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上午十点半,滨海市的常委会议正在进行,椭圆形的会议桌边,烟雾缭绕,茶香弥漫,王思宇稳稳地坐在正中央的位置,背靠党旗国徽,娴熟地主持着常委会议,让会议按照既定的议题,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市委副书记许伯鸿昨天去省里开会,要下午才能回来,因此,缺席了本次会议。
市长卢金旺戴着老花镜,坐在下首位,手里拿着签字笔,聚精会神地在材料上画着道道,卢金旺的身边,常务副市长关锦溪正在做报告,在他所作的报告中,对于下半年滨海市的经济运行情况,持相对悲观的观点,这和卢金旺的判断是大体相同的。
事实上,在过去两年,由于国外经济不景气,金融危机频发,使国内许多地方的经济受到了影响,珠江三角洲一带的城市更是首当其冲,经济增速明显趋于缓慢,滨海市自然也不例外,在繁华富庶的外表下,却也隐含着深刻的危机。
滨海市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其实是在十几年前,那时,由于具备政策方面的优势,又占据了沿海城市的地利,国内外大量资本涌入,在制造业方面,服装、玩具、箱包等产业,都曾经极具竞争力,不但在国内市场上占据了极大的份额,也出口到国外,为国家创造了大量的外汇。
但由于原材料价格提高,人力资源的成本加速上涨,产能过剩,环境污染等问题,和国内其他地方一样,滨海市的制造业,也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很多出口导向型的企业,都无法顺利转型,而是进入漫长而严酷的过冬期,稍有闪失,就有破产倒闭的风险。
其实,滨海市委市政府,也早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产业升级和转型方面,也进行了大量的投入,但效果很不理想,为了维持经济的发展速度,就和国内其他城市一样,把房地产和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除此之外,就靠政府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投资,来拉动GDP的增长。
王思宇认真地听着报告,表情异常严肃,不时地拿着笔,在黑皮本子上做着记录,报告中阐述的问题,他也有所掌握,但材料中列出的数据,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吃惊,如何能够在宏观经济趋冷的情况下,保持滨海市的发展势头,对他这位市委书记而言,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我们现在的很多中小企业,都处于产业链的最低端,抵御风险的能力非常差,生存境况岌岌可危,一旦遇到寒流,极有可能会出现倒闭潮……现在的尴尬之处在于,企业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升级是等死,升级呢?往往又是找死,危机一旦爆发,市场调节功能失调,政府即便想进行干预,有时也来不及了,因此,当务之急,是未雨绸缪,尽快找到应对措施……”
关锦溪拿手摸了下嘴唇,蘸湿了手指,又翻了一页材料,抑扬顿挫地读着,他今年不到四十八岁,国字脸,浓眉大眼,相貌敦厚,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质朴,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极好的。
他在早年曾经当过杜山的秘书,一干就是四年,两人关系很好,可以说,关锦溪能有现在的身份地位,除了自身的努力,也是与杜山的提携分不开的。
滨海市打黑反腐专项行动展开之后,关锦溪也有些慌了神,尤其是在黑老大江贺之被逮捕之后,他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搞得精神状态很不好,甚至晚上听到车辆的声音,都会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有人来双规他。
事实上,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在前天晚上,他打电话给常务副省长杜山,说是周末要去拜访老领导,其实是想去试探风声,可没想到,却被杜山断然拒绝了,那冷冰冰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子生分,全然没有以往亲切热络的态度,这让他变得警觉起来。
“或许,事情已经败露了,省委正在研究处理方案,又或者,抓捕的人正在路上。”这样的猜疑,总是在关锦溪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搞得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
关锦溪一度曾想过逃跑,但他也清楚,现在再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之计,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步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读报告时,关锦溪的精神还有些恍惚,嘴巴虽然在朗朗发言,脑海里却乱糟糟的,好像总觉得大限将至,搞不好,也会落得和老朋友江贺之一样的下场。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把关锦溪吓了一跳,脸色倏地变得惨白,手里的材料竟然落在会议桌上,这就是所谓的惊弓之鸟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心惊肉跳,全没了往日的大将风度。
秘书长侯晨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地和外面的人交流了一番,就接过文件,把房门关上,回到会议桌边,把文件交给王思宇,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王思宇点点头,信手翻了下,就在上面署上名字签发,又皱起眉头,把文件推开,有些不满地道:“怎么搞的,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疏漏,真是不像话……下不为例!”
