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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六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电话铃突然响了,搅了我难得的一个懒觉。我拎起了听筒,却听不到声音,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那头出现了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象蛇在吐着舌头的感觉,我越往那方面想象我就越毛骨悚然。难道是——还好,那头突然开始说话了,终止了我那无边无际的可怕想象。

    “喂,你好,我是心理诊所的莫医生。”

    莫医生,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刚才又被他一吓,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了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

    “哦,原来是你,刚才怎么回事,那种怪声音?”我希望他回答电话有毛病。

    “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个嘛,也没什么,我是在考验你的意志。”他说的声音有些抖,也许在笑话我呢,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真讨厌。

    “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按照我给你定的治疗计划,你今天早上应该来诊所接受治疗了。”

    “你给我定的治疗计划?我可没有说我要继续治疗,更没说定什么计划。”

    “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疗,我不骗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则的话你会很危险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不收你钱,等我认为你治疗成功以后再结帐。”

    “到时候就斩我一刀,是不是?”其实我说话是很少这么冲的,但我实在有些气愤了,他凭什么说我一定有病。我刚想说拒绝的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抢先说话了:“其实,是ROSE提醒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不然我还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张脸,ROSE——我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

    该死,让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是说,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等着你,再见。”他挂上了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的声音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看了看钟,天哪,七点钟还没到,莫医生不会有什么工作狂吧。

    我费劲地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到了8点才出门。半小时以后,我到了诊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叫ROSE的女孩。

    “早上好。”她向我打着招呼。

    “早上好。”我低着头回答,却不敢多看她,好象欠着她什么似的。

    “非常不巧,刚才已经有几位来治疗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一会儿。”

    “哦。”我的木讷让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请坐啊。”她指着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天花板,装饰很美,镶嵌着类似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画,圣母怀中的圣子,还有诸天使,我没想到莫医生很有艺术方面的爱好。

    “请喝茶。”ROSE给我泡了一杯茶,我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注意到弯腰递给我茶的时候两边的头发尖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香味实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无法模仿的,这种香味我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现在她是第二个,那是一种天生的体香,从肌肤的深处散发出来的。闻到这气味,对于我,却象触电一般,立即坠入了记忆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过了好一会,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资料,我注意到她好象也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喝了一口茶,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时,别人给我泡的茶叶我是从不碰的,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我实在没有喝茶的习惯。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有两个大活人。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的走动声,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也许莫医生压根就是在捉弄我。我站了起来,对ROSE说:“对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医生的治疗吗?”我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

    她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请上去吧。”

    我轻轻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响。我在楼上的那扇门边停了下来,仔细地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好象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我思量了片刻,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我以为还是会象上次一样一片黑暗,但这次不是,充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一览无余。莫医生还是坐在大转椅上,撇着嘴,象个帝王一样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都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就象是在庙里拜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闭着眼睛说话:“马路上的煤气灯亮了起来,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逻,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轻快地穿过霞飞路,最后在一条小马路边停了下来,我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这够他拉一天的车了。我走进一条巷子,有一栋洋房,我围着洋房转了一圈,现在是晚上十点,整栋房子一片黑暗,象个欧洲的中世纪的城堡,只有三楼的一扇窗户亮出晕黄色的光线。我爬上了围墙,我的心忐忑不安,紧紧地抓着围墙的铁栏。终于翻过去了,我进入了洋房后的花园,我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楼的一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前晃了一下。我大着胆子来到洋房的后门前,门没有锁,虚掩着,厅堂里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我循着这光线,找到了楼梯,楼板的声音嘎嘎作响,我浑身颤抖着走了上去。三楼到了,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忽然门开了,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来,我看见了她的脸。卡罗琳,我的卡罗琳,我握紧了她的手,就象握住了整个世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她重重地关上了门——今晚是我们的。”

    他突然停止了叙述,眉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惊奇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莫医生对我笑了笑,说:“别害怕,他在回忆,回忆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

    “1934年?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我难以置信。

    “我理解你的反应。你难道没有觉得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就是这里啊,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过这栋房子,他突然感到非常眼熟,虽然他此前从没来过这儿,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觉得他来过,是在1934年来的,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

    “他有精神病吗?”

