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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瘟神华陀

  林万全续道:“当时我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久,就可以一吐怨气。于是就算再苦再闷,也甘之如饴了。对于身边的危机,浑然未觉。”

  这一天我练完功,坐在石床边休息。这个地方是我和徒弟临时找到的一处偏僻的山洞,人烟罕至,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便知是徒弟来了。其实但觉饥肠辘辘,想是用饭时候到了,于是静候他前来请安。

  果然不一会儿,徒儿走到面前问安,同时递上面饼。我吃了几口,他便问道:

  “师父眼睛好多了吗?”

  我道:“勉强可以看到一些光影,为怕对日后的视力有损,我也不勉强一定要在短期内康复。总之你放心,最多再两个月,为师的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道:“徒儿照顾师父,天经地义,就算要照顾师父一生一世,那也理所当然。”

  我这阵子眼盲,给他带来不少困扰,我要是自己能够恢复光明,老实说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天底下哪有以照顾人为乐的人呢?虽然明知道他说话讨我欢心,但能亲耳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样很是高兴。

  我又吃了一会儿,他开始把握时间,问我一些练功上的问题。这一段时间我因为自己也在练功,能指导他的时候不多,难得他如此好学不倦,所以也就尽量拨点。

  你别看我为人严肃,好像很不容易亲近。但我教徒弟很有一套,能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帮助他体会领悟,早些进入状况。所以他虽然只跟了我七年,但内功已颇有根基,要不然那天也不能一杀十几个人。

  所以他要是问我深奥一点的问题,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会觉得这个孩子不错,不枉我一番教导。

  他那天也是如此,一如平常,我随口解释,甚至比手画脚。说着说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急忙往身上一摸。他也觉得我的反应奇怪,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若不问,我心里想想,可能就不了了之了,偏生他问了,我便答道:“你有翻阅我的东西吗?”

  他答称:“没有。”

  我说:“你既没有,为何会问出有关于修练河车渡引大法的问题?”

  他说道:“我心里记得,所以拿出来问一问。”

  我奇道:“你心里记得?你记得这心法多少吗?”

  他迟疑一会儿,沉默以对。我喝道:“你可别说谎骗我!”

  他道:“全部。”

  我吓了一跳,心想:“哎呀,不好,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将整本心法练过一遍,也就是说,他也念过了一遍了。”我没想到就这么一遍,不知他是刻意记忆,还是天资聪颖,居然就将整本心法给记在脑子里了。

  其实不要说是他了,就是我师父哪天得了这么一本东西,我不知道便罢,要是知道了,又有机会接触全文,那还不是有多少就记多少。

  但当时我可没心情将心比心,一想到此事事关我威震武林的契机,万万不可松懈,于是追问道:“那你有没有另外抄录副本?”

  林万全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抬头看着天空出神,复又言道:“这格孩子,我该知道的。他让我这么一吓,没有说出话来。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也知道他一定是真的抄录副本了。”

  我既惊且怒,高声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啊!没有我的允许,居然敢将师门武功另行抄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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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的师门有个规矩,所有内功心法,代代都是口耳相传,不立文字,就是徒弟有不懂,必须辅助以文字图案说明,对多也仅能在地上以砂土代纸,以竹签代笔,讲授完毕,必须随即抹去。他另以文字抄录心法,正犯了我师门大忌。

  他见我发怒,知道事态严重,立刻跪下磕头认错。我对他冀望颇高,如今让我失望,实在令人无法接受。我怒气不息,斥喝连连,也许他给我骂得火了,忽然顶嘴道:“师父,可是这又不是我门师传武功,弟子这样不算是犯了门规。”

  他竟敢顶我嘴,我听了可更气了,说道:“你说什么?我告诉你,这门功夫是我挣来的,现在为师的也正在练,所以这也是我的功夫。我是你师父,这门功夫就是师门武功!”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得说,续应道:“师父,能得到这门功夫,弟子也出力不少!”

  嘿嘿……你听听看,他言下之意,居然是想跟我平起平坐,分享这门功夫的好处。你说,我还能不生气,还能不动手吗?

  我顺手一掌掴去,赏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他先前说话的声音透露了他的方向位置,我这一出手又毫无征兆,他自然闪躲不掉。但就算他有办法躲,又怎么敢躲?

