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加佳、义洲这两口子终于搬了过来。
加佳是一个直肠子,韩琦本指望她能多照顾一下鸿薇,怀孕期间,身边多一个亲人,心里会踏实一些。谁知,她一搬过来就直陈利害:“我说姐姐,怀孕和哺育孩子要花好几年时间,期间还会损害自己的体形和肌肤,一个女人有几日青春?有多少精力?不是每一个女人都适合生养孩子的。你已经在珠江财大做了好几年讲师,眼看就快升副教授,却又怀孩子了,那边的事你真能放得下?昨天听义洲说,姐夫单位现在在搞组织改造,他财务部门主任的位子悬了,万一没扛住,下来了,你们有房子要养,却又没有抱孙心切的老人承诺为你们带孩子,往后……唉!你们这是何苦呢?21世纪最贵的是什么?孩子。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没有这些后顾之忧,但是你们才存了几个钱,准备好了吗?”
王鸿薇脸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半晌才说:“你刚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现在进了超市,我都不敢靠近婴儿用品柜台。婴儿用品越来越贵,一张木质婴儿床三千多,一张婴儿床垫半米长,也要卖一千多。我看着都心寒。半个月前,我们系里一个中年老师的儿媳妇生孩子,她那80后的儿子买回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婴儿吸鼻涕器、喂药器、尿片收集箱,这些东西她以前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该怎么用。她老抱怨以前没有这些东西,孩子不也带得好好的吗?整这些东西孩子就一定都用得上?后来一问才知道买这些小零碎就花了三千多块,过一阵子还得添婴儿车、婴儿床之类的。照这样下去,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钱呀?”
王加佳接着说:“目前你和姐夫烦心事是不少,但归根到底就两个事——养房子、养孩子,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钱字……”
这时候,陈义洲不耐烦了:“加佳,说来说去你就只会谈钱,你心里就只有算盘?搞得跟小市民似的!”
王加佳更来劲:“你说干什么不要钱?就睡觉不要钱,但没钱,你睡得着吗?过去我什么时候计较过钱,还不是最近,我们被房子整惨了,我才意识到做人就该务实一点!”缓了下气,她继续说:“虽说都是钱的问题,其实钱的问题更是姐夫的问题。姐夫今年都36了吧?过了35岁大限,年龄就是一个硬伤,如今企业裁人普遍都是这个标准。不进则退啊!”
加佳一语击中要害。一旁的韩琦一直没有做声,这话更是把他堵得无话可说。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了没有钱是多么叫人难堪。可笑的是自己在公司主管财务部门这么多年,竟没捞到多少外快。若是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韩琦苦笑一声,转而又想,加佳的话不假,过了35岁大限,年龄就是一个硬伤,不进则退。眼下退是没路了,财务总监的位子就空在那里,可是他该怎么进呢?
二
次日一大早,阿华就把车开到了韩琦住的那个小区。
听到喇叭声,韩琦立刻换鞋准备下楼,刚走两步,就被陈义洲叫住了:“我抽屉里有几包大中华,你拿去给阿华。那是总裁的司机,切不可怠慢。”
包里塞了两包烟,韩琦匆匆来到楼下。陈义洲到底是做人事的,反应确实很快,烟是给阿华准备的,跟总裁的司机搞好关系有好处没坏处。上车后,韩琦就要去开包,想当即把烟给阿华,转念一想,这样太唐突了,明显是有意讨好他,得找个恰当的借口,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
当天路上车不是特别多,两个人把林全从他的临时住所接出来,赶到公司办公大厦,才八点出头。原本安排董事会例行会议九点召开,不想临时一个重要客户登门拜访,会议只得往后推迟一个小时。林全要赶过去应酬,韩琦就先回办公室整理材料。还没坐稳,董秘黄馨慧走进来:“韩主任好忙啊!”
见黄馨慧进来,韩琦屁股像装了弹簧似的,几乎腾空而起,赶忙应道:“不忙,不忙。黄秘才是难得一见的大忙人!”
