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何民伟彻底不来了。郁晓秋没去找他。从小到大,郁晓秋始终在受挫中生活,别人或许以为她能忍,其实不止是。她经得起,是因为她自尊。简直很难想象,在这样粗暴的对待中,还能存有多少自尊。可郁晓秋就有。这也是她的强悍处,这强悍同是被粗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因这粗暴里面,是有着充沛旺盛的元气。郁晓秋不去找何民伟,结果是,何民伟来找郁晓秋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来找我?这话说得无理,可也看出他的心虚。郁晓秋并不作答,只是看他,就像晓得这个人是要保不住了,就要把他的边边角角全看进去,存起来。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人瘦了。本是褐色的瞳仁,颜色越加浅,几乎是透明的。何民伟都要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像了。他丧气地低下头,嗫嚅了一阵,辨不清他的词和句,但意思总归是,双方了解还不够成熟,这段时间的疏离就是证明,所以,还是分手的好。郁晓秋反问了一句:你说我们了解不够吗?何民伟又嗫嚅了一阵。之后,郁晓秋又作了几次反诘:你说我们不够成熟?你说我们性格不协调?何民伟则以一阵嗫嚅来回答。郁晓秋也哭了,说了些“你没有良心”、“你要后悔的”之类的话。但是,令何民伟意外,而又感激的是,郁晓秋并没有说“我都和你那样了”的话。她没有用这个来要挟何民伟,而这是在此类男女谈判中的一道杀手锏。这一场谈判,比他俩原先准备的都要平静和简单。因为双方都明白,之间的关系,大势已去,无力挽回,只不过需要一个仪式罢了。
何民伟和郁晓秋交割完毕,以下的事情就顺当了。不用说,新房做在亭子间里。何民华派了自己的丈夫和手下几名徒弟——她已经带徒弟了,派了来粉刷,打蜡,装壁灯,顶灯,窗帘盒,将个九平方装饰成个小宫殿。何民伟只管和柯柯逛家具店和电器店。何民伟早工作几年,但工资不高,所以没什么积蓄,柯柯也没有。这并不是问题,因是双方父母撮成的婚姻,两家大人都情愿掏钱,连何民华都出了一笔可观的钱款。他们的婚事办得很是富裕,酒席定在新亚酒楼,总共十桌,又拟定旅行结婚的计划。凡是这个年头有的,他们都有。可是,何民伟渐渐有些烦,他没想到结婚的事务那么琐细。他不像柯柯,是女孩,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很看重,许多要求其实都出自,期望受到珍惜。而且,他是有过恋爱经历的,又相当冗长,心理上有些疲了。当然,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但在何民伟来说,时间上却是排序着。他是想快些结束这些准备,好进入另一种状态,婚姻里面去。同时,办婚事的过程中,他还发现柯柯的母亲也不是个省事的,亦开始令他生厌,是另一路的生厌。临到结婚,她似乎突然不舍得把柯柯给何民伟了,要求层出不穷,几乎像在为难何民伟。要拍婚纱照,放成二十四英寸大,挂在新房。于是新房里涂料粉刷的壁就显得寒碜了,要贴墙纸。酒席忽却多出一桌,加上去,是十一桌,单数又不吉利,再加一桌,凑十二桌。人数且不够,就要搜罗亲朋好友,最后是从苏州请来一家故旧,于是便要安排食宿。何民伟被烦不过,不免会想到郁晓秋,想要是他和她,她母亲是决不会有这么多花样的。柯柯的母亲在提要求时,总是从旁提醒,何民伟是集体所有制的单位,而柯柯则是全民企业,比方说,“不要让柯柯的朋友同学觉着,柯柯嫁给生产组的人是委屈”,等等。使得何民伟不能不多加小心,有时竟是在曲意奉承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捱到喜期,何民伟在疲惫的心情下,走入婚姻。