  我察觉他仍跪在地上,便喝令他将誊本交出,然后放在掌心这么一搓,簿本片裂,四散飞落。

  我怒气未息,追问道:“你脑子里还记得多少?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别耍花样!”

  其实我问了也是白问,因为如果他的脑子里真的记得所有心法,那么除非杀了他,或下药把他弄成痴呆,否则如何能让他忘记?我也是一时糊涂,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儿,我又怎么忍心害他呢?

  我本以为,他听我这么说,一定会吓得痛哭求情,却没想到他反而镇定了下来,说道:“师父就我这么一个徒弟,将来所有的武功,不都是要传给我的吗?早传晚传,还不都一样。”

  我听了,差点没当场气昏过去。他说的也许没错,可是以我的脾气,又怎么容得了徒弟这般嚣张?右手抬起,凝劲而未发,高声喝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心中盘算,只要他说出一句我不想听的话出来,这一掌就要结果了这个畜生。

  只听得他立刻颤声道:“师父,对不起,徒儿心直口快,一时口没遮拦,说错话了,求求师父大人大量,饶过徒儿一命……”

  我听他语调颤抖,想他是真心知错,于是便道:“你这孩子,不是师父……”

  没想到我才刚开口说没几句,忽然背心一痛,居然无声无息地挨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不轻,我又毫无防备,内劲贯入,霎时全身一震,但觉天旋地转,胸口烦闷欲呕。我当时大吃一惊,惊的还不是自己是否已经受了重伤,而是此人居然能在我师徒俩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出手伤人,武功之高,实在匪夷所思,难道是冲着河车渡引大法而来的高手?

  “但这样的怀疑,随即被我推翻。因为四周数十丈方圆,除了我们俩之外,确无他人。而且此人的掌力十分熟悉,竟然与我源自同门。”

  程楚秋其实早已猜到偷袭者是谁,听他说到“源自同门”四字,当下更无怀疑,说道:“难道是你的徒弟……”

  林万全咬牙切齿地道:“不错,就是这个兔崽子。”我当时大叫一声,起腿往后一捞,但捞了个空。我知道是他,便开骂道:“兔崽子,你……你好大的胆子,欺师灭祖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但就算当时我已经十分肯定偷袭者就是他,可是我看不见,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盼望,盼望他疾声喊冤,说他也为人所制……但他究竟没那么做,反而开始制造声响,扰乱我的听觉。

  我终究不是真的瞎子,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能让我有以耳代目的本事,他出招时又刻意放慢动作,待到惊觉,我胸口又挨了一掌。这回我再也抵受不住,呕出几口血来。

  程楚秋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落寞,抚胸长叹,好似那一掌还在隐隐作痛一样。程楚秋恍然大悟,原来这就为何在他得知,自己就是那个涉嫌杀害师父的程楚秋时,会有那么大反应的缘故了。

  林万全续道:我胸膛受创,往后跌去,他随即扑了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师父,这是你逼我的……”说着,两手制住我的肩井穴。

  我开始破口大骂,只要是难听的,全部出口。但他只是压着我的肩井穴,说道:“师父,是这穴位没错吧?”

  我不知他竟有如此一问,愣道:“什么?”

  他道:“渡引啊!肩井穴乃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心火肾水龙虎交媾,化黄芽,分铅汞,结内丹,生真气。气既由肾出,循足少阳胆经,上行肩井,是往气海最近的一条路。师父你曾说过,肩井即是涌气之井,所以依心法所言,此穴应该可以做为渡引之口了,不是吗?”

  哈哈,你该看看我那时的表情。我听他一番说话,竟然是想吸取我的内力时,不由得火冒三丈。但我心中虽然又恨又怒,却也又惊又喜。我恨他忘恩负义,我怒他目无尊长,却又惊他悟性奇高,又喜他不枉我一番教导。霎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处。

  他见我闷不坑声,便道:“师父,这心法上开宗明义也说了,内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由前辈移交给晚辈,这才不会暴殄天物,有伤天德。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早晚都要把一身武功都交给我,难道你真的想到阎罗殿去找阎王爷比武吗?”

  我道:“可是我正当壮年,尚有可为,要我把一身内力传授给你,简直是作梦。”

  他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能回头吗?师父,这是你教我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又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所谓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我都牢记在心,不敢或忘。”

  我道:“很好,我从没教过你要尊师重道吗?”

