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与曙色一起撕裂苍穹,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让这个千万人聚居的超级都市昼夜颠倒,陷入了黑暗之中。
相思跳上台阶,手上的雨伞几乎被吹折,雨水顺着打湿的长发滴落。她摘下黑框眼镜,用衣袖擦了擦又戴上,有些迷糊地望向大堂的时钟。
指针指向早晨8点30。糟糕,由于这见鬼的天气,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相思皱了皱眉头,也顾不得擦去鞋跟上的泥泞,飞快地冲向电梯。
这是全市唯一一座被媒体戏称为“七星级”的写字楼,名字大气磅礴,且富于诗意:“紫诏帝都”。它坐落在华音大学东门外的皇后大道上。楼西可以俯瞰整个华音大学的美景,楼东正对着全市最奢侈的商业中心。
三角区域正好夹在繁华的商业与科技中心之间,得天独厚,寸土寸金,地价之昂贵,早已超过了东京银座,被戏称为黄金三角。紫诏帝都正是黄金三角中设施最为完备的一座,楼高五十五层,直耸云霄,颇有君临天下之势。
相思打工的弦月事务所就在顶层。
事务所9点开始营业,但她总是提前一小时到公司,风雨无阻。紫诏帝都离她的宿舍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要不是今天罕见的暴雨,她绝不会迟到。
电梯门徐徐打开,相思一路小跑穿过玻璃走廊。公司的大门很别致,以特殊的金属材质铸成一扇镜子,上面用各种语言刻着一行字:“彼岸之界”。金属泛起五彩的光晕,让人兴起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推开这扇门,一定会出现一个与现世不同的奇幻之境。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镜子不但没有带来彼岸之光,反而将相思原本纤秾得度的身材照成了一只粉色的葫芦。她早已见惯不惊,掏出纸巾,却顾不得擦脸上的雨水,只是擦了擦左手,将手掌轻轻放到镜面上。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员工,相思。身份已识别。”这声音是模拟少女天后Candy制造,甜美柔媚之极。
在如黄莺初啼一般的声音中,“彼岸之界”应声而开。
灯光自动亮起,昏暗的世界顿时变得明艳动人。
相思的公司占据了紫诏帝都整个顶层,层高8米,复式结构,有长达二十余米的弧形全景落地飘窗,还附带着号称空中花园的巨大露台,整亩精心修剪的玫瑰园花势鼎盛,绯红俪白。平时,阳光将这里照得透亮,完全不需要灯光。只在傍晚时分,几十座水晶吊灯才会同时亮起,映照得全套胡桃芯木的宫廷家具描金错彩,看上去就宛如一座欧式宫殿。
进门处是一座弧形的雕花前台,粉彩瓶中养着一束怒放的玫瑰,一架复古电话,这便是相思工作的地方。
她的工作实在很简单。
早上第一个到公司、拉开窗帘、坐在前台电话机旁、发呆、下班……大多数时间,她都在这里做她的大学功课,雕花抽屉里塞满了她的课本。倒不是偷懒,而是电话响起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迟钝如她,都不得不怀疑这间事务所是不是真的在营业。至少,这半年来,她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的客人走进来。
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此地的租金可以天价计算,半年没有case上门,估计账目亏损已经到七位数了。但老板一副成竹在胸,毫不在意的样子。相思偶尔也不得不突发奇想:或许,这里不是一间正经的公司,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洗钱?