侯晨连声说好,抬起头时,见众人热辣辣的目光扫过来,一张老脸不禁变得通红,明显有些挂不住了,他板着面孔走出去,来到外面的走廊里,手一扬,就把文件摔到二科科长孔庆东的脸上,拿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子,低声骂了好一会儿,才算出了胸中恶气,悻悻地返回会议室。
“锦溪市长,请继续。”王思宇见他坐好,就抬了抬手,示意会议继续进行。
发觉只是虚惊一场,关锦溪也镇定下来,集中注意力,把材料读完,又发表了一番议论,说无论如何,也要实现产业升级,提高产品的科技含量云云,便拿起杯子,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也许是做贼心虚的原因,关锦溪自从进了会议室后,就始终不敢和王思宇进行正面的目光交流,总觉得那目光里,像是带着锋利的刺,能顺着视线,一直扎到他的心里去。
王思宇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静静地思索着,轻声道:“出口衰退,房地产的泡沫却还在增大,曾经有专家学者断言,经济放缓已成定局,内忧外患,形势严峻啊。”
会议室里,众人纷纷点头,表情也都变得冷峻起来,他们大都是滨海本地干部,对这里的情况,自然是再了解不过了,很多企业都是没有品牌,没有技术,资金方面也并不宽裕,确实没有多大的风险抵御能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导致相关产业重新洗牌。
卢金旺放下笔,拿手扶了下老花镜,沉吟着道:“产业升级喊了快十多年了,但效果还是不理想,产品的科技含量要想提上来,不是旦夕间能完成的,也不是光靠企业就能解决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看着王思宇,似笑非笑地道:“王书记,且不提上面的那些难题,单单是要完成省里交代的任务,难度也不小,没有几个像样的大项目是不行的,最好是请来有实力的央企,栽下几棵能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那样一来,无论是中小企业,还是政府方面,都能减轻许多负担,大家的日子也就都好过了。”
王思宇笑了,拿手往脑门上一指,半开玩笑地道:“听出来了,这是又在借机加码了,卢市长,你这样搞可不行,我都不敢出门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会场上的气氛松弛了许多,副市长任晓天接过话题,笑着道:“王书记,这次可全靠您了,没办法,咱们滨海市就是民营企业多,国企少,可这两年,上面一直在搞国进民退,我到企业里去调研,很多民营企业的老板都在抱怨,国企是狼,他们是羊,大家已经退无可退了,逼急了,也只有关门跑路了。”
王思宇点点头,拿起杯子,淡淡地道:“最近几年,在政策导向方面,确实也有资源分配不公的问题,国企在资源分配中占的比例太大,要资金有资金,要技术有技术,国家全力扶持,不少央企,还垄断了利润最丰厚的领域,可实际上,保就业的压力,却都落在民营企业上,是有些不合理。”
卢金旺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淡淡地道:“王书记,下半年很可能采取信贷紧缩的货币政策,到时会死掉一些企业,国务院那边的意思是,遵循市场规律,该倒下的,就让它倒下去,优胜劣汰;省里的态度却是该扶起来的,一定要扶起来,我倾向于省里的意见,把孩子和狼放在被窝里捂,先死掉的一定是孩子,因为咱们并非是完全的市场经济嘛,不能乱来。”
王思宇皱起眉头,拿着签字笔,若有所思地道:“没办法,老毛病了,一管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乱,这是个恶性循环,不过,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靠政府投资来拉动增长呢?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把资金放在刀刃上,用来扶持一些有潜力的民营企业,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卢金旺笑笑,拿手摸着稀疏的头发,意味深长地道:“王书记,咱们的压力也不小啊,总要完成任务,要是GDP排在后面,那可就难看了,到时候,咱俩没法向省里交代啊。”
“那倒没什么,GDP要讲质量,不能光讲数量。”王思宇喝了口茶水,又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微笑道:“还是多管齐下吧,争取把面子和里子都拿下。”
听他这样一说,卢金旺脸上露出笑容,轻轻颔首,含糊地道:“这样好,多管齐下好。”
王思宇翻了翻材料,又看了常务副市长关锦溪,皱眉道:“锦溪市长,怎么气色这样差,昨晚没睡好?”