  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经上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徒儿得到师父的内力之后,更有利于河车渡引大法的发挥,届时以师门武功称霸天下,岂不是显扬师名于后世?”

  我从不知道他如此伶牙俐齿,只有冷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孝顺的好徒儿了。”

  他道:“这是徒儿应该做的。”话锋一转,又道:“师父还没教导徒儿,是否从肩井穴下手?”

  我道:“你若真有把握,照着做就是了。我若说不是,你现在还肯听我的吗?”

  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只是说他是逼不得已的,要我别怪他。然后点了我的穴道,接着将左右无名指抵着我的肩井穴……

  程楚秋道:“嗯,从关冲穴沿着手少阳三焦经,过肩井,然后到京门。如此一来,你们俩的京门对京门,气府对气府,就连成一气了。”忽然想到这么说有点不礼貌,赶紧住口。

  不料那林万全点头道:“不错,你只是听我叙述往事,就能点出这个关键,可见你的悟性,应该还在我徒儿之上。”

  程楚秋谦逊道:“不敢。”

  林万全道:“你们这么想原也没错,不过要吸取别人的内力,可不像运功发掌那么简单。要不然你用关冲穴来抵住我的肩井穴看看,能够吸到一丝一毫的内劲吗?”

  程楚秋不用试也知道不能,于是点了点头。林万全又道:“所以他试了几次,都白费力气。我讥笑他道:”你这么瞎摸乱按,要是能够吸到一点内力,那可真是另一门高深的功夫了。‘“

  他愣了一会儿,说道:“师父说得不错,我再去研究研究。不过若是师父肯拨点徒儿,徒儿也不用盲人瞎马,让师父多受折磨。”

  我表面上仍是不住地讥讽他,没给他半点好脸色,但内心却暗自心惊。原来他因为原本的内功较浅,他已经早我一步练成心法上的内功,而且将原本的内功自我渡引,完成了神功的第一步。刚刚那番乱按乱掀,并非完全无的放矢。

  我知他领悟此功,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十天半个月,必有所成。听他离去,赶紧运功欲冲开被封的穴道。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久转回,将我手脚层层捆绑,又补上几指,这才安心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可真是度日如年。因为他虽然仍是按照三餐供养我,但我知他别有目的,吃起来的滋味完全不一样。当然,随着时日慢慢过去,小心谨慎的他,让我也逐渐有点待宰羔羊的感觉,说不上害怕……不过,也许那就是害怕吧?

  总算,我虽然满手血腥,但老天也不愿让我就这么死在自己徒儿手中,这天我悠悠转醒,眼前忽然慢慢浮现出影像,原来我的眼睛竟然提前恢复光明,好让我看清这小王八蛋的嘴脸。

  我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小王八蛋走了近来,手上还拿了两个包子。我心念一动,假装仍是看不见,待他靠得够近时,忽然一个头锤撞去。

  我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废人,成败在此一举,所以这一撞,我可是卯足了全力。

  小王八蛋促不及防,被我一头撞翻,仰天倒下,我身随臂走,右肘一挂,正中他膻中、玉堂要穴。若不是我身上要穴被封,否则这一挂,就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饶是如此,他仍被我一击而晕死过去。我本想趁机找个东西来砸死他,一时之间却找不到。我滚到洞口,看见地上余火未熄,便挨了过去,忍着双手被烧灼的痛楚,将手上的束缚烧断……”

  林万全一边说,下意识地也一边做动作,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不再巨细靡遗地描述接下来的过程,只淡淡地道:“但后来,我还是在山下的村口被他追上,我当时被封的穴道尚未全解,一时不是对手,情急之下,我便在一处农舍中,拉出木栅上的两根钉子,钉入左右两胁的京门穴上。”

  程楚秋道:“原来自己将京门穴钉死,是想阻止内力被你徒弟吸走。可是如此一来,未来想再练内功,也练不成了。”

  林万全道:“这就是我的手段,对手想要的东西,我想尽办法阻止他得到,我就胜了一半。这兔崽子这么对我,我岂能让他称心如意,我就是毁了他,也不愿让他得到。”

  程楚秋道:“令徒达不到目的,又见你自残,想必便放过前辈了。”

