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我写下这排字的时候,是二零零一年的圣诞节,奇怪的是,看出窗外,没有想象中的灯光妖娆,没有闪烁的鬼脸,当然我看不见红衣服的圣诞老人慈祥的笑脸。我看见的只是电脑,电话,还有香烟,这样也很好,我讨厌泊来的东西,讨厌喜庆的东西,这和我每天无事生非的个性大大不和。
我现在急于陷入回忆,回忆总让我愁肠百转,以为忧伤是自己特有的气质。不过,即使我不这么以为,我也忧伤,我会考虑到一百年后,自己,还有这个社会,还有众多陌生的生命都在做什么,是不是还有人像今天的我一样傻,追求什么生命的意义,爱情的价值。噢,宝贝,我听见了你们的话,你们说这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但是,求你们别骗我了,我无从得知,我看不透你们的脸皮下都藏着什么,虚伪还是真诚。
这段日子以来,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许多许多关于人生和人性的问题,却无论如何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的工作经历并不算长,虽然我九七年就踏上了社会,可像每个不如意的员工一样,也同样在经历着跳槽、无业。我想我是个危机感很重的人,时刻都能感受到死神在我生命终结时所赋予的一声叹息,我害怕自己一无所成,到临死时睁开眼睛却想不起一件有一点点成就感的事情。我同样也是个很敏感的人,非常非常害怕伤害,非常非常介意别人的每一句话,我小心翼翼地缩在自己的角落活着,渴望着新鲜空气,却又担心自己受凉。
或许因为太多的知识都是来自于书本,我的思维变得有些僵滞,在面对着狰狞的真相泛滥的私欲时,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十字路口,开始怀疑自己。
我知道有人说我受刺激了,我千真万确地听到了众多的声音,或者柔和或者激烈,他们都在跟我谈心,善良而且美妙的故事在人间流传,当然也会流传到我耳朵里,可是亲爱的朋友们,生活却在告诉我你错了,你错了,不停的错。
我知道我错了,每当我毫无悔意地回溯自己的生命经历时,我总在发现自己被排斥在社会之外,我和人们格格不入,我脑袋的运行模式似乎完全脱离了常轨,他们都说,我不正常。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我一次次地打开信箱,然后一次次地失望,然后,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深信不疑地说,你走了,这次是真的了。可是天一亮,希望又把我的两腮烧得通红,我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对自己说,不,不是这样的,你会回来的。
这个冬天很冷很冷,我裹着黑色长大衣在港汇广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等,没有看见你来。有些失望吧,我猜,反正我是很麻木地冷着脸上了火车,火车很温暖,西装革履的人们冷淡的脸披上了白晃晃的日光。我突然想起来是我该走的时候了,眼泪就一滴滴地滴在衣领上。他们都奇怪地看看我,然后转过脸去,当做没看见。
我只会在漠不关心的陌生人面前哭了吧。我想。
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普,他正站在大厅里打电话,满口都是鬼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门厅的保安手扶在玻璃门上,眼梢不停地落在他身上,随时准备为他打开门,可是他却在门口绕来绕去,门开出一条缝来,又随即关上了。他还在讲电话,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这种恶作剧,看见我时他拽了拽我的围巾,示意我等他一下。
你以为我不会等的,对吗?因为你知道我不爱说话,不爱和人打交道,我活在世界上的唯一目标似乎就是远离人群,你说过我羞涩的。可是如果你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就永远不会说我羞涩了。
我等了。我百无聊赖地对保安笑笑,掩饰自己的不安——我竟然在这里等一个男人,还是个外国男人,我必须壮起胆来漠视所有中国人的眼睛,因为他们的眼睛很可能会写上”卖国的贱货”这几个字。
我们去喝酒了。普挂了电话笑容可掬地说,太冷了,我们去喝酒吧。
我去了。这让你很吃惊,是吗。但是我去了。而且,我顺从地让他揽住我的腰,顺从地不去看他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直在喷射的奇怪的火焰。
我对奇怪麻木不仁,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那么地害怕,害怕陌生人,可是我却会很轻易地相信陌生人;我远离朋友,因为我也同样害怕,害怕朋友的接近是种穿透。我如此如此的恐惧这个世界,因为我是如此如此地容易相信一个人。
这一次也是这样,我相信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因为我是如此如此的相信你。
我在凌晨一点的时候进了他的房间。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也是相信吗?我知道我无力辩解,因为这真的不是相信,这完全和信任无关。这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光彩和怜惜无关,和你无关,可是,今年冬天真的真的太冷了,我无法一个人支撑下去。
我说这个,你信吗?
我进了他的房间。他的唱机在转,传出来的是轻柔的音乐,我不知道是什么音乐,因为我孤独得连爱好也没有。
他递给我一杯冰冷的可乐,在我的舌尖迅速地爆裂消失然后给我留下了一丝丝甜甜的滋味,我喝着喝着就想起了你,你相信吗?他的怀抱并不温暖,真的,倒在他怀中的瞬间我就是这么想的。
猜到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我怎么想吗?我在想,真的完了,我和你真的完了。然后,我冷冷地在黑暗中笑,我笑得声音太大了,他听见了,因为我听见他回应的笑声。
我的身体是冰凉的,我靠在他的怀中取暖,听见他和太太通电话,他的声音真的很柔软,很柔软,就像你跟我说话。
我再也不会嫁给你了。
我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总含在我的唾液中,随时可以分泌出来,扔在哪里都无所谓。
我总是对妮妮说,我爱过他。可我自己明白,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我是个孤独的孩子,我没有父母,我以为他们都死了,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死了,我漠不关心。
我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中专,当时,他是学校饭店的采购员,他也毕业于这所学校,留在教务处工作了两年到了饭店。
他很英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说,同学们说我眼光有问题,可是我仍然这么坚持,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窄窄的,总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他喜欢穿一件白色蓝边的上衣,衣服的领子圆圆地环着他尖尖的脸,看上去很从容的那种男人。
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他总是很安然地将手插在口袋里,穿过学校乱糟糟的操场,踱进后场的饭店。他每天出现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左右,大约下午两点离开。每到这时候,我的眼神就会自觉不自觉地飘向他来的方向,我要亲眼看见他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消失在后场。
很偶然地,我真的认识了他。毕业前有两门结业考试,监考老师临时有事,叫他来监考,我就坐在考场的第一排,看见他懒洋洋地靠在讲台上望着天花板,他并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监视我们,可我却比任何一门考试都紧张。外面的蝉声声嘶力竭一浪比一浪高,透过灰朦朦的玻璃窗,我看见自己的眼睛炯炯有神。
提前半个小时交卷,走出考场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他,他正在看我的考卷,淡淡的表情,然后,我看见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笑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知道自己考得很糟糕。
毕业典礼的时候我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他正坐在双杠上抽烟,青色的烟雾从他面前飘着升空,升空,浮出膨胀的一个个圆圈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问,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我简单地回答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我抬头看高高的梧桐树,天上洒着细细的串串雨丝,给梧桐绿色的枝叶披了一层薄薄的模糊糖衣。我突然想起了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天色已经暗了。我该走了。我想着,把手插在裙子口袋里。
“今天晚上参加舞会吗?”他突然问。我点点头,是的,毕业舞会,我会参加的。
走到宿舍楼门口,我突然想起了下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借着窗口的昏黄的光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我的嘴角向上翘,我在笑。孤独的笑像那西塞斯。
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凌晨四点,我站在普的窗口望星星。天色是深蓝的,没有颜色的星星像补丁一样垂头丧气地叹息,我真的听见了,叹息声。
普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脸因为困倦显得苍老,事实上,他也很苍老。我在想,若是我爷爷活着的话,可能比他还年轻些。这是胡说,很显然。
普的声音充满厌烦,“你还不睡?”