但是,这样轻松的打工机会实在太难得,她也不敢随便乱问。
相思走到落地飘窗前,拉开沉重的天鹅绒窗帘,俯瞰整个华音大学的美景。华音大学的景色堪比4A级风景区,学校中心有一片极为广大的水域,此刻,在雷雨的洗礼下,湖面雾气蒸腾,水色浩渺。
相思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没做。那就是9点的时候,准时给老板端上一杯煮好的摩卡。她看了看表,已经是8:45了。她赶紧放下窗帘,穿过大厅,向厨房跑去。
突然,脚下一绊,相思重重摔倒在地。
一声男子的呻吟传来,相思顾不得痛,吓得坐了起来。
她脚下不远处,一个乱七八糟的袋子在地板上蠕动,极似某恐怖片的经典镜头,相思忍不住尖叫起来。噗的一声,袋子打开,一蓬乱草般的头发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相思一把操起了一只古董花瓶。
“别,是我……”那人一面摆手,一面将乱发撩到脑后。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相思面前,虽然长发散乱,睡意正浓,依旧掩不住过人的清秀。他皱眉看着相思,似乎抱怨她惊扰了自己的美梦。
相思认得,这是她在事务所唯一的同事,技术部的韩青主。
“你怎么在这里?”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韩青主揉了揉被她踢痛的脖子,打着哈欠:“昨晚十二点,D-war的新版上线公测,这里的网速奇快,所以就没有回公寓,玩了一个通宵,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相思呆呆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位同事是个超级游戏宅男,几年来,一直为D-war五迷三道。单机版、网络版、格斗版、策略版,甚至周边模型手办,没一件落下。为了D-war,韩青主不止一次偷偷留在公司通宵了。
只是,大清早这样诡异地躺在地板上,又被相思踢到还是第一次。
韩青主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把长发扎成马尾,一面收拾着睡袋:“你可不要告密哦。如果老板知道了,一定会再扣我的薪水,我就没办法买下月推出的骑士模型了。”
“当然不会。”相思脸微微一红,“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领到薪水了。”
她顿了顿:“其实……我只拿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
韩青主一点不奇怪,斜瞥了四周一眼:“这样的楼,一租一整层,半年没有生意,能发出薪水才是怪事呢。对了,你为什么不辞职啊?”
相思沉默了片刻:“因为第一个月的薪水,已经足够我花半年了。何况……”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她可以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复习功课,又能避开同学们奇怪的目光,报酬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呢,你为什么不走?”她看了韩青主一眼。
韩青主从电脑里抽出U盘,笑了笑:“辞了职,到哪里去找免费的顶级的电脑和网络设备?我的骑士都已经70级了呢!”
当……当……屋角那座巨大的古董时钟响起,已是上午九点整。
相思一惊:“我忘了煮咖啡!”爬起来向厨房跑去。
韩青主一面对着镜子扣衬衣的领扣,一面幸灾乐祸地笑:“你完了,老板可是从来不迟到的。”
Candy柔婉的女声响起:“客人到……”话音未落就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电脑故障的嘀嘀声。激烈的敲门声同时响起,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连那面“彼岸之界”都要被拍碎了。
韩青主怔了怔。
什么人这么粗鲁?要知道,这套智能迎客系统可是价值不菲。不过,只要有客上门,就不怕他不赔。这间事务所虽然从未开张,但光这架势,便足够拉风了,敢到紫诏帝都顶层来敲门的客人,岂能是泛泛之辈?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定要把所有损耗都加倍记在他的账上。
韩青主胡思乱想中,走到门口按下开启键。“彼岸之界”刚打开一线,就被暴力踢开。
只见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有人手里抓着木棍,有人手里举着拖把,有人手里提着酒瓶。
难道是打劫?
韩青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保安……”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了,紫诏帝都保安处处长就混在人群里,手上还拎着警棍,恶狠狠地看着他。
“这是干什么……”韩青主东张西望,悄悄观察退路。那群人呼啦一声,全涌进了大厅,将他团团围住。
“干什么?”为首的中年眼镜男指着自己的鼻子,“认识我是谁?”
韩青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天,终于想起来,他是这座大楼的经理,于是打个哈哈:“李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光临,我去给你泡杯茶……”
正要溜走,已被眼镜男一把揪住衣领:“少来这一套!你们已经有半年没交房租了!”