  林万全道:“一开始他还不死心,但连试了几次之后,也不得不放弃了。他搜走了我身上的两本册子,只留下半条老命给我,嘿嘿……他还说这就是他感念师恩,报答我一手拉拔他长大的最大礼物了……哈哈哈……”

  程楚秋道:“没想到前辈居然有这么一段离奇坎坷的遭遇。”

  林万全道:“钉子入体两寸三分,要是一般常人,早就死了。我也知道钉子一拔,立刻也会因为血流不止,气血尽失而死。所以这些年来,我只有跟着这两跟钉子为伍,想尽办法与它们共存……”

  程楚秋听到这里,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一样,笑逐颜开,忍不住兴奋道:

  “前……前辈……你是说……”

  林万全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但反问道:“你想到什么?”

  程楚秋道:“前辈长钉入体,封住了京门两穴,按理肾水难生,不能与心火相交,真气也就无法运行。可是……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前辈内力不但并未丧失,还有相当功力,这一定是有什么替代的方法,绕过……绕过了受伤阻碍的部……部位……”

  他说到最后,想起自己的状况,不由得又惊又喜,说到后来结结巴巴,不敢置信地瞧着林万全。

  林万全要他坐下,开口道:“我初见你时,就已知你不是一般常人,但你既没老实对我表明身分,我也就将计就计,装作不知,打算自己慢慢观察。那时我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你的伤势甚重,我也没绝对的把握能够救活你,所以这一切应该不是苦肉计。”

  云霄派跟柴云龙的我都听过,但素以侠义门派人士自居的门派,我从不往来,知道你是他的弟子,也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在我知道你涉嫌弑师后,情况就有一点不同了。

  “其实这原不干我的事,可是不肖弟子特别容易让我想起往事,我越想越生气,尤其是你这条命,还是我想尽办法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那种被背叛的感触特别深刻,所以……”

  程楚秋接口道:“所以前辈一回来,就马上要找我问个明白。我一承认我是程楚秋,立刻就要把命要回去。”

  林万全道:“不错,我认为我有这个资格。不过你这个小子狡猾得很,一刀砍在肩膀上治不死你,现在还连累我陪着你坠落谷底。”

  程楚秋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是代表已经相信他了?还是有不信任的成分存在?林万全见他脸色犹豫,报以一笑,说道:“我前天从崖上坠下时,身子撞上树干,将左边的钉子又撞进三分,刺进了肾脏……”

  五脏六腑受到外伤,不论破裂穿刺,实都非同小可,程楚秋一惊,问道:“真有此事?”

  林万全道:“要不然我何以走火入魔,还需要你的内功驰援?眼下暂时是没什么事了,但等过几天伤口发炎化疽,再发烧个两三天,我就要去见阎王了。”

  程楚秋站起身来,说道:“那事不疑迟,我们现在就分头找出路去,赶紧找人处理你的伤口。”

  林万全笑道:“这个岛上医术最高名的,就是我了,你要去找谁?再说处理伤口,势必要将钉子拔出,最后就算性命得保,我一身内功亦将随着气血不断流失出去,最后成为一个废人,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程楚秋道:“只是没了内功,怎么能算是废人?前辈好手好脚,医术又高,待在岛上受人敬重,快乐逍遥,怎么会没意义呢?”

  林万全道:“那你呢?你的武功剩不到原来的三成,右手几乎全废,碰到功夫比你好的,只有脚底抹油的份。你觉得这样的滋味如何?”

  程楚秋吁了一口气,说道:“那不一样,前辈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连帮主看到你,也要尊称一声:”林师父‘,我呢,我不过是个过客,总有一天我还要回去报仇呢!“

  林万全道:“我们的情况完全一样。你受到大夫人的宠爱……你先别说你喜不喜欢,两位夫人都是美人,这是全岛上公认的……有大夫人撑腰,你在岛上比我快活。还有,你难道以为我不想报仇吗?我在这岛上一躲二十年,隐姓埋名,苟延残喘,五六年前终于让我想到解决的方法,这才慢慢将功力练回来。这十三四年来的窝囊气,找谁出去?”