我就睡了。我说。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你的脸清晰地逼近我纷乱的眼睛,然后渐渐缩小,又突兀地逼近。我没办法让你离得远些,再远些。
这些你都不知道,是吗?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把这些文字展现在你面前。在你面前,我必须穿着衣服。
你离开的时候还是秋天,而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日子一天变得比一天漫长,遥远的就像每捱过一天,就如同捱过了一个世纪。想起你,就是想起了历史吧。
你出现的时候,我二十三岁,离十七岁的夏天,整整过去六年了。
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结婚是在三月,满眼都是新绿,春风略略夹了些寒气,阳光却已经很暖了,柔柔地像千万只小针刺在身上。
那座山角的红砖小楼就是了。他说。他习惯性地将烟扔在地上,踩一脚,烟顿时消散了,只剩下扭曲肮脏的黄色过滤嘴。
我记得很清楚,明朗的天色是那种清秀的淡蓝色,飘浮着丝丝的白色云线,有点像被撕扯得薄薄的棉花。
我们刚刚在路上吵了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每天生活都会发生很多件很多件小事,每件小事都是吵架的原因。
他说话的时候一步迈到了台阶上,盯着我看,眼神仿佛在问我,去吗?随便你吧,你想去就去。
我抬起眼睛看梧桐树,嫩绿的小叶尖被阳光吸成了透明的。我眯着眼睛拼命地抬头,想让自己看的高些,远些,可是除了蓝色的天空安静祥和,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我走进去了,和他领了结婚证。发喜糖的时候我笑得很甜,但我的眼神很空洞,那个办事员说的,他说我高兴得神不守舍。
一群办事员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啪地飞出了院墙,消失在蓝得发白的天空中。我的眼神不好,我什么也没看清楚。
那年,我二十三岁。
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我花了六年的时间来恋爱,第一年我在恋爱,闭上了眼睛;第二第三年我在怀疑,睁开了眼睛;第四年到第六年,我再次闭上了眼睛,装腔作势什么不知道,我以为我是在无辜的忍受,可是我错了。
结婚的第三天,我就认识了你,这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吧,因为就是用脚来思考也知道我们走不到一起。
结婚的第一天,我接到了通知,我被你所在公司录取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会认识你,我不知道我被录取的背后有着你。
我的前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的计划部,我辞职的原因是因为一笔对不清楚的帐。我的库存数字比财务的高,差额有三百来万,但是没有任何出库记录。奇怪的是,领导的意见是叫我跟着财务改帐。
我不愿意,我知道,我只有走了。
上班的第一天就看见你了,你笑容可掬地推开玻璃门,一言未发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从电话号码本上知道你的名字叫波,你长着一双最漂亮的蓝眼睛,你的头发是棕色的,你的眼睛像碧蓝色的宝石,你的头发像色泽杂乱的经年稻草。
后来我知道了,你的头发摸上去感觉很硬很粗,就像你粗糙的脾气。
自从和你一起工作后,我再也没有和我法律意义的丈夫联系过,这实在太奇怪了,对吗?但是这是真的。人不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就不会退,妮妮说过,这叫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真的爱过他,非常狂热的那种爱,狂热得不容回避不容否认,他的笑就是我的梦,我的整个生命都可以交给他,只要他对我轻轻一笑,我就会不等他招手就跑到他面前。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却再也不信了你的”爱”。
那场舞会上他邀请了我,在众目睽睽下我贴近他的胸膛,我的头发我的额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含隐着丝丝难闻的香烟味道,他的声音轻柔沙哑,他的心跳就在我的胸前。我闭上了眼睛,神智都在随着场上艳红的灯光旋转。
你一定不会明白的,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爱情,因为连我也不明白。那天晚上他和我半途中就溜出了舞会走到了月光下,我们在晦暗的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然后缩短,我们飞奔,我们在笑声中互相捕捉对方的影子。他当时问我,是不是只要抓紧了你的影子,就抓紧了你的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斑驳而狰狞的脸,浑身开始不自主地发抖,我知道我碰见了多年以来就在梦想的一件事,它就是爱情。当时的我不知道,十七岁的心还没有对爱情的悲伤和欣喜做好思想准备。
他就在路灯下吻了我,我闭上了眼睛,感觉他柔软的唇滑过我的面颊,落到我的唇间,然后悄悄潜入。我原不知道这叫接吻,我原不知道人们可以这样相互刺探相互沟通。我感觉到自己的双颊通红,心跳如秋天的落叶一般狂乱。
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直到你走了,我才明白我一直没长大,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如此渴望着别人的关怀,却将每一个深切的眼神每一句温暖的话语都当做美妙的欺骗,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用你的真诚欺骗我,而我的真诚,也只能用来欺骗你的。
我抱着毛绒绒的娃娃睡觉,每天都会在它的耳边留下些梦呓,这时候,我不怀疑它会泄露我的秘密。
现在,我天天做梦,梦里没有我,只有你,你的声音总远远地传来,你在问我,难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对了吗?
我听着你的话,我真的无力解释些什么,只能让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想问你同样的问题,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对了吗?为什么我生在一个如此复杂如此奇怪的世界,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这世界的黑白。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看见了刘,他的打扮很奇怪,在这样一座雪白的高级写字楼里,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位人物。他穿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外面披着件黑色的风衣,他戴着深茶色的墨镜,头上绕着一圈又一圈白纱。
他面无表情地倒了杯茶,坐在我斜对面的办公桌前,就是这时候你出来了。记得你当时的表情吗?我看见你的嘴咧了一下,随即缩回脑袋回自己房间去了,但就是这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你眼里的笑意。
我的注意力还没有从他身上移开的时候电话就响了,那个声音对我来说很陌生,她毫不犹豫地报出我的名字,然后对我说,她现在有工作问题。
她说她的质量部的,我们进的货出现了质量问题,正当退货却遭到了我们采购部门还有质量部门的阻挠,说完了她啪地挂了电话,我甚至没来的及问她对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快下班时她来了,就坐在我对面的会议室里,当时你已经收到了我的这份谈话纪录,但是你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地盯着我看了一眼。
除了自我介绍以外,我们三个人的谈话就成了我们的第一次接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把会议室的门关上了,我坐在你旁边,她坐在我们对面,她穿着件青灰色的格子外罩,半长的头发紧紧地扎成了一把束在脑后,憔悴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我发现她很害怕。
她絮絮叨叨地说,她的外套很厚,屋里的空调也很热,她却始终没想起来要把外套脱掉,任凭额头上泌出细细的汗珠。
你还记得她走后你发了多长时间的呆吗?整整有二十分钟,你没有说话,就只是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盘弄着手中的钢笔,钢笔在你的手指上划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墨迹,你却似乎恍然不知。
天就在这二十分钟内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大办公室的灯一盏盏地熄灭了,会议室也随之黯然了,我这才想起来我们没有开灯。灯光一下刺醒了你,你抬起眼睛,嘴角向右撇了撇,笑了,“下班了。”
我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你又问我,“住在哪儿?”
“宾馆。”
“没有公寓了?”你摇摇脑袋,“宾馆里不好做饭,不太方便,我帮你到人事部问一下吧。”
“他们说没有了。”
“他们说?”你的笑透出些嘲讽来,“他们说的太多了,上午和下午都不一样。”
就这样,我搬到你的楼下。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我已经在收拾所有的东西了,我就会离开这座城市,这间房间,这家公司。这儿,到处都是你的气息,这是我唯一不舍的。每次走到楼下,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十三楼和四楼,因为那儿你曾经住过,你曾经工作过。
我一直是知道的,你的窗帘是暗红色的,厚厚的绒,围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你窗口的灯光也是淡粉色的,因为这层帘子的折射。你常常站在窗口向下看,你的蓝眼睛看上去天真无邪,你的笑也一样干净得几欲透明。
这是我恨你的原因。
一旦离开了这里,我知道你就再也不能找到我了,而我也再不会找你了。我每每想起那些个和你相处的日日夜夜时,就忍不住在心底尖叫,尖叫声扎得我很痛很痛,但我却以为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写了这么多了,还没有写过我想告诉你的那些真相,因为这真的太难太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不知道你还关心不关心,我不知道。
但是我一定要找个人说,而我最想告诉的人就是你——其实这是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你永远也不会看见的,但是,写下来还是很艰难,我的全身都很痛,我想拨通你的电话告诉你我要睡觉了。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戴西的。你会吗?
第一次见到戴西是在公寓的楼梯口,她边讲电话边往楼上走,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指的是那种女人对女人的好感,仅仅限于外表带来的赏心悦目。
她真的是太优雅的女人了。一头染成暗红色的短发俏皮地散在耳边,高挑的个子,我还记得那年她常穿一条白色的长裙,细细的蓝条子,面料光滑细软,宽宽的腰带松松地打了个结。
她看见我了,微微一笑,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当时并不认识我,但那微笑却极为自然,就像熟识了许久一样。
后来部门开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销售部部长,当时的确很讶异,因为她只有二十七岁,还那么年轻漂亮,她说话的时候都是轻声轻气的,平时话并不多,我觉得这样的人并不合适做销售,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总经理秘书,后来升到总经理助理,然后,才做了销售部长。
我从来没问过你对她的印象,也没问过普对他的印象。即使是我躺在普的床上,吸着他递给我的烟,感觉他的唇在我身体上轻柔地抚动时我也没有提过戴西一个字。
对不起,我又提起了普。但是,事实是,他是我的第一个情夫,我不能不想到他。情夫,这个词很丑陋,是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没有想到过,戴西竟然是总经理的情妇,因为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而总经理又那么难看,那么老?还是因为总经理常常带着夫人到处招摇撞骗,表演一出恩爱夫妻的好戏?