其时,郁晓秋的生活被另一桩事占据着,就是她姐姐的生产。她姐姐怀孕的事本来都没有告诉娘家人,可临近产期,不免慌了。郁晓秋的姐夫前一年考了北京的大学读研究生,两人就暂居两地。说好分娩时回来,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分娩呢?虽有公婆在身边,总不好意思事事麻烦。到这时,就还是要找至亲的人。母亲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不以为生产是什么难事,但想到这是头生,还是派郁晓秋去,陪她姐姐睡觉。她们从小不亲近,此时亦是不亲。从小作下的习惯,在哥哥姐姐跟前,郁晓秋的活泼劲立刻就收起,再加上这段日子的挫折,不觉变得沉闷了。人家以为姐妹俩睡一张床,有多少心里话要说,岂不知她们背靠背的,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郁晓秋一是受拘束,二也是不想麻烦姐姐的公婆。她每晚吃过饭,洗过手脚,才往姐姐家去。姐姐已经睡下,在浴间里留下几件要洗的衣服,她顺手就将老人换下的衣服一并洗了,晾在楼梯口上方横架的竹竿上。姐姐婆家的浴间挺大,四周贴有洁白光亮的瓷砖,郁晓秋将自己洗净的手绢,贴在瓷砖上。于是,素白的壁上就有了一小帧颜色鲜艳的小画。一早起来,也是不吃早饭不用厕所,回到自己家中进行。此时,姐姐还熟睡着,窗帘拉得很严实,房间里暗暗的,打蜡地板发着幽光。郁晓秋蹑着手脚,像只猫似地悄无声息。这个房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她只能从它的边上滑过去。当她轻手轻脚溜似地下楼去时,有时会碰上姐姐的婆婆,正从浴间出来。一个宁波老太,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齐在耳后,紧俏的脸型,皮肤还很白皙。她目光严厉地对着郁晓秋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径直回了房间。也有一两次,她并没有进门,而是看着郁晓秋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想:这姐妹俩多么不像。这家公婆对自己的媳妇,多少是碍了儿子的面子,有些供奉着的,平日里相处很谨慎。这媳妇进门多年,与他们却好似路人,与她自己娘家也极少往来,也是形同路人,性情竟淡漠至此。有时候,听小两口掩门在房里说笑,他们都会疑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吗?他们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因她与他们到底没有过龃龉。他们是连面都见不上几回的。她总是在自己房里,将门关上。自儿子上北京读书,老人甚感寂寞。现在,来了一个郁晓秋,虽然早出晚来,听不见一点声气,他们甚至都没看清过她的长相。可是,一夜之间,晾在楼梯口竹竿上的衣衫,还有她在浴间里随手归置好的物件,瓷砖壁上的花手绢,总带来一股清新活跃的气氛。他们内心里开始希望她能在这家中多留些时间。有一次,早上,她婆婆遇着郁晓秋,点了头之后没有放她过去,而是说:吃了早饭再走吧!不料她惊了一跳,一边摇头一边绕过去下楼梯,差点跌下去。她看见这女孩子的一双形状特别的眼睛,眼睛里的神气照亮了肤色暗淡的脸。像她这样古板又挑剔的老太,通常都是喜欢白净细致的女人,所以觉着郁晓秋是不如她姐姐好看,可也觉着她姐姐好看是好看,却像个玉琢的,不如妹妹活泼。
郁晓秋的姐姐很准时地在预产期里,开始阵痛,送去医院,又过了两日,才进产房。此时,姐夫也已从北京的大学请假回来。郁晓秋从姐姐进医院那日起,就住回自己的家,每天下午负责送些汤水去探望。一日清早,姐姐产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男婴。生产过程算是顺利,只是依医生说法,“胎盘早剥”,产后一直流血,到了下午竟发生休克。诊断为“羊水栓塞”,立时下来病危通知。到晚上,人却又苏醒,流血也止住些。病家都不太懂医术,从没听过“羊水栓塞”这个病名,但只见医生紧张,眼面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总不相信会过不去。平稳了两日,再又不好,人事不省的样子,这才真正急起来。姐夫当场给医生跪下,求他们救命,亦无人理他。各科医生在病房走进走出,各种药水器械挂上去,又忙了两日。姐夫一步不离,吃睡都在边上,短短几日,人已憔悴得不成样。这天中午,郁晓秋去,见姐姐像是好些了,半睁着眼睛,护士问她,这是谁?她说出两个字:妹妹。郁晓秋从不曾听她称过自己“妹妹”,听了自然是辛酸。有限的几次姐妹相处涌现眼前:她到医院探望生肝炎的姐姐,两人面对面嚼吃肉脯;哥哥打重她,姐姐发出的一声厉叫;还有那些背对背睡一张床的夜晚。姐姐其实非常寂寞,郁晓秋甚至认为姐姐生活得还不如自己,虽然自己恋爱惨遭失败。她想起小时候,姐姐去认她父亲的情景,父母兀自激烈地争辩,她被忘在一旁,踩着甬道边沿的花砖,两手张开,双脚走成一条线。这天夜里,姐姐去世了,姐夫哭也哭不动了,一头栽倒,接下来就是抢救他了。混乱中过去一周时间,那新生的男婴在婴儿房里,没人想起他来,全是由护士喂养着。这时,到了该出院的时候,大人的事却还没消停,结果是由郁晓秋领回家去的。
