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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马扬按杜光华新给的地址,在市中心临街的一幢商住两用楼里找到了杜光华和夏慧平夫妇的新居。他们的新居是一套五室两厅三卫的复式结构房,还带一个六十多平米独用的露台。在第二期的装修工程计划中,夏慧平准备把这个露台改装成一个带玻璃顶盖的阳光室。不仅要在这阳光室里种上众多的热带花木,还要像夏威夷海滩宾馆的阳光室里常有的那样,安上一个双人的或三人的吊椅,或者称它为“秋千椅”也可。一定得是用进口藤皮做的,漆成白色的那种。在把夏菲菲送去伦敦后,杜光华带着“表姐”夫人“顺路”又去了趟夏威夷。“哎呀,就是得跟国际接轨哦……人家的自来水都比我们的凉白开卫生上口!那风简直干净得跟玻璃一样。马路上一点土都找不见,直想趴下去用舌头舔那路面哩。哎呀呀……”一路叫着“真他妈的就是得跟国际接轨”,到香港却挑三拣四只给自己买了一双鞋,一件风衣,替杜光华买了一个出差用的高档旅行箱,迫不及待地进了罗湖口岸,看到第一家“兰州拉面馆”就狠狠吃了两大碗,一边儿打着饱嗝,一边儿还跟光华“老弟”一起蜇摸着晚上上哪儿去吃正宗山西刀削面哩。
杜光华刚参加了去德国冰岛的考察团回来。马扬笑着问他:“这回开了洋荤了。德国怎么样?”杜光华直说:“好。好。真开眼界了。跟英国和夏威夷比,又是一个风格。人怎么就能把环境搞得那么干净呢?那个树,那个草地,真是哪儿哪儿都跟公园似的。我操!那就是资本主义?”马扬笑道:“这跟什么主义没关系。这叫文明。”杜光华忙点头:“文明。绝对文明。我操!”马扬哈哈大笑,本想说一句:“别操呀……”可转念一想,点破了反而会让主人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杜光华却问:“你笑啥呢?”马扬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杜光华说:“我们还给你带回来一点小玩意儿……”
马扬忙摆手:“光华,你可别跟我玩这个。”
杜光华瞪起眼:“玩啥?瞧你那小家子气!”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的人头像。“这才百十马克。不会让您犯纪律吧?多有品位,又不贵。我一瞅见它,就知道你一准喜欢。”
在一旁煮咖啡的夏慧平忍不住了:“又瞎说了。这是咱俩在夏威夷买的。是我一眼瞧上的。你那审美情趣,能喜欢这片马扬拿过那木雕:”东西是不错……不过……“
杜光华:“有毛病?我可不懂这玩意儿。”
马扬翻倒雕像,指着贴在像底部的一个小签,对杜光华笑道:“瞧见没有?MADEINCHINA.中国制造。咱们中国人做的,出口到美国,你老弟又把它买回来了。好啊好啊……”
夏慧平忙撂下手中的咖啡杯凑近来:“瞧,老帽了吧?让美国伦涮咱一把。”
杜光华怏地说:“我一瞅,这么好的东西,肯定是美国人做的。”
夏慧平啐一口,笑道:“洋奴吧。该!”
马扬笑道:“行行行。是中国做的,它也留了洋,镀了金了。现如今只要一镀金,就值钱了。总之,我代表我夫人女儿,谢谢。谢谢。慧平,你别再忙了,我一会儿得走……还有个会在等着我哩。”夏慧平斜他一眼:“有会,你也不能不吃晚饭啊。”
马扬忙说:“今天真不在这儿吃。”
夏慧平有点不高兴了:“您老这么见外,不把我们当自己人……”
马扬笑道:“下回。怎么样?下回一定在你们这儿吃。你们不是在楼下又开了个饭馆吗?正式开张那一天,我一定来捧场。这会儿,你们就别忙了,我还要抽这点时间跟你们说点正经事……”
夏慧平一愣:“也跟我?”
