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
"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象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着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罗、罗"的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象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作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的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象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窜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的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象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三好学生"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的明了起来了。文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他自己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象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俩象参禅似地,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子便觉得心时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象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叶儿上,"啪啪"的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艾怨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伺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秉德年已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象是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个什么。
那边象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就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象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象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泠。"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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