当刘把一份合同递给我让我盖章,他随意拎起我桌上的机票说,“总经理又和戴西出差?这次又到哪儿鸳梦重温?”我以为他只是胡说八道,但我的脑子还是“嗡”地响了一声。
我没有想到这么漂亮制度如此严格的公司也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不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我装作没听见,只是盯着手中的合同。
那段时间我老是做梦,梦见我的丈夫又出事了。我气喘吁吁地醒来时总是看见床头的小灯温柔地吐出些暗黄色的光线来。我这才明白过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
十七岁的那次初吻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嫁给他,最后,我的理想实现了。可我没想到,我的理想达成需要我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
他那时常常带着我到处玩,他和我两个人,有一年的时间,我们只是偷偷地私下来往,我们共同的熟人太多了,而我们只愿意单独享受些甜蜜。
一切都在我十八岁的一个夜晚改变了。
那个白天我们在爬山,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着脑袋准备回家睡觉了,灰红的天色洒满了山头,他脸上也披了厚厚的一层红光。
他对我说,他拖欠了十二万元的公款,因为做生意,因为他想拼命地挣钱,没想到,他亏了。
他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我,你真的没有看见他的眼神,你不会想象到一个男人也会有如此无助如此哀伤的时候,他没有哭,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但是当时我以为他就要哭了。
他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生气在复活,因为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的胳膊越来越用力,我整个人都在他的怀抱中缩小得微不足道,我只知道我在他的怀中,而他,是我最爱的男人。
我的头发纷乱,我靠在他怀中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以为这就是一生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疼痛让我开始寻求他的安慰,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性是这样的——我的身体似乎被涨大了,中间空空的,就像他的身体没有离开一样。我身边的卫生纸上染着淡淡的一片片粉红色,淡得几乎都看不出来,它一点点都不像血,而像碎片,小小的粉红色玻璃碎片。
很久很久,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话我相信,因为他几乎像我一样笨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他明天约了个女人,一个有钱的女人,她答应替他赔这十二万,要是他陪她三年的话。
你震惊了吗?你觉得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我想,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当然也是我最初的想法。我一点儿也不敢相信他的话,可是他分明非常严肃,他分明用悲哀的眼光瞅着我,他的眼睛在恳求我的原谅。
我的手就在那一刻冰凉了,几乎无法感觉到他和自己的体温。很长很长时间里,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吧,我只是注视着他,面无表情,我才十八岁,我如何能够明白他话中有着什么涵义呢?然后我听见他说,等我三年吧,三年以后,我发财了,我会娶你的,我要让你穿着全世界最漂亮的衣服,让你成为全世界最骄傲的女人。
你认为我相信吗?我能想到你会说什么的。你会说,胡扯。是的,我也会的,如果今天碰到这样的事。可是当时我的确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但是我接受不了,一点儿也没办法接受。
我记得那天的月光很白很白,夜色很暗很暗,树林里弥散着绿色的气味,我还能闻到一种腥腥的味道,是不是我们刚刚恋爱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看着他诚恳的双眼,眼泪就一滴滴地往下掉,我没有想到,我也想到了,我会为他流一生的泪。
后来我遇见戴西时,也总是怀疑她遭遇过和我类似的往事——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把一个年轻纯洁善良的女孩改变成冷漠麻木对付出用金钱来计价的女人呢?我一直是以为只有爱情上的挫折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差回来,你回自己房间去了,我从过道上穿过,正好经过戴西的房间,听见她房间里是很幽雅的钢琴声,你也听到过戴西弹钢琴的,她就毕业于音乐学院的钢琴系。
她房间的门开着,我看见她穿着长长的黑色裙子,耳畔银色的耳环像一滴露水,她修长的手娴熟地在黑白键中翻飞,看见我时又是一笑,手停了下来,“刚回来?”
“刚回来。”我也笑了笑,眼睛还在盯着她光洁的脖子,她站起身来,“你喜欢钢琴吗?”
我摇摇头,“我不懂的。”
她笑了,披上白色长风衣,“不需要懂,感觉罢了。”
她偏过身子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眼睛里滑过的泪光。
就是那滴泪光,让我相信了她的善良。
经历了生命中的第一次之后,我就和他分手了。说起来真的很可笑,是吗?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这件事,但东方人都很重视这些的。至少,你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传统,否则你们历史上的贵族怎么会享有农奴新婚妻子的初夜权呢?
我没有下决心和他分手,那个晚上我疯了一样地往山下跳,他死死地将我拦腰抱住,他骂我,说我假正经,他说,我自己就不是个处女,他说我没有流血,他说我只想让他难受。
他把我连拖带拽哄哄骂骂地弄下了山,然后,他就丢下我走了,他叫我自己回去。我站在路灯下面,看见他高挑的身影越拉越长,他走到路口,拦了辆出租汽车就走了,我看见车开走的时候他回头看我,然后背过身子。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有一个星期都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我没有病,可比病更严重,我完全垮了,一点自控能力也没有剩下来。我的眼泪就像开闸放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淌,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内储存了这么多的泪水。
这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会打他的寻呼,打无数遍,可是他一个电话也没回过。我想就是死了,我也需要一个清楚的解释,我想死个明白。我要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点点地把这钱挣上,我们就这样穷苦地过上一生有什么不好呢?我只有拥有他,就会幸福的。那么他呢?拥有我是不是还不够?
这段时间里,妮妮用公用电话打过他的寻呼,他都回了,可是我的电话号码,他却一个都没有回过,妮妮说,简就要死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吧。他那头说好吧,可是他从没有真的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就在这样在日夜的交替中昏昏入睡,我每次睁开眼睛都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我已经在地狱了,可惜的是,我还活着。
记得第一次部门晚餐吗?你叫我坐你的车去。我上车时你车里放的是wetwetwet的《loveisallaround》,你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哼歌,而我一路上都在昏昏欲睡——头天晚上加班到凌晨四点,七点钟就到供应商那儿开会,我实在是太累了。
到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你没有叫醒我,相反,你只是把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自己就在我旁边安静地坐着,我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你正注视着我,很平静的眼神。看见我醒了,你才把音乐关掉,说走吧,他们都在等着。我问你我睡了很久吗?你淡淡地笑,说你睡着的样子很好看。
我知道我的脸红了,你用俏皮的眼神打量我,似乎在嘲笑我的恼羞,走到门口时你的笑声突然变响亮了,我的脸越发地红了,不自然地垂下脑袋。你摇摇脑袋,咕哝着真是个傻瓜,傻瓜。
当天晚上我发了高烧,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晃得很厉害,欠起身子坐起来,舔舔嘴唇,上面已经裂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块块干燥的皮,一圈圈红红绿绿的光圈飞快地旋转着,我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的腿发软,一下撞上了衣柜。
我没有想到过,第二天一大早,竟然你会给我打电话。
你在电话里问,你生病了吗?你说好好休息吧。我更没想到的是,医院的小姑娘竟然把药送到了我宿舍,她诡诡地眨眨眼睛说,是波叫我送来的,反正我会记你的帐上。临走时,她说,你的老板对你真好。
我躺在床上,窗帘被风轻轻地扬起来了,我的窗帘是统一定做的,淡黄色的,上面分散着绿色的大花,像你的窗帘一样,被一层薄纱围着,颜色暧昧而温暖。
我也在想,为什么你会这么好?
是知瓜李之嫌,薏苡之谤,斯不可忘。
那次生病是我第一次怀疑你对我感情——其实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被叫为感情,或者只是像很多很多在中国的西方人一样,除了欲望还是欲望。那时,我刚进公司一个月。
那时候我还在不断地想,想自己这六年的恋爱和生活,想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他叫我等他三年,那些日子,连自己回忆起来都不是那么清晰,我已经被痛苦牵系着忘记了快乐的滋味。我从不知道痛苦是可以这样深重的积郁在心底的。
我渴望忘记他,渴望重新能开始自己的生活,我拼命地去不同的夜校读不同的书,拼命让那些陌生的词语充斥我的脑海,唯一的目标就是忘记他。
一年以后的一个夏夜,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很简单地说,他就在楼下等我。
我下去了。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路口的松树下,还是很久以前的闲散样子,嘴巴里叼了根烟,穿着件鲜红色的T恤衫。他的脸清瘦了,更好看了。
他搂住我的肩,就在他碰到我肩头的瞬间,我竟然就像他第一次吻我一样浑身颤抖,我想镇静些,可是却全然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显然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没有表现出一丝激动一丝不安,他异常安静地将我搂进他怀中,轻轻吻我的眉头,吻我的发梢。
我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汹涌,他的胸前顿时湿了一大片。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毫无防备能力地再次拥有了他——这样说很怪,对吗?是的,我拥有了他,我所有的愿望就有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没有距离,一点儿也没有。我们仅有的几次关系对我来说,都是种拥有,我从不后悔,哪怕事情发展到最后,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一次,我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他和第一次相比是完全不同的,这一年中,他一定非常惯于和某个女人上床。我没有一点点疼痛,就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就像一条湿漉漉的鱼儿一样滑入我的身体,在里面轻柔却有力地滑行飞翔。我闭上眼睛,粗糙的水泥在我的背上狠狠地磨擦,我感觉到火辣辣的痛在燃烧,燃烧,我的眼泪再次滑下。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奋力地挣扎,似乎想把我刺穿,他的呼吸贴近、远离,最终在我耳畔停下了。
记得那次酒会吗?那天你真的喝多了,竟然敢当众握住我的手,我红着脸想挣脱你时,你变本加厉地搂住了我的肩。众目睽睽下,你温柔地注视我的眼睛,你的指尖轻轻地抚摸我的耳梢,我的脸颊。我还记得,因为我的心跳就像初吻时一样剧烈,我的喉咙几乎都能感觉到心脏的力量。我故作镇定地对此视而不见,可是脸却泛起了潮红,我掩饰般地对你说,我喝多了。你却回答我说,没有,你没有喝多,你很好。
我看见戴西坐在对面桌边,她温柔的眼神飘过我的脸,我真的开始发抖了,而你,是不会明白我的害怕的。
那天是你把我送回了公司,你把车开得晃晃悠悠,几次惊险之后,才总算把心放回原处。你已经歪歪倒倒了,走到车下,你非要拽住我的胳膊才能稳住身形,还好,这是座没有什么车辆的小城,夜里十点街上已经罕有人迹了,若是出了车祸,死的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把你送回房间,就站在你的门口说晚安,你点点头,浮起一丝讥笑,你问我,你害怕我?怕什么?一个男人的房间罢了。我笑着望着你,没有言语,你摸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也说晚安。其实那天我想留下的,但我知道我不会,我们都还不太清醒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又能把握多少——我们在乎,所以才会如此小心,对吗?