马扬大笑道:“当然也跟你啊。你俩现在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抓住了你,也就跑不了他。听我说,大山子下一步正在筹划组建一个能源集团……”
杜光华问:“还想让我往里投钱?”
马扬说:“这回主要还不是看上你的钱了……”
杜光华有点不信:“真的!”
马扬说:“我们粗估了一下,这个集团真搞起来,得一千多个亿。光启动资金就得二百来个亿。你说吧,你手头还能往外扔多少?”
杜光华张了张嘴,让马扬给问住了:马扬笑道:“所以,我想让你们参与这档子事,主要还不是为了要掏你们口袋里的钱。是想让你们一起来做这件事。”
杜光华眼睛一亮,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自己:“让我们和您一起来做这件事?您……您是想搞一个股份制的大集团,让我们参股?”
马扬微微一笑道:“阁下以为如何?”
夏慧平也撂下手里的活儿,忙问:“我们参股,那……我们在这个集团里有发言权吗?”
对生意经有一种特殊直觉能力的杜光华马上意识到,马扬说的这件事,对于他本人可能会具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意义。心一阵乱跳。脸颊上止不住地泛起一阵红晕,甚至气也喘得短粗急促起来,忙说:“这件事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这可是真正在跟国际接轨哩。走。走。找个地方去谈。”马扬说:“这儿不是挺好的吗?”杜光华把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儿?怎么谈!”夏慧平白他一眼:“谁惯你这毛病?说点儿正事儿,就得上宾馆、酒吧、茶楼。这家怎么了,不比你宾馆酒吧清静舒服?”杜光华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马扬做着手势:“走走走。空军疗养院东边新开了一家茶楼不错。”马扬笑道:“别挪地儿了。我今天没时间陪你到处转悠。就在这儿说几句。下一回咱们再找个可心的地方,深入谈。”杜光华喘定了问:“您的意思是要建立董事会,完全按现代大公司的作派来管理?”马扬说:“别急别急。这正是我要跟你们进一步商量的。当然,光你们二位,这力量还不够,你们能替我再邀几位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家来商量这档子事吗?”夏慧平忙说:“那有啥难的?张大康不就是现成的一个顶级大户?找他呀。他多有份儿。再说,他朋友特多,一个个还特有实力。”这夏慧平果然不凡,才跟杜光华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时间,已俨然一个商界中人的模样了。马扬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名牌、起劲地为他出主意,跟他一起筹划着大山子未来的“夏慧平”,和当初穿一身过时的旧衣服,灰头土脸地哭哭啼啼求他替她找个“男人”糊口度日的“夏慧平”相比较,这中间相距才几个月时间啊。这一方面,固然显出她本身可塑性和聪慧程度,另一方面也真得感叹环境改造人塑造人的力度之大,真是难以估量。
马扬暗自这么感叹着,并保持了沉默,没接夏慧平的话茬。对赫赫有名的张大康居然不表示兴趣,这让夏慧平和杜光华都感到有些意外。杜光华问:“张先生那样的民营企业家您还看不上?”马扬忙笑着岔开话题:“先不说具体人了。咱们先就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做些探讨。”杜光华默默地想了想,问:“您真的能为我们这些人打开这个缺口?让我们这样的人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马扬问:“为什么不可以让你们来参与对大山子的改造?”杜光华怔怔地看着马扬,一下子被问住了。因为……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简单得可以说人人皆知,但在中国,它又显得太复杂,复杂得几亿人用了五十年时间都还没真搞明白它。马扬说:“我想对中国的民营企业家应该有一个准确的定位。他们应该是那种心里真有咱这个国家和民族全景的大企业家。不会是那种只为挣几个小钱臭钱,就忙着吃喝嫖赌的人。”杜光华故意回过头去问夏慧平:“你吃喝嫖赌了吗?”夏慧平打了他一下:“你才吃喝嫖赌哩。贫!好好听马主任说。”
