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淋漓的雨浇凉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疯长着,向每一处缝隙扩展着绿色的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爬藤阴影下,我撑着伞悄然出门,四周弥漫着濛濛的水汽,如雨衣般把我笼罩了起来。
雨天的地铁里也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态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紧不慢地穿过验票口,下到略显空旷的地铁站台里。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站在黄线后等车,而是不紧不慢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我却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动声色。等待几秒钟后,车门又关上了,列车又飞驰着离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开来了,但我依然稳稳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始终坐在这张椅子上,有好几列车从我两边开来又开走。
突然,我离开站台向上层大厅走去。
这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从验票出口走了出去。
就当我要离开地铁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开双腿向我这边跑来,她的头发随之而飘动了起来,那样子煞是吸引人的眼球。
我发觉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聂小倩?”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郁和倔强,然后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这时,叶萧总算跑过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肯定就是她。我已经悄悄观察她二十分钟了,她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你离开站台她也跟在后面,这时候我过来向她问话了,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过去。”
原来昨天晚上,叶萧为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引蛇出洞”之计,把这个“聂小倩”找出来。当我进入地铁站时,叶萧就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得像个傻瓜一样,在站台上坐着不动,故意错过许多次列车,这样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也错过许多列车了,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果然,叶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并断定她就是跟踪我的人。
现在,她就在我手中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带有几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张动嘴唇:“你把我弄疼了。”
“对不起。”
我的手立刻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面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与我想象中的骚扰者完全不一样,我原来要大发雷霆的一长串话,现在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叶萧说:“现在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随便你们处置吧。”
我立刻象皮球泻了气一般,怯生生地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时我轻声地对叶萧说:“谢谢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好吗?”
叶萧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对我轻声耳语道:“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心太软,依我的经验——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说完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萧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我是一个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们都不是坏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他了,否则我会再找到你的。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地铁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她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聂小倩。”
难以置信,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现在,她就在我眼前。
但我却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脸就像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又一次勾起了我对少年幻想的记忆,我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实在太像了。”
“你说像什么?”
如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她的声音宛如磁石,这就是聊斋里女主人公的声音了?
我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侧着脸说:“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随便你的便吧。”
于是,我带着她离开了地铁车站,外面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我们走进了陕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
刚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好像有些紧张嘛。”
“我紧张吗?”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说,“当然,和聊斋里跑出来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紧张的?”
但她不以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真的去过荒村?”
“真的,我去过荒村,绝对没有骗你。”
“可你的《荒村》错误太多了,一点都不真实。”
“《荒村》是小说,小说就是真实与虚幻的混血儿。”
她轻蔑地说道:“那你离真实可太远了,你的荒村不过是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一幅画而已。”
“是的,荒村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牵着鼻子,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聂小倩吗?”
瞬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下子滑了过去。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的名字叫——聂小倩。”
她最后三个字拉了很长的音,几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惊动了。
“太不可思议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说:“你爸爸一定从来没读过聊斋,或者——读聊斋读得太入迷了。”
“够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我盯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书里写的聂小倩。”
“好吧,我让步。”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你坚持认为聂小倩这个名字,会让你联想起聊斋里的女鬼,那就请你就叫我小倩吧。”
“小倩?”
“对,聂家的小倩。”
我连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叫起来就好听多了,感觉就像隔壁邻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已经对你让步很多了,现在我能走了吗?”
“可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呢。”
“现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慢慢问吧。”
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问:“可谁知道再上哪儿找你去?”
“我就在对面的冰激淋店上班,随时都能来找我。”
她像只小鹿一样冲出了茶坊,淋漓的大雨浇在她身上,她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横道线,闪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激淋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茶坊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到对面去。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冰激淋店柜台后,身上已换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马尾。
“卖冰激淋的聂小倩?”
我忽然笑了起来,一些雨丝飘到了我的鼻尖上。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暴,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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