母亲在提篮桥监狱,对了哥哥那一场大恸,似乎不止是替过去哭,也为后来哭过了。姐姐的事,她并没流多少眼泪。郁晓秋带回的那婴儿,她并不去抱,也不走近,只是看着。有几次,郁晓秋喂过他吃的,转身放下他在床上,发现母亲正从背后看着婴儿,此时则把眼光移开。她的眼光很奇怪,带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这个叽叽哇哇的小东西究竟从哪里来。过了一周,郁晓秋将婴儿送去他祖父母家,姐夫已经走了,临走都没想起看一眼儿子。他心里恐怕是恨他的,恨有了他才没了他妈妈。郁晓秋把婴儿交给他祖父母,交代了吃睡的习惯,放下提来的一大包尿布、奶瓶,走了。回到家,母亲见她空了手,劈头问出一句:人呢?郁晓秋方才想起送走前并没有告诉过母亲,她以为母亲是不关心这件事的。不过,母亲问过一句亦不再提。下一日,郁晓秋又去姐夫家,将余下的婴儿乳品,衣裤鞋袜送去。当她接近婴儿时,婴儿竟像遇到熟人似地,朝她怀里一顶。郁晓秋心头一热,看着怀里的肉团,眉眼已可见出几道线,分明也是个人,有知觉的,不由搂了搂。自后,她每日吃过晚饭就跑去抱那婴儿,也与老人们替换替换手。他们都已年过六十,不是带孩子的年纪,可是又坚决不用保姆,是不想让外人分享他们的骨肉之亲。于是,郁晓秋便成了惟一和重要的援手。她每次去,坐也不坐,立时将积下的一盆尿布洗净晾好。倘是雨天,再将半干的尿布熨干,叠齐。再又哄婴儿一时,让他入睡。厂礼拜的一日,她一早就来,路上买了当日的菜,趁婴儿上午一小伏觉,拣菜洗菜淘米。冲好的奶粉温在热水里,那边人一醒,未哭出声,xx头已将嘴堵上。老人借此可歇上一日,还有郁晓秋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中,有了一个壮年人的走动,方才不显得孤寡惨淡。有的礼拜日,是前一晚郁晓秋就把婴儿带回家,与她同睡一夜。她母亲依然不沾手,只是看。看的神情很专注,那婴儿就怕她,只要郁晓秋,方一离开,就哭。婴儿的哭声很嘹亮,吹哨子一般,郁晓秋就哄。说好话不行,还要唱,家中亦变得喧哗。就这样,郁晓秋和这个婴儿,也是她的外甥,在两个忧伤的家庭来往着,传送一些儿热闹。
因不是喂母乳,婴儿特别容易得病,前几个月尚好些,有胎里带出的抵抗力,几个月后就几乎平均每两周必发一次烧。两个老人真是照应不过来,有时郁晓秋上着班,电话打进工场间,把她叫走。有一日,孩子的祖母与她商量,能不能请长假带这孩子,工资由他们给付,口气有些像在洽谈保姆。郁晓秋自然回绝了,说自己会经常来。孩子的祖母立即说了一句:你不要多心,我们是将你当自己的女儿。郁晓秋很少听这样表达感情的话,不由对这个表面厉害的宁波老太心软。后来,她又对郁晓秋说过此类的话,是这样说:我们倒没把你姐姐当作自己女儿过。说出口又惶恐起来,觉着不妥。郁晓秋只觉着老人可怜,渐渐也多少有些生情。他们是待郁晓秋好的老人,不是那种至亲的随意的好,但惟其不是随意的,才是小心与温和,没有一丁点伤害。有一回,婴儿是在郁晓秋家过夜时骤起高烧,郁晓秋抱他去地段医院。急诊医生看了郁晓秋,怔一下,不由多看几眼,然后问:你认得我吗?郁晓秋也一怔,却是不认得。那人笑了说:我却认得你。一边低头给婴儿听诊,不外乎是伤风感冒,开了针剂和药粉,一边笑。郁晓秋颇觉尴尬,真想不出面前这瘦长身材的医生在什么时候与她认识过。待要离开,那人才说,你小时常到我家来,和我妹妹玩,又说出他妹妹的名字。这才想起是隔壁公寓弄堂内,那小女朋友的哥哥。当时她并没怎么注意过他,因他特别的安静与腼腆,现在却有些饶舌,不大想让她走似的,沥沥淅淅地告诉她,他和妹妹的近况。