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吵吵声。夏慧平忙去关窗,顺便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楼下人行道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许多人。那儿有一家由杜光华参股的新开张的中外合资“熊猫”饭店。只见在这家饭店的玻璃大门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标志的起重车。起重车正把一棵从苗圃搬移过来的大树从另外一辆大卡车上吊起,把它放到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为了保证移植的成活,大树的根部都带着一团巨大的泥团,还有很粗的草绳结结实实地包裹着这个差不多有一张圆桌面那么大的泥团。饭店的员工跟起重车的司机交涉,请他们把要栽植的大树往北挪个二十来米。因为像目前这样一堵,几天内饭店都没法营业了。而且听说街道办事处在这条街上还要栽许多的树,如果都把树往饭店门前堆放的话,这一个月内,饭店就别想好好做生意了。“师傅,师傅,帮帮忙,行吗?”“您这么一堵,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几个员工一起上前说话。“嗨,你们在你们的店里卖饭,我们在我们的人行道上栽树。你发你的大财,我于我的苦力。怎么了?这人行道也是你们‘熊猫’公司的?你们租房的时候,把这人行道也租了?拿房契来我瞧瞧。”一个带队来栽树的街道干部站在起重车的踏板上,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挥动着手,大声反驳。一个女员工挤上前去问:“你们怎么不讲理?”起重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撇撇嘴坏笑道:“晦,讲理?姐儿们,这‘理’字,你知道怎么写吗?有理找头儿说去。甭在这儿比谁尿得高了。跟这儿尿那么高,管用吗?”把那女员工噎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半天才啤了声:“流氓!不跟你说了。”扭头回店里去了。
夏慧平一看这情景,气就不打一处来。马扬走过去,向下探望了一下问:“怎么回事?”夏慧平说:“真烦人哪。前两天,为饭店开张做准备,我们在店里摆了两桌,请工商、卫生、税务、派出所方方面面的人来吃了一顿,也算是通通关系吧。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我们把这儿居委会的干部给落下了。瞧,他们这一下就来劲儿了……”杜光华埋怨道:“你也是的。我让你再摆两桌,补请他们一回……这事不早就了了吗?”夏慧平咬—下牙说道:“凭什么?我不是在乎这两桌酒水。再摆十桌我也不在乎。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跟我来横的?我夏慧平还真不吃他那一套!”杜光华说:“你以为你还在台上唱戏呢?真真假假地比画两下,就完事了?千万别小看这居委会。他能在你店门口磨蹭一年半载。这回栽树,下一回埋管子,再下一回又干什么……咱们赔得起吗!”夏慧平一转身,没好气儿地问:“马主任,您不管管?”杜光华忙替马扬打圆场:“你懂什么?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事归市里管。得找市长。跟开发区挨不上边。”马扬故意做一副无奈状,还长叹了一口气道:“对。这事不归我管啊……”然后又说道,“不过,既然跟您二位有关,我今天还就想表现一下,下决心超范围地管它一管。”一边说一边起身往楼下走去,回过头来,笑着对那二位说:“看着表,十分钟后,我保证让他们撤个一溜光净。”杜光华忙追上去说道:“咱们还说咱们的大事吧。这点屁事,明天我上市里找该管的人来管。”马扬笑着问:“你老弟言下之意是,我就不该管这一号屁事?”杜光华忙说:“该管该管。当然该管。但,咱们不是正说着那参股的事吗?”
