹊跷,据说是等一个负心的男人有些痴掉了。阿影径直去接影手里的花,嘴里叫着多好看的花,影松了手,她把脸深埋在花束里,使劲嗅了一会儿,可惜不是玫瑰,她表情冷漠地对影说,她的脸属于骨感的那一类,面色苍白,眼珠大而黑,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有不小心掉进一口古井的不适感。
影说你也喜欢红玫瑰?阿影嘴角浮上一个倨傲莫测的笑容,转身走到一个煤油炉子前,蹲下去找火柴,她要准备每天的晚饭了。影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一会儿,一股温煦的煤油燃烧的气味从门缝钻进来,她想呆会儿去买个盒饭算了。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显得空旷安静。在小报工作的人有不少把大块时间用来发展第二或第三职业,本职工作也只需稍稍点个卯就足够了。影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一份散淡悠闲的工作,也就一直很安心。她一人趴在办公桌上,拿把尺和刀,在一圈台灯洒光里处理一张要上下一期版面的照片。
楠走了进来,说外面还有太阳呢,怎么偏点了个灯?影没抬头,说只要不是夏天,任何时间在边上供盏灯都挺舒服的,连白天都像黑夜一样,让人心安。楠点点头,喜欢夜晚的人理论上或者浪漫之极,或者乖僻之极,不管是哪一种,今晚你想去领略都市夜生活吗?
影抬起头,盯了一会儿他,不由笑了起来,要请人出去还得费这么艺术化的言辞铺垫吗?
桶也笑了,说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通病,凡事找理由,主要还是说服自己。时下的作风据说是凭感觉办事,无需理由,眼睛对上一会儿,不超过当夜就可以成事了。捕顿了顿,大约觉得有些说溜了,佯装咳嗽了几声。影不置一辞地继续手头的活。
下班后,楠和影在一条幽静的马路上找一个西餐馆,楠推荐了好几道菜,影摇摇头,这怎么吃得下呢?楠说别担心发胖,待会儿唱歌跳舞的会消耗大半的。他从衣袋里掏出烟,一个服务生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他,这是禁烟的场所。待他走开,影轻轻地说了声,抽烟是不大好,使楠意识到自己在女士面前的失礼。不过男人有时在面对面坐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时,便很有抽烟的欲望,潜意识里也许是觉得通过烟雾在亲近她,被她吸着粘着,无形中倒生出不少真实可靠的感觉。这一点,多数女孩并不曾看到。
夜总会里灯红酒绿,酒精味混着香水味粘上头发、衣服,无形之中挥不去,摆不脱,就像某种诱惑。涂红唇的女人把眼风飞得到处都是,这里成了美丽和情爱大放送的乐园。影原本以为自己难得来这种热闹华艳之地,会兴奋起来,但跟在楠瘦削的身后一路追巡过去时,打量那些裸装女人和摩登男人,感觉自己像质地单薄的小纸人,飘在一片欢迷的海洋里,不知所措。
楠终于找到了一间卡拉OK的小厢房,吁了口气,在一张空桌上坐下来,影打量四周,幽黑的灯光下零落摆着几张仿红木制成的桌子,中间空出一块来,正有几对人在随一个自娱者很业余的歌声蠕动。
影果然上去才唱了开头一句,便立即赢来四周几阵掌声。这是首八十年代但凡是淑女都想演绎的柔绵曲子,名叫《哭砂》,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楠在暗中一人神,便去摸烟,点上一支。
影带着股浪漫的角色感连着唱了几首,在一个伴奏乐的空当里,服务小姐突然捧来了一束鲜花,说是一位先生吩咐的。影诧异之下,便左右探视起来,因为自己身在亮处,四周但见一片模糊,只有一个角落里轻轻传来鼓掌声。穿过几对如胶似漆的身影望去,那儿只亮了一点红的烟头,显然就是那个送花人了。影一愣神,音乐已过到后面一段,她心里一直像有只小鹿窜上跳下想得热闹,草草结束了便退回座位。
楠也瞥见了花,却并不开口,只是去点另一支烟。影显得心不在焉,眼睛余光处一直有那点红得醒目的烟头在一闪一闪,便忍不住转了头,正眼打量,但就是看不真切,不由心里有些堵得慌,颠来倒去思忖这花的来由。花红艳艳的一律是玫瑰,包在一层透明的塑料纸里,像一种极妩媚又极奇诡的笑靥,浓重的色调衬在幽暗的灯光下,在影的凝视中竟生出点点滴滴的奇思,像惊叹号下面的小圆点一记一记直往下敲。