他们都已结婚,妹妹和妹夫都在读研究生,虽是带薪,但只是一点生活费,还要靠父母,不过,读出来以后会找到好工作,因读的是法律专业,在美国,最富的人是两种,一种律师,一种医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笑说,那边的医生不是他这样的可以比,他的月薪和一名操作工没两样,不过,也够了,因他妻子从事特殊工种,就有某种津贴,总之,就这样吧,也没什么!说不出他是抱怨还是满意,或者两样都有。也许是值夜的寂寞,他翻来覆去地说着。看来,他还记得郁晓秋,但是可能已不记得对她的少年之爱,否则,不会这样絮叨,不怕人嫌烦。郁晓秋几次要打断他,好带婴儿去打针。他好像也看出她的心思,说陪她去。到了打针处,还要继续说,却让婴儿挨了针的哭喊搅扰了,只得停下。郁晓秋趁机携了婴儿,逃跑似地走了。她抱着婴儿,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心里格外的宁静。她就像一个站在了岸边的人,看见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婴儿卷在羊毛毯里,像花瓣里的花蕊,也安静下来。她在婴儿柔软的头顶上亲了一下,嗅到一股芬芳,不知来自何处,令她感到惊异。
这期间,郁晓秋的姐夫回来过一次,是暑假。婴儿一百天光景,也就是说,距离姐姐亡故已有三个来月。他对孩子依然没有兴趣,他母亲抱到他跟前给他看,他敷衍地看一眼,就转过去了。婴儿的脸上,刻的都是亡妻时的凄楚景象。他在家只度了一半的时间,另一半时间往浙江实习去了。可能是在北方生活,也因为丧妻的打击,姐夫不再是几年前的俊朗青年,而是略变得枯瘦萎黄和粗糙,发顶有些稀薄,近视眼镜度数又加深,目光就变得模糊。他应父母的叮嘱,给郁晓秋带了一件礼物,一双塑料凉鞋,鞋带上有一个镀黄的金属饰扣,上海任何一家小铺上,都能买到比这雅致的凉鞋。尺码也不合适,小了一码半,也许是照了妻子的脚买的。可见出他对买礼物的不在行,还有不在心。父母在信中和他说了许多,郁晓秋的出力和辛劳,他曾在一封回信里,郑重地提出,倘若郁晓秋要这个孩子,可以给她。下封信就给他父母斥回去了。他们是重子嗣的人家,哪里作兴将自己孙子送出去的。但从此却多了一重疑心,他们真怕郁晓秋会把孩子带走。孩子很跟她,也可怜他没有娘,爹也不待见他,只有这个阿姨,他们又已老得带不动他了。有一次,郁晓秋带婴儿回去,临走,老人竟很可怜地问出一句:还回来吗?郁晓秋并没感到惊异,只是好笑他们真老了,老到有些糊涂。等姐夫寒假回来,儿子已经满地爬,而且满嘴咿咿呀呀。郁晓秋将地板擦干净,沙发靠枕拦住床脚和橱柜的脚,让他自由地爬行。他爬到郁晓秋跟前,喊了她一声:妈妈。郁晓秋当是小孩子乱发音,没在意。可他爬开一会儿,又爬回来,像只小狗样,仰了脸对她连吠几声:妈妈!她就喝斥他了。他则嘻开嘴,很皮厚地笑。玻璃窗透进的阳光里,小脸上一层绒毛,绒毛下是细极了的毛细血管,真是娇嫩啊!她不舍得对他凶,却真生气了,不理他。他祖母打圆场道:姨妈妈也是妈妈!她发现原是他祖母教他这么喊,更窘了。她姐夫一人坐在他父母房间通向的阳台上看书,对这里的一切全无知觉。寒假里夹一个春节,孩子的大伯一家也回来了,那里人多,郁晓秋便少去了。年节放假,闲在家里,嗑瓜子嗑得嘴都破了。尤其是下午,刚入春,昼就长了。吃过午饭再到吃晚饭,像有无尽的时间。母亲被老娘舅拉到朋友家打牌去了,郁晓秋有时就去看场电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邻里间,与她同龄的女伴都已嫁人生子,惟有她还是一个人。女伴们回娘家,有时会感叹,没想到郁晓秋反而落单,“那时候,你是最那个的了”——“那个”是什么?没说,心里都知道。总之不该是她,一个人。可也没什么,她的家人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母亲是单身,哥哥临到结婚,却逢牢狱之灾,姐姐倒是嫁了人,却早夭,这回轮到姐夫落单了。她从小就没有目睹过什么幸福,但并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长大。她同何民伟的一段,应当称得上幸福,有些情节回想起来都会一阵激动。虽然没结果,但她也是满足的,已经觉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她就像那种石缝里的草,挤挤挨挨,没什么养分,却能钻出头,长出茎,某一时刻,还能开出些紫或黄的小花。