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说开始在公司里流传,而你却因为语言不通和流言隔绝了。在传说中,我是勾引者,你是游戏者,我们的关系没有事实上清白。
是啊,一个正常男人和一个正常女人,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我是没有想到你会调回去的。在你走之前,我安心地享受着你特殊却又不算特殊的照顾,细细咀嚼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温柔的话语,就像一个落入情网的小女生。我没有时间想别的,除了我的丈夫,虽然没有任何联系,可他的阴影却始终盘据不去。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在法律上,我是已婚的,也没有人想到过,毕竟,我才二十三岁,若是能够上大学,也就是大学毕业才一年的年纪。
那次见面后,我又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他在我背上留下的疤痕,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好。那段日子,衣服轻轻的磨擦都会使我敏感的神经疼痛难忍。每天夜里,我解下衣衫,披下自己的长发,让长发盖住伤口。放上两面镜子,我就可以看见背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血痕,我无声地盯着这些疤,任自己乌黑的发在上面飘浮。
我身上的每根毫毛每根神经都在想念他,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紧紧地抱着自己,抚摸他抚摸过的每一寸地方,感觉他轻柔的手指滑过肌肤的感觉,我的身体上留着他的唇,他的手,他身上的肌肤还有他的温度。我也会想象在我抚摸自己的时候,他正在和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做爱,他光滑黝黑的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停滞在那个女人的耳畔,他的体液洒在她的皮肤上,她的口红会印在他的胸前,他的背上,他的脸上。
我恨我自己无时不刻地想起他。甚至上班时,我也会因为想起他的某句话,某个眼神开始颤抖,我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还有拥抱他的欲望,我将脸埋在自己的掌心,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那天夜里,我到超市买烟,在门口遇见了刘,他无意说起你还有三个月就要调回去了,问我今后的工作安排,我才知道了这个已经在私底下流传了许久的秘密。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回房间去抽烟,我的桌子上还放着你送给我的渔夫之宝,你说我总在咳嗽,渔夫之宝对嗓子有好处。可是你哪里知道,我是一边抽烟一边在吃你的渔夫之宝呢?
第二天我们就坐上了飞机,那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出差了。你的情绪似乎有些抑郁,一路上都在沉默着翻杂志,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下飞机是晚上了,南方温暖的山风吹得人脸上手上都痒痒的,潮潮的,你突然问我,想不想结婚。
想不想结婚?我钻进车子,笑了起来,但我的心里真想哭。
你没有追问下去,一路上只是沉默,你没有笑容,没有忧伤,什么也没有,我看不出你的情绪。
酒店大堂里,我也是很突兀地问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是不是要回你的国家了。你摇头,你很没礼貌地回答我说,中国人具有丰富的好奇心,而且擅长造谣。
我转身走开了,你没有像平时一样问我是不是又生气了,你走进了电梯。
你把车开上了山道,两边的树如同骤风一般闪过我们,迅速地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始终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提醒你车速已经过快了,现在是黄昏时分,在阴暗的山林中,没人能把路看得一清二楚。
我站在你身边,我们鸟瞰着山林,黑压压一片的山林。南方温暖的空气仍然潮湿,我的心也很潮湿,滋润得想落泪,不过,我没有什么伤心事值得落泪。
你向前走,一转眼我竟然失去了你的踪迹,我的心一下跳出了喉咙口,疯狂地跑到你消失的石头后面,我看见你坐在地上抱着腿,但是天色太黑了,我看不见你的表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事了。
我用手摸索着你的头发,你的头发硬硬的,像细细的铁丝,我问你有事吗?你轻轻地在黑暗在笑,你说你摔了一跤,腿很疼。
你的声音分明在捺压着疼痛,我的心猛然抽搐,惊惶分明地流露在嗓音里,我摸索着你的腿,不会有事吧,我扶你起来。
你扶我起来?你反问我一句,笑声渐渐高昂,我感觉到你的手压住了我的,你的手好凉好凉。
你把我搂在怀里,你的手指滑过我的鼻尖,滑过我的下巴,最后你扳住我的脸,你问我,愿意跟你走吗?
不。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回答,绝望得让自己的心就在这一秒钟坠入了深渊。
你把脸贴在了我的手上,我感觉到你的脸冷冷的,你的呼吸为我找回了温暖,温暖原来也是一样让人绝望的。
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两年后的一个秋日午后,他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他出现得毫不犹豫,自然得就像我们已经约好了每年一次的相会。
他温柔地将我带到他的家里,他的房间在二楼,那是幢私人小楼,一楼是他的父母和他家里开的饭店,二楼则是他和他的姐姐的房间。
他房间很大很暗,因为斜靠着山坡,被郁郁葱葱的梧桐木压着,已经是秋天了,叶子都浮出了腊黄的憔悴,就像他的脸色。几片飞舞的黄叶轻轻地在窗台上休息,随着细细的风,不时呻吟着移动自己薄弱的身体,像垂暮老人一样蹒跚。
他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他身上穿着我送过的唯一礼物——一件蓝灰色的套头毛衣。他轻轻替我剥去我紫色的上衣,当他的手探进我的胸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非常肮脏,而且下贱,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在他眼里已经沦到了除了性一无所有的地步。
在他面前,我已经全身赤裸了。我急欲保护自己,可是他却将我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他眼里含着骄傲含着温存含着欲望,唯独没有我所希望的怜惜,这一次,我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身体,通红,丑陋,为欲望而膨胀。
这一次是那几年我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我足足在他房间里呆了六个小时,一直看着太阳在天空中消失,一直看着黑暗笼罩了苍穹。
他对我说,他从没有做过生意,他说,那些钱都是赌输的,那几年,街上很流行老虎机,它吞噬了众人的金钱的同时,也吞噬了众多家庭的美满。他已经把那些钱都垫上了,并不是那个女人,而是这幢属于他爸爸妈妈的房子,那个女人的确给了他许多东西,可是却从不肯给他金钱。他说,他欠朋友的一万元已经到期了。
三天之后,伴随着那夜色披了一身,两个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相拥的记忆,我把自己借来的一万元交给了他。
对你说不的时候,我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但是你没有听见。
从飞机上刚下来,你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你。
下班时,我看见一个涂着黑色口红的女孩站在公司门口,我看见你搂着她的腰在说什么,你们的笑容都满不在乎,都没心没肺。
你眼神中的笑意还没有褪干净,就落在了我身上,你淡淡地招招手,说,这是安妮,简,我的秘书。
她黑色的唇裂开一道笑纹,像芬芳的黑色玫瑰,诡异妖艳,我笑着离开你们。拐了个弯,我就蹲到了地上,我的胸口痛得就像要爆开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你搂着安妮的背影从我背后经过,你回头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好站起来恢复平静,我漫不经心地笑笑,背转过脸,我感觉到发梢飘过耳梢,我感觉到风中有哭泣的声音,但是,那不是我。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我做错了吗?我申请调离,戴西接受了我的申请报告,她说她会和你谈一谈,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好奇。
公司里戴西的名声不算好,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因为什么呢?至今我仍然疑惑,她娴静的外表迷惑了我,还是其他什么?每个人都在说她在外面办了公司,她同时兼任我们公司销售部长和采购部长,因为每年公司里向她的公司采购项目达到上千万——她只是个中介人,而不是生产商。
事实上,你只是名义上的采购部长。
你说,我相信吗?你没有提起过戴西,每次见到她也都是很客气地说说笑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骗我。
我递报告时你刚刚回国,第二天戴西说可以了,她说你已经同意了。
我不相信你如此轻易地同意。那天晚上,我拨通了你的电话。你听到是我声音立即欢喜起来,你问我好不好。
我说我明天到销售部报到。你说你知道了,我临时借过去半个月。我没有纠正你,我明白了,原来上当是这么简单的事,而我却把它想得太过复杂。
那真的是个宁谧寂静的夜晚,挂了你的电话我就回了宿舍,望着公司大路两边幽黄的灯光,影影绰绰的人走过,真的,天色很清凉,空气也很新鲜,世界平淡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已经离开你了。
那个晚上我想的最多就是你摔伤的那个晚上,用手绢扎住你肿涨的脚踝之后,我们就安静地坐在山顶上,你不时地说起你家的农场,你的牛,你的车,你的哥哥,你的妈妈,你最爱的是疯狂地开车,你开车时对我说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真的是三年以后,他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时的我,已经二十岁了,工作了两年多。
他回来的时候捧了一束玫瑰,还有一张一万元的存折。他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停在我家那条小巷的马路对面。那时的他已经从学校的饭店里辞职了,那个女人帮他盘下了一家饭店,然后就跟着老头到了国外。
他带着我到了饭店,那是家用到处都是绿色葛藤装饰的饭店,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小小的黄色房间,黄色的天花板,黄色的墙纸,黄色的窗帘,黄色的地毯,黄色的皮沙发,还有一束黄色的玫瑰。他在那儿问我,等待的时间是不是很苦?他说,从此以后,只要我愿意,就是他的女人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怀里,流泪流到清晨,我哭我这三年的岁月,都是在如此艰难的等待之中渡过,而等待的又是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不值得等待的人。
我没办法忘记,三年前他把我孤零零地丢在山下,我更没办法忘记,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妮妮在凌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看见他和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在街上闲逛,看到妮妮时他一脸的惊愕,他怕自己被暴露在日光下,却在我面前永远装得像个英雄,哪怕我明知道他的行为跟奴才无异。
