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孟斐斯与绝大多数古代城市一样,在没有庆典的时候,静谧与黑暗笼盖着所有在沉睡的埃及人。人们在夜晚的睡梦中死去,忘记自己的罪孽,清晨再随着太阳一同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对亚曼拉公主来说,这一个夜晚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照射在她脸上的月光如同一层薄博的冰霜,将她日常洋溢着甜美笑容的脸庞冻结了。
当听到那一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呼吸,好像是要停止了一般。
“雅里;阿各诺尔。”
随着百年不变的淡淡声音,拉美西斯没有表情的脸庞出现在艾薇身后,不着痕迹地将艾薇拉到自己身侧,皱着眉头看着她的额头。
“没事没事,我不小心磕到了。先别管我的事情。”
艾薇连忙摆了摆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遮掩住还在缓缓溢出些微鲜血的伤口。这一细微的动作令拉美西斯不由得微微抿起了嘴。她言语苍白,但是态度却很坚决。他便没有强迫她先离开去找御医,而是将注意力又放回了亚曼拉身上。
亚曼拉看到拉美西斯的第一个表情是开心,接着就渐渐转变为了恐惧,“雅里;阿各诺尔?那个赫梯的魔鬼,雅里;阿各诺尔?皇兄!这不可能!神怎么会是他呢!皇兄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蓝眼睛的或许还有其他,”她伸手指向艾薇,“她也是蓝眼睛啊!所以,不一定是那个魔鬼的,对吗?那个人怎么会有蓝眼睛呢?”
“绛紫深黑旗,和冰蓝双瞳……”拉美西斯微微地垂下头来,“赫梯背后的君主,雅里;阿各诺尔的两大特征。”
这或许也不能责怪亚曼拉,当年雅里假扮塔利来到宫殿晋见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就是那个雅里;阿各诺尔。不然……不然怎么会让他活着回去了!想到这里,揽住艾薇的手臂竟然微微地用力。
“不、这不可能。”亚曼拉琥珀色的双眼里,骤然放射出惊恐的光芒。一直以来,一直以来,她以为是神的那个人,其实是皇兄最大敌人,其实是埃及最可怕的魔鬼!
她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地盯着艾薇,盯着她那一双美丽的水蓝眼眸,好像透过她,可以看到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一般。
命运改变的那一天。
那是一双多么相像的眼眸。
第一见到那个人,是四年前的一天,亚曼拉又一次成功地避开了侍女,独自一人偷偷从宫殿中溜出去在城郊的寺庙玩耍。
记忆中的那个人,面目已经开始朦胧,唯一深刻的,是那一双水蓝色的奇特眸子,透过乌黑的浏海,锐利地看向她。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埃及人没有蓝色的眼睛。
“我是大埃及的公主,亚曼拉,你是谁?”
那个俊美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看着她尽力掩饰的些许紧张,他笑了,笑得很是邪魅,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蔑。
“你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吗?”
没有理会她的问题,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
亚曼拉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对她如此不敬。抱着小孩子独有的好强心理,她大声地回答,“那当然。”
“你敢发誓吗?”
