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拉美西斯并不算是个体贴的人。历来都是大家迁就、讨好他,从未听说他去花心思体恤别人的心情。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这点就更加明显。到了拉美西斯宫殿的时候,艾薇的左手腕已经被他握得麻木了起来。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也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崴了脚。所以当他将她一手扔到诺大房间柔软的地毯上时,她并没有往日应该立即出现的不满,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可以说了。”他斥退了四周的侍卫,坐在一旁的国王沙发上,看着她。艾薇卧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被他居高临下,瞬时觉得自己特别落魄。
于是,她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我不会做不利于埃及的事情,所以拉玛的死,是个圈套。”她平铺直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是有人让你去的秘狱?”
“不是。”
“那你是误走进去的。”
“……不是。”
“那你进去不是为了见古实王子拉玛?”
“……”
艾薇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回答他这些最基本的疑问。下圈套的人十分谨慎,将计划与她的动向紧紧地纠合在一起,似真似假。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朵和可米托尔,她们都是她极信任的人,又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会导致陷害她的动机。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如何能让古实的王子拉玛也陷入这个棋局。难道她要探秘狱的举动被其它人也知道了?她不由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思考中,又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
就在这时,手心传来的淡淡的温度,手指被人从嘴边拿开了。抬起头,拉美西斯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没有看着她,只是握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啃指甲。
艾薇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外面适时响起了侍卫恭敬地敲门声。拉美西斯亲自走了过去,不出半晌他返回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黑木滚金花纹的盒子。
他径直走到艾薇的面前,将盒子放进了她的手里,又说,“我再重复最后一次,你想要的东西,只管直接和我说,不必费什么别的力气。”
艾薇愣住。
他瞥了眼那盒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她于是将盒子慢慢打开,金色的布绒上静静躺着如海水般深邃的水之钥。
心里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她猛地盖上了盖子,“拉玛说的那些话,我真的不知道。”
他对她的辩白不置可否,只是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你无需解释。这件事情,我会全部压下去。在婚礼之前、”他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你就呆在我这里。”
呵,她总算明白了。
“所以就是,在登基纪念日的关键时刻,我们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
她略带嘲讽的口气让拉美西斯犹豫了一下,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却终是没说出话来,顿了好久,却只是苍白地微微颔首,似乎赞许了她的说法。他们明明已经那样亲近,可身体的接近反而使得心灵变得更加遥远。心已经背离向两个方向,像最亲密的人一样拥抱的这件事,就好像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想起那天早晨匆匆从他宫殿跑出来的少女,思绪更是乱成千百条没有头绪的线,愤怒、哀伤、嫉妒、失望、疑问,揉杂在一起,开口的时候,却只变成了,“那你也要遵守约定,等你的登基纪念日结束之后,给我秘宝之钥,我就离开埃及。”
她话音刚落,他的身体似乎明显地僵住了,颀长的影子落在地面,凝滞为一片不变的黑色。过了好久,他终于问道,“你要去哪里?”