“还有水电!”他身后,拎酒瓶的胖子漠无表情地附和着。
“还有保洁费!”拿着拖把的中年妇女有气无力。
“安全管理费!”保安处长器宇轩昂,在空中挥舞着警棍。
更多的人西装革履,并不作声,只玩把着手中的武器,横眉冷对,一看便是讨债公司的专业人士。
眼镜男将一叠厚厚的账单往他怀中一摔:“连本带利,500多万!”
“冷静,冷静。”韩青主手忙脚乱地将账单捧在手中,向后退了几步,“我只是小职员,这种事要等我们老板……”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他已发现,自己一提到事务所的“老板”,在场所有人的怒火都加了倍。
眼镜男怒吼道:“还敢提那个骗子!我三个月前就开始催房租,每次都被借故推掉!害得我天天被董事会通报批评,如今马上就快要失业了!”
韩青主揉了揉被震痛的耳朵,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让你当初肯租的。”
眼镜男表情一僵,仿佛被谁狠狠捅了一刀,随即咬牙切齿,颇有想把韩青主拖过来狠揍一顿的架势,却又下不了手。说起这笔买卖,他倒真是问心有愧。在对方只给了第一个月租金,毫无抵押、毫无担保,甚至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情况下,他就糊里糊涂地把全市最贵的楼层租出去了。
怪只怪他那该死的直觉。
那人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那一直以来从未出错的直觉告诉他,久违的大生意上门了。
这层楼的定位其实颇为尴尬,它的租金是其他楼层的三倍,仅作为办公而言又有些华而不实。而以奢华为尚的贵族们却标榜传统与自然、远郊和海滩才是最爱,多半不会对这高达五十五层的写字楼感兴趣。因此,自从一年前温莎夫人的私人沙龙停办后,这里就一直空着。这样的黄金楼盘,每空一天的损失难以估算,眼镜男早被董事会骂昏了头。
于是,当那人旁若无人地走进大厅,往沙发上一坐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来人懒懒地扫视了四周一眼:“这就是你们最好的楼层了?”
眼镜男被来人的气场震慑,早已烂熟于心的七星级吹嘘台词,一句都想不起来,只顾着陪笑:“那……您觉得这里如何?”
那人斜瞥了一眼四周奢华的陈设,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也敢说豪华啊。”
“你说什么?”眼镜男差点跳起来,“这里的装潢,可花了几千万啊!有从意大利进口的全套宫廷家具、捷克的水晶吊灯、英王室御用的Aynsley瓷器,就连地毯——”他用力指了指脚下那张宫廷图案的土耳其地毯,“也是海雷凯的!”
紧接着,他以高八度的嗓音重复了一遍:“这可是海雷凯帝国工坊出产的啊!”
海雷凯是土耳其首都附近的一座小镇。一百六十年前,土耳其帝国工坊在此建立,为鼎盛时期的土耳其帝国提供王室专用的顶级地毯。一百多年过去了,土耳其帝国灰飞烟灭,但这座工坊却保存下来,成为世界上最奢华精美的地毯的生产地。这里出产的每一块地毯,都是奢华的代名词。
来人看也不看他:“次品。”
“怎么会!”眼镜男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他咬牙切齿,才强忍下想冲上去揍那人一顿的冲动。他一向的原则就是,可以侮辱他的人格,但绝不能侮辱他的品位!
来人淡淡道:“是从特价品拍卖会上拍来的二手货吧?”
眼镜男气焰顿时一滞,脸色由红转白:“你、你怎么知道……”
这块地毯用最精致的手法织出复杂的宫廷文饰,尺寸可铺满整个大厅,这是帝国工坊地毯中的极品。即便是富豪阶级,也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拥有。当年,眼镜男好不容易买通内线消息,才在二手拍卖会上,以一半的价格将它买了下来,铺在紫诏帝都顶层,成为这栋大楼的奢华象征之一。
眼镜男鼓起勇气辩解道:“可是,可是这种尺寸和工艺的海雷凯地毯通常会成为传世珍品,所以就算被使用过,也不会影响它的价值……”
来人叹息一声:“也许你并不知道,1982年伊斯坦布尔地区爆发了最严重的旱灾,羊群感染了严重疾病,因此,那五年前后出产的海雷凯的品质便大打折扣。看上去虽一样艳丽精美,但每到梅雨时节,就会散发出讨厌的气味。
“你这块地毯,便是那五年中的产物。也是它被特价出售的原因。”
眼镜男不由心虚起来。的确,顶级的海雷凯地毯会成为传世珍品,即便二手也不影响其价值,能够被半价出售只有一种原因——那便是品质上有问题。
眼镜男竟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该怎么办?”