但是,那个夜晚,我却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他,我需要他温柔的话语,我需要他暖暖的体温,我需要他在我身上的震荡,似乎只有这一切,才能证明这三年的时光,这三年来苦苦的爱恋。
我是个很傻很傻一点儿原则也没有的女人,对吗?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戴西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你会说你知道,可事实上你并不知道。公司里很多老外都会说我知道,可是你们永远不会了解中国人的,你们的大脑天生不是用来拐弯的,可中国人的大脑,天生就不会直着走。戴西,她是个极端聪明的漂亮女人,你永远没办法明白她在想什么。
第一天到她的部门上班,她就请我吃饭。吃饭时,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你的部门。我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心里酸酸的,心里有千言万语,但对一个陌生人,我难以启齿。
她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然后对我说,你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我,你经常问她中国女人在想什么。我故作镇定地说,他关心的是安妮,不是我。
她说,你明白就好了,他并没有当真。
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自己明白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淡淡地笑了,说,算了吧,别想了,来我这儿工作也不错,少些烦心事,公司里的谣言,听了就算了。
戴西在一个深夜敲开了我的门,她披着白色裘皮披肩的时候看上去很羸弱,瘦瘦的身体被勾勒得楚楚可怜。
她对我谈起了你,她说安妮和你的关系已经很久很久了,但你一直没有把她带到公司来。她也谈起了她自己,她说她从德国留学回来以后就进了公司,在公司工作得很不容易,这样一家大公司,操作起来错综复杂。她说,她已经太累了。
我以为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原来不是朋友也可以深夜谈话的。
我和他的关系其实很紧张,我们的历史充满了错误,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尴尬,我们之间除了相互的身体,什么都不了解。而我却错以为,身体之间没有距离,心之间也就没有了。
我还没有长大,对吗?我还是个孩子。
夜里醒来,我就想起了他,我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伤口,证明自己的确还活着,我以为只有刀锋才足够锐利,才能提醒痛楚的知觉就是我的生命。然后,我会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我用手指掐自己的胳膊,掐自己的腿,掐每一寸留有他的印迹的地方,我要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温习,温习使我知道他离我并不遥远,至少我脑海还有他,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我其实这时候已经明白了,我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他,而是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他,那个最初吻我的他,那个在我臆想中构造的他,那种可以随着我的心情无限变换却永远无法捕捉的他,那个他,永远埋藏在我心底那个叫爱的角落里。我拼命地追逐我的幻想,却在现实中不停地失望,而越是失望,甚至绝望,都越发地刺激起我对理想不舍的爱恋来。
于是,我越来越爱他,我企图用不完满的现实来弥补无限扩张渐近完满的想象。
你回来了,听说你连自己的部门也没回就直接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你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正在看戴西的一份传真,听见你的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只好硬着头皮看着你蓝色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调过来了,不会回去了。
我看见你眼里的冷笑,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来,不过是让我亲口告诉你罢了。戴西从办公室里出来,冲你微笑,问你旅途是否愉快。你们面带笑容地交谈,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失去了你。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纸上的字迹。
办公室里电话、传真、复印机的声音此起彼浮,还夹着人们淡漠的说话声,我却觉得世界空洞了。
我知道,我只能偷偷地看你。
戴西的那份合同是无意中给我发现的,她以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身份代理我们公司的竞争性产品,为期两年。
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忘记锁抽屉了,而我,恰恰是遵守她的指示帮她锁抽屉,发现有东西卡着没办法锁上时发现了这张合同书。
直觉告诉我复印一张,我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拿着她的合同我的手脚都凉了。原来,流言飞语有时也是真的,原来,一个人温和亲切的笑靥下也可以有着膨胀的私欲,原来矫饰和虚伪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
自从到她的部门工作,我得说,开始时她对我一直不错,她的个性温和,话也不多,只是渐渐地我才明白过来,她的话不多,假话却是不少。她喜欢不停地将别人的话歪曲了传达,比如,她曾经对你说过,我对她说,和你完全没有可能。是的,我这么说过,可不是你理解的不屑与渺视。比如,她曾经对我说,你对她说,你不愿意想你和我的将来,因为路太过艰难。是的,我知道你也说过,但你还说了一句,你说你爱我,你问她如何才能说服我跟你一起走。可是那段时间,我们之间却没有过直接的交流。
她的身份不同,是销售部长,她对一切交易都会过目,所以,她就会把所有数额大的交易都拉到她自己的公司去做,留下来的不过是让我们公司保本的生意罢了。这原本是简单不过的道理,不过,证明起来却不容易。在你临走时,我把这份复印件交给了你,因为我信任你。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又喝醉了,你喷着满身酒气走到我面前,舞池里的欢歌笑语和音乐纷至沓来,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看见你在哭。
你拖着我的手把我拽到屋角里,这时我听清了你的声音,你说,最后问你一遍,你跟我走吗?
我很倔,是不是?我依然摇头,我抬起头来看着你,眼泪哗哗往下淌。你几乎是在吼着说,你说,我知道你也在乎,可为什么你要摇头?你的手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已经看见有人在朝我们看了,我慌乱地想推开你,可是你的力气却如此之大,我实在没办法能让你往后退。
你的身体就逼在我面前,你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我,我知道自己哭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我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你回去的当天就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你告诉我,那份合同已经给了公司的负责人,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然后你说,记住,我还在等着你回心转意,你说,来吧,我承诺不了太多,但是我对你的心不会改变。
我休了半个月的假,就在这半个月,我办妥了离婚手续,而且付给了他一笔青春损失费,那笔钱,是我所有的积蓄。我没有钱去看你了。
这段感情的终止是意料之中的,虽然也是意料之外的,因为太久太久的时间,我隐藏着一切的苦痛,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可是事实却告诉我,我原谅不了他,也原谅不了自己。那些年除了忍受还是忍受,我却以为爱情是生命中的唯一,也只会有一次。没有人告诉过我,爱过的人可以一换再换,诺言可以一变再变。
你不过走了一个月,世界对我却已经关闭了大门。
我收到了总经理的一份通知,通知我被调离原岗位,等待分配,我必须把自己的事情交给我的后任。
总经理微笑着说,你的工作很不错,真的,但你应该学会不越级汇报,你应该学会在生命中妥协。
戴西说,波已经到西班牙去了,他自己申请去的,波不过是个中层职员,调动频繁些对将来有好处的。但总经理就不一样了,他会在中国呆很多年。
戴西说,波帮不了什么忙的,他要是有权力的话,就不会离开中国了,他当时就不想走。
戴西说,其实他挺好的,我和他合作很不错,不过,外国人的费用太高了,总经理希望我接管业务,以后,采购和销售部就合并了。
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我已经不再想听下去了。她美丽的唇就像有毒的曼陀罗,她不停地在腐蚀我的信心,我实在无力支持下去了。
我刚刚从普的床上跳下来,他现在睡着了,翘着的棕色胡须在唇上微微颤抖。我就坐在他对面,写这些想说的话,你可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这儿的状况吗?这事有两个月了,我坚持守在这里,因为我相信只要我留在这里一天,你就可以找到我,万一我离开了,就会和你断了音讯。
你现在是不是会以为我是为了留在这里才会在普的公寓里过夜呢?其实,普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我写完了这封不会寄给你的信之后就真的要离开了,我的辞职报告已经批下来了。
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相信这事是戴西做的,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我怎么可以相信她是这样的人呢?
知道同事们私下里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我太傻,他们说戴西来就是为了挖公司墙角,直到把公司挖空了才会走,只有傻瓜才会跟她过不去。
他们说,这种事太正常了,你图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钱。他们都说,你没有办法的,就是这样的社会,你自己改改吧。可是,我没有错,我真的没有错啊,难道对的都要向错的改吗?
是啊。我只是太累了,连守在这里等你也变得如此渺茫。其实你知道吗?刚才普亲吻着我的小腿时,电话铃响了,我听出来是你的声音,我也听见他在电话中提到我的名字,只是,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他一边跟你说话,一边掀开被子抚摸我的后背,我爬起身来抱住他,亲吻他的耳畔,为的只是把你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些。甚至,他和你讲话的时候,我吻了他的胡子,为了让他闭嘴,让你多讲两句。
知道吗?他挂了电话,用力将我压在身下时我放肆地狂笑起来,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是开心的——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正常的,对吗?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的,没有人相信我可以为了你的眼神死去,他们只会相信我会为了你的钱追随在你左右。就像现在,没有人相信我是为了公司才把复印件交给了你,他们说公司利益是个空泛的概念,他们以为我想从中获得些什么好处,这才是正常的。