关锦溪忙点点头,笑着道:“是啊,王书记,昨晚一直在看资料,凌晨两点多才睡。”
“那可不行,要注意身体。”王思宇淡淡一笑,拿起手中的材料,扫了一眼,转头道:“老任,你们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政法委书记任华强欠了欠身,微笑道:“王书记,市局那边的进展很顺利,估计很快就能结案,移交检察机关处理,另外,我们公检法系统,也通过了内部调查,发现了些违法干部,已经先后处理了十几人,还有些情况,仍在继续核实中。”
“好!”王思宇点点头,环视着众人,不紧不慢地道:“前些天,我去看了下那个江贺之,和他单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这个人,怎么说呢,身上的江湖义气太重了!”
关锦溪刚喝了口茶水,听了这话,险些呛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思宇,心里连连叫苦,暗自思忖着:“完了,完了,这下可全完了,好日子到头了。”
任华强心里也是一片冰凉,只是他干了大半辈子的警察,心理素质极好,此时仍能保持镇定,他笑了笑,拿手摸着茶杯,若无其事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江贺之这个家伙,干了这么多的坏事,应该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是啊,是啊,那个家伙,真是害了不少人。”市委宣传部长吕程鹏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那两人单独聊了一个小时,谁知道江贺之会讲些什么呢?他吕程鹏收的钱虽然不多,但王书记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没办法脱身的。
片刻的寂静后,纪委书记孙建斌把文件丢下,主动汇报道:“王书记,我们这边的进展也很顺利,很快就会有新的突破。”
“那就好,打黑也好,反腐也罢,都应该常抓不懈,不能搞运动式的突击。”说到这里,王思宇抬腕看了下表,就开始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微笑道:“散会吧,锦溪市长,下午抽出时间,到我办公室来趟。”
关锦溪点点头,就闷头坐在桌边,信手翻着材料,等众人纷纷离开,他才点了一颗烟,皱眉吸了一口,愁眉苦脸地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江贺之啊江贺之,你可把我害惨了!”
“不行啊,这样可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要赶快想出对策才行!”回到办公室后,政法委书记任华强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背着双手,在屋子里团团转。
王书记在会上说的那句话,内涵非常丰富,潜台词应该是:“那些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你应该心里有数!”