年节过去,姐夫家人都走了,郁晓秋就又去了。老的小的看见她来,都十分兴奋。这让她很感动,一直鼻酸着。那孩子依然叫她妈妈,她只得随他,却不应声。现在,她下了班直接就来这里,接过孩子带着。正在学走路的孩子,一刻离不了人,抱不住,挣着下来要走,一走就一摔跤。郁晓秋想出个办法,用一条他父亲的旧围巾,围在他肋下,驾辕似地在后面拉着,跟了他在房间里窜进窜出。这孩子虽然没娘,也像是没爹,围簇的人倒并不少,养成明朗快活的性格。他高声阔气地叫喊着,为自己踉跄的步子助威。郁晓秋和他在厨房门口僵持着,他挺起肚子,定要往里进,正是热火烹油的时刻,郁晓秋就不让进,将他往边上扯。他力大无穷,发出种种怪声,正相持不下,忽听里边“哐啷”一声,他祖母盛菜的盘子落在地上,碎了。郁晓秋一把将孩子从地上挟起,进去关上煤气的火,又将碎碗片踢到灶台底下,等空出手来时再收拾。回头见祖母苍白了一张脸,晓得宁波老法人家多半迷信,忌讳正月里破东西,赶紧念了几句“碎碎平安”。不料祖母眼里忽然噙了泪,拉住郁晓秋的手,颤声说:我已经老了,带不到毛头大了。这时,郁晓秋看见的是一个衰老、软弱的老人,而不是那个精明严厉的宁波老太。她眼泪也要下来了,哽着声音说:阿娘你一定能看见毛头结婚的。她们俩手拉着手,她和她母亲都没这么亲热过,这会儿不觉窘,只觉辛酸。她挣出手,腋下还挟着孩子,单手拿一个干净碗放在锅边,将菜盛出来,眼泪直接滴进碗里了。那晚她带孩子回家里睡的,因第二日是礼拜。早上,大人孩子都要在被窝里懒一会儿。那孩子自然话多,也不知说什么,东一声,西一声,又叫郁晓秋“妈妈”,郁晓秋照例不理睬。睡那边的母亲忽然出声了,骂道:他叫你,你应一声怎么了?会得死!郁晓秋并不回嘴,腾地从被窝里坐起,穿衣服下床了。
两边老人的意思,都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了。无论是于姐夫那样的旧式家庭,还是郁晓秋母亲这样深谙世故人情,这样都是最圆满。可于当事人本身,却又最是难堪,这一关不知该如何突破。不想,事情竟也很简单。下一回,姐夫暑假回来,他父母便将这事与他谈了。他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可这一日,同郁晓秋一桌吃饭时,他给姨妹搛了一筷菜,是一块鱼。放下了,筷子又回来,专门为挑去面上的一根刺。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姐夫是个孝子,郁晓秋是他情有独钟的女人的妹妹,仅这两项便可接受。郁晓秋也敏感到老人与姐夫说了什么,还感觉到姐夫其实是一个体贴的男人。既然人人都默许了,郁晓秋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反对。过年,她已交虚龄二十八岁,并没有别的属意的人,对姐夫也不反感,只是陌生,她都没怎么看清过他的面貌。当他与姐姐结婚时,是个英俊的青年。如今,则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她也晓得姐夫对她谈不上什么兴趣,虽然她是姐姐的妹妹,可事实上,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这不要紧,因郁晓秋对姐夫也没有什么谈得上是爱的感情。郁晓秋和姐夫一起看了两场电影,在西餐馆吃了一顿饭,还一同去南京路买了姐夫回学校要用的东西。这些都是谈朋友必须的过场似的,然后才可进入婚事的议程。本应该寒假里结婚的,可临到时候,双方都有些怕似的,又拖了半年,还是暑假,这最不适宜结婚的溽热的天里,郁晓秋和姐夫结婚了。两家的意思,都是从简,所以只请了至亲好友,两桌酒席。已经和邻居家讲好,托他们照看孩子,可临到走时,这孩子却突然闹起来,就是丢不下,只得带着。结果也亏有了他,在人腿和桌腿间钻来钻去,又念歌谣给众人听,趁着人来疯说些胡话,本是童言无忌,不料竟讨了口彩。于是,制造了喜庆的空气。郁晓秋这边没什么亲戚,就是母亲、老娘舅,还有几个旧同侪。这一日,母亲显然很高兴,喝了几个满杯,破天荒地抱了外孙。刚抱起,孩子就挣着要下,顺势放下来说:抱不动了,像是一袋面粉。当郁晓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时,她说:我两个女儿都给你了,你就要做我一个儿子。姐夫是个知识人,母亲向对他敬而远之,第一次与他这么说话。