我又在轻轻地抚摸普,我要让他激动起来,我要让他狂吻我的身体,我要让他此时此刻,愿意为我死去——因为,只有偷情中的激情,才是正常的。
现在你看见我了吗?我站在高高的窗台上,楼下的树木那么那么小,月亮靠我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它的光彩柔和地洒在我身上,我的头发在银色的光泽中飘舞。
我会像天使一样飞到你身边的,流着纯洁的眼泪。
这个世界颠簸流离,我们的生命颠簸流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在流离中相约相见相爱相别。
你感觉到我的手了吗?我感觉到了你的大手,很温暖很温暖,在冬天的风中紧握住我的。
我在向你走去。
人山人海,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暗红色的光芒,流离。
刚刚进酒巴时,看见街口那个乞讨的妇人,穿着厚厚的棕色外套,扎了条围巾,上面的流苏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走过去的时候递给她一枚一元钱的硬币,她垂着眼睛说谢谢,声音很虚弱。
上次和简出去,简说,这些人都是骗子。她露出不屑的表情。我猜是这样的,她没有错,现在的乞丐大部分都是职业骗子,但现在的人都没什么不同的,都是职业骗子。
不知道简在不在,厅里挤满了同事,浮出一脸陌生的笑意和客套,我眼光先扫了一圈,没有她的影子。
她最近很不开心吧,刚刚被调离的时候,她躲在卫生间里哭了一个早上,然后请了三天的病假。那三天,我看见她房间一如往初的拉着窗帘,厚厚的窗帘把外面的空气都隔在了外面。一直没有亮起过灯光,但是保安说她从没有出过公司大门,那么她是一定在房间里的。
她还是太天真了些,我觉得。
是若的电话,手机在衣服口袋里拼命地嗡嗡做响,震得我的腰发麻,上面是若的名字。我又走出去,看见那个乞妇提着篮子无精打采地站在路口,灰灰的头发上缀了几道酒巴红色的招牌灯光。
若叫我到他的别墅去。他的女儿已经走了。我上车之前,又塞给那妇人一元钱。
我喜欢若调的酒,那酒尝起来淡淡的,但味道会很快钻到喉咙里,然后就在胸口疯狂地燃烧起来,这酒会让人浸在狂热高昂的情绪中的。若说,这酒就叫若。
他已经把酒调好了,坐在吧台上呷着酒听音乐。
我和若在德国就认识了,那时他在公司做生产经理,中国这家公司正在筹建。
我是先认识他女儿的,他的小女儿是我的学生,第一次踏进他家的大门,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在这样一家跨国公司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而我,刚刚到这个国家一个多月,前途还是一片茫然,我甚至连自己明天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每周两个晚上,我都坐在他家客厅里,钢琴美妙的音符从指尖流淌出来,他的小女儿已经十三岁了,除了撒娇斗气以外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特长,可是,她的命好,她有个富有的父亲为她安排一切,让她除了奶油冰淇淋的品质以外什么也无需关心。
这个女儿长得相当漂亮,就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的父亲显然对她赋予了过多的溺爱,而她的母亲却让她饱受了遭人漠视的苦恼,于是她古怪任性的脾气可以随时随地发作。
没到她家里几次,我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对现存婚姻关系的不满与空虚,而且,多年婚姻的日子已经让他厌倦了,但是他却像全世界的所有不知足的男人一样,只渴望新鲜,并不想彻底改变。
他常常在我教琴的时候过来和女儿搭讪,他的太太却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楼上写着什么,他说,他的太太是个专栏作家——我想,是坐家。教了他女儿三个月,除了第一天的介绍以外,我只见过他太太一次。她轻飘飘地穿过走道,坐在花园里看雨,我看见她很年轻,很瘦长,一脸的苍白,披肩的红发,黑色的眼睛很大,闪着种幽幽的灵气,但她像鬼,不像人——第一次看见简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她,简的眼睛和她很像,很聪敏,却很空洞的一双眼睛,我不喜欢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让人无法亲近。
那天雪下得很大,若看看外面的天色,说路不好走,你就住在客房吧。那天的雪的确很大,漫天漫地都被白色淹没了,已经十点了,天却如同黄昏般错落着粉灰的暗流,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若家住郊区,离最近的邻居开车也得二十分钟。
我坚持要离开,若或许也觉得我离开会比较方便,他答应开车送我到火车站。但是,事实上是,他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把我送回了和同学合租的小公寓。他下车时身上飘满了雪花,厚厚的红围巾也变成了如血的梅花图。
同学到斯图加特开会去了,我邀请他到楼上喝杯热咖啡暖暖身子,他答应了,我微笑着惶惶然,我在想,那咖啡炉到底是怎么用的。
那天晚上他就像个父亲,他亲手煮了咖啡倒给我,我们每人手捧着咖啡坐在沙发上,热气一点点渗到肌肤里面,冰冷得几近麻木的手指渐渐有了些暖意。他喝完咖啡就走了,临走时吻吻我的面颊,像和西洋人道别一样和我说再见,这是他第一次接近我,我觉得他的表现很像父亲,但我知道他和我都不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想不想一个人住?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的公寓挺不错,租金也不算贵。我说想的,只是怕自己现在没有能力承担。他说没关系的,半个小时以后在楼下等我吧。
那天的雪已经小了许多,只有树上还会因为风吹的缘故散落些干燥得如同粉末的雪下来,地面上也已经清扫得只剩了湿湿亮亮的石头。我站在路灯下等着他,我身上还穿着那件在家做的鲜红色长大衣,我来的时候特意做了它,下摆宽宽大大的像夏日里飞舞的蝴蝶翅膀,颜色鲜亮炙人,还配了双黑色的长筒靴,我要穿着这一套散步到艾菲尔铁塔,逛遍梦幻般的巴黎。
他的白色轿车静静地滑到了我面前,他的脸真的有些苍老了,借着路灯我才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发现,他眼角的纹路清晰得就像白纸上的折痕。
那套公寓不算大,两间房间两个厅,布置得干净整齐,阳台也有一个房间大,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就可以看见这城市最大的公园,一片空旷的暗绿色和白色。它处的位置交通很方便,而且绕过了通用的楼梯,和邻居隔了一条很长很宽的走道,相当安静。
若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若便拨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他微笑着说,行了,租了。
是我主动吻他的颊的,然后我将手绕进他的脖子,将身体紧紧贴近他,绕住他,想让他窒息,我知道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代价,我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若离婚,若也从不会提及他的婚姻,他像每个顾家的丈夫一样每天都回家过夜,家庭就像天色一样没有什么新鲜,除了风和日丽就是柔风细雨,偶尔的暴风雨雪,和哪个正常家庭都没有区别。
我在大大的阳台上种了太阳花,那种花很好生存,撒下种子就像野花一样遍地开花,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小小的花朵倔强地铺满泥土。我常和若坐在凉椅上喝咖啡,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些花,我告诉他说妈妈从小在我家院子里种满了这种花,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拔光了满院的太阳花,全部洒在了她坟前,第二年开春,她的坟四周就开出了让人欢喜的花。
若已经老了,他说他年轻时性格很火爆,但现在,我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都是温和。比如,他会在阳光灿烂的下午等着我,我们躺在湖边静静地说话,他有时会说叫我替他生个孩子,我说孩子价值不菲,他就再不言语了,只是浅淡的一笑。
我搬过去后不久就没再教他的女儿了,他说这样不好。我想也是这样,我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安逸了,我不想在冒着风雨在外边流离,在哪儿生存都是这样,我可以在文化的外围,但绝不会在金钱的外围。梅就是那段时间和我认识的,他已经到德国很多年了,已经读到了博士,正在找工作,在朋友家里,我认识了他。
初夏是若的生日,他说他要和家人一起出动吃饭,他那经年不见阳光的太太也决定出去转一转。我说了句玩得开心,便郁郁地把电话挂了,那天,我弟弟刚打电话来说爸爸病危,但是我没钱飞回去。一个人在公园里,我觉得非常非常的孤独,那一瞬间,我有些后悔。
我打电话给梅,梅很快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容显得有几分困倦,他说他在实验室里已经呆了十八个小时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湖边坐到了天明,他问我,会不会嫁给他。我说,我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工作比女人更重要。
梅很快就成了若的手下,若说,梅是个很出色的人,很能干。
一年后,若问我想不想回国,他说他和我一起回去。我跟梅告别时,梅又问我,想不想结婚,我说,不是现在,不是你。那一天,我留在他的公寓里过了一夜,我们整夜的做爱,我叫他吻我,拼命地吻,吻得我窒息,吻得我痛哭。若已经老了,他已经力不从心了,但我还是需要他。
我们回来了,我开始在他的公司任职。我们的关系还是那样,他的行动更为自由了,我也就更多地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了,但是越在他身边越是寂寞,但是越在他身边,我得到的越多。
若是个很小气的男人,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他已经无力了,他才会变得专制起来,他会因为我晚到一会儿生气,他说他很害怕很害怕会失去我,可是他知道他会失去我的。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假的,在他第一次看见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的眼睛一亮,我知道简的眼神像他的太太,年轻时,他就是迷上了那双迷茫的眼睛。他爱他的太太,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太太冷淡,对生活漠不关心,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冷淡,他甚至很难让他的太太开口说话,她总像鬼魂一样蜗居在屋子里,冷淡地借着阴阴的光线想啊,写啊。
那天,简也穿了件黑色的衣服,黑色,是他太太最爱的颜色,他每次为我挑选什么,都说黑色的,黑色高雅迷人。简离开时,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说,简是波的女人。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也知道,简和波之间微妙的关系。
若噢了一声,有些悻悻地说,她很漂亮。我说,是的,她很漂亮,不过,好像学历不高。波也是喜欢办公室里有漂亮的摆设的。
若回国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他的别墅里,对面别墅里的男人每天都会开着车子从大门口经过,有一天中午,他礼貌地敲开了门,说他叫杜,是某公司的,他家的一件衣服被风吹到我的阳台上了。