任华强掏出纸巾,擦了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走到窗前,皱眉思索起来,要是换成别人,这大概就是索贿的信号了,可换成了那位京城太子,就完全不同了。
王书记应该不会缺钱,即便缺钱,也不会在自己身上打主意,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拿钱肯定是摆不平的,而且,很容易把事情搞得更糟。
而对方要是真想动自己,也不会在会上说出来,直接采取行动就是了。
如果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位太子爷向上面如实禀报,省里必然会支持他的决定,拿自己这颗脑袋开刀,杀一儆百,为新来的市委书记树立威信。
而到那时,无论是市长卢金旺,还是常务副省长杜山,都将无能为力,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拦,官场上的争斗,玩的就是丢车保帅,自己的分量还是轻了些,不足以让杜省长与王书记翻脸。
“王书记……恫吓……敲打……这是在要一个态度啊!”任华强琢磨良久,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心里也就稍稍踏实了些,只要对方没有立时动手的意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江贺之的案子,任华强最清楚不过了,这个在滨海横行一时的黑道大佬,其实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只不过,到了后来,对方又攀上了毛守义和关锦溪,倒不怎么和他来往了。
“江贺之啊江贺之,你这老家伙,真是害人不浅啊!”任华强伸出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响,手上传来的剧痛,倒让他清醒了许多。
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下定决心,争取主动,别让王书记当众点名,那样可就危险了,王书记单枪匹马来到滨海,现在需要的是支持力量,而自己身为市委常委,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想到这里,他抬腕看了下表,见还有时间,就赶忙离开办公室,急匆匆地下了楼,径直向前楼走去,十几分钟后,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放慢了脚步,来到王思宇的办公室外间。
鲁玉婷放下手中的纸笔,忙迎了过来,拿手向里面指了指,小声地提醒道:“任书记,您有急事?宣传部吕部长在里面,他刚进去没多久,可能要等会儿才能出来。”
“啊,没事,我先坐下慢慢等,不急,不急!”任华强笑了笑,悻悻地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皱眉吸了起来,暗自琢磨着,这个吕鹏程看来也有问题,不过,他吕部长反应倒快,居然跑到自己前头了。
鲁玉婷沏了茶水,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就回到办公桌后,拿出指甲钳,修理着精致的指甲。
任华强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就含笑望着她,亲切地道:“小鲁,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鲁玉婷抿嘴一笑,抬起头,半开玩笑地道:“怎么,任书记是想给我介绍男朋友?”
任华强点点头,掸了掸烟灰,神色自若地道:“是有这想法,昨天晚上,你婶子还提起,他们公司黄总的公子,可是位钻石王老五,正在物色女朋友呢!”
“公司大吗?”鲁玉婷把指甲钳放下,两眼放出小星星,笑眯眯地道:“要是有别墅,有宝马车,有八位数的存款,任书记千万要帮忙撮合一下。”
任华强笑了,拿手摸着头发,热络地道:“没问题,他们公司实力还是很强的,就是南花集团,搞进出口贸易那个,你应该知道吧?”
鲁玉婷抿嘴一笑,美滋滋地道:“哟,是家大公司,任书记,那您可得抓紧点,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去霸占了他们的家业,到时咱俩二一添作五,对半平分。”
“真有兴趣?”任华强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一脸慈祥地道:“那好,我晚上回去说下,让你婶子帮忙牵线搭桥,争取周末就去见见面,人家不光家业大,还很有才华,会写英文诗哩!”
鲁玉婷嘻嘻地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任书记,我是闹着玩的,这个周末,我们那位傻小子要过来,要是让他撞见,非闹出人命不可!”
任华强笑了笑,把手一摆,有些惋惜地道:“原来名花有主了啊,那就算了,真是可惜,其实,我就这么瞧着,你们两人蛮有夫妻相的。”
鲁玉婷叹了口气,又摸起指甲钳,在秀气的尾指上研磨着,叹息道:“没办法,就是看中那个穷小子了,也不想再换了,感情上的事儿吧,想多了,挺累的。”
任华强点点头,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笑着道:“年轻人嘛,还是要看中感情,物质基础只是一方面,不能一切都向钱看,小鲁啊,以后有时间,记得带男朋友来家里吃饭。”
鲁玉婷有些受宠若惊了,眨了眨眼睛,又走过去,帮他续上茶水,抿嘴笑道:“谢谢任书记,改天我一定带上他,去探望您和婶子。”