“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他突然扣住她肩膀,可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他却又缄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现在有了些进展,从明天开始我会每日带进宫几个给你。”
提到冬的画像,他一直说在找,却不管她怎样问都没有头绪,此时却突然松了口,突然说有了进展。总觉得事有蹊跷,心绪却疲惫到什么都不愿想,只是慢慢说,“也好,不过我最久也只会停留到登基纪念日后。”
这句话甩出来,他又是静默了很久,终究是不置可否地走去了出去。
正午,两大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埃及帝国的心脏,底比斯,骤然炸裂开来。
其一,古实王子拉玛暴毙,据说有赫梯的细作进入了王宫,对其用毒,等被艾薇公主及拉美西斯陛下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布卡带着一小队禁卫军冲到赫梯领馆的时候,原本住在那里的赫梯使者队早已不知了去向。这一切更让人怀疑赫梯此行居心叵测。法老已经派人要孟斐斯那边派出使者,与赫梯之王穆瓦塔里斯进行谈判。
其二,在正午时分,第一先知、底比斯的智慧、祭司院的统领,大祭司礼塔赫在议事厅向拉美西斯陛下进言了与艾薇公主的联姻。艾薇公主是自先王塞提一世以来,唯一一位在诸神的庇佑下转生的王室,加之她在古实之战的显赫贡献,更受到全民的拥戴。祭司院夜观星相,为了王权的统一与埃及的兴盛,拉美西斯应当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年尼罗河主干洪峰来临之时,正式举办仪式,迎娶她为帝国的侧妃。法老几乎没有参考其它臣子的意见就爽快地应允了。但是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要册封艾薇为帝国第一侧妃。他还承诺要赐予艾薇公主尤阿拉斯礼冠,与她共同享有管理上埃及的力量。
即便是在交通并非十分便利的法老时期,这样的消息爆发出来之时,就立即如同瘟疫一样以上埃及为中心,飞速地向四方的国家扩散开来。当日,拉美西斯就向古实增兵。古实的国王之前曾经说过,愿将古实政权全权交给埃及法老,只求换回王子拉玛一人。拉美西斯虽然没有立刻将拉玛放虎归山的打算,却也一直小心地将拉玛看管在宫廷内部。这件事一出来,为防止古实的政权交替有变,他立刻调派了底比斯八成的守兵前去增援。另一方面,他也从埃及中部调兵回到底比斯,以确保底比斯的安全。
另一方面,拉美西斯要纳娶第一侧室的消息也在埃及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一直在猜测法老到底会给艾薇公主加诸怎样的荣耀,但这份荣耀下来,却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萨尔在听到使者回报的时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问了好几句“真的”,最后坐下去,好像在看好戏,又好似有点担忧地说“过了、过了。”而听说原本是唯一侧室的卡蜜罗塔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一口气没上来,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就是大哭。
毕竟拉美西斯在迎娶埃及王后的时候,没有赐予她尤阿拉斯礼冠,仅以莲花头饰作为代替。而在迎娶第一侧室卡蜜罗塔的时候,就更加诡异。他甚至没有花费心思操办婚礼,都是西曼那个老头子四处奔波,勉强算是办了一场。古实之战之前,艾薇公主以怪异的相貌、来路不明的血统备受争议。很多人在政治的舞台上根本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就算是听说过的人,也只知道拉美西斯对她厌恶非常。此时此刻这样的转换,让全西亚的人都大跌眼镜。各国的政客都十分紧张他到底还有什么计划,而各国的女人却只是痛心疾首,不知道法老还有喜欢那样异族相貌的恋妹癖。
一时间底比斯风云骤起,而被关在自己宫殿里的艾薇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对她而言,日子与当年最初归来时被软禁在自己宫殿的时候并无不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心里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不过半日就一定会有人给送进来。如果想在宫里逛逛,也不是什么难事,两个拉美西斯亲派的侍卫总会站得远远地跟着,她若不回头去看他们,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是被别人监视着。
直到那天,可米托尔风风火火地闯进宫来,一边擦汗,一边大大咧咧地说,“你可不知道,你现在可真是风云人物了。”
那句话出口的时候,艾薇还很紧张,以为自己被人诬陷为了外国的奸细,给拉美西斯添了很多麻烦。而听了她的解释才知道原来是二人的婚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可米托尔兴奋时说起话来特别有煽动力,她指手画脚地说着拉美西斯为这件事情花了多少心思,到最后连艾薇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说得太夸张了,拉美西斯和我的联姻是有政治需要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说得就好像他多喜欢我似的。”
可米托尔眼睛一挑,随即又笑开了,“你别傻了,陛下就是很喜欢你。”
艾薇张开嘴,又想了好一会儿,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可米托尔就当她是小女孩的矫情,自己继续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讲着。
艾薇按照自己的约定,拿了水之钥给了可米托尔看。找位经验丰富的宝石匠在看到这独一无二的宝石时,双眼放光,久久爱不释手。一直看到最后,她才说,“哎,还是殿下比较好。陛下让我鉴定的时候,宝贝这块石头和什么似的,好多卫兵看守,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艾薇顿了下,随即又问,“可米托尔,那个火之钥的鉴定进展如何了呢?”