    “不,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但后来我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这栋楼在三十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于是在这栋楼里,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所以,我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

    “这也是治疗?”

    “那当然。好了,下一个。”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还是闭着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一百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美得惊人。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在直通陵墓的大道两边,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的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的棺椁走下台阶,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我们明白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甬道似乎长得无边无际,只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我们似乎在冥界的长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那扇门,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天空,光芒如同白昼,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用水银做的大海。伟大的地宫,我明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地宫里有无数陶俑,成千上万,宛如一支大军,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在地宫的中心,我们安放好了棺椁。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永别了,皇帝。最后,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一眼,人生一世,夫复何求?我们离开了地宫,关上那扇门,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向地面走去。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怎么回事?我们用力地敲打着门,呼喊着,但没人理我们。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终于知道了,我们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够了。”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很好,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我需要的是细节,你做到了,非常好。”

    “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议了。”我插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可能有妄想症。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女士,现在该你了。”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的笑意。

    “我不想说。”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但我心底又暗暗高兴,莫医生这回总算碰壁了。

    “我知道,你的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没关系,说出来,你就会减轻你的痛苦,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他是在说我吗?

    “那是一场恶梦,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个冬天,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逃走,满城的溃兵,挤满了各条道路,我们走不了,只能躲在家里,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第一天的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中国士兵的尸体,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还有一排排地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户,我们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最后,他们还是开枪了,先是我哥哥,他的头部中弹,我的妈妈和爸爸,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最后是我弟弟。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砍下了——我弟弟的头。血,全是都血,喷了我一脸,他——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女人万分痛苦地说着。

    “说下去!”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觉得他很残忍,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

    “是。”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然后,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撕烂了我所有的衣服,他们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忽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好象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了,而是大声地叫起来:“放手!畜牲,我求你们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我又偷偷地观察了莫医生,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好象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打开门就走出去了,门外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

    “你知道吗?”莫医生靠近了我说,“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

    “无聊。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他居然还振振有词。然后他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说:“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你们都很棒,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道。”

    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走了出去。

    “好了,下一个是你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

    “我?”

    “来吧,坐在地上,干净的,闭上眼睛。”

    “不,我不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我竟真地坐在了地上。他继续说:“闭上眼睛,好的,放松些,放松,再放松——”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放松”,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总觉得自己的确放松了下来,好象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最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间,我好象坠入了坟墓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莫医生还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渐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好,刚刚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你知道刚才你告诉了我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刚才我说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

    “没错,你对前世的回忆就是帝王的生活。”

    “放屁。”这句话我说的非常轻。

    “没有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那请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哪个皇帝,秦始皇还是汉武帝?”我真有些气愤了。

    “信不信由你。”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巫师?”我有一种揍他的冲动。

    “在上古时期,最早的医生就是巫师。”他的回答居然还引经据典,不过我也同意他的这句话,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他是个骗术高明的骗子,尽管我难以怀疑前面那个女人回忆的真实性,太象真的了。

    “对不起,我走了,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ROSE对我微笑着:“你好,治疗得怎么样?”

    我原本想说“糟糕透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还好。”

    我走到了门口,身后传来ROSE的声音:“下次请再来。”

    我回过头来,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跨出了诊所的大门。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回头看看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我突然有些害怕。刚走出几步,我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有些眼熟,我又加快了几步,虽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侧了几次头,我看清她是谁了——黄韵。

    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得出她刚从诊所里出来,正向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了疑惑,走上去叫住了她。

    “黄韵。”

    “怎么是你?”她显得很吃惊,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这么巧,世界真的越来越小了。”

    “我是来治疗的。”

    “哦,我忘了,原来是我介绍你来这里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犹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这算是回答吗?她在转移话题:“对了,莫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

    “我对他非常失望。”然后我轻轻地说,“他有些装神弄鬼,别对他说是我讲的。”

    她笑了笑,脸色红润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上次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相比少了几分憔悴,多了几分姿色。我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上个星期陆白的追悼会上好象没看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因为我太累了。”

    “也许是的。”我低下了头。

    “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过,有什么事吗?”我很奇怪。

    “哦,我知道了,没什么,那好,再见。”她理了理头发,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然后挎着包轻盈地向前走去。

    这个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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