他也给了面子,斟满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里顿时有了泪光,酒意带出了对前妻的回想。郁晓秋照例是要挨母亲骂,骂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渍,骂她这样的热天还留长发,堆在后颈脖捂痱子,还骂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终有一天要拉脱臼。其实她骂她是因为从此,她要离开自己,心头不舍。母亲不是伤感的人,总是要用凶悍来抵抗软弱。这场酒席就在百感交集中结束,各自回家。
到家,郁晓秋要替孩子洗澡,却被他祖母拦住,推她进房间,还拉上门。房间里很热,说过了,七八月份本不是个适合结婚的日子。窗开着,却放下竹帘,风还是有的,只是掀不动帘子,掀起一些,就打下来,“啪”地响一声。两人汗淋淋地坐着,因为刚忙定,也因为紧张。他们真像是一对父母之命、媒妁之合的男女,头一个洞房之夜,谈不及喜欢,就是窘。因坐着尴尬,郁晓秋便立起来整理房间。这间房间,还是姐姐在时的样子,橱里抽屉里,都放着姐姐的东西,架上是姐姐的书。姐夫说:你姐姐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他的口气是给郁晓秋一个奖赏,也是一个谈及她姐姐的由头。他告诉道:我比你姐姐大两岁,比你呢?郁晓秋做了道加法:七岁。你们相差五岁?他不相信地看看他的姨妹。我比我姐姐老相,郁晓秋承认说。姐夫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张开了,对住指尖,在面前搭成一座桥,他笑了一笑说:你姐姐说你很乖。郁晓秋不知是姐姐真说过这话,还是姐夫为夸奖她而编造的。她很想告诉姐夫,她和姐姐并不是亲密的,因她真有些受不起姐夫从姐姐身上转嫁给她的爱,但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头坐着。姐夫就好像她的另一个兄姐,到了跟前,活泼劲全收起了。你和你姐姐还是有一点像的,姐夫说。这看走眼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却也可见出姐夫在努力让自己接受郁晓秋。他只爱过一个人,就只得从那个人身上派生出其他的爱,倒是个情笃的人。这就是新婚晚上,他们两人的情话,都是关于她姐姐。他们直坐到下半夜,才先后洗澡睡下。天凉快些了,风从竹帘后面进来,被筛得很细,从身上抚过去。两人很快睡着了,虽然什么都没做,可是心里却感愉悦,最令人难堪的一夜安然度过。
一个暑假过去了,他们有了几宿夫妻之爱,彼此间就稔熟一些。带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样。孩子总由她抱或搀,他在一旁,像那种长不大的,不愿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黄浦江游轮看夜景,下船时,楼上楼下几股人流汇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挤起来。船本来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时便动荡起来。一动荡,船上的人立不稳脚,更拥挤了。她姐夫这时从她手上抱过孩子,另一只手搀住她的手。郁晓秋贴在姐夫身边,嗅到他领口里散发出的汗味,感到了亲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情很惊讶,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了一起。假期结束,姐夫回学校时,郁晓秋既有些不舍,又感到轻松。姐夫不在家,她说话走路都要响动大。但世上的夫妇形形色色,什么样的没有?像他们这样的也有,也可白头偕老。这是姐夫学业的最后一年,还要有两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进度,减缓紧张。聚散之间,郁晓秋的东西渐渐充斥了橱柜。姐姐的东西归置到一边,有的就打成包收进箱子里。像这样的宁波籍的老户人家,多有着永远也翻不着的旧箱底。姐夫毕业后,分回上海,在一家医药公司的研究部门工作。