“好,好,欢迎啊。”任华强笑着点头,又皱眉吸了口烟,就把烟头熄灭,丢进烟灰缸里,双手抱着小腹,如弥勒佛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十几分钟后,房门被推开,市委宣传部长吕鹏程推门出来,与任华强交换了下眼神,又点点头,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任华强心里有些没底,敲门进去,望着办公桌后的王思宇,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耷拉着脑袋,语气低沉地道:“王书记,我是过来检讨的。”
“老任,快坐,坐下说!”王思宇放下手中的签字笔,也站了起来,来到沙发边坐下,鲁玉婷把两杯茶水端过来,就悄悄地退了出去,把房门轻轻带上。
任华强侧过身子,开门见山地道:“王书记,过去几年,滨海市的治安状况恶化,一些公检法的干部也玩忽职守,内外勾结,做了不少违法乱纪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有领导责任,要向您检讨。”
王思宇摆摆手,不动声色地道:“老任,人无完人,再优秀的领导干部,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总会犯些错误,但只要屁股下面是干净的,没有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任华强迟疑了一下,就探过身子,讨好地道:“王书记,说实话,您到滨海来干的这些工作,我都看到眼里,也深感钦佩,您为滨海人民除了大害,我们都应该向您学习,勇于向黑恶势力开战。”
王思宇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没做什么,倒是志军同志不错,毛守义去省党校学习期间,他带着干警们,打了场大硬仗,值得表扬。”
任华强连连点头,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王书记,孙局这个人脾气虽然火爆了些,可嫉恶如仇,很有正义感,他以前在市局主持刑侦工作期间,就和那些人进行了殊死斗争,是位难得的好干部,经受住了考验。”
王思宇点点头,拿手指了下茶杯,微笑道:“过些日子,央视的栏目组,要过来拍摄节目,把我们的打黑情况记录下来,在黄金时段播出,到时你也露个面,毕竟,你是专项小组的副组长嘛,直接领导者,功不可没。”
“王书记,我就不必出头露面了,功劳是同志们的。”任华强摆摆手,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喝了口茶水,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其实,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在这次的行动中,他这位政法委书记,实际上是被王书记挂起来了,根本没有沾到边,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人家从一开始,就对他不信任。
王思宇笑笑,似是随口问了一句:“老任,市局的毛守义同志在省委党校学习,期满之后,可能要调到省里,对于新任局长的人选,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任华强忙坐直了身子,不假思索地道:“王书记,我建议由孙志军同志顶上来,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其实,郝清平同志也不错。”王思宇微微一笑,又用双手摸着沙发扶手,含蓄地道:“金旺市长和许书记的意思,是老郝更稳当一些。”
任华强知道关键时刻到了,能否过关,就要取决于自身的态度了,赶忙笑着道:“王书记,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孙志军同志在反黑斗争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嘛,他有能力,也有魄力,在公安系统里威望很高,假如选了别人,下面的同志们不会服气的。”
王思宇笑了,点头道:“老任,既然你的态度这样坚决,那我再考虑下。”
任华强察言观色,心里终于放松了些,低眉顺目地道:“王书记,我这个人,是从基层干起来的,理论水平不高,但就是认准了一个死理儿,谁能为老百姓做实事,我就跟着谁干!”
这话就太露骨了,已然捅破了窗户纸,直截了当地表明了重新站队的心迹,任华强非常清楚,现在是站在悬崖边上,稍有犹豫,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也顾不了太多了。
王思宇微微皱眉,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能这样讲,老任,咱们干工作,要讲究原则,不能划小圈子,把别的同志排除在外。”
“是,是,王书记批评的对。”任华强虽然嘴里说着,可仍然没有死心,眼巴巴地瞅着王思宇,希望对方能给个准话儿,免得夜长梦多,事情出现反复。
王思宇微微一笑,轻声道:“老任,刚才和吕部长交流,和他谈起了在华西时的工作,那里有很多地方,还很落后,一些孩子连上学都成问题,到了冬天,甚至穿不上棉衣,吃不饱饭,老吕听了,当场落泪,表示要给贫困地区捐出五十万,这个吕部长啊,心地真是善良。”
任华强明白了,心里豁然开朗,笑着道:“王书记,这是大好事啊,这样有意义的事情,应该算我一份,让我也略尽微薄之力。”
王思宇摆摆手,微笑道:“老任,我这可不是在化缘,你要有那份心思,自己去做善事吧,就不要和我们掺和了。”
任华强喝了口茶水,意味深长地道:“王书记,我再干上几年,也就到站了,那时候,就带着老伴,去华西转转,多做些公益事业,人嘛,总是要多做好事,才能睡得更香。”
王思宇笑笑,轻声道:“我赞成你的观点,现在的社会很现实,不大讲奉献了,不过,有句话说的很对,快乐有如香水,向别人洒多了,自己也必然会沾上几滴。”
“王书记,您说的太对了,很有哲理。”任华强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心里却在暗自叹气,这回要洒的可不是香水,而是大把的钞票,这就是王书记给的出路了,花钱买自由,真是肉疼啊!
