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为了表现正常,她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最少要与父母一样忙碌。她先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一周回家一次,这样免得父母每天晚饭时问她一天都干了什么。她又在语言学校报了一个班,随手拿下了一个美国驾照,接着她报了网球班、瑜伽班,她不是在阳光下奔跑,就是在室内学习,把自己安排得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一种不适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那就是,不管表面上有多么忙碌,她的心却总是空闲着。
事实上,她仍封闭在自我的硬壳中,她什么都有,青春、健康、活力,就是没有热情。她走在路上,坐在地铁中,时常感到自己轻轻的,空空的,像是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中。在她眼里,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什么什么都是,连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世界在她眼里,像是慢慢地,一天天地在褪色。
今天就是例行公事,同学告别聚餐,她买了菜去,一共十四人,来自八个国家。其中的十个人租了一个别墅,这个别墅明天起也要退租了。同学们纷纷飞鸟各投林,米莱为大家动手炒了两个菜,全是跟米立熊学的。得到大家的赞叹,米莱笑得很勉强,与大家东拉西扯,起初,她认为自己很羡慕他们,但听他们用各国英语说了一会儿话,就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们,而他们也是,当有人问她以后要去做什么,她只是摇摇头,说还没有决定。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与同学们告别出来,开着自己的汽车赶回家,那是一辆八千美元买的二手日本本田车,开起来很顺手,就像她学网球、做瑜伽一样,都是很顺手。只是当她偶尔会想到其实不去做也行时,心里会泛起一阵阵不安,这种不安,米莱真想有一天高声大白于天下:我所有的生活,其实不过也可以。
但她不敢这么说,并且内心深处对这种想法怀有罪恶感,她太胆怯了,没有否定生活的勇气。有时,米莱想想自己会觉得滑稽,她好像是一直在悄悄地模仿着别人的生活,却觉不到其中的意义,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学来的。
她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门口,从车里下来,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爸,妈,她看到父母就在门廊里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坐在父母身边,伸手接过爸爸递过来的一杯菊花茶,双手捧住,喝了一口,父亲高兴地说:我们家米莱的脸色真好,在灯下都显得那么健康,我也要学网球,真管用。咱们国家的很多领导人都打网球。
事实上,美国让这一家人彼此离得更近了,生活也更从容,这里完全符合米立熊夫妇的理想,他们初到这里的不安消失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养老,守护女儿。
现在,米莱的心里安定下来,她知道,父母一点儿也不知,女儿已变成一个空心人,一个稻草人。他们仍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他们对她谈餐厅生意,当然,一切都很顺利,米立熊认为,一年后,我们的六个餐厅都可以赢利,并且,还可以做连锁。
我们主打海鲜和川菜,我们的海鲜比意大利海鲜更便宜。母亲说。
我们的川菜和墨西哥菜竞争有优势,他们的菜里尽是玉米和豆子,吃起来口味跟吃土似的,怎么吃啊,我吃完就想吐出去。以后,等我们规模更大一点,我一定做一个川菜文化节,在美国五十个州做巡回展览,叫美国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好吃的!米立熊用更高的声音说。
沉睡
夜晚,米莱洗完澡,吹干头发,穿上睡衣,光脚走进自己的卧室,钻入松软的被子,她把灯调暗,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卧室很大,房顶也高,忽然,她感到自己就像躺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被埋在美国,埋在法拉盛。刚才,从加州回来的米立熊又对那里的气候赞不绝口,颇有举家搬迁的意思,甚至,父母想买一辆大房车,一家人开到加州去,他们不懂得,气候对米莱一点也不重要,然而重要的是什么呢?
米莱心里有一点内疚,她从父母身上,感到了自己的冷漠。但是我为什么那么冷漠?在北京,我又是为什么过得那么高兴?即使受了伤害,也能充满梦想与激情?
答案就在她刚要入睡时出现了,她感到自己缺乏目标,自己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一个没用的人、一个不能给予别人东西的人、一个与社会无关的人,她的潜力全部在沉睡着,她必须把自己唤醒,也许,冥冥中自有什么东西将把她唤醒。
米莱睡去了,她陷入沉睡,这是她半年来的最爱。她不做梦,只是一味地往沉睡的中心游移,她的呼吸又长又匀,眉头微皱,她的身体十分放松,只有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的心才会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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