楠咳嗽了一声,把烟头捻灭了,影看看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人送错了花,可真奇怪。楠淡淡地说,看样子就是送你的,你想不起来有什么线索吗?影捋捋头发,撇嘴笑了笑,今天倒真是碰到莫名其妙的事了,我怎么越看这花漂亮,越觉得心虚,好像是平白无故偷了人家东西。楠看看那个方向,闪烁不定的烟头仿佛不着大地悬在半空,逗引着人的疑惑。楠按捺不住站起了身,影一把拉住了他,算了,这不明不白的花扔了就是,认错了人,反倒尴尬,走吧。
他们刚走出门,那位小姐从后面追上来,招呼了影一声,递上一张便笺,流利洒脱的笔迹,最上头一行写着她的名字。影,穿过所有的记忆,都是你灿烂的笑靥,我会找时间与你叙旧。下面没有落款,似乎有意无意保留着一层面纱。
影皱蹙着双眉,半天没有声响,只顾慢慢往外走。楠跟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影,恍惚中,她纤瘦的身体在夜的雾霭中犹如一片色彩鲜丽的蝶翅,在每一间隙变幻莫测,在风中时时欲飞。
影的办公桌上稿件和清样袋凌乱地放着,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她的人影了,听说是生病了,她负责的版面由另一个编辑顶着。
楠快速做完手头的事,披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在一个大食品店里买了袋水果,还有几罐营养饮品,骑上自行车去影的宿舍。
穿过昏暗的走廊时,他差点被一只煤油炉绊倒,不由稳稳步子,在那扇掉了漆贴了玛丽莲·梦露黑白像的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传来影的声音,是谁?楠应了一声,影似乎下了床,趿了拖鞋慢慢走来,门开了,影的面容苍白如洗,身上只穿了件宽大的白布袍,袍子里面空空荡荡的,恍惚间就像一个陌生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躺了几天,就像睡不够似的,她轻声说,捕扶她回床躺下,弯着腰怔怔地打量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眼看见床边一只红塑料盆里堆着几件衫裙,便径直去拿了盆,看到衣服上面还有呕吐的痕迹。影突然说你别去动,挺脏的。
楠没说什么,在水斗里放水搓洗,这是种三四十年代饭店里常用的那种水斗,样子好看却小而浅,楠有些放不开手来,便拿了盆子蹲在地上搓洗,肥皂泡沫一会儿就把盆边上一圈地板濡湿了,一摊摊水渍淡淡地散发出蓊郁的香气。
一会儿工夫,他在阳台上晾出竹竿,挂上衣服,风扑刺扑刺地吹打着,这些衫裙鼓起来在秋限下就像展翅欲飞的大鸟。影微闭着眼看过去,捕在衣服之中的背影平白而淡然,却又真真切切的,不由叫了他一声,捕。他回过头来,说我就好了,匆匆提了盆进来。
影倒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了,楠便笑笑,拖了椅子在她边上坐下,削一只皮色青翠欲滴的苹果,你好好再躺些时间,办公室那头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约些稿子,等你好了就可以直接上版面了。影点点头,说真麻烦你了。他摇摇头,把苹果递给她,她说吃不下这么多,便切成两半,带柄的一半给了她。楠说你就是身体太弱,家里人又不在这个城市,自己就得当心着点了。影一时眼睛有些发热,略侧了脸,牵牵嘴角说你怎么就像我爸爸似的。
她感到楠的一只手慢慢伸过来,轻抚她的头发,抚她的额头,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一会儿功夫就收回去了。又一会儿,他淡淡地说,对了,有个男人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说是你以前的校友,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我压在你桌上了。
楠走后,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心里来回纠缠着那个电话,和那次在歌厅里送花的人是同一个人吗?她开始一页页地往回翻找所经历过的人事,甚至一刹那掠过身边的一个眼神,一种姿态,一片色彩和一阵气味,模模糊糊地仿佛陷入旧日梦境。