郁晓秋还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厂,不过,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性纸杯。中午趁吃饭时间,她就回娘家,看看母亲。母亲已经退休,但有时候会应邀到电视曲艺节目里,说唱一段旧曲。虽然是常来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来,看什么都拉开了距离。她走进弄堂,想这是自己从小进出的弄堂吗?怎么变得窄小了。走上楼梯,楼梯也是逼窄的,而且光线暗。见了楼上做账的人,侧过身让她走过去,已经成了陌路。母亲见她,也当她是久远未来的,要讲一些旧人的现状给她听,里边就讲到何民伟。何民伟竟离婚,妻子去了美国,他所在的线圈厂效益又不好,他家为他,专将房子调换成街面的,让他辞职出来开餐馆,结果和安徽籍的女厨工结婚了。郁晓秋还有意从他的餐馆门前走过一遭,见是一家只一个门面的饭馆,玻璃门上用红漆写了菜码,经济实惠。郁晓秋忽想起他们中学下乡时,一起办伙食的情景,许多细节陡地跳至眼前,却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边。
这一年,郁晓秋怀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内心,有些怀疑自己不能生。与何民伟那么多次,没有出过事。和姐夫也有两年了,虽然聚散不定,可据人说,就是常分离的夫妻容易怀上。外人以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这个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这个安慰自己,没有也罢。连母亲有一回也说她是,只开花不结果。不想现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兴,他们是不怕儿孙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们不止是要有多少后辈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郁晓秋有喜,顿时紧张起来,竟要她去手术。他是被前妻的生产吓怕了。郁晓秋再三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医生不也说过,姐姐的意外是多少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脸,还是要求郁晓秋中止妊娠。郁晓秋觉着好笑,又觉着姐夫可怜,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种甜蜜。有几次见他真急了,就哄他说下一日就去医院,到下一日且说有事,一日一日拖下来,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郁晓秋忽然惊醒,暗中看见姐夫的脸俯在她上方,看着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满脸泪光。不要生!他说,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阵心疼,将他搂到胸前,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情!姐夫的脸埋在郁晓秋颈窝里,激烈地抽噎起来,挣出一句话:我只要有你。郁晓秋也哭了。两人拥着轻轻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劲压低了声音。各自的伤痛的往事都涌上来,直哭到肝肠寸断,渐渐地却又生出一些欣悦,因两人是这样亲密,本来并不抱期望的亲密。郁晓秋抚开他额上的乱发,他的前额很白净,他还是一个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线。她说:其实我和姐姐不一样。他说:是的,很不一样。她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我们互相间不太了解。