  “所以我每次出岛,都会顺便探听武林里的消息,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知道那个兔崽子的下落与动静。所以我跟你一样,我也是过客,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找兔崽子讨回公道。”

  程楚秋听了,顿时哑口无言。过了半晌,说道:“可是前辈再不想办法医治,别说报仇了,能不能活着出岛,都还是问题呢。”

  林万全道:“所以我决定不活了……”

  程楚秋惊道:“什么?”

  林万全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所涉嫌的案子,真相究竟如何,不过就从前天我一路追杀于你,你却在那一当儿能放手而没有放手。为我尚且如此,我想你也不致会对自己的师父下毒手才是。况且你在今天之前,你也不知道我的来历,更不可能别有目的。”

  程楚秋颇为感动,起身拱手说道:“前辈终于肯相信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神情激动,只差没掉下眼泪。

  林万全道:“我只不过说我相信你,你就感动成那个样子,未免也太没用了。”

  叹了一口气。

  程楚秋摇头不答。他这一阵子蒙受这不白之冤,更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如今一个跟自己丝毫谈不上交情的人,居然相信自己的清白,如何不让他不觉得感动呢!

  林万全道:“如今我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你的状况,我也知道个大概。眼前我们俩所能选择的路不多,但有一条路是最近最快,也最容易成功的。以你的聪明才智,你知道了吗?”

  程楚秋道:“晚辈不敢妄加揣测。”

  林万全道:“你会这样说,就代表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不过有些前提条件需要克服。我开门见山说了,你要回去调查真相,你要回去替你师父报仇,都需要武功做后盾,否则你不会窝在这里。我有方法另辟蹊径,可以让你慢慢重拾往日雄风,我甚至愿意把我身上的内力引渡给你,更传你河车渡引大法……只不过我有一个先决条件。”

  林万全字字句句,无不切中程楚秋的要害,说到他心坎儿里去。程楚秋几乎无力拒绝,只马上问道:“什么条件?”

  林万全道:“你必须改拜我为师。”

  程楚秋道:“晚辈已有师父,没有他老人家的允许,我不能改投他派。”

  林万全道:“你师父已死,要如何得到他的允许?你想回云霄派,你派中师兄弟未必容得了你。”

  程楚秋道:“正因如此,我师恩未报,更不能改投他门。而云霄派是我师父心血所系,也是我唯一能报恩的地方,所以他们可以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他们不义。

  前辈认为晚辈可取,不就在此处吗?”

  林万全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坚定,本欲拂袖而去,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深觉有理。于是说道:“好,那我就退一步,柴云龙还是你的师父,你也还是云霄派的人,我是你第二个师父,两个师父只有先后,没有排名顺序,你也不算改投,如何?”

  程楚秋迟疑道:“这……”

  林万全怫然道:“这是我最后底限,你若不拜我为师,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替我清理门户;你不能替我清理门户,就不能替我杀了那个兔崽子,替我报仇雪恨;你不能替我报仇雪恨,我又为什么要将武功传给你,让你去完成你的心愿?”

  程楚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要替前辈报仇,也不一定非要拜师不可。”

  林万全道:“不行,那就变成了是我用武功跟你交换条件,你事成之后银货两讫,互不亏欠。可是我徒弟死在你手里,我门武功从此失传,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程楚秋考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道:“拜另外的师父另学他艺,想来我师父不会反对。不过前辈若不能以真实姓名相告,我师父地下有知,一定会骂我糊涂。”

  林万全笑道:“那是当然。师徒之间,亲如父子,难道还有父亲会跟自己的子女,以假名自称吗?”站起身来,说道:“老夫本姓木,单名一个谦字。江湖人称‘瘟神华陀’的,就是我。”

  程楚秋对木谦没什么印象,倒是“瘟神华陀”四字,还有点耳熟,他初出江湖时还曾听人提过,但因当时木谦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所以也就渐渐为世人所淡忘了。

  但话虽如此,后面“华陀”两字倒也罢了,前面的“瘟神”,却不知包含了多少人的仇恨。程楚秋在他所叙述的往事当中,听他说到杀人处,一概轻描淡写,好似切菜剖瓜,一点也不在意时,就知他绝非善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还是个魔头。

  那化名林万全的木谦见他听了之后,脸色微变,不发一语,便道:“怎么了?

  听过我的名头吗?”

