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街口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她常常坐在台阶上用渴望的眼神盯着路人,面前是一个红色的桶,里面插满了各色的鲜花,水灵灵地在初夏的凉意中打开嫩嫩的花瓣。
我有一个金色的花瓶,上面缠着一朵黑黄相间的花。一直以来,我没有注意过那是什么花,我好像一向是个把生活搞成一团糟的人,对这些细节很少赋予注意力。
何刚认识我的时候喜欢送各种各样的花,饱满的,清瘦的,丰盈的,淡雅的,整束怒放的娇艳欲滴都有如星星般散落的情人草点缀着。我喜欢金黄色的百合花和芜杂的情人草配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古怪,雅致和零乱混成一幅画面有特殊的美丽,我这么想。
但结婚后,花瓶就一直空着。
2.
已经搬家很久了,再也不会经过那个街口了,但还是会想到那个熟悉的街口,和那段几近奢华的日子。
直到赌输最后一根骨头是何最常对我说的话,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发亮,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每到这时候我就听到自己的牙咬出些声音来,我想揍他。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无论我再怎么凶悍,毕竟我还是个女人,当然打不过身强力壮特警出身的何,但我喜欢他赌赢时的样子,每到这时候,他便慷慨大方的像个国王,经常大手一挥说,来,小丽,咱去买东西,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喜欢一切诱人的东西,商店里琳琅满目金银珠宝、大街上拥挤的汽车和洋房,大酒店商务部挂着的滑润流畅的礼服都能让我的眼球固定在一个点上。我是个爱美的人。
刚认识何的时候,没有想过他会有经济危机,那时候他的手气实在是很好,我们常常出入星级酒店一掷千金,我的衣服都是价值千元以上的世界名牌,他的打扮也像个体面的明星,我有一盒子的珠宝首饰,每天早上我摸触着它们凉凉的身躯时的快感无以伦比。就是现在,一个像他这样道貌岸然的家伙,也很难让人想象竟然穷得都快露腚了。
何本身就是个公子哥,他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原来在省外贸公司工作,后来犯了经济错误溜到了国外,在国外又开始做黑色生意,具体做什么何也没有说过,他只说他爸爸还算有点钱,经常寄钱回来,但很显然,他的钱还不足以支持从小就没人管教的何的浪荡生活,何喜欢用赌来赚钱。
何原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里,现在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这套房子也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把它赌输了。
3.
何像和钱有仇一样拼命地把可敬可爱的人民币就这样扔到下水道里,其实我这么说的时候有点心虚,因为他赢了钱的时候我会比他还兴奋,拖着他的膀子就去逛街,买上一大堆需要或是不需要的东西,但输了的时候就特别气,因为他会把我的首饰都拿去赌。
何最喜欢的是赌博时候的刺激,然后才是钱,输钱时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我颓丧,相反,他吃的下睡的着,很平常的计划着自己的下一次聚赌。而我每每找不到自己的首饰时血都翻腾了,我会尖叫着打他,直到他也怒火冲天我们俩都筋疲力尽为止。到现在,卧室的门上还留着个很深的刀印,那是我用菜刀辟的。
我也常常劝他别赌了,否则连现在本就不算贫乏的生活都保不住了,可是何说,赌博让他意气风发,只有赌,只有钱,才能让他感觉到一点振作。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喜欢他赢钱时的样子。
就这样,隔三岔五地他会混到天亮才回来,穿过一道道门还没走到门口时我就可以闻到他浑身冒着一股另人作呕的汗臭味。怎么说呢?何或许是从小得到的真正关爱太少,或许是生活一直过于平庸,他似乎总在渴望刺激、兴奋,他说他喜欢赌博时的聚精会神和强烈的欲望。
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常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她说,你爱他什么呢?
我爱他什么呢?这个问题对于我简单的头脑显得过于复杂了,他长得很帅,带出去气派,对我来说,这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何况,我更没有不爱他的理由,除了好赌,他没什么不好。
4.
他对我说要搬走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哭爹喊娘,反正这房子不是我的,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一处新房子。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都像我一样,小事喜欢斤斤计较,但真正遇到大事了反而在心底变得坦然起来,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只能一声不吭地接受它了。好在城里找一个住的地方并不算太难,我们很快就在城西租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也就是两天时间,就把家搬了。
这套房子小了许多,但还算得上干净,房东在出租前把它重新装修过。我和何虽然不是十分满意,但我们首先应该安一个家,毕竟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了,像没结婚一样回妈妈家会很没有面子的。
何安静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基本上不出门。我们都没有工作,唯一稳定的生活来源就是来自于何爸爸寄来的生活费。相对于国内的生活水平来说,这是笔不小的数目,我们还可以过着超过普通人消费水准的日子。所以,这段日子其实是相当安逸的。每天我们都会到附近的花园里去坐一会儿,再和一些同样无事可做的朋友泡泡茶馆,吃吃饭,我喜欢这样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何说到朋友那里聊天,到了晚上十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回来。于是我知道日子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5.
