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不是后来的变故,也许叔叔还会有一个女孩,这女孩也许会缓解他与大宝紧张的关系。可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女孩始终没有来临。后来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使沉睡很多年的小镇苏醒过来。小镇上的每一天,都像是节一般,免费观看喜剧和悲剧。剧中凡是倒霉的角色,大家就都推举与他们关系疏离的外乡人来担任。在这些戏剧中,最吸引人们的自然是那些带有猥亵意味的隐私性质的情节。叔叔是个极好的人选,在运动开始不久,他便被推上了舞台。在批判摘帽右派的幌子下,对两年前那件奇异的往事进行了追究。叔叔被隔离在学校茶炉旁边堆煤的小屋里,接受审查和批判,不许家人探望。学校和镇上的造反派一起组成调查组,重新审理这个案件。他们寻找当时住在学校附近的人们谈话,寻找叔叔的家人谈话,一定要他们回想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在人们的回想里显得越越不寻常。他们还不远万里,跑去找那个事发一年后嫁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学生外调。无奈那女学生拒不见面,经再三请求见了面后又拒不回答问题。无奈她丈夫是兵团里正掌权的干部,就不便逼得过紧。女学生已做了母亲,身上又怀了一个,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孕斑,憔悴不堪,见了家乡来的人便流泪不止,使他们不免也鼻酸起来。两年前的事故就像一个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悻悻然又怅怅然地回到小镇,在各方面收罗来的零星材料的基础上,开动了想像力,竟完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说:这其实是一件阴谋,策划者是叔叔和他的妻子。他们陷害那女学生是为达到将她赶出家乡的目的。因为叔叔原先就与这学生有一段瓜葛,凡是在校的老师同学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段瓜葛继续到他结婚以后,还若即若离,藕断丝连。叔叔的妻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晚上,叔叔说他要去学校一趟,她其实是知道他别有用心,却只装作不知道,也不多问。等他走后有半晌工夫,她来到那学生家中,说找学生借个东西,明日一早就要用。学生的母亲,让她兄弟去找她回家。叔叔的妻子就说:要找到她,累她上我家来一趟,我家有吃奶孩子,不等在这里了。说罢转身走了。女学生的兄弟原以为妹妹是在要好的姊妹家玩耍,可找了几家却都说没有见着,这一来就有些疑惑,因在平时他妹妹确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家里人也关上门揍过她几回。这样,他就回到家中,把情形一说,她父亲便和他再一次出门找了。当他们几乎找遍了镇上的大沟小坎,终于找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最最不忍卒睹的一幕。不料叔叔的妻子先声夺人,使得形势大变。以此来看,叔叔是个大恶不赦的摧残女学生的流氓右派,而叔叔的妻子则是一个包庇者和帮凶,必须共同批判。那次批判会是小镇盛大的节日,学校的操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些人是从邻近的乡镇赶来。人们在操场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开幕不断推迟,到了一点推两点,到了两点推三点,人们耐心而焦躁地等待着,这一刻终于来到了。那是叔叔和妻子在分别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他们分别时是盛暑,现在已是严冬。他们两人从左右两侧被推上学校昔日的领操台。他们被人按低了脑袋,互相只看得见膝盖以下的部分,叔叔没穿袜子只穿了单鞋的双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当他们有时被揪了头发抬起脑袋回答问题时,却又避开去看对方。他们感到羞愧难当,他们不曾想到做人还会有这一课,他们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刻,会场非常安静,能听见鸟在天空清脆的啁啾。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丑闻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有些苍白,寒气渐渐袭人。