公司里的人都叫黄馨慧为黄秘,此人总是紧跟着董事长,只因蔡董事长平时深居简出,黄秘自然难得一见。精工实业即将上市,上市公司的董秘通常是独当一面的实权人物,多数时候,连总裁林全都会被她压一头。像黄馨慧这种董事长身边的人,接触的人来头大,见的世面多,对下面的部门主管摆摆架子,那是很正常的。或许她并非有意要对你不屑一顾,只是她的心思都花在了领导身上,要为领导挡驾,要替领导应付这样那样的场面,几乎无精力顾及其他。
不过黄馨慧对韩琦却是有印象的,毕竟领导的决策依据大多来自财务部门。黄馨慧这次来是想核对一下数据,核对完后,她并没有立即转身走开,而是坐下来要陪韩琦聊一会儿。韩琦简直受宠若惊,心想是不是要时来运转了,连领导身边的红人对自己都客气起来。互相提了几句工作上的琐事,黄馨慧问:“你们谢总这次病得不轻,看来短时间内难得再回来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黄秘完全不兜圈子,开口就直击问题的核心,韩琦心想,如果自己这时胡扯一些“坚守岗位,期待谢总早日病愈归来”之类的言不由衷的鬼话,就显得太虚伪了,反而容易引起对方的反感。可是如何适当掩饰自己的企图,不让对方心生芥蒂,也同样很考验人的智商,黄馨慧这一问让人好生为难。
韩琦一时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一切尊重领导的安排。”
韩琦这不是故作谦卑,而是识时务。做财务的门槛比较低,这也是会计人员比较泛滥的原因之一,但做一个好的财务人员却实实在在不容易,做一个合格的财务总监就更不容易。如果你所在的企业只把你当账房先生,而你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改变这种状况,让老板欣赏你的才能,即便你有财务总监的头衔,你也永远做不了一个真正的财务总监。
说到这里,黄馨慧警觉地回头看看门边,放低声音说:“当初谢总为了把这个位置弄到手,动了不少关系,最后连控股股东方面都有人出面挺她。”
韩琦也小声说:“这些你们高层领导肯定要比我们清楚,有好多事常常是公司上下传开了,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黄馨慧笑了笑:“你们这是当局者迷。”
韩琦讨好着说:“我们没有黄秘这样的高度,自然很难把问题看透。”
黄馨慧的声音比刚才稍稍高了些,说:“谢总遭遇不测,韩兄就没看到前途?”
韩兄?前途?这是什么信号?韩琦极力稳住情绪:“财务总监这个位置不寻常啊……”
黄馨慧神情诡秘:“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有地缘优势嘛。”
韩琦将信将疑:“可这里还有一个陈建铭?”
黄馨慧无所谓地说:“他是林全的人,董事长怎么会把这样的要职给他?”
韩琦恍然大悟,很有可能自己已经进了蔡董事长的考察范围,若是有董事长加持,财务总监这个位子就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韩琦连忙起身拜托:“还请黄秘在蔡董事长面前为我多说几句好话。”
“行,等时机到了,我会帮你说说。”
韩琦有些动心,心想,如果她黄馨慧真肯帮忙,说不定还有些胜算。韩琦就半当真地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不管这事能不能成,我一定牢记黄姐的大恩大德。”
黄馨慧妩媚一笑:“那,事成之后,你该如何谢我呢?”
韩琦讶然,这个女人,竟也别有一番风韵,她想要怎么样?韩琦只好欲盖弥彰:“黄姐说怎样谢,就怎样谢。”
黄馨慧莞尔:“好,那我就等你谢我了。”临别之前,黄馨慧突然想起什么,她提醒说:“有闲工夫多练练高尔夫,董事长好这个。”
三
开会时间到了,韩琦按时进入会议大厅。主持会议的蔡煌琅偏头征求了一下左侧林全的意见,又跟右侧黄馨慧耳语了一句,大概是议程可以开始了,这才高声一句:“先让财务部报下账。”
此时韩琦走到超长型会议桌末端靠右的位置,开始照着材料念了起来。这个报告是他费时费心写的,背都背得下来。挥洒自如之余,韩琦不免抬头往首席方向偷望一眼,只见蔡煌琅正直视着他,目光对接的一刹那,蔡董事长突然打断韩琦,问上两句。韩琦严格按照财务规则作答,中间跑出不少专业词汇,好在这位领导还算担待,没有过多计较。韩琦赶紧埋下头,死盯着手中的材料,想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韩琦的报告总算结束了,蔡煌琅和林全还有黄馨慧等几个主要领导都说了些意见,接着蔡煌琅对公司本月财务运营状况表示满意,另外提了几点关于加强回款管理、强化现金流安全顺畅方面的指示。
会议渐渐进入高xdx潮,集中到了上市这个话题上。蔡董事长开始大发宏论:“过去我们公司是做电子产品的,其间无非就是签单、制造、销售、回款,扎扎实实地做实业,死守那么一块市场。但是公司完成上市以后,各位都要加紧更新观念,因为单纯的实业思维是会落伍的,形势却不等人。那么,上市以后又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呢?我在这里打个比方,就说我们广东人爱吃的牛肉丸子,牛肉丸子才多少钱一个?就几块钱。为什么这么便宜呢?因为它是在大街上卖的,在大街上卖它就是牛肉丸子。但是在股市上卖就不一样了,不卖个几百块真对不起股民。我们精工实业属于高科技板块,牛肉丸子到我们这里就会变成高科技概念,各位请注意,我们这里卖的不是牛肉丸子,而是概念,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司卖的都是概念,懂吗?所以我们要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尽快适应眼下的新形势。怎么适应?创意。你得先要敢想才行。2010年亚运会不就是我们广州办的吗?有这么好的题材,我们就该借题发挥,我们完全可以把我们的牛肉丸子卖成亚运丸子。又是高科技概念,又是亚运概念,我们这个牛肉丸子价格不就卖起来了吗?”