我一个人坐在茶馆里捧着一本杂志发呆,我约了秋,她还没有来,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南方的夏季小雨清凉怡人,人们漫不经心地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老天被炎热蒸出的薄薄汗水并没能催促他们的脚步,甚至同时,阳光还是很丰厚地在催促人的汗水。
秋这些日子的行踪让我有点担心。今天早上我睡得还迷迷糊糊,电话铃就响了。她现在的小男友打电话来说她昨天晚上喝醉了,闹着要自杀,摇摇欲坠地坐在五楼的窗口声嘶力竭地哭,他半天才把她连哄带骗的弄下来放床上。她一直哭到天亮才去上班。
秋是个极为倔强的女孩子,从初中就是这样。当时她是班长,却常跟班主任闹得不愉快。起因就是三好学生的名单常没有她,班主任说她的选票不够,因为她搞不好同学关系。她为此在班上更加孤立了,她刻意地摆出了种种骄傲的姿态和同学、老师们都拉开了距离,几乎除了同座的我,她拒绝和任何人的接触。
毕业后我没考上高中,她却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运学校录取了,四年后更是一帆风顺地被分配进了航运公司,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对像。要知道,航运公司似乎取之不尽的工资福利常常令人咋舌。连一些考取大学的同学谈起秋时眼里都闪着绿油油的嫉妒和困惑,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多读了几年书却换不回这样好的一份工作。
但人的命运就像一个天平一样,两端的成功和失败总要以相同的重量来保持平衡。秋很明显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她先是在春风得意中和港务局一位据说年轻有为的干部结了婚,两年就离了婚,原因是男方没完没了应酬于觥筹交错中,没有一点顾家的心,三更半夜都见不到人影。
秋对这场婚姻极为失望,她说本来是希望两个人相互照顾不再孤独,没想到结婚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多了份说不清的牵扯,却连生病时连句安慰的话也听不着。
离婚时秋又被那位干部狠狠恶斩了一刀,那位干部一口咬定没有钱绝不能离婚,秋把除了房子以后的所有大件财产都给了他,还另给了八万元的现金才算把那位曾经发誓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前夫给打发了,从此她对男人恨得牙都痒了,一提男人就翻眼睛说一句,什么狗屁的爱情,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6.
秋穿着一件鲜红的披肩式连衣短裙轻快地走进门来,看见我时还飞了个微笑过来,她在服务台买了一包三五当场点上了,就这样手里挟着香烟穿过几张桌子坐到了我对面。
就是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看着她风姿绰约地步入茶座,再走到我面前,我才意识到其实这些年来她的外表没有多大改观,还是个极具魅力的年轻女人,漂亮性感。她那双眼睛像欧洲人一样深凹在眼眶里,顾盼之间都混着些明朗的柔媚。我作为一个女人都快给她这种迷离的女人气质迷倒了。
她的神色很镇定,不像昨晚经过惊心动魄的自杀和哭泣的模样,但我在她的神情上捕捉到了一丝恍然。我就在那一瞬间开口了,“怎么有点神不守舍?”
“是吗?”她摸摸自己的脸,掏出镜子来照了一下,“可能是没睡好吧。”
“睡眠不好?还是酒吧泡多了?”
“都有,酒吧没泡多也不会睡眠不好,睡眠好也就不会泡酒吧了。”她抹了淡淡口红的唇间喷出了一口烟,轻轻弥漫开来,“你呢?何最近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你知道他好赌的。”
“不是我说你,好赌的男人就算有千万家产也不能跟的,迟早这种人把周围的人骨头都给啃了,谁跟他在一起都倒霉。”秋不以为然地瞅了我一眼,“就你这种傻女人以为现在他有钱。”
“唉呀,以后再说吧,谁也管不了将来。”我知道她是对的,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何是一个特例,我不相信他会落得这样的结局。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恋人,男人,和丈夫。
“算了吧,笨蛋。”秋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这口红不错,一点儿也没掉。”说着把镜子扔在了桌上,斜了一眼邻桌的男人,眼神极为毒辣,好像在说老娘有什么好看的那种气焰。那个年轻男人顿时讪讪地收回了视线。
“说说你自己吧,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样子呗,可能最近把宝宝扔掉。”
秋指的宝宝就是她现任的小男友,比她小一岁的赵。他们的相识是在酒吧里,秋那时候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常常在酒巴泡到天亮,有时和同事朋友在一起,有时就一个人。而赵也是个天天和哥们儿去酒吧喝酒的宝货,就这样几次见了面熟就认识了。
刚认识秋时赵的一个朋友也在同时追求她,赵占据了年轻帅气而且体贴的所有优势赢得了美人归,成为了秋的第二号男友。秋的第一号男友是个背景显赫的商人,长期往返于香港与内地之间,而且又是个有家有孩子的男人,和秋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并不多。
我曾经问过秋,爱宝宝还是爱她的一号。秋不屑地呲呲牙,“什么叫爱?狗屁。”然后她略带些羞窘地笑了,脸都泛起了红晕,“哪个让我舒服就爱哪个,否则还不都是钱和钱的关系?”
她始终是有以前上学时的顽固且自持的个性的,虽然经历已经让她改变了许多,她脸红的时候我这么想。
7.