高音喇叭在人们空旷的头顶上回荡,人们耐心地聆听着,长久地踮起脚尖或伸长脖子望那对男女。他俩成了人海中的两只漂浮的虫蚁,被捉在这一座土台上示众。这一幕场景来源于叔叔的传闻。有了解叔叔过去的人,眼见叔叔成了明星之后,出于感慨或是羡嫉,就将这一幕景象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在叔叔背后叽叽哝哝,窃窃私语。在传播的程中难免走样,会有一些加油加酱,会增添一些有助于流传的刺激性成分,就像文艺作品的商品化倾向。而由于这一场面的丑陋、残酷与痛心,从未有人胆敢去问叔叔,当面向他核实。人们所认识的叔叔魁伟而尊严,拥有崇高的痛苦,无法与这委琐羞辱的伤害联系起来,在他跟前,有一丝联想都是不应该的。而我固执地选用了这一个以讹传讹的流言,为的是这提供给叔叔后来的离婚一个最有说服力且最深刻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要将这小镇从他历史上一笔勾销,而妻子是这历史的一个旁证,他必须消灭这旁证。这小镇将他一生的尊严都亵渎了。有了这小镇,他再也无法像人那样做人了。这一段做狗做猫做虫蚁的历史,将他整个人的历史都破坏殆尽,为他的一生敲了丧钟,他绝不允许它的存在。
所以,在那一刻里,当高压电流从空中湍湍而过,当鸟的啁啾清脆婉转,叔叔便丧失了神志。他茫然地只来得及一下:这是在做什么哪!便成了一根没有意志没有思想的木头。他站在那里,听着人海低沉的呼啸,肩背上挨着老拳,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他觉得腿弯处遭到突兀而有力的一击,他扑通一声,矽L在了地上。这时候,他却被唤醒了,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是他妻子在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在往下滴血,殷红的血在灰色的沙土上很快地积起了一摊。妻子以惊人的力量挣脱了两个男人长大的臂膀,爬到了他跟前。叔叔抬起眼睛看着妻子,他的眼睛这时候分外明亮,他又微笑了一下。他想:我们这会儿聚首啦!在孤苦的囚禁中,叔叔无数遍地憧憬过和妻子聚首的情景,他想起妻子对他的般般好处,想到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妙。然而,在这一刻里,他只想着赶紧和妻子分开。他觉着,这样的夫妻相会太令人难堪,无法忍受。他拧过脸不去看她,脸上却挂着那个无名的微笑。他很感激那两条大汉,他们一左一右立即从他眼前拉开了妻子,他这才轻松下来。妻子的哭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女人是比叔叔更能引起人残酷的欲望的,她立即挨了揍。她是那样暴跳如雷,骂不绝口,拼力挣扎,人群中掀起波涛般的骚动,唏嘘一片。一幕戏剧到了最最激动人心的处,太阳也就下山了。
妻子对叔叔的忠诚,在这一事件中,证明是不容怀疑的。本来造反派是要争取她的同盟,可她毫不考虑便大骂出口。将她押上历史舞台,实是出于不得已,造反派们这样想。她将叔叔视作自己的生命。在对叔叔的爱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她的羞耻感,全都迟钝了,只有这爱是灵敏的、活泼的、力量无穷的。这是她与叔叔不相同的地方,叔叔视光荣如自己的生命。
这场悲天撼地的戏剧结束在日暮时分,半个月以后,叔叔便被放回了家。在那最最激动人心的演出之后,所有的场景都变得平淡无奇。叔叔这一个角色算是告一段落。而整个小镇在那惊世骇俗的场面之后,也平静下来,过了一段无风无浪的日子。
经历了这些之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会获得什么变化呢?人们认为叔叔和妻子的感情增进了,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所以,当叔叔日后要求离婚的时候,招了白眼。叔叔成了背信弃义的典范,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忘本。故事如果这样发展,难免落入俗套,成了一个道德训诫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想应当留给别人去讲,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叔叔的痛苦方面,或者快乐方面的经验。因我以为人性最崇高的境界是欢乐的境界,快乐是比欢乐低一个级别。快乐还含有人感官方面的愉悦,但已经相当接近欢乐的最高境界了。欢乐是人的灵魂所能获得的最高愉悦,灵魂在最终获得愉悦的路途中,要经历些什么呢?历代的哲人相继歌颂欢乐,于是作为欢乐对立面的痛苦便也成为世世代代永远不衰的主题。痛苦由于是与欢乐对峙,因而也是一个崇高的境界。