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她走在水木清华的校园里裙据飘飞,有种蝶类轻掠过水面顾影自怜的美丽,隐约听到身体深处像植物浆汁流动舒展的轻响,她的影子跟在身后,忽长忽短,在阳光下奇异多姿,有个声音充满奇特的温情,像烟草般干爽明净的气息钻进每一个毛孔,令人眩晕而沉醉,影,影,影……
她张开双臂,等待着如水的温柔,就如羽翅等待风的姿态,这是种秋天里女孩才有的美雅。
影温习着如期而至的梦境,对梦中的色彩,气息和声音有种宿命般的熟悉,仿佛就在眼前,就在此刻,伸手穿过一块玻璃便能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对这种秘密的情境,影不轻易去体味,想起的时候,身体内就像有只手在抓着,挠着,这大约就是欲望,她静静地想。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声音很急很乱,影在床上睁大眼睛呆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手握住门锁的旋钮,轻声问是谁,外面没有声音。影屏住气,用力拉开门,隔壁的阿影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放在她脸上扫了几遍,影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什么事?
阿影笑笑说,晾在外面的衣服被风吹到你这边的阳台来了。
影说你等着,我去拿。阿影却已经甩开影搭在门框上的手,径直进到屋里。影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倚着门静静看她走到阳台上,她的长发和身上宽松的白袍被风扬起,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美丽。
等她回转身,手里已多了件小碎花裙子。她在影的面前抖了抖,它的色泽和花纹令人想起热带原野焦的的黄昏,带着股沼泽地陈旧的气息,从四面传来无处可遁。好看吗?她问,影摇摇头,她不理不睬,收了裙子,随手拿起影床上的一只小布熊,看了会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她突然说。影冷冷地说,你这会儿倒伶俐了,没事了就请走吧,我得休息了。
她看看凌乱的床,神情越发诡秘起来,走到影面前,细细看她的脸,影咬咬牙,也死死盯住她的眼。她笑了,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多睡就会做梦,然后就醒不过来,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找不到方向似地虚散了,转身甩着手里的裙子,一路嘻嘻笑着走了。
影一把甩上门,这一刻,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清醒异常。她咬着手指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想明天可以上班了。”
这一天,正逢报社开全体会议,办公室来齐了人,难得地显出一派忙碌景象。阳光透过浅咖啡色的玻璃窗,给屋内添了一股热闹的人气。
转眼已深秋了,影换上了一款深色的风衣,在办公室也没脱去,宽宽松松地坐在桌前看稿子。手指不小心粘上了一大块红墨水,她皱皱眉,忍着看完所有的稿子,扔掉一大叠在废纸篓里,站起身,在归她用的抽屉里取了块淡黄的硼酸皂与手巾,去盥洗室。
里面没人,一面占了整个墙面的大镜子里照出她的映像。她凑过去细细看自己的脸,双眼皮像刀刻一般很深,以至有时就叠在一起像轮廓尖长的单眼皮,眼珠很黑很大,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的时候,眼神就像一口古井,想到这,她迅速地眨了一下眼睛,冲镜子里笑,是楠说过的那种好看的笑,这才是她,她应该这副模样。楠那次说的一点不错,影哺哺自语。
水哗哗地从龙头冲出来,影把脸接过去,水流分道而下,一阵阵地沁凉甚至人骨的寒意使她的脸微微发红。她想起她拿着纸片,按上面的号码打回电的情形,一种怪怪的空号音,一连几次,一连几天,都是这种有些刺耳的机械声音从那一头传来,在耳膜里留下阵阵平淡的震颤。余音还在响着,她便搁下话筒,倚桌仁立着,一只食指轻轻地掠过肮脏变色的数字键,一排排,一行行。