仅仅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就收伏了两位市委常委,成功地挖了‘杜家帮’的墙角,可谓成果斐然,但王思宇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进入官场以来,他是始终抱着除恶务尽的态度,来对付那些形形色色的贪官,有时甚至会甘愿冒着政治生命夭折的风险,奋力一搏。
然而,自从对毛守义的高抬贵手,放人一马开始,也就意味着,他曾经坚守的理想已经动摇了,那种带着某种浪漫主义色彩的政治抱负,终于向现实做出了妥协。
从把贪官拉下马,送进牢笼,到利用贪官,来完成某种交易,达到最终的目的,这在政治上也许是一种成熟,但这并不是他喜欢的方式。
王思宇的仕途历程,可以说是极为矛盾的,作为元勋之后,他在参加工作之前,却生活在普通的家庭,有着和平民阶层同样的感受,甚至是奋斗历程。
从青州市委办的小科员,到科长,再到去青羊县挂职做副县长,到省委督查室的副主任,省纪委监察室的主任,闵江市纪委书记,洛水市委副书记,到现在的滨海市委书记,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来的。
尽管每个任职都很短暂,但他在工作上一直是尽心尽力,兢兢业业,在努力地为老百姓做实事的同时,也在尽力和官场上的丑恶现象做斗争,而且,到目前为止,干得还都不错。
然而,在这期间,他也吃透了官场现行的文化,这种文化并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和多数人想象中也是一样的,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说,只有搞定领导和上司,惟上是从,才是升官发财的不二法门。
这也就为了想进步的官员指明了方向,通过曲意逢迎,违心媚上,一些人出卖了灵魂,扯下了道德的遮羞布,见风使舵,投机钻营,却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时间久了,官场也就被彻底染黑了,形成了廉耻丢尽,方可做官的潜规则,那么,真正坚守道德的好官,往往都会受到排挤,或者在郁郁不得志中,独善其身,难以有所作为。
而现在是经济社会,金钱至上的观念深入人心,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购买,因此,一个人是否成功,以及能否幸福,往往取决于占有财产的数量。
这样的大环境下,自然会让很多人为了追逐财富,不惜一切代价,而现行的游戏规则下,官员作为特殊的群体,拥有着可以兑现成巨额财富的权力,当然也就有了腐败的冲动。
这种集体变现的冲动,在缺乏有效监管的情况下,其后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在最近二十年间,贪污腐败现象泛滥成灾,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种腐败行为,已经不是个别行为了,而是在共同的追求之下,上下联手,沆瀣一气,形成了诸多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无时不刻都在高速运转着,贪婪地吞噬着社会财富。
而形形色色的贪官,都是深受官场文化的熏陶,千锤百炼之下,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练就了极为高深的厚黑之术,厚而无形,黑而发亮。
越是贪婪的官员,越是戴上清正廉洁的假面具,自我彪炳为人民公仆,以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专权弄柄,结党营私,将官场厚黑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王思宇虽然没有火眼金睛,但也非常清楚,高居庙堂之上的满天神佛里,也有许多是妖精变化而来的,而他虽然有相当孙猴子的决心,却没有那样的实力。
甚至,悲观地看,在国内,没有哪个政治人物具有改造现行游戏规则的能力,上面没有,他和唐卫国、陈启明也没有,在这种绵延千年的官僚体系下,任何个人,都是渺小的。
而最为可怕的是,官场腐败,引发了全社会各行各业的跟风效仿,潜移默化之中,达成了广泛共识,社会腐败又加剧了官场腐败,形成了生生不息的恶性循环。
在到美国考察期间,王思宇曾被其廉政方面的建设所吸引,写下了多篇日记,美国佬成功地把权力关在笼子里,曾一度使得他极为羡慕,并思索着效仿的方式。