马扬笑道:“参股的事,是大事。但这样的事,也并非小事。如果投资商整天提心吊胆,不仅要看着市长市委书记的脸色过日子,还得看着居委会主任的脸色过日子,一不留神就给你个玻璃小鞋真丝紧身衣穿,谁还敢上你这儿来投钱?他有病?疯了?参股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今天先不谈。我希望你把这件事的正面、反面都想想。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记住这四个字:风险自担。我可不给你打保票。市场经济,谁也别给谁嘴里填奶嘴。特别到那时候,真有啥闪失,别找新闻媒体哭鼻子,说我马扬当初怎么蒙了你!”然后哈哈笑了两声,照直下楼去了。
上了车,马扬看看依然拥挤在人行道上的那堆人群,那棵大树,那些黄土,问司机:“记住那辆起重车的车牌号了?”司机忙说:“记着哩。”把一张写有车牌号的小纸条交给马扬。
马扬拿过纸条,说了声:“咱们走。”司机问:“回管委会机关?”“不。咱们去那个居委会,拜访那位大主任去。”同时掏出手机,立即给大山子市政府的秘书长打了个电话。
马扬走后,很少喜形于色的杜光华居然抑制不住地手舞足蹈起来,拍着桌子,冲着夏慧平叫道:“表姐啊我的好表姐……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的好表姐……”夏慧平立马站起,指着杜光华的鼻子训斥:“你叫我什么?”杜光华忙改嘴:“哦,老婆……我的好老婆,这是一片很大的天地啊……打开了一片很大的天地啊……”夏慧平提醒道:“别忘了,姓马的临走时丢给咱们四个字,风险自担。”杜光华嘿嘿一笑道:“这又怎么了?我杜光华这十来年扑腾来扑腾去,一直是风险自担来着。‘风险自担’,对于我杜某人,天经地义。我啥都怕,就是不怕风险自担。我啥也不怕,就怕没我杜光华舒展腿脚的天地。他说能让我们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你想一想,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天地……”说着说着,他又连连地拍着桌子,就像当年偶尔有个机会,得以独自偷偷溜进这位“表姐”的“闺房”,惊喜地流连在那熟悉又醉人的“芬芳”之中,打开所有的柜门。抽屉和被褥,痴心地浏览着那没有她的全部的她时,所产生的那一番感动和震撼……
夏慧平又提醒道:“别高兴太早。这么大一档子事,他马扬自个儿能做得了主吗?他不就是一个小小开发区主任吗?”
杜光华一愣:“这事,他一个人当然做不了主,但是,他马扬也不是那种傻大胆儿,没有一点准头的事,他也不会拿来胡说……”
这一段时间,杜光华对他这位表姐可以说是“越来越佩服”。别看她从来没做过生意,也没怎么正经接触过这方面的人和事,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一个虚拟的而且是无比老旧的情景场中,(杜光华特别不爱看老戏,也始终弄不懂,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的钱来养这种“老戏”。它们代表中国文化的真谛?代表着一种需要延续下去的民族精神?不是吧。)但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做生意的能耐,天生就有这方面的直觉。许多经济方面的事,一说她就懂,还特别能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敷衍成篇“。几个回合下来,她正经还像那么回事了。对此,杜光华不止一次暗中窃喜,大喜,觉得是冥冥中有人为他成全此等大好事——一个自己真正需要的”女人“啊。从此后,他总是能很认真地跟她探讨生意上的事,也越来越愿意倾听她的各种”见解“,果然也是不乏”新意“。
这时,夏慧平又说:“可这档子事实在太重大了,都捅到根儿上去了。我怕,连贡开宸都做不了这主。我们是谁?我们是非主流经济形式的代表人物。历来的政策是只能让我们在一边侧幕条里敲敲边鼓的,怎么可能让我们直接站到水银灯下。舞台当间,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你问问马扬,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假如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我看就算了吧……”杜光华似乎有些泄气了:“是啊……是啊……中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时,一个店员快步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报告道:“夏总,居委会那帮子人撤了……太奇怪了,蔫不矶地就撤了夏慧平杜光华一愣,忙跑到窗前,向下看去。人行道上,起重车果然把大树重新装到卡车车厢里,正要往外走哩。几个店员正忙着清扫已经腾空的人行道。另外几个店员也忙着在整理那几个准备开业那天用的大型立式花篮。杜光华忙看手表:"十分钟……果然不到十分钟时间就把这帮人弄走了……这个马扬可以。这个家伙真可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一滴水里能容一个太阳。看来,这个马扬说话还是管用的,真得正经对待他说的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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