男子的话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年幼的亚曼拉惶惶地点了头。“拉神可以见证我的诚实,如果我违背诺言,我就永远不能嫁给皇兄。”
听到这样一句虔诚的誓言,水色双眼的主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喘不过气来一般、无法抑制地笑着。亚曼拉不由得有几分恼怒,小拳头握得紧紧地,想要转身就走,可很快,那个男子就走上前来,缓缓地对亚曼拉说,“你想成为‘特别的人’吗?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嫁给你哥哥的愿望。”
逆着光,亚曼拉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是什么,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嫁给皇兄,和皇兄在一起。
只要能达成这个愿望,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宛若被魅惑一般,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她谨守诺言,只字不提,也不去想,为什么会在城郊的寺庙里遇到这个人,为什么这个人会提出那样的要求。年幼的她只是坚持着一个想法,听他的话,说不定最后真的可以嫁给皇兄。这种单纯的心情,就好像小孩子为了非常想要的玩具,恪守与父母的诺言,每天坚持吃菠菜一样,她为了那不算大的可能性,一直听从着那个年轻人的指示。
从此以后,亚曼拉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将“神”所想知道的埃及的动向告诉“神使”,再转达其他人来自“神”的谕旨。蓝色眼睛的人告诉她,如果有任何的偏差与谎言,她便无法再继续作“特别的人”,自然,也无法达成与皇兄在一起的愿望。
“诚实地汇报给我们一切,你才能在必要的时候获得神谕。”亚曼拉从来不违背这句话,四年以来,她汇报给神派来的使者每一件他想知道,而她也可以设法得到的消息。
她成为了“与神对话的少女”,她如愿以偿地以“神婚”的名义嫁给了心爱的皇兄。
因此,她对神的话更加坚信不疑。
几天前,她无法再得到神想要的信息了。皇兄对所有祭司封闭了大部分以前可以透露的消息,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他已经远征在外,打算事政孟斐斯。神使一直在迫使她告知国家的下一步动向,“只有得知了法老的打算,才能得到相应的神谕”,无奈之中,她只好尽全力匆匆赶往孟斐斯,尽量呆在法老身旁,收集到相应的情报。
在途中,竟然听说要迎娶奈菲尔塔利为后的消息。
那一刻,有一种心情突然从心底涌现了上来,一股发自内心的残暴之意污染了那双纯净的琥珀色双眸。皇兄宠幸过的人该死、皇兄迎娶的人该死、皇兄爱的人,更应该死!
奈菲尔塔利,你应该死。
亚曼拉说了谎,与神对话的少女伪造了神的旨意,这是第一次。
“金发的少女不属于埃及,她会给埃及带来战争,带来纷扰,带来对法老不利的事情。”
一开始,这个谎言之中充满了不安。说话的时候,心就宛若打鼓一般跳着、跳着。
但后来,她发现,谎言比想象中的更加有效。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孟图斯将军和自己的属下说话,内容无非是两点,每个都令她雀跃不已。
首先,是说奈菲尔塔利与拉美西斯的婚礼将延期举行,要等待祭司们举行过繁琐的仪式后,才能确定婚礼的日子。自己的“神谕”起了作用,亚曼拉的眸子里放射出了兴奋的光芒。其次,就是有紧要军情。孟图斯将军已经把记载有法老指令的纸沙草书放在了荷花池旁的偏书房,明晨就会送往驻扎在孟斐斯城外的军营。
她必须得到这条信息。
自赛特军团先遣队在西奈半岛遭遇赫梯军队包围之后,军情都不再透露给任何祭司了,祈福也不会透露行军的目的地。但是“神使”一直在逼迫自己,“法老一定会有动作,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不然你就无法继续作‘与神对话的少女’”。
丢失掉那个名衔,对年少的亚曼拉是一件太过恐怖的事情。因为有这个别名,她才能够被祭司团、父皇大力推崇,最后嫁给皇兄,成为皇兄身边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个名字,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不能够在站在皇兄的身边。更不能让他另眼相待。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保留这个名号。
所以,她才在这里,不顾一切地去拿取那张神想得到的书信。
但是那一切,居然全部都是假的。
那一刻,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微微地颤抖着,琥珀色的眼睛里竟然射出奇异的光芒,那宛若是一线即将游离的希望,“皇兄,皇兄,您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亚曼拉一直以来……都是在与‘神’交流,不是吗?不是吗!”
“亚曼拉公主……”艾微往前迈了一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拉了回去。
“退到后面,奈菲尔塔利。”拉美西斯紧紧踅着双眉,不由分说地将艾薇拽到了身后。
年轻的君主身披白色的睡袍,深棕色的头发有几分凌乱地散在肩上,琥珀色的双眼仿佛冻结一样的冰冷。他抿着嘴,看着眼前微微发抖的、自己的妹妹,一股发自心中的戾气难以抑制地溢了出来,随着空气,蔓延到了屋子里每个人的神经里。当下,空气就仿佛凝结一般,众人全部噤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埃及帝国的“与神对话的少女”,竟然是被赫梯利用的内应,竟然将赫梯背后的君主称为“神”。荒谬的、天大的笑话,皇室前所未有的丑闻!
