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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也许是最后一次旅程

    【疙瘩】:她低垂的眼里竟然满是惊慌。Tobekindtoyourself.Thatisthewayweexist——疙瘩的信

    疙瘩得意洋洋地将车门打开,看着已经在车里坐定的四月,嗯哼。他扬扬下巴,满心地欢喜与柔软。

    四月莫名其妙地侧过脸,看看他,也扬了扬眉毛,算是打招呼。她显然没有领悟到他快乐的真意,眼里带了一丝惊讶的困惑。

    她当然不会明白。疙瘩得意地想,发动了车子。她不会知道,自己为了能够将她带出去一起出差,争取那几张来回的飞机票,费了多少的口舌,一张破报告上面签了多少的垃圾签名,才算得到了这次机会。

    当然,他绝不会告诉她的,这件事,只能是个秘密。

    他快乐地吹口哨,问,你想听什么音乐?

    许茹芸。她说。

    什么玩意儿?中国的?我听不懂。他乐呵呵地瞅着她,心情出奇的好,竟然有了些对中国本地文化的耐心,换一个吧,中国人的也行,得唱英文歌。

    那么,随便吧,你喜欢什么听什么。她注视着道路前方,表情萎靡,好像有些意,不想跟他聊下去了。

    也是,才六点多钟,平时这时候,大家都还在睡觉呢。他随手放了盘CD,不想让她睡觉,就继续和她聊天,那么,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歌手?很好听?

    嗯,不知道。这个问题似乎使她为难,她茫然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听听,昨天发现这个歌手长得很像我的好朋友,尤其是那头黄头发。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关系很好。

    好朋友,大学同学,哦,明白了,你的同性恋朋友。他微微一笑,俏皮地笑,你应该听听男歌手的歌。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望着前方略微抬了抬眉毛,笑了。

    他看看她,也别过脸不再说话了。也许他的话的确有几分可笑,呵呵,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声跟着音乐唱歌,Notinggonnachangemyloveforyou。这首歌的调子轻快,容易上口,也是他为数极少能唱全的歌之一,虽然难免走调。平时他要唱歌,维罗总是尖声怪叫,笑得东倒西歪。但是,他又看了看四月,她竟然对他走调的歌毫无反应,只是注视着前方,一脸茫然,思维早就不知道走得多远了。

    前方的路面有一摊血迹。鲜亮夺目。他立刻住口,将车速放慢,巨大的车身慢慢逼近那摊惨烈的血迹,血色却越发地被太阳照得发白,淡了下来。

    他并没有提醒她注意。他也并不希望她注意到那摊残酷肮脏的血。但是,她已经注意到了。她突然坐直了身体,两眼盯着那摊血迹。

    车子从血迹旁边绕开,驶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前面有一条白色的狗。躺在路中间,身体已经被前面驶过的车辆压得扁平,身上的白毛掺杂了已经变得灰暗的血迹,身体仿佛是一张肮脏的毛皮,平展地铺在路面上。

    他将车缓缓地停在路边,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的车又已经从狗的身上轧过,飞驰而去。狗身轻轻地跳动,弹起,然后又安静地趴回了冰冷的路面上,再无声息,只有被扬起的灰尘又飘浮着落下,洒在它的身体上。

    四月一直盯着看这只已经死去的狗。疙瘩同样也在注视着这条狗。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坐在车里,谁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动。

    疙瘩惊讶而又痛心地注意到,四月几乎是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具已经不再有生命力的躯体被行过的车践踏,摧残,毫无生机地跳动。

    他的心底仿佛在燃烧一般怒火汹涌,热辣辣的东西一直在往喉咙口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小瞧了她的冷漠,这种冷漠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觉得她几乎是残酷,麻木而又残酷,就这样看着一切发生。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正常无比。而他,还曾觉得这是她身上的特点,她美丽的特别之处。

    他的手开始冰冷,身体也颤抖了起来。他的脸越涨越红,越发地觉得不能承受这种对尊严的藐视。他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重重地甩上车门,冲到路中间,立刻将狗的尸体抱了起来,回过头往路边走,心里仿佛有飓风在咆哮,把灰尘全堵在了他的喉咙口。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他已经不愿意去注意四月了,他怕这种注意会伤害自己。这种想法使他痛苦。他抬起眼睛,怀着最后的希望看看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四月的目光略微有些柔软了,她仰着脸望着他,然后突兀地掩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他也转过脸,将狗抱到路旁,用杂草将它的身体稍加覆盖,便赶紧上了车重新发动。他们此行要去搭飞机,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路上。他甚至想,回来的时候,路过时,还要看看它,或者,帮它挖个坟埋了。它的身体也需要尊重。他这么想。