她看见窗外的白云在缓缓变幻形状,一会儿像一个人头,一会儿又像别的什么,还有一群家鸽从阳台上飞起,分散了又聚来,然后又分开了,一阵鸽哨声传来,像秋天在寂寞时唱出的小调。
她看看手里的纸片,几个阿拉伯数字很有特征,她早已印在脑子里,撕了纸片也擦不去它的痕迹。她这样想着,还是把它撕得粉粉碎,像一只只白色的小飞蛾,纷纷扬扬飘进塞得满满的废纸篓,影盯着散人各种杂物缝隙的纸屑,感觉像看着一张早已残缺不全的脸,她起身把塑料篓提起来走出去,里面的东西统统扔进了厕所外面的大筐里。
楠对她在各方面的关照与以前并无异样,似乎还更体贴些,经常借给她一些她喜欢的热门书,和她一起去看炒得厉害的电影,两人在影的小屋里聊天喝茶的时间也多起来。很多闲散的时光便在一些形而上或形而下的、高雅或琐屑的话题中打发了。楠买的瓜子和鲜花常常充斥影的小屋,她有时夜深人静时也能觉出一股充实而真切的气息,还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现在楠吸烟时影也没有什么异议,这些气味使小屋子又添了一丝人气,这是楠频繁过来陪伴所带给她的。
关于那个电话号码,捕从没有问起过,影也没有再提起,这是种不必明言的默契。那桩半路里杀出来又无痕而过的蹊跷事似乎正被一天天过去的日子层层踩在脚下,还长上了茧,日子也就安定地重复着过。
有一天,楠和影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合力绞一条新洗的被单,楠突然说隔壁那个女的怎么不大见到了,瞧,这炉子积了厚厚一层灰,影被他这么一说,看看那只炉子,一包瘪瘪的火柴盒丢在一角,倒也觉出一丝奇怪来。
她记起有一回晚上去阳台收衣服,天下着雨,瞥了一眼隔壁的阳台,好像还晾着东西,便去敲门,里面却没动静。
人是不是不在了?不在了,又能去哪儿呢?
楠说她平时古古怪怪的,难保会有别人想不到的举动。
影模模糊糊地想着什么,手上一使劲,被单便扭成弯曲盘结的样子,再抖一抖,水滴滴答答地下来,马赛克铺的地上已冲出一条水迹,一直蠕伸到那炉子底下,昏暗中静静地透出一股阴霉气。
回了屋,正聊着,一阵温煦的煤油燃烧的气味从门缝里钻进来,影“嗯”了一声,疑惑地去开门,见是另一个女孩在用阿影的炉子,她呢?影问。那女孩煎着一个鸡蛋,头也没抬地,据说去南方找那男人去了,可真够意思的。她说。
影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看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像抽去了块什么东西。回屋与楠一说,他习惯地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这个人是有点与众不同,倒是少见的古典浪漫主义者呢。
影听他说起古典、浪漫之类的话,不由笑着说,你没见过她凶巴巴的样子吧,她还闯进我的屋里像巫婆一样说了些做梦不醒之类的怪话,我看她倒是一直在做莫名其妙的梦。
影说着,又想起阿影那故作神秘的表情,她来到阳台上,让冷风吹了会儿,转过头去,隔壁的阳台上有条小碎花的裙子耷拉在竹竿上,风吹日晒下显出黯败的色泽,薄薄的一层布料在风中发出轻轻撕裂的声音,但从花色中还能依稀出原先蓬勃的气息。隔壁那个和自己一样留着长发穿白袍,又和自己同名的女人的一些记忆片断,纷纷扬扬地如小蝶一般飞舞起来,神思忧惚中有种奇异的错觉,自己也许和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同一个人吧,随着她的永远离去,仿佛在一个黑暗的通道里,出现了几点烛光,似曾相识的体验在那儿交汇成流,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某些东西在那个女人身上得以依附,也许她去找的男人就是那天送花的男人,就是留下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号码的男人,她在这个初冬的下午一厢情愿地想着,面对楼下熙攘的人流车流走了神。
楠一只手搭上了她柔软的肩头,她自然而然地依偎了上去,她告诉自己,这个瘦削微温的身体才是实在可靠的。