这样的心思,在沉默的空间里快速地交流着。人们开始不知所措,低着头,看着地板,等待着法老的决断。
艾薇从后面拉了下拉美西斯的衣襟,感觉到这轻微举动的年轻法老,不动声色地瞥了一下身后娇小的少女。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白皙的小手却死死地拉着睡袍的一角。他想了想,又看了一下眼前带着惊恐的妹妹,往日天真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切实的惧怕深深地攫住了她,令她那双与自己出奇相似的琥珀色双眸中映出了绝望的神色。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冷地开口。“除了孟图斯外,全部给我退到外面去,没有命令,不许进来。”
“忘记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如果我听到一个字的流言蜚语,你们全部、格杀勿论。”
屋子里面的士兵如释重负,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仿佛想尽快逃离这凝重而肃穆的气氛,整齐而迅速地退出了窄小的偏书房,在书房外约三米处形成一个包围圈。屋子里面,转眼间就只剩拉美西斯、艾薇、亚曼拉、孟图斯和布卡五个人。孟图斯严厉地冲布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出去,红发的少年却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坚持留在原地。直到拉美西斯轻轻开口说“让他留在这里吧”,孟图斯才松了一口气,继续站在原地待命。
“亚曼拉,你还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吧。”拉美西斯淡淡地开口了。
亚曼拉睁大了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样,慢慢地蹲了下来,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我、我不知道……”
房间如死一般的静寂,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陛下,请允许布卡开口。”红发的少年突然上前一步跪下,毕恭毕敬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静默。
“讲。”
“属下曾亲眼目睹,一位宫中的侍女,将刻有赫梯语的粘土版拿出宫中,”布卡顿了一下,只见艾薇在拉美西斯身后拼命地摆手,他置之不理,继续说了下去,“粘土版上将吉萨之乱称为第一计划,并提到了第二计划,应该指的就是前次赫梯使者行刺的事情。粘土版上有精美的荷花图章,经查证,只有马特浩妮……不,比;比耶与亚曼拉公主有权使用。”
说完,大家的视线又落到了亚曼拉公主的身上。
少女微微抬起眼睛,看向拉美西斯,认真地说,“不、这不是我做的,我连赫梯语都不懂得……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么你都是如何将信息转述给所谓‘神使’的呢?”拉美西斯冷冷地说着,平淡的语气下暗藏着隐隐的怒气。
亚曼拉没有开口。
拉美西斯也没有催她,只是淡淡地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眼眸没有一丝表情,更没有半分怜悯。
过了一会,年幼的公主终于垂下头,低低地抽泣着,“皇兄、皇兄,真的不是我……”她抱住自己的肩膀,缩着身子,慢慢地说,“我都会告诉您……神使会定期来找我,告诉我神想要的东西。”
“你——还叫赫梯人神使。”
“对、对不起,皇兄,赫梯人……我真的不知道是赫梯人啊。”亚曼拉委屈地说,在视线接触到拉美西斯的一刻,抱怨就停止了,她思忖了一下,乖乖地说了下去。“神使……赫梯的人总有办法接近我,或者是侍女、或者是禁卫兵,每过一段时间……都是口头的,我从来没有写过那种东西……”
不无道理,艾薇在心中盘算着。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布卡发现赫梯粘土版的场景,当时就有这样一个疑点,含有重要信息的粘土版过于轻易地就让布卡发现了,上面的信息却十分简单,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使用粘土版。这一切仿佛都好像设计好一般,但是有权使用荷花印章的人,又只有马特浩妮洁茹和亚曼拉两个人。马特浩妮洁茹是不可能的,如果想要倒戈赫梯,她早就做了,但是因为有礼塔赫……所以她不会的。那么是亚曼拉吗?