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这些年来,对何一直是依赖的,哪怕他让我伤心透了的时候也这样。但这种依赖更多的和生活相关,而不是最初的激情。它就像一种凝结在心底的粘液,走到哪里都有些牵挂,淡淡的掺了丝说不清的烦闷,却没有忧伤与快乐,如同甩不开手的蜘蛛丝纠集着。
但现在对何,我越来越有些失望。或者,我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他没能给我蒸蒸日上的物质生活让我失望了吧。本来应该是衣食无忧的人,却偏偏选择折腾自己。最初的那些年,我没有意识到过他的这种爱好会这样摧残了我的生活。
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名贵的服饰和一流的生活,为了这个梦想,我不理会周围的男生,费尽心机地想法结识一些本不属于我生活圈子的人。
我不大对人谈起自己的家庭,现在和我来往的人,除了何和秋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的背景,没有人真正地了解我。
我的爸爸是一个铁路工人,妈妈没有工作,他们至今仍然住在江边的一排平房里,和他们的独生子——我的弟弟住在一起。我无须动脑子就知道他们现在在干些什么,无非就是衣冠不整的和街坊邻居坐在门口唠唠,谈笑风生地议论别人家的长长短短,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谣言是怎么炮制出来的,我也是个非常喜欢炮制流言的人,我没法离开飞短流长过日子,别人的丑闻让我活的快乐,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津津乐道于别人的错误感觉非常良好,就像能证明自己一贯正确似的。
这一点上秋不像我,她孤芳自赏的快变态了,不屑于关心别人的事,更没兴趣和别人交往,记得她离婚的那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这辈子也就你一个朋友了。当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动的柔软和叹息的同情搅得我眼泪都快滴下来了。我想这也跟她的家庭背景有点关系,她的父母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医生,哥哥是个律师,我见过他们一家人,那一家子的关系就相当冷淡,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整个就是当别人不存在的模样。冷不丁见到外人,眼角向下瞟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句你好就又不见影子了。
我们是如此的不同,但仅仅是因为曾经当了三年的同座位,彼此在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一些特质,我们竟然也能将本来并不算密切的关系延长到现在,并且越来越密切。
弟弟去年结婚了,婚礼我也没有去参加。自从初中毕业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这个家不但远远脱离我的梦想,而且爸爸妈妈也不认为我符合他们的设计,他们很早就设计着让我和爸爸那个动不动就流口水的大个子徒弟谈恋爱结婚了,说这叫门当户对。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之后他们吼着叫我滚蛋,那我只好真的滚蛋了。
我知道现在爸爸妈妈都在恨我,他们说我没有良心,不识实务,在他们的眼中,那个流着口水的徒弟老实能干,是我这样的女孩子最佳的选择,虽然他们也同样为结婚前何捧到他们面前的那些钞票心花怒放,但如果我一天不向他们低头,他们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曾经错过的,但要我认错,不可能。为了我的没有良心,连弟弟结婚他们也没有通知我。爸爸让弟弟跟我说,等吃了亏后悔了再回来就晚了。
晚了?青春就这些年,嫁给一个流口水的呆子才真的是后悔就晚了。
其实我刚结婚时爸爸妈妈曾经有过和好的意图,在他们的眼里,何做他们的女婿让他们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他有钱,有房,有个好爸爸,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但很快他们就极为失望了,我和何对他们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就像对待邻人一样,甚至还不如。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或许,我觉得这个家丢脸,或许我觉得从小他们就只关心过弟弟,从没有爱过我,或许,我觉得他们在我的婚姻战中输了,我得意的想摆出个高姿态来。
8.
秋自如地将烟灰掸在透明的烟灰缸里,“你对宝宝的印象怎么样?”
“挺帅的,挺会照顾人的,不过,他也太会照顾人了,加上那脸看上去虚张声势的笑,我怀疑这个人很虚伪。”
“唔,”秋歪歪嘴,算是笑了,“一天到晚和他的朋友胡吃海喝,没钱了就问我借,三百两百,这点钱都借,我都替他丢人,他自己还不觉得。”
“问你借钱?还是不是男人?”我从来不知道男人还可以问女人借钱,在我眼里,男人挣钱女人花钱天经地义,男人盘算女人的钱非常令人作呕。没钱问别人借也得养活自己的女人,而不能动女人的一分钱,这是何常说的话,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何的这种大男人性格是他唯一能给我的安全感,我无法想象一个男人连这点都不具备,还能有什么优点。
秋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烟头,没有表情,“一个男人都不能想到自己要进取,还要时不时问人借钱来供他潇洒,算怎么回事?那和他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你跟他当真了?”
“有什么当真不当真?要不图钱,要不就图人,总得有一样,否则就是浪费时间。”秋把手中的烟头掐了,扬扬眉毛,“我可不是只有十八岁,还爱啊爱啊的,跟真的似的。”
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今天为什么约我?宝宝给你打电话了?”
“嗯,是的。”我不想对她撒谎,她是个聪明人。
“我猜就是这样,”秋又接着点第二根烟,“不用担心,我只是当时心情不好,觉得自己这些年冤透了,转眼都快三十的人了,倒是给男人骗了不少,其它什么也不得到。昨天中午我前夫打电话给我,希望能复婚,说他昨天骑着自行车到老房子去取行李,一路上越想越沉重,眼泪就在光秃秃的阳光下不停地往下掉。”
“哟,快成诗人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先把我钱还给我。”秋笑出了声,但声音里的恼怒还是显而易见,“他妈的,想想就恼火,跟他过了几年弄得我血本无归,还要复婚,哭也没有用,别提写诗了。”
“你还这么漂亮,怕什么?好好找个人吧,女人终归要嫁人,不是吗?”
“我爸爸也这么说,前段时间我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在什么设计院工作,见了几面,长的太丑了,看上去真倒胃口,对我倒还不错,也是离婚的,没有孩子。”
“你不喜欢?”
“挺想喜欢的,我爸爸说知根知底不会骗我,但每次一看见他就反胃,真是太丑了,自我感觉还特别好,说自己长得不丑,又有文化,各方面条件都好,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争着抢着排着队等着嫁他似的。”
“读书人都这样,净会扯,好像少了他们地球不转了似的。”我说完了才想起来秋一家子都是这种人,“不过,人也不一定坏,就是傲气些。”希望补充的这句能淡化上一句的效果。
“坏的就是这种人,以为自己读了几天书就高尚的不行,一碰到实际利益比谁都斤斤计较,”秋没有想那么多,“早就看透了。”
9.