杜是一家有上万个员工的公司老总,才四十多岁,丧偶。我取笑他是个黄金王老五,他问我看到黄金捡不捡?杜后来成了我自己公司最大的供应商和客户,我们的合作很不错。
杜的身体很光滑,像婴儿一样光滑。他喜欢在白天拥有我,他说我的风骚不属于夜晚。和他的关系,我更多地界定为享受,享受一个正当年的魅力男人,他也是一样的吧,我想。我喜欢躺在他白色的大床上,喜欢他为我安排的一切——他是个精明的男人,他的付出和得到总是恰到好处,他从没有独占的心,若在时,他从不会出现。
在街角,我看见贾丝汀和若马路这面,简和波在另一端,他们站在一家饭店的门口激烈地争吵,不知道在吵些什么,没一会儿,简低下头倒退一步,然后抬起头盯住波,走了。她长长的风衣刮过波的腿,波拽住她,脸色变得很尴尬。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贾丝汀和若。
我尾随着贾丝汀和若,他们到了若的家。我在楼下等了三个小时,才看见若把贾丝汀送出来,若看见我站在楼下,脸色顿时变了,贾丝汀慌乱地夺路而逃,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而不像进去时披散着。
若紧张地看着我,可是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笑说我累了,进去坐坐吧。若说是贾丝汀的错,她打电话问他喜欢不喜欢她。若说贾丝汀想换个部门,不愿意一直和数字打交道。我累了,我重复了一遍,说叫她走吧。床上还乱七八糟的,我拎起枕头边贾丝汀的长发扔进了垃圾袋,温柔地吻他的耳朵,说你也累了,睡吧。
贾丝汀很快就被调到车间了,然后,她很快就被开除了,因为她无法胜任自己的新工作。临走时,我请她吃了顿饭,她那天喝了很多很多,喝到最后脸色苍白得怕人,我把她送回公寓,一直等到凌晨四点她终于不再呕吐终于安静地入睡才回去,把呕吐的秽物都清扫干净了,我把我的香水喷了一屋子。她应该知道,这儿的空间是我的,哪里都有我的气味。
简打电话给我,说到人事部查过需求表,因为贾丝汀离开了,我这儿有空缺。她说她想调到我的部门。我问她和波合作很困难吗?她笑笑,说,也不是,只是想这么做。
我翻看了简的简历,她原来在一家内资公司做计划,经验应该是有的。只是,凭直觉,我觉得她并不合适。公司的报纸上经常有她的文章,我知道她无法跟我合作。但是,波喜欢她,我不喜欢波。波的采购部门是我的一个障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若说我要兼并波的部门,若总是说波的来头不小,等他合同期满了送他回去就行了。现在,已经不久了。
贾丝汀走后竟然送了一份我和杜的代理合同给总公司,这件事杀得我措手不及。好在杜替我挡了回来,他给若提供了证明,证明经调查纯属贾丝汀捏造,才算把事情搪塞了过去。在这份合同我又留给了简,我知道她会怎么做,贾丝汀完全可以收买她,贾丝汀走的那天,简在大门口跟她谈了许久,这件事,所有的人都知道。
若喝着酒说,你小心点。我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将我搂在怀里,咬住我的上唇,恶狠狠地咬出道血痕来,然后说,我不知道杜和你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们在进行什么交易,但,请你别让我知道。他浑浊的眼睛放出凶狠的光芒来,他别过脸去,声音有些沧桑,他说,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呢。
我说,我知道。我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着她,我的舌尖探进他的口中,尝到一丝美妙的辣味,酒香顿时浸入了我的血管。他的眼睛迷离了,他的瞳孔中只剩下了我。
无聊地换台,广告,枯燥的电视剧,废话连天的采访,现在的人活着真没趣味,每天除了这些消耗生命的浪费以外,找不到一点儿新鲜。
今天是周末,刘会回来的。满桌的菜都已经摆好了,孤独的女主人等待着百事缠身的男主人,这就像电视剧里最通俗的情节一样,然后抱怨,然后撒娇,然后安静地渡过一个夜晚。不是男主人睡不着,就是女主人失眠,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对生活充满了厌倦,却不知如何改变——简单,人活着是为了嘴,嘴存在是为了活着,绕来绕去就是这么回事,活着为了什么的问题就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限循环,不知所终。
刘会带来一些新消息,关于戴西或者是其他人的吧,反正公司虽然那么大,能掀起风浪的不过几个。我贾丝汀算不算的上一个?电视里正好演到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正在苦思冥想地勾搭一个有钱的老头,我关掉了电视。
电话只响了几声,若就接了,他说他现在就有空,叫我过去。
若很喜欢这座城市,每个周末只要没事做,他都会到环山酒店来住,我们俩个就坐在山顶上的玻璃屋子里喝咖啡,一直喝到夜深人静,沿着山林小道走下来,闻着松针清清的味道。我会在山腰的溪水旁站定,从他的胡子吻起,一直吻遍他的全身。
那时候,全世界都是安静的,除了他的气息。
刘是戴西的表弟,但他们的关系连自己也说不太清楚,远得几乎都快要断了线,血缘更是完全就没有。刘大学毕业的时候,戴西自己的公司刚刚组建,他找到戴西说想留在这座城市,戴西说来我的公司吧。于是,刘成了她的雇员。
而我则是她公司的出纳。我和刘就在她的公司里相识而且同居了。
怎么说我和刘的关系呢?刘是个不错的大孩子,他总是昏昏噩噩地过着日子,他需要太多的关心,他会为了别人给他的一点情义,恨不能肝脑涂地相报,在戴西的公司想要混好,刘就是一条桥梁。
后来,戴西和杜认识之后业务量大为扩展,渗透到若的公司的也就更为可观了,这时候她的几笔业务都被不知情的波挡了回去,损失惨重。戴西将我和刘分别招进了公司,希望我们能够帮助她。但结果并不尽如她意,她的业务总是自己亲自经手,她对别人都不太放心,我们并不能帮她什么忙,除了掩饰以外。刘和我都不太明白她和若、杜三家公司之间的奥妙,但至少我们知道这一切都不可告人。
若是个寂寞的老人,刚进公司不久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曾经很精明很能干,这些都是他说的,他硕士毕业之后就在这家公司工作,一直到现在,从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混到了经理会议团的一员,想来不能说他毫无工作能力。
可是,他现在已经真的是老了,他似乎强烈地需要一个能激发他柔情激情的女人,而戴西就是这个女人,她让他感觉到他做为一个男人,还在被需要,而且,被眷恋,他的生命大部分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作为一个男人的存在价值。
戴西到美国休假,他连接着两个周末都泡在这个酒店里,而我,就是在那段时间介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他的秘书口中打听到他的行踪,我就在山顶的玻璃屋里制造了巧遇的机会,我坐在临窗的位置等着他的到来,他就像一条已经落入网里的鱼儿一样如我所愿地向我游来。
我和戴西并不一样,戴西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的所有行为都只有一个指向——金钱,而我除了把青春风风光光地挥霍了以外,却对金钱漠然得全无概念,只有具体到身上的衣服手上的钻石出门的车身上,我才能感觉到金钱的存在。我没有太长久的愿望,除了现在的享受以外,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想到将来。
那次偶然的相遇,若对我还是很陌生,他用西方人特有的礼貌来应付我,我们的语言无法沟通时就耐心地写写画画,这样十足的耐心,让我感觉不到他是个手握大权的男人,而更像个幼儿园老师。
我的腿碰到了他的膝盖,他没有移开,我也没有,然后渐渐地我感觉到他的手扶上了我的膝盖,伸进了我的裙子,他写下了他的房号,然后就结帐离开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阳光轻柔地梳理着豪华的红色地毯纤维,若穿着蓝色的棉布衬衫坐在窗台上,胸口长长的棕色胸毛钻出了领口,吞吐着他虚弱的欲望与渴望。
我们把冰箱里的所有饮料都搬到窗台上,我就靠在他身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我将可乐洒在他身上,然后,一点点地吮吸到自己的嘴里,他苍白的手开始颤抖,毛绒绒的手钻进了我的发间。
他是个疯子,做爱的时候。他胖胖的身体上全是灰色的斑点,他用力地想感觉到翻天覆地的疯狂,我在他的手心中翻动,他咬住我的乳头,我痛得尖叫起来,他喘息着达到了高xdx潮。
然后,我们就在光灿灿的白色床单上,他的手插在我的发间,我们用呼吸来交流,我们的距离只有心脏和心脏那么远,只有性器官和性器官那么近。
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他,正如我爱上了自己的所有欲望。
我们私底下幽会,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知道如果要保住他,就一定要如他的愿望,保守一切秘密。
若是虚弱的,他强烈地焦虑,因为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就算是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年多,他还是对这个国家陌生得如同第一天来到一样。
他不知道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生命心里都在想什么,他常常惊讶地发现当人们对他说我会考虑时,就意味着一种拒绝。他发现他的任何行为踪迹都在人的监视之下,他的任何没经过考虑的行为,都是别人慎重分析的迹象,就此演绎出千万种变化。在这里,他没有隐私。
他就像被关在一扇门外统领着门里的人,所有的中国人都达成了默识,他们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无论是种危害,还是种善意。他们都在闭着眼睛生活。中方领导进行制度改革,大幅度地砍掉了中方员工的工资,在中方领导的干预下,若亲眼看见几个带头抗议的员工自动辞职,其他在联名信上的员工从此没有了声息,他们的笑容一如往初,他们不动声色地忘记了所有曾经发生的事情。工会主席漠然地听完了报告,说就这么办吧。若自己都不明白,他说,这件事解决得真顺利。他说,这件事发生以后,他花了好几天准备解决方案,他害怕发生罢工,他的生产线停不起。他在会议上说,他追求的是利益的平衡,但是,解决却是以显然失衡的状态来平衡的,所有的中方领导却满面春风,一点惊讶也没有,他们对他说,永远不要退让。
若已经六十岁了,可是他在我眼里,却像个孩子一样值得怜爱,他竟然不明白如此简单的现实——利益已经被简单地分割成一块块的个人利益了。我就此知道了,他根本不了解戴西。戴西送走我的时候,对我说,你根本不了解若。我不知道我们谁对谁错。
戴西在贵阳出差的时候,我也在北京出差。那是个周末,满天的灰尘粒子就在透明的窗户外,我的鼻子被干燥的空调烤出了血,我打电话对若说,来看看我,我就要死了,我爱你。
若没有来,他说,戴西会提前回来。我把电话挂了,我的心里冷得要结冰,不会有泪水流下来。
我打电话对爸爸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一定要得到他。爸爸说随缘吧。我觉得额头发热,就挂了电话,我在酒店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这三天,我不分日夜的睡觉,脑子里一片黑洞洞的模糊,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一直听见戴西的笑声,她的笑很轻很温柔。
回来的飞机上我遇见了安妮,她正翘着嘴和一个外国人吻成一团,那个人不是波,她见到我时诧异地一撇眉毛,但她没想起来我是谁。
看见她的油润的唇印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我浑身又开始炙热,我的脑子里全是若灰斑遍布的身体。我湿淋淋的身体被抬上了高空,然后下坠。
若在咖啡座里等我,一个月没见,他还是老样子,黑色的西装,蓝色的衬衫,微笑随时随地浮上两腮。他的脸色很滑润,眼睛闪着幽暗的光。
他问我好吗?我已经离开公司一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这个问题,我没好气地说,活着。他摇摇脑袋,如常的微笑。
戴西一定很好。
是的,她很好。
我们的对话是不是可以没有她?