我却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错过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末代子孙.是否有资格和可能接触痛苦与欢乐这样崇高的题材。人类的文明已创造出上万种互相践踏和自我践踏的刑罚;在伟大的历史记载中,个人的命运只是短暂的瞬间,草芥不如。我们的痛苦是那么卑微,那么毫无价值,简直称不上是痛苦,我们的快乐则只是苟且偷欢,眼烟云,简直也箅不上是快乐。我们是委琐而卑贱的人们,我们自相残杀,将白刃与红刃见于鸡毛蒜皮的琐屑摩擦之中,我们有无脸面写痛苦和快乐的故事?所以,也许我关于叔叔的故事,从根本立意上就是不存在的。我苦心经营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是为了什么?故事其实全都起源于那一天的一个突然的认识,一个人造成了我心如刀绞的经历,我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从此,我常常在想“快乐”这一个力所难及的事情。然后,我就向叔叔借来一个故事。从现实出发,我只选用“快乐”这一个稍稍低级的题目,使我不致彻底失败。这是我第二次在叙述故事的起源,以后还将有第三次的叙述。
从我叙述的初衷出发,在经历了那一场患难后,叔叔觉得这婚姻和爱情不堪忍受。他觉得婚姻非但没有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分担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剧了这屈辱和不幸,并且使这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壳,永久地保存下来,没有遗忘的可能了。可是这只是叔叔灵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却有许多有求于婚姻的地方,比如安全感,比如温饱,比如性欲。而且,为了使自己忽略灵魂的抵触,叔叔有意无意地夸大、强调、扩张他肉身的需要,使这需要成为第一位的,与生存联系起。这是一个灵魂的休息的时期,叔叔变成了一个主义者,他变得贪得无厌。他学会了喝劣质的白酒,用报纸边缘卷粗劣的烟丝吸,到了夜里就力大无穷,花样百出,使得妻子彻夜无法安眠。他甚至学会了本地男人特有的传统本领,就是打老婆。开始,他是在自己屋子里打,关了门,不许老婆哭叫出声。后来,愈演愈烈,他们开始打到院子里来了。再后来,就打上了街。当人们看见叔叔手里握着一根拨火棍,满街撵着嗷嗷哭的女人,就好像撵着一头不肯回窝的母猪。这时候,人们便从心底里认同了叔叔,把叔叔看做是小镇上正式的居民。他们用他们那种亲呢而不无猥亵的语言议论和嘲笑叔叔,原先一个城市文化人在他们心目中那种又敬畏又排斥的地位,如今荡然无存。叔叔还学会了骂仗,这往往用于和他岳母之间。当他岳母刻毒地骂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的时候,他便更为刻毒地骂岳母是“克夫命”和“绝子命”。有时候,他喝了酒,就骂骂咧咧的,她们母女三代都是他养活着,几乎将他的血榨干了;他说他的婚姻简直就是一个陷阱,或者是一个圈套,他是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还说他女人将他当做囚徒,为了她们的生计而使他失去自由。叔叔渐渐有些胡作非为,飞扬跋扈。他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分外紧张,大人孩子噤若寒蝉。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较清醒的时候,这时候,他就捶打自己的脑袋和胸膛,骂自己不是人,没有本事和社会抗衡,与命运斗争,只能来欺侮女人,他是个窝囊废、孬种;他不再说这家庭榨他的血汗,反骂自己害了这家庭,使她们蒙受了羞耻和苦难。女人忍不住去劝他,他倒又变了脸,狰狞可怖,使得凶悍的女人见他都怕了三分。这是他在家里的表现,到了学校则又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随和,谦虚,很好说话;如有人当面说了令他难堪的话,他也装作听不见或听不懂;他还很会附和别人的意见.人们无论说什么,他总是“对,对,对”的。在后来的每一次运动的浪潮中,比如“清理阶级队伍”,比如“一打三反”,比如“揪出‘五一六’”,他的问题总要被旧话重提,再来一番批斗,可是这已远远不能刺激小镇的居民了,甚至对叔叔也没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了。他走过糟蹋他的大字报前时心里很平静,还有心情去欣赏上面的漫画。叔叔已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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