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年轻女人。
我独自生活在城市的角落里,租住一个小套间。
卧室的阳光很明亮,没有窗帘,只是挂了四条围巾,拼凑出一块花哨的墙面来。光洁的地板上,铺着一张席梦思,睡着肥胖的流氓兔。床边堆着散乱的书,大半只看了一半,中间都插着种种奇怪的书签,车票、发票、优惠卡、会员卡,都被通通拿来当了书签。电视机,电脑和影碟,堆在房间的两角,电线重重叠叠地盘绕,像丛林片中的蛇,弯弯曲曲地爬在暗黄色的木纹之间。蓝色的皮沙发已经很陈旧了,爬满一道道细细的裂纹,光着腿坐在上面,有轻微的颗粒磨擦。但很凉爽,夏夜,就可以在沙发上入睡。旁边有个小酒柜,偶尔会买些红酒回来,打发掉最快乐和最不快乐的夜晚。客厅的窗户是尖顶的,像哥特式建筑,密密的淡黄色铁栏杆围出来一个个布满灰尘的空格,每个空格里,我都用黑纸裁出一个个三角形歪歪倒倒地贴着,一张三角脸,再有倒三角的眼睛。我的客厅里长满了哥特式的脸,像黑暗中的恶之花。房间是有些乱的,厨房也冷清得似乎从没有人住过,但总算是干净的,每天下班回来,无论如何都会把房间打扫一遍才会睡觉,让房间保持干净,永远看上去窗明几净,住处似乎只有这两个价值,一是睡觉,二是打扫。
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没有恋人,唯有音乐、影碟、书籍。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生活就在清晨的牛奶,晚上的红酒,一个杯子接一个杯子中度过。透明的,流动的,干净的,寂静的,加了冰的。
我用想象将生活填满,倾空,再填满,一遍遍地重复。我摘录所有的想象。自己的经历。不介意它的真实性。没有真实,也没有虚假。这两者并不存在,更没界限。
生活只是一场漫长的想象。
夏加尔的《时间无彼岸》。他说的也是如此。此生是场想象。或许我的理解完全错误。不过,作品从不曾属于创作者。被观赏者肢解,消化,然后无限扩张成无数个意义。所以,我只能错上加错,别无它途。
生命就是一辆不回头的列车。
上一站,青春,我已经路过。
我叫满满。生活像是一场漫长的想象。在这场想象中,我是一个小女人。父母愿望单纯,希望我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但要幸福可人积极上进。越是单纯的愿望实现起来越难。幸好,想象尚未完结。
怪。越是长大,对以往的印象就越发淡漠。记得不少细节,不够清晰,总被脑子里一层薄薄的,凉凉的雾气罩着。我也不知道是用脑子看,还是用眼睛看。反正脑子里的雾,阻碍了我的视线。或许是因为过了青春,那些年的敏感,伤感,尖锐,温柔,相信,深情,通通瓦解。也许成长就是把种种激动消灭,变成一个能吃能喝的植物人。那些个为了一首歌曲而哭泣,为了一个人而等待,为了一首诗歌而深信的日子。通通不再。可能还会回来,我不清楚。
回忆不可信。几年,仅仅是几年,就已经遥不可及,充满错觉。
过了,青春,过了青春。
童年时光,少女时代,在不断地把玩回忆中,都像冬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现在,家里的抽屉里,还锁着一本本的黑色软抄本,记下了无数忧伤的诗歌。曾经,那样忧伤而安静地写自己的心情。每一页上都用满了惊叹号。而现在,没什么不可以用句号。平静的句号,只是一个勾点,有什么值得用惊叹号?慢慢的,会无话可说,句号也就免了。
每一个惊叹号都是躁动的青春。
那些青春的躁动,愤怒,忧伤,疯狂,不被理解也不能理解,怎么消失得如此干净了呢?
或许,没有人会永远是愤怒的无产阶级。待到有些资产,便要求个安稳,想当保守的小资产阶级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怨恨,那些充斥内心的不安分。
但我的身体和情绪都是静止的。
我始终没有选择。却也等于做了选择。在这个疫病流行的季节。
罗罗问我,如果让你现在回去,回到你的青春期,让你年轻,让你漂亮,让你纯真,让你重新度过这段青涩迷茫愤怒的日子,你愿意吗?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坚定地说,不,我宁愿像现在这样,慢慢地老了,心也长了硬壳了,不那么容易快乐了。青春期太过痛苦了,我永远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
这个夏天,相临的小镇里,有一种奇怪的病四处蔓延,通过呼吸传染。据说,接吻,共用餐具,咳嗽,打喷涕,都会传染,传染后肺部会生产大量的黑水,溃烂,然后收缩,窒息死亡。没有希望。
这个城市因为临近而陷入了恐慌。甚至在小镇被完全切断了交通之后仍然恐慌。
我不恐慌,我感觉不到它的破坏力。我还是一样买菜,做饭,散步。我不再工作。疾病能提醒我,一直以来,我所追求的那些东西,跟生命的本质无关。
我热切地想知道,我到底怎么样,才能更接近自己的生命。这个季节正是机会。长久以来,不管是当体面的白领,还是只是在学校不安分地读书,我不过在等待一个铁打的未来,等待成为教育体制的既得利益者。
但自从没了工作,我开始觉得,活到每一秒钟都可以死去,死的时候毫不遗憾,才是最成功的人。
活到每一秒钟都可以死去,死的时候毫不遗憾。
我简单地相信,什么都会过去。活着,活得不错,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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