蔡煌琅大讲牛肉丸子时,韩琦在底下认真做了笔记。林全还在蔡煌琅说完后连声赞叹,说蔡董事长这段话是极难得的精辟论述,深刻透彻却又形象生动,使人大受启发。蔡煌琅对林全这个姿态还算满意,说了两句肯定的话,接着宣布进行下一项议程。韩琦知道没自己的事了,就跟林全说了一声,要先离开,林全却示意他先到外面等着。
也好,这终究是一个跟总裁独处的机会。另外他包里还有两包大中华没给阿华。到了楼下停车坪,韩琦把烟递给阿华,说是开会发的,他一个人抽不了这么多。阿华接过了烟,轻笑一下,表示明白他的好意。其实阿华很清楚,开会发烟这个规矩,精工何曾有过?
四
确实跟阿华没太多共同语言,这时恰好还有一点闲工夫,韩琦突然想去看一看陈义洲,于是转身进了办公大楼。
这段时间公司正在加紧执行组织再造计划,人事调整相当频繁,以加速吐旧纳新,更换新鲜血液。韩琦估计陈义洲会在办公室加班,果然上到十六楼,他办公室门是半开着的,陈义洲正在面试新人。那人好像是某位副总举荐过来的,陈义洲难得这么客气:“高总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会尽快把你报上去,而且把你放在备选名单的头名,领导肯定会优先考虑你的。”见韩琦进来了,陈义洲长话短说:“我这就安排人带你到公司上下看一看,好熟悉一下环境。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把面试的人送出去,陈义洲立即过来招呼韩琦,说:“姐夫你够忙的,星期天还跑到公司开会。”
“你还不是不轻松,加班给人安排位子。”
“呵呵!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会在这儿?”
韩琦淡然笑语:“见微知著。我看今天公司多数部门主管都在加班,工作如此积极,都为什么?还不是怕把职位弄丢了。我有个经验,人人都在琢磨奖金的时候,我就闲不了,推己及人,现在大家都在琢磨位子,你能闲得下来?”
“姐夫到底是公司的老人,看问题就是准,就是透。”
韩琦戏谑着说:“人人都在琢磨银子的时候,我就能管人的脑袋,人人都在琢磨位子的时候,你就能管人的屁股。昨天我还在想,究竟是管人脑袋带劲,还是管人屁股带劲?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目前在公司里,完全就是屁股决定大脑,所以还是你最带劲。”
陈义洲并没有笑,他上前轻轻按住韩琦的左肩,沉下脸说:“目前公司上下对人事调整问题都十分敏感,都在积极活动。姐夫你也应该……”
韩琦不以为然:“活动?怎么活动?我对董事长一向是唯命是从,对总裁一向是点头哈腰,尾巴已经夹得够紧了。我还要怎么活动?”
陈义洲摆摆手:“这根本不够。你想想看,如果董事长和总裁都不把你当成自己人,将来一旦有所调整,你这位子还保得住?”
这话韩琦无可否认。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韩琦才开口问:“义洲,你对公司的组织生态非常熟悉,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过去都说做人难,难做人,那是因为很多人不明白,做人,你要先做,你要活动。尤其当下这个形势,不动就是等死。”稍加思忖,陈义洲接着说:“公司上下都知道董事长喜欢打高尔夫,总裁爱打网球,你以为这是领导简单的消遣?你要知道,董事长的心腹都是高尔夫俱乐部会员,总裁的人都是网球协会会员,你呢,极少打球,哪一边都不是。这样下去,你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吗?”
韩琦仍不开窍:“可是,那些都不是公司的正规组织啊!”
陈义洲继续深入讲解:“这叫背景,这叫门路。你以前总认为找背景、托关系、走后门,这些都不光彩。领导可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你会找背景、托关系、走后门,说明你活动能力强。若是活动能力不够强,你就算升上去了,能顺利展开工作吗?”
韩琦被陈义洲这席话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对答。陈义洲笑了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网球我已经打了好几年,以后姐夫你就多练练高尔夫。将来不管是蔡煌琅胜出,还是林全得势,我俩都要互为犄角,相互照应。”
正说话间,来了一个跑关系的。那人韩琦认识,是计划部关副主任,常去财务部查资料,顺便跑点经费。关副主任一上来就递烟给陈义洲,陈义洲懒得接。关副主任就恭恭敬敬地把烟放到了陈义洲桌上,回身又给韩琦敬烟。韩琦当然不好学陈义洲摆架子,接了烟,准备走人。陈义洲出门送韩琦,路上陈义洲说:“刚才的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我们下回抽时间再聊。”
到了楼梯口,韩琦要陈义洲赶快回去,说:“别让关副主任等太久了。”
“没事。”继续跟韩琦往楼下走。
“你把人家晾在那里,不妥吧?”
“又不是我求他办事?”
韩琦笑骂一句:“权威二字,还真邪了!你有点权,就耍威风。不怕人家记恨你?”
“他什么时候不在公司里干了,我才会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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