秋打电话来说她的一号回来了,晚上有一个聚会,叫我去她家里去玩,挂电话前捎了这么一句,”有些黄金已婚汉,你要是有兴趣可以钓几个,反正何老让你独守空房。”
本来是想推掉它的,我还是有几分愿望希望自己正正经经做个已婚妇人的,何况我正和何商量着想要个孩子,她这句话让我感觉到如果去了就是目的不纯,但说心里话,我自己是想从婚姻中透透气的,这场不知前景的婚姻已经使我像溺水一样窒息了,我甚至期望自己赶快生个孩子来挽救我们的婚姻,把何拉回家来。
在这场婚姻中,我曾得到的东西很多,奢华的物质享受,娇纵的受宠爱,别人艳羡的眼神,可是这一切似乎已经渐渐远离了,失落与不满是有的,但更多的,我还是希望能够保有现在还残存的东西,而不是新砌炉灶。可能是一直还没有机会去这样考虑吧。秋的话提醒了我一种新的机会,让我害怕,也让我渴望。
我换了件藕粉色的长裙,是半礼服式的,滑顺的流线从肩泄至脚踝,肩膀上松散打了两个褶,这是何为我买的第一条裙子,也正是这条裙子,他完全俘虏了我的虚荣心,而且,我在衣裳的胸前特意别了两枝小小的紫色情人草,这两种色彩搭配在一起,显出些出人意料的滋润嫩滑来,我照了半天镜子才满足地启程,一路上还是不停地回味着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脸庞在粉与紫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的稚嫩娇柔。
当我穿着这条好久没有心情穿的长裙出现在一号男人的客厅时,秋故意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哟,真是个美人,我眼珠都快掉下来啦!”
秋像街头小贩一样的吆喝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我眼角的余光感觉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几个男人把视线移到我的方向,我得意地故意对他们视而不见,只上去抱了抱秋,“美人,你才真的是漂亮。”
我端了一小杯龙舌兰走到窗口——甭以为我这种姿态很高雅,也别以为我会喜欢这么烈的酒,这纯粹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意思就是现在我孤身一人,有兴趣的就可以搭讪,这是秋最喜欢的一招,据她说,百试不爽。我知道她不会过来的,除非我一个人站了半小时还没有人理。
顶多只有五分钟,一个中年男人就走到了我身边,“你一个人?”
“唔,”我抬起眼睛看看他,看见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秋忍不住笑了。
他大约以为我回答给秋的笑容是给他的,也绽开了笑容,“我是男主人的朋友,我叫岳。”
“噢,”我轻轻啜了一口酒,辛辣的滚味立刻从舌尖奔流般向喉咙涌去。
“这是什么花?很别致,小小巧巧的,玫瑰和它相比就有些娇艳了。”
“情人草。”
“草?嗯?秋似乎喜欢玫瑰,你是玫瑰的朋友情人草?”岳乐呵呵地冲我举了举杯子,“我自己为这话先喝一口。”
事情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发展了,那天晚上,岳将我送回了家。
10.
岳是公安局的,这是岳走后秋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用她的话,他负责抓赌扫黄。秋开够了玩笑还嘱咐了一句,这样的人你得小心点,公安局专门跟黑社会混,和守法良民没话可说。
岳第一次约我出去是在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住的这条街前面菜场泥水流了一街,走来走去的人们裤腿,或者光洁的小腿踝处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斑。我撑着自己的那把布满金黄色菊花的白伞时心底也像在下雨。
何,你在哪里?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这些天,我一次次地拨通他的手机,他刚开始还接电话,后来干脆一遍遍地掐断了。我又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那次他接了,听见是我的声音极为不耐烦地说,“我会回来的,你别着急,我没事。”说完,又只剩了盲音。
我想这是上天安排的吧,上天给我安排了一个男人打发寂寞的时光。阴云压顶的低气压天气,滞闷的空气一遍遍地抚摸我不安分的心。
何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偷偷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我自己对我们的家庭已经少了几分维系的心,但我却想要一个孩子来挽救自己渐渐离开的心。我想孩子一定会拖累我的,也拖累他,这样,是不是我就不会为了更好的物质生活而飞走呢?
街边一家小店的老板娘笑着跟我打招呼,“出去呀?”
我也笑着跟她点点头,“是啊。”不经意地扫过门口立着的大镜子,我的眼神炯炯有神,闪着兴奋的好奇。人天生是喜欢做被禁止的事的,偷的念头不停地刺激着我,让我兴奋得不能自已;而另一方面,这腹中的孩子却使我忧伤:这种情况下,有必要留吗?
岳在一家私人酒吧里坐着,他的头发很短,齐齐地竖在头顶,看上去像圆滚滚的仙人球。他背对着门坐着,白白的光线洒在他浓密的头发上,我一时间冒出这么个念头:温室里的仙人掌会不会长得繁盛些?
我记得小时候弟弟养过一只仙人球,淡绿色的,上面的刺有些发红,一排排看上去绒绒的,但用手一触摸就有些扎人的痛。妈妈看着我被刺出一滴血珠的手说,谁叫你乱碰的?这些东西都是看上去软,实际上毒着哪。
岳看到我就笑着递了一杯酒,“来,喝杯开胃酒。”
那酒很淡却也很浓郁,不太冲人,清凉清凉的,我勉强让自己舌头在酒里搅了一圈,还是决定不要喝多为妙。
岳打量打量我,我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短上衣,白色的短裙,应该看上去很青春,是合适酒巴的装束,我坦然迎接了他的目光,“怎么了?穿的不合适?”
“怎么会?很年轻。”岳的眼神飘回了酒柜,“我们已经是老前辈了。”
我微微一笑,“何必谦虚呢?你这年龄不是人家说的什么成熟吗?”他的眼神里有迷乱的笑意,正是中年男人看见就要上钩的年轻女孩子的那种笑。
“哪里,”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腰,“来干一杯。”
我身体略微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任他将手放在我腰间了——我对别人碰我很敏感,陌生人的触碰会让我起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但是,我为了什么?竟然愿意强压住这种反胃的感觉,我对何还有几分留恋的吧,而这几分留恋已经被贫淡的生活冲的快成了在下水道口打转的泡沫了。
吧台上有一个长颈花瓶,水红和蓝色交融在一起,像流淌混合的化学液体,浓厚而刺激。里面插着一枝夹杂在情人草中间的金黄色色百合。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搭配了吧,自从和何结婚以后就没再看见过。没搬家时,路过那卖花的老太太身边时,还常期望能有一天老太太可以用干燥的情人草和天生湿润的百合扎成一束,心底也曾暗自发誓说,如果有一天她这么搭配了,我就买下这荒诞不经的感觉。
但是她从来没有把两种不同的花配在一起,我也就从没有买花的兴致了。
11.