她也没必要这样做。
莫非……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艾薇不由得把指甲放进嘴里,轻轻地咬了起来。
一点头绪都没有。
“还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拉美西斯对亚曼拉说着,瞥了艾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指从嘴边拉了下来,放到一边。艾薇那一刻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虽然拉美西斯心中是很恼怒的,因为自己的妹妹被雅里那个家伙利用了,因为赫梯的奸细居然可以随意出入皇宫见到亚曼拉……但是他现在和亚曼拉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哥哥教育自己的妹妹一样。她嘴角轻轻地扬起,又扯下,不行啊,毕竟亚曼拉的所作所为还是叛国罪。皇室不比日常人家,这个高贵得近乎变态的身份,是不允许有任何丑闻的。
她又集中起精神,看向了亚曼拉公主。
小小的公主缓缓地说,带着几分犹豫,“我……我还……”
“你说。”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她现在做的事情更加荒谬和糟糕了,拉美西斯心中不住地叹气。天真的亚曼拉,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亚曼拉顿了顿,仿佛在下定决心,终于,她开口了,“我还派人将缠着皇兄的女人解决掉了。”
艾薇不明所以地看向布卡,只见他和孟图斯不由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拉美西斯的脸色在那一刻骤然变得阴沉。
“皇兄宠幸过的人该死、皇兄迎娶的人该死、皇兄爱的人,更应该死。”之前一直孱弱地蜷缩在地上的少女渐渐直起了身子,低着头,话语里却充满了令人颤栗的坚定。“皇兄宠幸过的人,皇兄并不需要她们;皇兄迎娶的人,皇兄并不爱她们;皇兄爱的人,并不配站在皇兄身边,我是要帮助皇兄打理掉她们呀!”
她忽地抬起头来,纯净的琥珀色眸子里呈现着与年龄十分不相称的阴骛冷酷,脸上不再是惧怕、不再是甜美、而是一幅带着几分恐怖的微笑。
“皇兄,只有我,才是应该站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么?”她笑着,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拉美西斯,“即使我不是‘与神对话的少女’,皇兄依然是需要我的,不是吗?”
月光,透过石窗照射进了屋子里,隐隐约约还可以感受外面跳动的火把之光。亚曼拉冷冷地说着,室内的空气仿佛凝重得要坠落了。艾薇开始感到自己的呼吸有几分困难,虽然她并没有直观的感受,但是亚曼拉刚才的一番话,令人不寒而栗。依旧天真的想法,但却因为对拉美西斯几近扭曲的爱恋而变成宛若来自黑暗深处的恐怖。
那个天真的少女,睁着清澈的琥珀色大眼睛,甜甜地笑着。
然后杀了人,只因为那些人接近皇兄。
有一刹,她感到自己能理解她。就仿佛在一开始,她心里曾经恶毒地希望米娜的死亡,希望哥哥交往过的所有女人全部死去。
那么,即使她得不到哥哥,至少哥哥不属于任何人。
又一次,在眼前那个年幼的公主身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晃了晃头,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眸子美丽得让她难过啊。她不由得伸手过去,轻轻地拉住他宽厚的大手。
“放开!”亚曼拉尖叫着,大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种残虐的神色,她好像疯了一样地冲向艾薇,小小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直直地戳向她。
这一切都太快,没有人反应过来。
鲜血,一下子喷涌了出来。
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洒在青花石的地板上,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静静的,映着清冷的月光。
在所有人里,她最恨的人,
不是同为偏妃的马特浩妮洁茹,
不是众多与皇兄享有肌肤之亲的美女,
而是她,
眼前那个水蓝色眼睛的少女,
就算蒙住眼睛不去看,就算堵住耳朵不去听,就算迷乱心智不去想,
只要她还存活着,只要她还在呼吸,她就能感到,感到自己全心热爱的皇兄是多么地爱恋眼前的那个女子。
她完美的皇兄,理性、睿智、冷酷。他的热情只为奈菲尔塔利一个人存在,他的视线只跟随奈菲尔塔利一个人。不管自己做什么、自己变成什么样,皇兄其实或许,并不在乎……
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了别人的位置,从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
终于,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那一瞬,好像鲜血也随着,从眼眶里落下了,热得,好像要把她得生命燃烧殆尽了。
这样的场景,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孟图斯站在原地,仿佛疆住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他年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他从未设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
亚曼拉公主手中的是一把短小的匕首,古朴、简陋,上面还系着已经有几分破损的带子。她刚才无疑是想用这把匕首,刺向艾薇的脸。不带有任何犹豫,直接地、快速地捅了过去。从现在这把匕首深入的程度,就可以看出当时她是多么地坚决、多么地执著。
匕首上都是血,顺着冰冷的金属,缓缓地流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匕首深深地刺穿了拉美西斯的手掌,被挡在了离艾薇的脸不到数厘米的地方,匕首的尖端停在了她水蓝色的大眼睛前面。那一刻,她的呼吸都要停止了。透过拉美西斯的手,她可以看到,一把宽大的宝剑贯穿了亚曼拉的身体,就好像匕首贯穿了拉美西斯的手掌一样,血液染红了公主白色的长裙。亚曼拉琥珀色的眸子里含着泪,盯着自己的哥哥。
红发的少年站在身后,手里牢牢地握着那把染满血污的宝剑,脸上展露出艾薇从未见过的冰冷,翠绿的双眼漫溢着令人颤抖的戾气。
“布卡、你……”孟图斯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弟弟,他居然可以这样果断地杀人吗?眼中找不到半丝犹豫与怜悯。
“向皇室举剑者,可以当场处死;刺伤法老者,是叛国罪,格杀勿论。”
“那可是亚曼拉殿下啊!”