可在进行深入观察之后,他又感到了失望,那个社会虽然将权力关进了笼子里,可对于资本缺乏监管,大的军火商或是华尔街的银行家们,还是能够操纵国会和政府高官,以间接的方式,保障他们的经济利益,在以往的无数次博弈当中,华尔街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鬼’是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在西方发达国家,也是如此,尽管有着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可资本的过度贪婪,仍然会使国民成为最终的牺牲品。
权力和资本是两个怪兽,任何一个失去了监管,都会达到同样的破坏性,将加速社会财富的两极分化,让绝大多数的财富,都流向极少数人的腰包,让越来越多的人,陷入艰难的境地。
在王思宇看来,要改变国内现有的贪腐现象,除了要在体制上进行改革,建立切实可靠的权力监督机制之外,还要改变金钱至上的社会观念,否则,一切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要做到这点,必须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和他一起,悄然无声地爬到最高层,随后动用掌握的权力,对现有的权贵阶层,给予致命一击,并竭尽全力,彻底摧毁官僚体系。
当然,这对王思宇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他没有把真实想法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于春雷,因为,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于系也将是他重拳打击的对象。
他就是现行体系的最大受益人之一,如果没有自毁的勇气,是无法实现这种政治抱负的,除此之外,其他的努力,都是自欺欺人的无用功,大家玩的,就将是击鼓传‘花’的游戏。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任华强离开后,王思宇思索良久,就拿起狼毫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下这八个大字,又署上名字,凝视良久,微微一笑,抬头喊道:“小鲁!”
鲁玉婷忙推门进来,将热气腾腾的餐盘端过来,放在茶几上,走到办公桌边,抿嘴笑道:“王书记,今天食堂里做了您最爱吃的糖醋鲤鱼,我多打了两份。”
王思宇把狼毫笔放下,挽起袖口,笑着道:“辛苦了,这幅字送给你。”
“谢谢王书记。”鲁玉婷喜得眉花眼笑,拿起这幅字,看了又看,啧啧地赞道:“王书记,您的书法又进步了许多,这幅字写得工整多了!”
王思宇笑笑,轻声道:“小鲁,昨儿和你说的事情,想得怎么样了?”
“王书记,我还是想当秘书,不想去纪委。”鲁玉婷眼圈一红,撇嘴道:“我哪里做错了,您尽管批评好了,为什么要调我离开呢!”
王思宇微微一笑,摇头道:“错了,昨儿不是和你讲过了嘛,不是因为你干得不好,而是觉得你能力很强,想重点培养下,你到那边做工作,我也放心,对吧?”
“让楚秘书去不是一样嘛!”鲁玉婷把头转到旁边,有些委屈地道:“我就想在您身边工作,别的地方,哪都不去。”
王思宇登时无语,摆摆手,叹息道:“那算了,以后再说吧!”
“真的?”鲁玉婷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道:“王书记,那真是太感谢了,我爱死你了!”
王思宇微愕,斜眼瞄着她,皱眉道:“什么?”
“那个……没什么。”鲁玉婷拿手掩了小嘴,忸怩地转过身子,吐了下舌头,咯咯笑着走了出去。
王思宇吃过午餐,躺在休息室里,正眯着眼睛打盹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看了下号码,竟然是省长马千里打来的,他赶忙坐了起来,接通后,微笑道:“您好,马省长。”
“王书记,吃过午饭了吗?”马千里的声音异常慈祥,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韵律感。
“刚刚吃过。”王思宇听着那边的声音,似乎是在车里。
马千里点点头,转过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微笑道:“那就好,我刚刚从梅岭市视察回来,一会要路过滨海,怎么样,见一面吧!”