可米托尔撇撇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祭司院的工作,我就不是很了解了。照现在的情况,等鉴定完,如果殿下直接向陛下要,可能也可以要到的。”
艾薇听过,暗暗记在了心里。与可米托尔又随便聊了几句,二人就此告别。可接下来,一晃过了数日,可米托尔都没有再进宫来。朵因为是外宫的贵族,在登基纪念日庆典这段时间,暂时被禁止入宫了。然而可米托尔不仅是王室之后,又是御用的宝石匠,只要拉美西斯没有反对,谁也不敢轻易对她说个不字,结果这么几天,她却也再没有出现。心里有诸多担心,但是拉美西斯却忙着处理和自己的婚礼、登基式与古实的关系,完全没有时间来看她。
她宛若困兽一般,完全与外界隔离了消息。
心情异常低落了起来,整个人也变得不精神了起来。脑子里总想着要等拉美西斯来找自己的时候,问一问火之钥、还有可米托尔的事情,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不到晚上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听侍女说,拉美西斯也曾经带着几个外国人在傍晚的时候来过几次,但是每次她都睡着了,所以他也只是稍微呆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那天早上起来,精神好像还不错,她就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一直醒着,等拉美西斯来找自己。但是吃过午餐后,好像身体真的有点不舒服了,头昏昏的,眼皮也变得十分沉重了起来,结果还没过一刻水位线,她沉沉地又睡着了。下午的时候醒过来,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但是心里犯懒,翻了个身就是不愿意起来。后来四周似乎是渐渐地静了下来了,却好像有人进了屋子。
那个人站在她的床榻旁,静默地,许久。久到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错觉。有些烦躁,于是皱起眉来。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平整她的额间,又小心地拂过她的脸庞,将她的头发顺到耳侧。
却依然没有人说话。
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或许是太困了,却并没有去特别想,究竟是谁在这样温柔地陪伴自己。或许是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去想,因为美梦总是在醒来的那一刻会显得格外忧伤。她于是就这样睡去了,因此也错过了年轻君王沉沉的叹息,和在她额上非常轻柔的一吻。
在这次睡梦里,她隐约地看到了金发的自己,倚在他的怀里,一直开心地笑着、笑着,四周盛开着洁白的莲花,阳光明媚,白昼如童话,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剧烈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透彻,却带着浓烈却说不出口的寂寞。
过了不知多久,她从沉睡中醒来,水蓝色的眼睛刚微微张开,便看到一旁侍女待命在一边。看着她起来,侍女就走过来,微笑地说,“殿下,您吃点东西吗?”
艾薇愣了愣,然后晃了晃自己的头,其实自己也就小憩了一会儿,却不知为何头总是昏昏沉沉的。刚想说自己刚吃过午饭,并不饿,又骤然发现自己确实是饿了。于是,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黑成一片了。很久没有睡成如此天昏地暗,看来是前段时间心情太紧张,因此稍微有些放松便控制不住睡觉了。
艾薇于是吩咐道,“那就随便拿些水果吧。”
侍女应声下去了。艾薇自己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自己不如睡着,骤然的醒来实在是无聊得很。她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无聊地打开了装着水之钥的盒子,看着它水蓝色的光辉,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侍女送来了一些水果和葡萄酒。
艾薇皱皱眉,“我不想喝酒。”
侍女慌忙把盘子放下,毕恭毕敬地回答,“这是从下埃及专程送来的酒。陛下说今天宴请各国使者,殿下不在场实在可惜,特地派人送过来的。”
她话说得诚恳,艾薇便也不为难她。吃完水果,又稍稍尝了些酒。味道确实纯正。可是没过多久,就又觉得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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