  程楚秋道:“我亦早知前辈绝非一般大夫,却没想到竟是大名鼎鼎的瘟神华陀。”

  木谦道:“你别故意说反话,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没错,我早年因为医术高明,让一些好事朋友将我与华陀并称,更因为我也用毒药,杀人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就像瘟疫一样,所以有更多人送给我瘟神的封号。久而久之,就变成瘟神华陀了。”

  “可是自从我遭逢大难,让一个乡下郎中帮我调理之后,我就已经大彻大悟了。

  从那之后,我只有救人,从未再害人……”

  木谦说着说着看了程楚秋一眼,补充说道:“这二十年来,我努力持戒,从未再犯,就连新收的徒弟铁儿,也不授给武功。你是第一个我动手想杀的人。”

  程楚秋听他说得义正辞严,不觉动容,说道:“晚辈差一点坏了前辈的戒律,真是罪过……”

  木谦道:“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是对我还有疑虑?或是根本瞧不起我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名门弟子,对待一个赎罪者的态度吗?”

  程楚秋正色道:“前辈教训得是。晚辈也是待罪之身,不敢对前辈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木谦道:“这么说你是愿意罗?”

  程楚秋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当即跪下,三拜九叩,毫不马虎。

  木谦笑容满面,连连说道:“好……好……”

  两人受困溪谷,物资缺乏,程楚秋磕头数足,便算拜师之礼礼成。木谦让他起身,说道:“为师生平绝艺有二,一是医术,二是武术。医术所要学的东西包含甚广,我时日无多,无法教你。幸好有铁儿传我衣钵,你就专心学我的武功吧!”程楚秋应诺。

  木谦又道:“铁儿入门比你早,本应是你的师兄,可是为师的尚不愿让他知道我的过去,在他还有其他人面前,我仍是林万全。所以你们可不以师兄弟相称。”

  程楚秋答应。

  木谦见他态度恭顺,十分欣慰,便道:“既然我们已是师徒,为师问你的话,你要照实回答。”

  程楚秋一愕,有些不安。木谦道:“我只是问你,你身上的所藏的药,是如何得来?”

  程楚秋想起这件,差点就着了李宝儿道儿的事,连忙往身上一摸,将那瓷瓶拿了出来,说道:“是这个吗?”

  木谦接过,笑道:“没想到它又回到你身上了。”拔开瓶塞,倒出一些淡褐色,状若粟米的丹药在掌心,凑到鼻尖一闻,续道:“嗯,这叫‘仙死九天丹’,是目前武林中等级最高,提炼最纯的迷魂春药。按理云霄派门人不该有这样的东西,却为何在你身上?”

  程楚秋见他只一看一闻,就得知此物的名目,不禁大喜,便将此物如何得来,与木谦细表。他本想将姚姬的事情轻轻带过,可是姚姬的死,却是此案的关键所在,说着说着,还是不得不提到她。

  木谦仔细听完,说道:“要确定姚姬所吃的,是不是跟这瓶子里面的药物是一样,我得亲自查验她的尸体才能办到。不过时日已久,就算能找到她的坟,所有的证据应该也都不在了。”

  程楚秋道:“不过她和徐家小姐吃药之后的反应,真是十分相像。”

  木谦道:“这只能算是你的假设。不过从这瓶药下手,确是个好办法。”

  程楚秋道:“敢问师父此药的来历。”

  木谦道:“据我所知,此药药方乃是万毒宫所制。万毒宫是个神秘的帮会,前朝时帮众大都在山西一带活动。金人来了之后,就销声匿迹了,所以与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大。”

  程楚秋道:“就地缘关系来说,确实不太可能。”

  木谦道:“不过我听说万毒宫与四川鬼谷派、淮阳山千药门颇有干系,药方也许因此流出来了也说不定。”

  程楚秋道:“鬼谷派的弟子江湖少见,不过我听说千药门乃是以济世为业,应该不会有配制这种药才对。”

  木谦道:“鬼谷派固然行踪不定,正邪难分,但那千药门自从失落了掌门人药方之后,势力一落千丈,医术也一代不如一代,后世弟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是说不准的。”

  程楚秋点头称是,口中复诵了一遍。

  木谦道:“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说不定这几年来,已有新药超出我所知的范畴,那变数就很多了。”

  程楚秋道:“总也好过大海捞针吧。”

  木谦点头,将药瓶还给他,说道:“东西收好,我们这就练功吧。”

  程楚秋道:“这么快?”