到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的脚底已经浮起了一团云,说起来真丢人,九点钟只是晚饭刚开始的时间,我却已经坠落到了深夜。
酒精使我的神经隔外清醒,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反应于岳的话,但这种清醒是没有理智的。我开始哭泣。酒精有种莫明其妙的作用,把任何悲伤或不悲伤的情绪都能转化为眼泪,然后我开始抱怨生活,抱怨自己这么多年苦苦追求却眼看要毁在何手里的贵人梦,抱怨自己竟想用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来挽回这种一钱不值的生活。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就紧紧靠在了岳的怀里了,岳的怀抱并不温暖,也算不上坚实,但我靠上了,而且还愚不可及地像带雨梨花一样饱含着泪水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这句话把我拉回了遥远的记忆,何说,“给你最好的,给你最美的,你会是众人眼中的光彩。”
我是吗?我现在是什么?一个残渣般的身躯和破落的生活?或许我期望得太多,但是体味那种像枯败的花一样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生活好受吗?
小时候,我和弟弟手拉着手走在那条小街上,一到下雨天泥土就被拌成了一团团水滴滴的浆液,路边公厕里漫出的臭水能盖到脚背,上床前我都要很仔细地闻闻自己身上的气味,有时,我会因为自己身上的那股说不清的味道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怕碰被子,怕被子上沾染了一点点这样的气息后弄得我半年都不可能睡好。
我那时恨透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我上铁路小学,学校里有很多铁路干部的孩子。坐在我前面就有一个,那个小女生有一张白净的脸,几乎是透明的那种白净。盯着她,我会常常产生幻觉,我觉得她的脸是碰不得的,像精美的瓷器一样,虽然那种透明的质感常让我想摸摸它。
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极为清新的味道,夏天的花露水,冬天的樟脑味道让我羡慕加嫉妒得快疯掉了。很多男生喜欢接近她,他们送她花花绿绿的洋画、中间镶着弧形波浪的玻璃球之类的小礼物哄她开心。
我记得她很喜欢一种草,开着一串串小小的淡紫色花朵,小的根本找不到花瓣,只能看见密密的绒絮纠缠在一起结成一个个花团。她常常把一把把的花拢在手心,于是,她的身上就散出淡淡的青草味道。同班的几个男生有一次为了换她手里的一本书,跑到林子里替她摘过很多很多,那薄薄的淡紫色堆满了灰溜溜的课桌,她一把一把地把它们小心地放进书包里,那种骄傲的神情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那草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印象中,似乎和情人草有几分相似。
我曾经接近过她,就那么一次,趁着午休她睡着的时候,我偷偷用剪刀把她的辫子剪了一截。为了少掉的那截辫子,她把一头的长发都哭哭啼啼地剪掉了,老师查了半天也没发现是我干的。
我紧张不安地捏着那束发黄的头发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回到家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了安全的地方藏的地方——我的枕头里,我用报纸把那束头发和一堆淡紫色的小花包裹在一起藏了很久很久,直到初中毕业时才扔掉。
现在回忆起来,我已经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但唯一知道的是,我没有恶意,只是,成为她那样干净漂亮的女孩一直是我苦苦盼望的事情,我当时的心理,哪怕是掺了嫉妒的,也是多半出于羡慕的喜爱,嫉妒在其中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我好不容易脱离了这种生活,不一步步地往上走简值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想回复这样的噩梦。其实最近父母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泥泞的小道已经铺上了混凝土变成了水泥路,但这些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12.
岳的手臂紧紧地环着我,我的衣服似乎也因此变得紧巴巴的缩成了一团,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怀抱,他咬着我的耳垂说,“给你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不是太确切,不知道它到底代表了什么。但我很开心听到这些吧,何本人及金钱的流逝让我无法摆脱受困的情绪,或许他是我的稻草,或许,它是我改变以往选择的契机,我不知道。
何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何的手正摸索我的扣子,试图往衣服里面探索,手机叮叮滴滴的响声吓了他一跳,立刻停了下来。
我盯着手机看着绿荧荧的光在闪,一时拿不定主意接不接。我的手机声音非常刺耳,它带来的感觉就如同午夜凶铃中浅川看完录相后接电话时的惊慌与恐怖。我的手机一旦街上响起,总能惹得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和传进我耳朵的抱怨,“怎么弄这种声音?”
我才不会介意别人的惊骇,相反,我很高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莫明其妙,这样显得我挺特别的。但这会儿,我根本想不到这个了,我想我的表情和浅川差不多,恐惧抓住了我的视线和注意力,我目不转睛地看了足有一分钟才鼓足勇气——掐断了电话。
掐断了电话我仍旧坐立不安,背上也悄悄飘起了一层冷汗。按以往的脾气我照旧是会掐掉电话的,一个星期没回来的丈夫,如果不是对太太视若无物根本做不到这么自在。但现在,我掐电话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这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浑身的冷汗开始疯狂流淌。
岳轻声地问,“你丈夫?”