“扔掉。”那人扶了扶额头:“我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如果我要搬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请你把这东西给扔出去。”
“这……”眼镜男瞪大了眼睛。这块地毯哪怕是次品,也耗资不菲,岂能因为这人的几句话,说扔就扔?
那人不再理他,目光落到墙上的一幅油画上。
眼镜男不免有些心虚,挣扎着抢白道:“这个不是特价品,是查理曼亲王的亲笔……我们花了二十万英镑-当时已有统一的货币,但各共同体的货币仍在流通。除了统一货币外,还有美元、欧元、人民币,作为三个共同体各自的本土货币流通。英镑则作为较为复古的币种被保留,仅限于英格兰地区内使用,却受到一些标榜传统、附庸风雅人士的亲睐。剧中人物处于亚太地区,若无特殊说明,其所说的币值则为人民币币值。
“从伦敦拍卖会……”
那人打断他:“那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赝品。”手指轻轻叩上画面左下角的玫瑰印章,“这是查理曼亲王的族徽,但很少有人知道,第九枚花瓣上应该有一丝白色划痕。这不是瑕疵,而是为了纪念数百年前的玫瑰战争。”
眼镜男仔细看了看绯红的玫瑰印章,果然没有找到那人提到的白色划痕。只是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了去求证的勇气。这笔生意吹掉事小,整个大楼的装潢都由他一手采办,如果被董事会知道了买来了这么多次品赝品,他就可以提前退休养老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那人却微微一笑:“就这里吧。”
眼镜男一惊:“你,你说什么?”
那人淡淡道:“我要租下来,一年。”起身走到全景飘窗前,望着华音大学那片恢弘的水域,若有所思。
一颗救命稻草,就这样递到了手边,眼镜男真是喜出望外。那之后发生的事,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已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点头哈腰地打印出合同,毕恭毕敬地奉上,那人看都不看就签了字。
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贵族气质吗?虽然国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留了贵族制度,但那传说中的阶层和大众相距甚远,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的贵族。眼前这个人真让他大开眼界。
——他后来才知道,那人拖起债来,也是同样的气定神闲,足以令他大开眼界。
半年来,他找过这个人几次,但每一次气势汹汹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第二天再被董事会骂个狗血淋头。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每次不过几分钟,便能让他糊里糊涂地被说服了。这一次,他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带上保安、保洁还有讨债公司,便是为自己壮胆。他已经嘱咐了大家,这次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一定提醒他,不拿到钱绝不撤退。
可是对方人呢?
想到这里,眼镜男忍不住扼紧了韩青主的脖子,怒吼起来:“你们老板在哪?不会是跑路了吧?”
韩青主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眼镜男咆哮:“如果跑路了,我就把你卖到曼谷去抵债!”
“曼谷?”韩青主皱眉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曼谷网速太菜,同城玩家又少,还是换个地方吧……北京,北京勉强还行……”
“少废话!”眼镜男大怒,用力摇晃着他,“人呢?叫你们老板出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拿到钱!”
韩青主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那只相思随手放下的古董花瓶一绊,失去平衡,连同眼镜男一起跌倒在地。挣扎中,韩青主一拳打在对方脸上,眼镜飞出。
失去了眼镜的眼镜男大声惨叫:“救命啊,我眼睛瞎了、眼睛瞎了!”
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木棍、酒瓶、拖把一起举到半空。
韩青主吓得连忙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突然,一声叹息从门口传来:“好大的雨,全城大堵塞呢。”
所有人都不禁住手,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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