“即使是皇室,仍然不可触犯埃及法律。”布卡表情冷酷,语气坚决,眼看就要反手将剑抽出亚曼拉的身体。
艾薇情急之下,大叫一声,“等等,不要将剑拔出。”拔出剑,那少女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布卡、布卡怎么会骤然变得如此无情。
“笑话,关、关你什么事……”亚曼拉公主嘴边流着血,冷笑着对艾薇说,接着又转向身边紧锁眉头、一言不发的年轻君主,神情更添几分凄绝,“皇兄,你、还是要保护这个女人吗?她只在你眼前出现了不过几个月、随时都会消失阿!她什么都不懂啊!咳、”
她说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艾薇连忙说,“你先别说了,叫御医过来吧。”孟图斯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转身出去了。
“关你什么事!”少女怒吼了一声,紧接着又咳嗽了起来,她渐渐站不住了,渐渐地看不到皇兄那张俊美的脸庞了。她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不过是移到另一个地方居住,对她而言并无所谓。她怕的是再也见不到皇兄……如果再也见不到皇兄,至少她不要皇兄忘记自己。
“亚曼拉,你先安静,”拉美西斯淡淡地把艾薇拉到身后,被贯穿的手掌渐渐收拢,握住亚曼拉刺入的匕首,“你就要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闭上嘴,等御医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亚曼拉突然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得是那么诡异、却又那么悲哀,笑到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一般,“……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我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她一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深深插入拉美西斯手掌的短剑拔了出来,那一刹,仿佛决堤一样,拉美西斯的手喷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艾薇在他后面,几乎要昏厥了,她只想冲上前去,拉过拉美西斯的手,看看他怎么样了,但却被他用另一只手制住,动弹不得。
“皇兄……您是否忘记了这把短剑。”亚曼拉哀伤地看着那把染满血迹的破旧匕首,“这是您送给我的啊……您亲手做给我的,在我那么小的时候,送给我的啊。”
拉美西斯没有说话,背对着艾薇,看不到他的表情。
沉默就好像梦魇一样,将屋子里的每个人紧紧缠绕,让人无法呼吸。
可以感到远处火把的晃动,隐隐听到士兵们焦急的脚步声。
可以感到月亮的光芒渐渐地被乌云遮掩。
可以听到血液落在地上的声音。
可以听到死亡绽放的声音。
“奈菲尔塔利,”
她双目一瞪,望向艾薇,原本清澈而美丽的琥珀色双眼,此时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染着异样的执著,那是恨,深深的仇恨,仿佛铭刻在脊骨之上,每一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认真到令人毛骨悚然,认真到令人不寒而栗,艾薇感到拉美西斯的手又更加握紧了自己一些。就连布卡也愣住了,握着手里的宝剑,看着眼前被剑刺穿的亚曼拉,不知所措。年轻公主裙子的下摆已经滴上了渗出的鲜血,红色的,形成奇妙的图腾一般,映着透过石窗射进来的月色,仿佛散发出几分诡异的光芒。
血腥味漫溢开来。
“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如同我一般,与他分离。”
“我诅咒你如同我一般,在他心里一文不值。”
“除非那个人为你而死,否则这诅咒永远不会消失……”
“亚曼拉,你给我闭嘴!”恶毒的话语,骤然被拉美西斯打断,冰冷的眸子里射出了令人惧怕的威慑力,那是“如果继续说下去,就杀了你”的讯息。
她笑了,望着自己最亲爱的哥哥,她短短十五年唯一爱的人。
却为了另一个女人……
宛若杀死自己也在所不惜。
“陛下,御医到了,就在门外,请准许入内。”
孟图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没有法老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入内。他跪在门前,恭敬地说着,旁边是尚有几分睡眼惺忪的御医。
“快让他进来啊!”慌乱之间,艾薇只能说得出这样一句话了。可这一句话,相对于屋中凝重的气氛,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孟图斯拉着御医往屋子里面走。