“嗯。”我站起来想离开他,“我要回家了,他在家等我。”
“我送你回去,我开车来的。”岳沉默了五秒钟也站起身来,因为长时间缩在他的怀抱中毫无反应地一动不动,我的腿麻了,站起来的瞬间竟无法支持自己,脚底一软就倒在了他怀里,他紧紧地拥住了我,嘴唇贴在了我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唇上,在慌乱间,他的舌尖开始在我的口内游走。我眼前顿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就在这样的不知所措中,我还是没忘记在心底感谢他这用力一拖,否则我可能立即就又倒在地上了。
13.
门里没有灯光,何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鞋子踢了一地,但没有一点赌徒的模样: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虽说有些皱,但一点污渍也没有,很明显,睡觉没脱衣服才会把他的衣服弄得皱皱巴巴,否则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不体面的在外面游荡的,他同样是个很爱美的人。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屋里很寂寞,也很阴暗,他就躺在角落里。从我的角度正好把他的脸看的很清楚,他高高的额头,厚厚的唇,还有他薄薄的眼皮在微弱的光线下不时颤动。
“对不起,何,我们都不好。”我倦得渐渐闭上了眼睛,心底闪过这么一句话。
14.
因为何算不得一个顾家的男人,他很久也没有发现我和岳的关系。在我们的婚姻持续期间,我和岳玩遍了周围的大小城市,甚至开车去过北京呆了三天,而何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我偶尔和秋出门游玩。
曾经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岳的身边盯着他熟睡的脸,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认识岳,而且和他睡在一起。在和岳认识的第二个月,我还是流着眼泪把孩子流掉了,一路上躲藏在墨镜下偷偷面对着自己的所谓灵魂哭泣实在不是件美妙的事情,我盯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车流和人流在阳光下随着尘土一起翻腾却不能转移一点点悲伤,反而更加重了自己的伤感——为什么全世界都是这样在忙碌中无为?这所有经过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思索着生命时感到无助与恐慌?或者,他们比我幸福。但,无论如何,对自己的将来和婚姻前所未有的不确定让我不得不做出这个也许算不得正确的抉择。
岳在市郊有一小套房子,几年没有人住过了,我们就常常在那里幽会。岳为了哄我开心,每次约好我都会叫人送一束情人草来,淡淡的蓝绿色配上金黄色的百合花就在床头诡诡的微笑。我时常在岳的身体下面注视着它们的荒诞画面。渐渐地就产生了种奇怪的想法,荒诞并不是经意做出来的,往往,它是机缘偶尔的碰撞,但在偶尔之后就会有频繁的故意安排。
很多时候我也会后悔、徘徊,甚至躲藏在黑暗中再也不肯见谁,这样的命运是我追求到的,但是并不是我想要的。
岳给我的生活当然算不上安定,但已经足够满足我随着年龄增长膨胀率降低的欲望了。我们坐在警车里威风凛凛地在大街上疾速行驶,对着路边骑自行车的人流指手划脚,当看到岳对着扩音喇叭冲着一个擦过快车道的人怒吼一声,“找死啊?滚回去!”时,我就会放声大笑——并非我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年也曾经骑过自行车,我快乐,是因为我能从自行车上钻进警车里。
岳也带着我吃酒店、洗温泉、泡酒吧,就像当年何带我去一样,区别只在于何是花钱的,岳从来没有掏过钱。
最初的犹豫不安与歉疚渐渐离开了我,我是如此沉浸于这种神气的享受不可自拔,岳和我正大光明地出入于各种场合不再躲躲闪闪,我会趾高气昂地挎着他的膀子——难道我不应该骄傲吗?这原本就是个有了享受就可以骄傲的世界,没人管你哪儿来的享受。
岳对我也极尽所能的温存慷慨,甚至有人送给他太太的金项链也被他瞒天过海地转送给了我。其实他太太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而是对此装聋作哑。他有个极为明智的太太,我想。
15.
何这段日子每况愈下,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那套房子顿时变得冷冷清清,每次坐在屋里我都觉得自己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了,屋里空气凉凉的,卷着淡淡的尘土味道,报纸杂物气息奄奄地随意放置四散着,看上去就是很久没有人触碰过的造型。
何有三天没有出门,那是连续三天暴雨的结果,他缩在床上仔细地把一张张扑克牌铺开,再收拢,到最后实在是无聊了,干脆把麻将也同样操作了一遍。
我开始没什么事干,从面膜开始做起,一直到每个毛孔都被轻柔地刷过为止,山楂红的唇,蓝灰色的眼影,淡粉的腮红,连头发上也喷上了金色的染料。托着脸坐在镜子前注视着懒洋洋的何,半天才想起一句话,“你好久没有在家了。”
“为了换一套房子。”何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你最近也老跑出去玩,很少给我打电话了。”
“是吧,”我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家都快散了。”
何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他的右手不住地在堆成一座小山的麻将里面“哗啦啦”地搅拌,”其实也是希望我们都能过好。”
“没有我你也一样,你就是喜欢赌。”我用发刷轻轻挑起一缕头发,“喜欢它,才会想到用它来换钱换好日子。”
“没什么不一样。”何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中闪闪发亮,“也许我不是太可靠,你可以离开我。”
“你想离婚?”
“不,”何站起来搂住我的肩,细细咬着我的发梢,“婚姻只是一张可以撕可以泡可以扔的纸,离不离都是一样的。”
“也许……”我迟疑了片刻,“不赌的日子不会太坏,至少我们不算太穷。”
“你不知道什么是富有,小丽。”何坐在了地上,他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背,“你真的不知道征服全世界会有多美。”
我没有吱声,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刷着头发,短而翘的头发蓬松地盖住我尖尖的脸,我看上去还很年轻。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钱能带给我什么,权力又能带给我什么。
16.
秋突然打了个神秘的电话问我要身份证,我问她想干什么,她吱吱唔唔半天才说有人答应给她三十万,她需要用别人的名字存起来。
我心底陡然生了不安全感,“为什么?”
“不为什么。”秋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你怕?”