这一夜,楠留了下来,影后来回想起来,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有那般的从容。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楠的眼睛,双手已灵活地解开了所有的扣子,又慢慢替楠除了衣服,一件件扔到床边的椅子上,然后陷在刚晒过还留有太阳香味的褥子里,有条不紊地做爱。这情形也许在他们以往的想象中已发生过好几遍了,现在两个人都仿佛觉得是在照着记忆重复做了一遍。影一开始便毫无初次的痛楚感,相反,她很快便沉迷了。屋内弥漫起一股奇异的氤氲,还有微腥而又甜又成的气息。楠含糊、颠倒地说着什么,影听不清楚,只有肌肤在黑暗中呈现五彩缤纷的色感。
恒久的宁静。
影嫁给楠是在一年后,也是个明净温煦的秋天。在狭小的居室里,影又开始忙着换床上的铺盖了,那只褪了色的木箱敞开着,阳台上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被褥,空气里又飘荡起樟脑那种清淡熏人的香味,仿佛是秋天昏睡了一年从箱子里跳出来,深深的呼吸。
报社考虑到某种因素,便同意楠调到另一家大一点的报社,影则留在那儿继续做编辑。她不喜欢有事没事捧着个作茶杯的果珍或雀巢咖啡瓶找人聊天,或孵在一部电话机边上。每次一做完手头的事,她就背起包回去了,路过菜场顺带几斤菜或鱼虾肉,放在冰箱里可以吃好几天。楠调动后,很快就升了职做部主任了,同时按规定改成每天坐班。影总是先做好了饭等他回来。
这一天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读一份报纸,报上有个通俗故事的连载,影每次都把它像保留节目一样放在最后读。上次讲到女主角在病重时终于等到了旧日恋人的电话,还有他派人送来的成打成打的玫瑰,摆满了整个病房,她又像公主一样了。每次电话里恋人总是说马上来看你马上来看你,于是女主角便在微笑中死去,这次的真相大白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极爱她她却不想见的人,知道她病重了却不忘那负心郎,便冒充那人给她送来了死前的安慰。影咬着手指笑了会儿,忽然心里动了动。想起一年前那些没头没尾的事,那个电话号码至今都能记起来。影不由走了神。
就在这时,屋内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她心里格愣一下,站起来,顿了顿,才走进去,清清嗓子提起话筒,那头传来楠的声音,说是晚上可能迟点回家,有点事绊住了。
影放下电话,心里有点不宁,一眼看到边上厚厚的电话号码本,便记着那个富特征的号码,一页页地查找,足足有一个小时,终于翻到了,前面写着一家旅店的名字,地址在东北角两条街的交叉口。
像是被一只莫名其妙的手挑了一下,影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便没耽搁,给一桌的菜罩上绿纱网罩,从门背后搭钩上取了包,就出了门。调了三辆公交车,估计着已找到了那个地方了。
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废墟。断垣残石的缝隙中有一些渐已转黄的草在风中轻轻摇晃。她不甘心,问路边一个摆茶摊的老头,这儿原来是有个旅店吧?老头用漏风的嘴热情地说了半天,影听明白了。那家老旅店去年秋天已拆倒了,地皮原来协议是转让给一家外资公司的,但后来一直就没有动静了,荒了一年多。
影很晚才回到家。一推开门,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挟带着食物和家具散发出的各种味道。楠正坐在餐桌边看体育新闻,一桌的菜显然已经热过了,正冒着一丝丝热气。他见她进来,马上起身去接她肩上的包,在门背后钩子上挂好,然后一起坐下吃饭。
影一直想问楠一件事情,她想理个清楚,可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饭吃得很少。
楠关切地看着她,走过来温柔地抱住她,影便一头埋进他的怀里。一切记忆如电影片尾的背影,正在逐渐地淡出,双臂拥着的是彼此的温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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