  木谦道:“我时间不多了,既然冀望你清理门户,最少也要给你足以应付的相当实力才行。”

  程楚秋道:“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我是说,既能保住师父的生命,又能让徒儿恢复以往的功力?”

  木谦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但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忽然苦笑道:“嘿嘿,我们也太不知足,我们从崖上坠落,没有粉身碎骨,就已经是运气了,居然还想两全其美……”

  两人不再多言,木谦便将当日由徒儿口中听到的口诀心法,一一背诵给程楚秋用心记忆。待到他能全部背熟,这才一字一句地讲授下去。

  木谦的用心是,及早将要教给程楚秋的东西,先一股脑儿地扔给他,万一来不及解释,还可以靠他自己的领悟力去慢慢参透。

  只是两人除了坐下来听授之外,还要为三餐烦恼。尤其木谦的情况很明显地越来越差,需要更多的休息与调养,真的不行的时候,根本半分勉强不来,这都是造成两人进度迟滞不前的主要因素。

  这一天木谦讲到如何放空丹田的内力时,忽然一阵剧痛从腰间袭来,当场让他脸色发白,冷汗直流。程楚秋见情况不对,赶紧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很痛?”

  木谦将脸一扳,正要骂他不够专心时,忽然“咚”地一声,整个人就像断线的傀儡一样,往前扑跌下去。

  程楚秋大惊失色,连忙去搀。好不容易将他弄醒,却听得他紧逼着嗓子,声嘶力竭地说道:“我那……那顽劣的……的徒弟,他就……就是……”

  原来那木谦与程楚秋讲述往事之时,从未透露自己徒弟的名字,原是想先激起程楚秋同仇敌忾之心,再跟他说明姓名,免得他先得知姓名之后,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反而不信自己的话。

  可是现在他违反这个原则,拼了命地要说出来,可见情况糟糕已极。程楚秋见他眼神有异,不禁心慌意乱,直道:“师父,喘口气,喘口气再说……”可是那木谦脑袋里只想着要出气,没想到要多喘口气,忽然脖子一歪,昏了过去。

  程楚秋二话不说,掌心抵住他的灵台穴,不断地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去,心中只是不断念道:“我已经亲眼见过死去一个师父了,天啊,别让第二个师父死在我面前。”

  忽然间但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林师父……楚秋……林师父……楚秋…

  …你们在哪里……”

  程楚秋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及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才确定是救兵来了。他心中一宽,内力更是源源不断往木谦体内里送。待到救兵来到左近,这才放手高声道:“快来人啊,我们在这里……”

  李宝儿一听到程楚秋与木谦已经被寻获的消息,立刻从妹妹李贝儿那里告辞出来,直往屋外走去。

  吕妍娇迎上前来,兀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李宝儿劈头便问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里?”

  吕妍娇道:“现在他们……他们两个都在林师父那里……”

  李宝儿秀眉微蹙,道:“去那儿做什么?楚秋怎么不先回来向我回报?”

  吕妍娇道:“听说之中有人受……受伤了,所以先送到那里去……”

  李宝儿道:“受伤了?谁受伤了……”

  吕妍娇道:“奴婢不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墙外早有副四人抬的软轿在一旁伺候,轿夫看见李宝儿出来,纷纷起身。原来她脚伤尚未完全康复,所以不论上哪儿,都用轿子代步。

  李宝儿跨身进轿,屁股还没坐稳,手中黄绢一挥,便道:“走!到林万全那里去。快点!”

  众轿夫不敢怠慢,相互吆喝一声,快步前去。那吕妍娇还来不及喘几口大气,仍是得快步跟上。

  主仆两人在山间林野小路穿梭一阵,过了一会儿,终于来到木谦所住的茅草屋前。吕妍娇上前扶着李宝儿下轿,李宝儿忽然问道:“他们两个这几天,都躲在哪里?”

  吕妍娇道:“听说他们摔到山谷里头去了。”

  李宝儿惊道:“什么?”

  言谈间,两人走近屋前。门口附近原本有几名帮众,一见到李宝儿,纷纷躬身行礼。

  李宝儿直往大门闯进,高呼:“楚秋,你在哪儿?”一言未了,却见魏庆已在一旁。

  李宝儿一愣,说道:“魏……魏长老,你怎么来了?”