“不怕钱。”秋犹豫了一下,“但是……”
“你自己想一下吧。如果真的敢要,你就用你哥或者你妈的名字存起来吧,放我这里你放心吗?”
“有什么不敢要的。”秋无赖劲儿又上来了,她总是让我见识到一些酸酸的流氓气质,“又不偷又不抢,我自己不也是给人骗过的?”
我妒忌得心里都沉沉的,三十万,何的那套房子就可以回来了,但是我没有,何也没有,岳有,但他不会给我的。假设他愿意呢?我敢不敢拿?或许这会换掉我的命。白花花的钞票就在天上飞了,似乎可以伸手可得。秋秀气小巧的手能不能托动它的负重?我呢?眼睛都快绿了。
“反正你小心一点。”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出于忌妒还是羡慕开始说些情真意切却也同时言不由衷的话,“钱是身外的,为了享受才要钱,别有命拿没命享受。”
“别怕成这样,又不是三百万三千万。”秋的声音虽说透出不以为然的语气,但我还是能从中捕获一点隐隐的忧虑来。
“别烦了,说不定还拿不到呢。这些男人说起来都容易做起来比叫他们生个孩子还难,我还得上班,下次再聊。”我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说话,秋匆匆挂了电话。
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花瓶满了,肥肥的塞满了荒乱的情人草,干干的,灵巧温宛地亲吻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
何不在家,花瓶底下压了一张纸条,“丽,记得你以前喜欢。”
我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奶黄色的珠宝盒,里面的首饰被摆放得整齐有序——快没有了,没有了。以往那一粒粒圆润光滑如水滴般的珍珠,还有它们相互簇拥时发出的清晰的哗哗声,都没有了。何现在又想起了情人草。
三天之后我如约坐进了岳的桑塔纳,岳的车在郊区的公路上飞驰,银灰得发白的水泥线条迅速地滑成一条完整的织物,然后再迅速地闪到身后去。
这是一条环山路,路两边都是暗绿色的松树,摆开的松枝像巨大的裙裾般黑鸦鸦地在半空中挤成一团团边缘柔和的花朵,如同夏威夷女人层层叠起的花裙子。岳一路上都没怎么开口说话,脸色有些不大好,我也没敢问他,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九月里的乌云。
进了屋,岳将自己扔在了沙发上,指指腿示意我坐下来,“秋这两天和你联系了没有?”
“前两天吧,怎么了?”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摸摸他的下巴,有点扎人,“你找她有事?”
“没有,是她的男朋友找过我,说她从昨天一大早出门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让我帮忙找找。”
“秋?”我的眼前转过的全是在天空中飘舞的钞票,花花的票子几乎挡住了整个天空,“怎么会?”
“不知道怎么会,她也有两天没去上班了。”岳的脸阴阴的,“这下可麻烦了,万一她家里找来,人家怕没办法交待,连生意也顾不上了。”
我没说话,在努力回忆秋的最后一个电话,但是始终没有想出个蛛丝马迹来,秋没有说过谁要给她钱,她几乎没有告诉我半点有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你在想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我摇摇头,“她没跟我说过什么。”
七.
秋失踪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在这一个月中,每个人都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消息。
何也很久没回来了,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倒是有不少他的赌友打电话给我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我疲于应付这些没完没了的恐吓与哀求了,干脆就理所当然地搬到了岳那里。岳不是每天都来,他要有一半的业余时间来应付他的家庭,然后才是我,我们都是他的业余爱好。
我还是常常打扮光鲜的出入于各种场合,和岳在一起。一旦他不在我身边,我的脑海里就会浮起很多很多的画面——何,还有秋。我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有时会有很可怕的念头跳出来,“有人死了?”但我不常这样想,这样会好过一些。
16.
一个骄阳炎炎的下午,弟弟打了电话过来,说,“姐姐,妈妈病了,想见你。”
妈妈?有一分钟我是完全沉默的,她要见我?她想看看我是否耗尽了残破的青春?我仿佛看见一个披着军绿色雨衣的小女孩走在粪水横溢的泥泞中,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一个个小坑来,随着女人脚的起落,黄黄的泥水不时地泛起水泡,还有“叽叽”的气泡声。
女孩子在瓢泼的大雨中突然消失了,只是漫无边际的雨水和飘浮了满天的雾气浓浓的遮得一天阴灰。女人弯曲着身子更紧地搂住了男孩子,冲着女孩子消失的地方呼叫,她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消化得无影无踪。
我对着电话微笑了,“好的,我马上就到。”
妈妈的呼吸很急促,眼神炯炯发亮,神采奕奕得怪异,她枯瘦的身体被包裹在红黄小花相间的被子里,蒸出了一头的汗,“丽丽。”声音干燥沙哑。
“嗯。”我不自在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你气色挺好的。”我的眼前仍然是那幅大雨飘摇的画面,女人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儿子,焦急地注视着水中女儿一浮一沉的幼小身躯,她额前的发被水拧结成一簇簇的,她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的女儿交给死神。
“你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我瞄了一眼床头的镜子,镜子里的我面孔洁白干净,修理过的眉毛细细弯弯长长的,从哪里可以看出我不好呢?总比当年那个身材瘦小躺在屋里潮湿的床单上的小姑娘强,比那个在妈妈的注视下迅速滑向死亡的小姑娘强。
17.
从家里出来,我直接上了岳的车,“去哪儿?”
“随便吧。”扬扬眉毛吐了口气,“你觉得呢?”