“好的,要通知金旺市长吗?”王思宇抬腕看了下表,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马千里淡淡一笑,声音沉稳地道:“不用,你过来就可以了,不必惊动其他同志。”
王思宇眉头一挑,轻声道:“好的,那我二十分钟后,赶到滨南收费站,咱们在路口见面。”
挂断电话,他赶忙换了衣服,带上鲁玉婷,坐进小车,急匆匆地赶了过去,来到南粤以来,他和马千里也保持着距离,不想在立足未稳之际,过早地卷入省里的权力角逐。
车子开到收费站附近时,马省长的车队已经停在那里了,马千里正独自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登高远眺,其他领导都站在远处的车队旁,轻声交谈着。
王思宇下车后,径直地向山坡走去,来到马千里的身边,看着这个身材不高,但极为威势的老者,微笑道:“省长,好兴致。”
“不太好。”马千里没有转身,而是背过双手,淡淡地道:“全省二十个地级市的一把手,都快把我的家门槛踏破了,唯独你王书记没有上门,这兴致能好得起来吗?”
王思宇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省长公务繁忙,每晚都工作到深夜,我是不想打扰您难得的休息时间。”
马千里的眉头舒展开,半开玩笑地道:“我看不是,是你架子大了,不请不到!”
王思宇摇了摇头,神色自若地道:“省长,这顶大帽子,我可承受不起啊。”
马千里展颜一笑,摆手道:“扣帽子是轻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打板子喽!”
王思宇侧过身子,轻声道:“那可不成,省长,对于年轻干部,要爱护。”
马千里哼了一声,颔首道:“说说滨海的情况吧。”
王思宇点点头,把他掌握到的情况,简单而有条理的叙述了一遍。
马千里听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赞许地道:“不错,很多问题,都看到根子上了。”
王思宇谦逊地一笑,诚挚地道:“省长,现在的大气候不太好,在稳定发展经济的同时,推进滨海的政治改革,压力不小。”
“那是自然的。”马千里皱起眉头,轻声道:“有什么要求吗?需不需要进行干部调整?”
王思宇心里猛然一跳,摇头道:“谢谢省长关心,暂时还不需要。”
马千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皱眉道:“王书记,你要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时候争取省里的支持,没有谁会反对。”
王思宇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省长,我对于滨海的班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那就好。”马千里的声音有些冷淡,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语气和缓地道:“王书记,我对你也是很有信心的,不过,省里的某些同志,未必会这样想,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好的,省长请放心。”王思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道。
两人站在小山坡上,聊了十几分钟,马千里才转过身,在王思宇的陪同下,走到车队边,面无表情地钻进奔驰车里,车队缓缓调过头,一辆辆地离开。
望着远去的车队,王思宇轻轻摇头,马省长的意图很明显,是希望自己能在滨海点着火,和杜山斗起来,以此来牵制那位影响力日渐增大的常务副省长。
这就是政治了,每日里费尽心机思量的,都是为对手制造障碍,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从官场小吏,到封疆大吏,乃至更上层,亦或是国家间的争斗,都是如此。
正皱眉沉思间,鲁玉婷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轻声道:“书记,刚才您和省长并肩站在一起,指点江山的样子,真是帅呆了!”
“有吗?”王思宇转过身子,皱眉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好像我们连根小指都没动过!”
鲁玉婷嘻嘻一笑,拿出手机,抿嘴道:“王书记,那是您没注意,我都拍在手机里了,十几张呢,您来看看。”
“不必了。”王思宇笑了笑,抬手在她头上打了个爆栗,大踏步地向回走去,挥手道:“GO,GO,GO!”
鲁玉婷揉着脑门,撇撇嘴,暗自腹诽道:“别动手动脚的,市委书记了不起吗?惹火了本姑娘,信不信我……我……拿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