  魏庆心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说道:“林师父是我们洞庭帮里唯一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我听说他受了重伤,特别前来探望。”

  李宝儿道:“是林师父受了伤?他伤势如何?”

  魏庆道:“大长老还在里面,等他出来夫人问问他好了。”

  李宝儿淡淡地道:“唐长老也来啦?”忽然觉得没什么劲儿。与魏庆在堂前待了一会儿,颇觉气闷,便吩咐吕妍娇道:“阿娇,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进去瞧一瞧。”

  吕妍娇应命而去。

  李宝儿在堂上来回踱步,忽然偶尔与魏庆目光相触,见他眼中似有话说,便道:“有什么事吗?”

  魏庆道:“没有……”轻咳一声,起身走到门外。

  李宝儿瞧着他的背影,正想着什么事情。背后吕妍娇过来叫住她,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往后堂走去。

  那李宝儿跟着穿过后堂,来到木谦休息的地方,探病的人进进出出,房门没有一时半刻能关上。李宝儿见了,也不用人带,便当先走了进去。只见那木谦躺在一旁床上,双目紧闭,也不知死了没有,唐钧彦伸出手来,低着头正在替他诊脉,程楚秋与林铁儿则在一旁。

  李宝儿轻咳一声,发出声响,林铁儿与程楚秋同时抬头瞧了她一眼,喊了一声:“夫人……”唐钧彦则因为专心注意在木谦身上,没有出声招呼。

  李宝儿走近几步,问林铁儿木谦的情况。林铁儿面有忧色,答道:“师父他伤得不轻,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大长老正在想办法……对了,夫人的脚,好一点没有?”

  李宝儿微笑道:“已经好多了。”与程楚秋使了个眼色。

  程楚秋会意,低声在林铁儿耳边说了几句,走到李宝儿身边。李宝儿示意要他搀着,两人走到屋外不远处。

  李宝儿神情一变,关心道:“怎么啦?你没事吧?”

  程楚秋道:“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李宝儿道:“你的样子是像有事。”指着他的脸道:“你看看,你脸上都是伤……还有你看你的手,血流成这个样子,还说没事……”掏出手绢,要帮擦拭一处血流未干的伤口。

  程楚秋身子一缩,道:“不用了,这点小伤不碍事。”

  李宝儿将脸一扳,程楚秋拗不过,只好定住身子,让她服务。

  李宝儿一边检视他的伤口,一边低声说道:“我就知道让你们两个一起出去一定会出事,偏偏你又不听。”

  程楚秋不能透露他目前与木谦的关系,只好说道:“事情过去就算了,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李宝儿靠近他的耳边,说道:“要不要我帮你?”

  程楚秋不解道:“帮我什么?”

  李宝儿道:“林万全要是没死,他会再来找你麻烦的。”

  程楚秋大惊,急忙说道:“不要,不要,千万不要。这件事情我自己会搞定。”

  李宝儿一愣,随即眨动眼睛,戏谑道:“啊,我知道了,你把他整得半死不活,不想让他这么早解脱,是吧?”

  程楚秋道:“你说什么?他是为了就我才跌进山谷里的,哪里是我整他?拜托,你要是想帮我的话,那请你想想办法,去请大夫来看他。”

  李宝儿嗔道:“不是就不是嘛,干嘛这么凶?”

  程楚秋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我太心急了。说真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去外面找大夫进来?”

  李宝儿故意冷漠以对,说道:“可能有些麻烦,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是了。”

  程楚秋道:“那就是说有办法了,快,救人如救火,最好是可以让我亲自去请大夫来。”

  李宝儿听他说得急切,便道:“真的那么急?好吧,我现在就去找帮主,无论如何,我会让帮主答应的……这么吧,吃过晚饭后,你来找我。”

  程楚秋大喜,道:“好,好,我去找你。”

  李宝儿向屋里大喊:“阿娇!”吕妍娇应诺一声,从屋里跑了出来。

  程楚秋献殷勤,道:“我来扶你。”

  李宝儿受之无愧,笑道:“也好。”便让程楚秋搀了出去。吕妍娇见自己的工作给人抢走,只好跟在后面。

  三人的身影才从前方消失,屋后转出一道人影,先是在屋前盯着三人的背影瞧了一会儿,随即从一旁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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