岳歪歪脑袋,“那就跟我走吧。”
我拐着他的胳膊走进了一个大厅,很空落的房子,白灿灿的灯光,光洁的大理石表面,里面的喧闹声很大,男男女女的声音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可能是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一扇棕色的门开了,探出一张男人早上起床还没有清洗的脸,随着他的脑袋一起钻出来的,是男人的汗臭味。我忍不住用手掩住了鼻子。
岳的到来使一屋子的衣冠不整正躺着靠着聊天喝酒的人都大呼小叫地表示惊异,“哟,你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有没有秋的消息,或者,何的消息?”岳的话冷不防地使我哆嗦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
“何这小子,听说是到广东一个什么朋友那里借钱去了,他哪能呆这里,还不给逼死?别的我们不知道。”
18.
“他不会离开我的。”我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看岳。这时候的我们已经身在他的房子里了,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情人草中的金黄色百合花,一言未发。
“秋怎么办?”我又问。
“她会混得很好的,是个聪明女人。”岳淡淡地说,“别为她担心,担心一下何吧。”
“何如果真的走了,一定会告诉我的。”我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反转过身体将我搂在怀里,“不管他是你的合法丈夫或是什么,我都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他的声音停滞在我的耳边,最后一个他字和他的牙齿一起磨擦我的耳朵,我感觉到他的舌尖在我的耳垂上轻轻地游移,他的牙齿有些尖锐,擦过耳梢时像有把小刀在轻轻地割裂,发出如同刀锋一样尖锐的声音。
我在梦中重新跌落在水里,很浅很浅的黑水,散发着一股恶臭的脏水,我不停地用扫帚拼命扫,扫,扫,可是那水还是往回流,不断地将我的脚淹没,我的脚布满了湿漉漉的黑色斑点。我身上穿着何送我的那件粉藕色的长裙,光滑的丝绸上沾着一滴滴垂垂欲坠的黑色水珠。
这个画面不停地在梦中重复,我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梦,我在梦中哭泣,可是无论我怎么想甩甩脑袋清醒地睁开眼睛,却怎么都是陷在睡眠中的。我醒不来。
19.
何没有回来,我渐渐地也不再去想他的消息。刚开始,我还瞒着岳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可是无论怎么费尽心机,却连他的一点儿信息也得不到。
而得到秋的消息却是打乱我对何的思念的真正事件。秋的尸体是在城郊被发现的,她全身遍布都是爬满苍蝇的伤口,经历了六月七月两个月毒辣的日光抚慰,已经腐烂成了又黑又肿的一朵烂玫瑰了,据说,她身上的气味如同摆久的鲜花没有换水,粘滞的腐烂味道把人能熏昏过去。
我没有敢看秋那时候的样子,当和岳一起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秋显得很端庄,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领口滚了一圈鲜红的绞边,紧紧地依在她被擦得几乎接近苯白的脖子。她漂亮的欧洲人般的眼睛闭得很紧,我只能看见一圈黑黑的睫毛和阴影。
秋的一号男友没有出现,而她的宝贝赵却神出鬼没地站在门厅外面一直发呆。我叫他进来,他红着眼眶摇摇头,咬咬唇说了一句,“算了。”他孤独的背影被当天暴烈的阳光拉得很长,悠悠荡荡的衬衣像被鼓风机吹动一样膨胀开来,在地面上精神奕奕地抖动。
20.
我每天早上有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化妆,自从秋死后,我不再迷恋鲜红的唇色和嫩白的粉底,看到这些颜色,我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它们让我产生强烈的幻觉:血淋淋的尸体被浸泡,然后渐渐发白,发青,渗出水泥的质感来,就像最后见到的秋一样。
我还是和岳在一起,沉睡在他的怀抱里就如同躺在权力及力量的包围中一样安全。我渐渐对金钱的欲望淡了许多,更多地去崇拜独断的力量了——它能保证我的生命。
岳有一天带了一宗案卷回来,是一宗被分尸的三陪女的案件。我看着白纸上冷淡的理智的字眼开始发寒,那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幻觉中全是秋那天穿着红色披肩式短裙舞蹈的模样,她的笑容中滴出了泪水和血水。
我怀孕的身体经受不了种种恐怖幻想的折磨了,于是在清晨,对着镜子化妆时,我选择无色的唇油和碧绿色的眼影,配上早些时候染了的一头冷溲溲的紫发,它们会共同在娇艳的晨曦中闪出些发青的颜色来。
岳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要的。他知道这个消息是在一个细雨朦胧的上午。
我会做妈妈吗?我望着他,“你说,我能给他什么生活?浸泡在潮湿的阴暗小屋里的生活还是什么?你说,如果孩子掉进水里,我要不要救呢?”
岳摇晃着脑袋叹了口气,“别瞎想了,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我想起了被流掉的那个生命的芽,那是何的种子。
21.
我会很平静地回忆起一些往事来,比如何,当年我们在一起挥金如土的日子,无论是时光,还是金钱。我有时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经真切地贴着眼帘浮起落下过。再翻看照片时就想,噢,这是真的,真的。
初初恋爱时他送的那些花似乎总是在我手的触及范围之内的,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喘息声伴随着情人草瑟瑟的声音在风中摇曳,分明而又混浊得如同烛火一样在明熄不定的战栗。
岳的情人草也不见了,他也不再将这一束并不昂贵的草放在心上了,倒是偶尔会想起来叫人送上大把大把的玫瑰,他劝我不要固守着过往,他说他的感情不是草,而是怒放一生的玫瑰。
但我闻到玫瑰的味道就开始反胃,冲人的恶心直逼喉管。秋那宛如腐掉的玫瑰一般的恶臭扑鼻而来。是的,我的记忆告诉我,在推出去火化之前我闻到过这股味道,隐隐的,我找不到它来源的方向,但是眩晕和恶心随即抓紧了我。
沉浸在睡梦中时,我似乎在向任意的方向漂流,但在清醒时,我却找不到方向。我这样想着,懒懒地望着窗外渐渐浓重的秋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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