她告诉他一些小时的事情,她从来没提过,以为姐夫一定没有兴趣听。可今夜里,姐夫就像一个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长,反是郁晓秋变成年长了。她说着她对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关于他对她姐姐的所有强烈的感情,都已经放纵地表达过了,现在轮到郁晓秋来说她的了。说实在,连郁晓秋自己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听着别人的事情。静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晰。
隔年的春天,郁晓秋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当听见护士报告说:是个妹妹,她骤然间难过起来。从小到大许多般难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这一刹那袭来。可是紧接着却是喜悦,觉着这个女婴分明是她一直等着的,现在终于等到了,实是太好太好。因工场间正逢转产与合并,郁晓秋趁机可有一个长产假。同事劝她辞职,反正有先生挣钱,她不答允,想工作还是要有的。出月子后,郁晓秋专门抽出一日去妇联信访办,咨询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享受独生子女津贴。津贴虽然不多,可总是每月一份,积起来亦能派上用场。丈夫在医药公司做,效益虽好,可到底一个人养一家人。每周一次的信访,访客挺多,分开几张桌子进行。她排在三四人后面,听人们叙述各自的苦衷。有是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过来,被丈夫无端怀疑有外遇,有的问与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问产假间工资福利待遇。约一小时后,排到她。她如实说丈夫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个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独生子女。接待她的是个年轻女孩,刚出校门不久的样子,不像有阅历的人那么耐心,前边的接待又费了口舌,像郁晓秋这样的情形大约也遇到无数次,不等她说完就断然说不行,然后充大地教训道:你蛮好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郁晓秋只得站起身让出位子,走出门去。虽然吃了钉子,她却很情愿,一点不对那女孩生反感,因为她说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就像是对她生活的夸奖。
郁晓秋走在妇联所在的林xx道上,梧桐树影罩着她。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肖蛇,今年便是三十二岁。刚生完孩子,是最对自己无心的时候。穿着宽大的旧衣服,头发永远是她的麻烦。因为自然鬈,剪短了更无法处理,只得留长,尽可能紧地编成辫子,又自觉不像个母亲,便盘在脑后,沉甸甸的一堆。碎发还是毛出来。她这种健康丰满的体形,到这个年龄,又经过妊娠,就变得壮硕。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农妇,在自然的、室外的体力劳作和粗鲁的爱中长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着“猫眼”、“工场间西施”的样子,那都是一种特别活跃的生命力跃出体外,形成鲜明的特质。而如今,这种特质又潜进体内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
2003年5月16日一稿上海
2003年7月10日二稿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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