你为什么要害她?
我没有。我说的是事实。
不是,你在害她,因为你嫉妒。
我望着若微笑的脸,恨不能一拳打上去,但是我没有,我的身体里面开始猛烈地震荡,但是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手已经虚弱得抓不住杯子了。我想要是杯子裂在我的手中,我会有些除了虚弱以外的其它感觉的。
旁观者A
爸爸说,社会和人一样,是趋利避害的。我以前不明白,可工作后,这世界就在我眼前渐渐打开了。爸爸告诉我说,人活着,近视才好,只长耳朵,不长嘴。我也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爸爸说,人不能活得太傻了。戴西的部门很不稳定,三天两头的换人,这是众所周知的,究竟为了什么,大家都从来不去探究。简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很多事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我从来都不说。莫明其妙的外流和汇入都不是我的事情。我只关心自己的女儿,生活对我来说很简单,挣份钱家用,然后安安静静过日子。理想、正义都是绝对空泛的概念,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丈夫已经去世了,我必须小心地活着,养活自己和女儿。
我的生活就在遇见孟的时候改变。孟和我一样,在戴西的手下小心翼翼地活着,他祥和的笑脸总显得那么的不经意,仿佛一切挫折都是无所谓的。
我们常常加班到很晚,然后他就送我一段路,这段路从几百米开始延伸,从门口延伸到车站,然后延伸到上车,延伸到下车,延伸我家门口,一直延伸到我的卧室。
孟对我真的很好,我的一声叹息,一声咳嗽对他来说就如同轰鸣,他总是紧张地观察我的脸色以确定我安然无恙。
他对我的女儿说,让我做你爸爸吧。可是女儿太小了,她还听不懂这个,她只会憨憨地笑,哭,她不懂得她的爸爸已经死了。
孟常说戴西是个贱货,他不甘心长期就默默无闻地为她的利益操劳,可刚开始时他却想不出办法来。他只能从公司带走些小东西来表示自己的不屑和贪婪。人都是贪婪的,遇见合适的机会贪婪就扩大,机会不好时就缩退。孟的运气没有他期盼的那么好,他只能忍。
但日子还不算太难过吧,孟拉来的业务在公司里也算业绩不菲的了,至少养活他自己,再滋润一下戴西毫无问题。而且,这样的日子并不长。只是半年以后,他把公司的图纸带了出去,自己借钱办了个厂,经营起了冒用品——专有技术很难认定,在这儿,没有人在乎什么知识产权。
孟常说,这是个为自己劳动的社会,这个人为自己劳动的公司。但是他表面上他还是很兢兢业业的,戴西在的时候他的积极性很高。
他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记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有他的日子,我的生活不再那么空洞,我的笑容也渐渐明亮了,因为他在乎我的笑容,他说,我笑起来特别甜美,他说,只有快乐才能做个好妈妈,好情人。
可是,这样的日子被简打乱了。简刚一来,就积极地协助波开始和戴西做对,孟敏锐地感觉到形势不对,果断地将业务中断了。他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孟支使供应商请简吃饭,却被简拒绝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个敌人应该留给戴西自己,因为只有借助于戴西的力量,他的工厂才可以运营下去,虽然戴西本人无需知道自己对孟的重要性。
他们的事情我并不是非常关心,我只需要每天做好自己的事,然后回家照顾女儿,和孟在一起,我们三人享受有完整家庭的快乐。
孟是个农村出身的孩子,他常对我谈起农村穷苦的生活,他说从小他就受到众人的鄙视,一切都归就于他的出身和空空的口袋。所以,他要拼命地挣钱,他要让所有的人都尊敬他,至少因为他的钱尊敬他。
孟和戴西的关系几乎和国共两党的关系一样复杂。戴西站在明处,虽然她早就对孟有所怀疑,并且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可是孟总是很冠冕堂皇地应付了过去。况且,戴西的业务有一半要依靠孟,戴西是个聪明人,可业务能力并没有孟那么强。戴西不得不忍受了这一切,虽然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孟说,他的产品有自己的品牌,自己的市场,和公司产品的销售相辅相成,他过滤了的业务全部留给戴西,然后戴西再过滤掉大半,戴西是双面经营,她同时还操纵着公司的需求,不通过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公司的供应商,所以,虽然他拿到了相当多的销售,可赚到的却只是戴西的一半不到。
这些话讲给我听我都有些迷迷登登,不太明白。但孟因此恨戴西是肯定的,戴西也恨他,这也很明显。他说戴西发现销售部门的油水越来越少了,就生了把他弄走的念头。
但是他们表面上关系却很好,他们笑的样子亲密无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横溢着笑容的同时刀光剑影,不卷入旋涡却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你们都必须血痕累累地微笑。
旁观者B
回公寓的时候电话铃在响,等我一开门就停了。收拾好房间就得做饭,今天我的女友要过来。
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应该是劳燕分飞的,但恐怕是因为太过寂寞的缘故,我们还是相依相守,只是把自己所有的收入交给铁道部罢了。
我把她的简历交给了人事部,人事部那几张可憎的笑脸说,再看吧,商务专业有些麻烦,戴西的部门你觉得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踟躇地说,看着办吧。我只能尽这些力,我没有主意,走着看吧。不知所措已经不是我这个年龄该感觉到的了,我要感觉的是争取争取没完没了的争取。
几次到大门口去看,她都没有到,门口的保安笑着问,等女朋友?我也笑着点头。他们黑黑的脸上写着疲倦,卷得皱巴巴的衣服透露出主人的失意来——我这么想。
看见他们时我都会觉得社会分配是不公平的,不过,没办法,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戴西穿着黑色大衣走了出来,卷卷的头发荡出片红光来,她的头发重新染过了——这个女人凭借着什么参加社会分配呢?她掏出钥匙开开车门,冲我微微一抬下巴,钻进了车子。
戴西刚走不久,我又看见了简,她也穿着黑色大衣,一头黑黑的长发垂在脸上,脸上白得就像打印纸——听说她最近混得很不太好。奇怪的是,她竟然坐上了普的车,车开过我面前时,她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她的嘴唇也白得怕人,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过了半小时,小浓才到,她的头发像刷子一样束在脑后,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冰凉冰凉,看见我一头扎进我怀里,大叫着说太冷了,叫我替她洗洗脚。旁边的保安哄笑成了一团,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腼腆地羞红了脸。
锅已经烧得热腾腾的了,小浓不停地抱怨着工作环境的恶劣,说人事斗争令她反胃。我一直听着没说话,不时地插上一句劝劝她。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适应能力强些,还是社会要求男人承受的多些,长大得快些。小浓可以扎进我的怀里寻找安全感,我却不能像她一样流着眼泪说自己太累太累了。
拉窗帘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简,她从普的车上下来,惨白的脸还是一脸的漠然,她只是抱了抱肩,把衣服拉紧了,一头钻进了楼道。小浓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什么,拉紧了窗帘,关上了灯。对面简的房间亮起了灯。我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
小浓的脸已经没有那么冷了,但空调的热风还是让她的脸保持着红润。
小浓缩在我身边说,她父母打算帮我们买套房子结婚,她想来我身边,和我一起美满地生活。我说好啊,心里却陡然有些厌烦。房子,房子,我们已经工作了,却还得求助于节衣缩食的父母。
小浓没有觉察我突如其来的不快,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的构想之中了: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孩子,我们每天洗衣做饭带小孩子,我们的生活就如此平淡地延续,我们就这样把生命传播到了未来。
公司的单身公寓暂时住住吧,我们的未来不一定就在这座城市,一间房间已经足够了,公司什么都已经配齐了,除了老婆。听了我的话,小浓嘻嘻笑了起来,在她的笑容中,我看见了自己艰苦奋斗的未来。
旁观者C
鸡汤,蘑菇,甘蓝,还有玫瑰花茶。
我的蓝色桌布上滴了一滴醋,等会儿吃完饭就得洗掉。
然后,我要洗个澡,睡上一觉。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下楼时碰见了普,他贼溜溜的眼睛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在我身上转了个遍,他旁边的小老外都觉得他很不礼貌,微笑着拽了拽他,问他是不是该走了。普这个老东西,也不照照镜子,我要找也找个年轻的老外,哪里能轮到他。
那个小老外是哪个部门的?我好像没有见过他。明天去打听打听,看看他是做什么的,会在这儿多长时间。他长得挺帅的,看样子人也很不错。
若今天叫我安排宾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问他是谁,他说是波。听起来很奇怪,波怎么才走没多久就要回来?而且,这事怎么会让若来安排?他到哪个部门协助工作?波倒是个搞笑的高手,他来了大家都会开心的,特别是简。
不过,简好像这两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他们私底下会不会约会。
我明天穿的旗袍准备好了没有?嗯,那条蓝色的不错,应该很合适上班穿,这群外国人会喜欢的,他们喜欢有东方传统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新鲜的东西。
若今天早上好像很不开心,我转接电话的时候听见是贾丝汀,这个骚女人不知道又想干什么。她浑身都是一股媚狐狸的味道。
戴西又要到德国渡假去了,今天已经跟大家都道了别了。我到楼下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和简道别,简的眼睛抬也没抬,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完了,一言未发地站起来走开——难怪她该走,公司一千多人,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戴西这种态度。
洗发精没有了,我得去买。明天穿得这么漂亮,得配上香喷喷的味道,到各部门去转一圈,顺便打听一下那个小老外的情况。
他应该还没有女朋友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