亚曼拉突然往前走去,布卡握着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渐渐地脱离剑身,剑的前端已经被她娇小的身体包裹住,最初的地方开始不住地喷涌鲜血。
“皇兄,皇兄……”
她边往前走着,边死死地看着拉美西斯。
“皇兄,请记住啊,只有您可以杀死我,只有您对我的无情……”
她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意识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我诅咒你……奈菲尔塔利……”
声音结束的那一刹,她往前一挺身子,反手一用力,握着那短小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那一切太快,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亚曼拉缓缓地倒向了地上,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长裙,在青花石的地板上渐渐晕开。她睁着眼睛,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皇兄
我不怕死
我只是怕永远也见不到您
皇兄
我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这个没有您对我爱恋的世界啊——
御医的腿仿佛不听使唤了,他颤颤巍巍地,一下子爬跪在地上,心中不由得忿恨起在睡梦中将他唤醒来此的孟图斯。亚曼拉公主是必死无疑了,他救不活她。这样的场景,法老实在太有借口迁怒自己,看来自己的老骨头,怕是性命不保了。
他低着头,额头贴着地面,感觉那浓重的血腥味正顺着空气,冲入他的头脑。不安感不由得更加强烈。
“你——”沉默了不知多久,淡淡的声音又一次平稳地响起,牵动了在场每个人敏感的神经。大家用力将视线由亚曼拉公主的身上收回来,转向声音的主人。逆着月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那平稳得近乎残酷的语气,“把我的手包扎起来吧。”
御医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法老的意思。他擦了擦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忙不迭地跑上前去,仔细地察看拉美西斯受伤的右手。
匕首已经贯穿了那厚实的手掌阿。
拉美西斯没有表情,任由他包扎着。
“叫外面的士兵退下吧。”
孟图斯一欠身,快速地转身出去了。
然后又是压抑的沉默。
“你们也……全都退下吧。”
刚包扎了一半的老御医不由得抬起了头来,“陛下,还没有处理完伤口……”
“退下。”
冷漠、决断,听不出他的心思究竟为何。
艾薇犹豫了一下,担心地看着他包扎了一半的手。他现在的想法,恐怕是她理解不了的。或许这个时候暂且退出去等等会比较好。她轻轻地对布卡点了点头。布卡便把染血的宝剑收了起来,和御医一起毕恭毕敬地向拉美西斯拜礼。
几个人慢慢往外退,艾薇走在最后,当她即将踏出房间的时候,只听伫立在屋中的年轻君主轻轻地说了一句,“……薇。我只是想安静一下。”
艾薇轻轻地扯了扯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她点了点头,又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美丽少女,一转身,大步走出了门去。
“我们在荷花池这里等着,等法老出来,麻烦你继续为他包扎伤口。”艾薇在池边席地而坐,轻轻地嘱咐手足无措的老御医。御医慌忙拜礼称是,在一边战战兢兢严阵以待。布卡走了过来,在艾薇身边坐下,将染血的宝剑放在身侧。
艾薇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少年。月光清冷地打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微垂的绿色眼眸里竟然映出了几分陌生的冷酷神色。一直以来那如同燃烧的烈焰一般炙热而单纯的少年,突然变得好像不认识了一般。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他将宽剑刺入亚曼拉身体的血腥味,艾薇一扭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趾,什么都不想说。
时间慢慢地过去,世界仿佛都要静止了。
御医开始站着打瞌睡,艾薇还在发呆。突然,身边的少年开口了,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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