    已经出城了,而四月却一直一言不发,她没有提起那只狗,也没有提起他将狗抱到路边这件事。她对此似乎完全没有留心。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他真切地记得她刚才掩上眼睛的那个动作,触动,抑或是悲伤?他并不明白。只是觉得,她仿佛受到了震动。

    他实在太渴望了解她的漠然下掩藏着什么,她有什么样的看法,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的冷静与淡漠。同时,他的愤怒也没有完全消退。

    他愤怒于她的漠不关心。他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心要冷到何种程度才能对这样残酷的蔑视无动于衷。她缘何能做到这样的无动于衷。

    怎么?他的眼角发现她的双手再一次掩住了脸,不由退缩了愤怒,将关切放在眼里,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冷静地放下手来,转过脸看他,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也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旅程?

    他几乎是给她吓坏了,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他从来都不是喜欢想着死亡的人,他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和家人都会万寿无疆。死亡太过遥远太过悲伤,疙瘩不喜欢这样。任何悲伤的事情,不到眼前,他是绝不会愿意去面对的。谈这些为时过早。她还那么年轻,比他年轻,脸上光洁白嫩,连颗斑点也没有。她比他更不应该想到死亡,哪怕是刚刚目睹了生命的丧失,也不该这样。

    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头脑已经百转千,将刚才的不快完全忘却,眼里只有她冷淡的眼睛,和她刚刚说出的骇人听闻的问话。可是,这几秒钟过了,他便立时清醒了起来,转眼去看面前的路,试图掩饰自己的震惊与苦痛。疯子,你为什么这么说?

    迟早都是要死的,作好准备,不做好准备,都是这样。她几乎是急促地说完了这句话,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死后的践踏又算什么?死前也一样被践踏。

    什么意思?他有些不解,或者说,他明白了,但是,他并不想明白。他仍然注视着前方,耳朵敏感地竖了起来,迫切地想捕捉到她的每一个词。他以前没有想过,原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像生冷的砖头,砸得他的脑袋嗡嗡地响,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

    我是说,有时我不在乎对肉体的践踏,虽然这很残忍。因为活着时也在被更加残酷地践踏,被生活本身践踏,被自己感受到的粗暴和残酷践踏。她一字一顿地说,目光里含了些刻意轻松的笑意,话却毫无遮拦地暴露着她的沉重,相比之下,我觉得,死后对身体的践踏,并不算什么。

    你对生活很不满意?他侧了侧脸,但并没有看她。车子正要拐弯,然后,前面不远就是一个收费站,他将车速放慢,几乎是在滑行,慢慢地往前驶去。心仿佛在下沉,有些疼痛。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实在是非常不喜欢。他喜欢阳光。维罗就是这样,像阳光一样温暖,永远开心而热闹的维罗,一个人可以有十个人的热闹。

    而四月却总使他感觉寒冷。

    没什么。她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不自觉地挺直身子,两只手习惯性地又开始互相交缠撕扯,没什么,很好,一切都好。

    听着。他此时摇下车窗,将钱递给收费员,用蹩脚的中文催促那个手脚慢吞吞的男人,好啦,好啦,快点吧。然后又转过脸来盯着她,如果你觉得受到践踏,惟一要做的事情是反抗。OK?

    她几乎要笑出声的模样,极为滑稽地瞅了他一眼,OK。我知道了。她故意拖长了语调,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拜托。他将车窗摇回去,迅速地滑出了收费站,驶上了高速公路,你不会懂得比我多,我有生活经验,比你年长,可以给你忠告,如果你愿意的话。亲爱的朋友。他重重地强调着最后几个字,扫了她一眼。

    她的脸依然极为平静,刚才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散,眉眼间还有些细细的波纹在荡漾。

    他忍不住又瞅了她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颇为怪罪地问,怎么?没话可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她的手不断交缠,仿佛极为紧张不安,但是神情却冷静,而且冷酷。

    她的脸上,大部分时候挂着这种他完全不能明白的神色。

    哦,不要这样,和别人交流没有坏处。他叹了口气,不再想看她这种怪异的反应。他收起了抱怨的表情,严正了脸色,继续说,生活可以丰富多彩,你或许把自己关得时间太长了。

    哦,谢谢。她笑笑,还是一脸的无话可说,将目光移到车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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