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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殊途同归

  那杨景修既已就逮,长剑门的周应祥与石百成原就与薛远方等不期而遇,于是也就在下一个小镇上分道扬镳。未几天色渐暗,众人中又有不少病号,便早早投宿。

  第二天一早,善清寻着本门记号找到了众人,回报陆半剑早已去远了,没有追上。薛远方心知他这位师兄武艺高强,又是老江湖了,倒也不怎么担心,便自顾上路。

  一来为了赶路,二来押着杨景修,容易引人侧目,薛远方便雇了辆骡车驮载众人。林蓝瓶大病初愈,又是女孩子,也坐上了车子。只剩下汤光亭、薛远方与善清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在骡车一旁步行走路。

  那薛远方甚是严肃,一路上除了喝水吃饭几乎绝不开口,善清也是寡言木讷之人,汤光亭与他们话不投机,颇感气闷,再加上无极门人对杨景修十分嫌恶,在生活起居上,一有机会便对他老实不客气。汤光亭见杨景修虽然行动受制,但仍倨傲以对,不肯低头,深怕他吃了眼前亏,便自告奋勇照顾他。薛远方不置可否,其他人也乐得轻松。

  如此兼程赶路,第三天众人便过了淝水,直抵寿春城下。

  那寿州在南唐李璟保大十五年三月之前,还是属于南唐的疆土,淮南的军事重镇。要不是当时的监军使陈觉妒才,向璟帝进馋数落当时率军救援寿州的大将朱元,而令璟帝阵前换将,以杨守忠代的话。朱元也不会得到密报后,在惊骇绝望之余,率军投向周天子柴荣的麾下。结果第二年整个淮南江北十四州六十县,全部归入后周所有,李璟改元“中兴”、“交泰”全起不了作用。同年五月,终于为了议和,上表称臣,主动削去帝号,以“唐国主”自称,而为避周高祖郭璟讳,更自更名为“李景”,奉周正朔,称显德五年。

  林蓝瓶自父亲口中得知这一段历史时,年纪尚幼,犹记每每听到此处时,她的父兄无不嗟吁喟叹,大骂奸臣误国。便在前年,她的父亲趁着宋军自南汉战胜北还,兵疲师劳之际,上书请兵北伐的第一站,便是先取寿春。如果得胜,那便依靠淮南百姓思恋故国之情,就地征集士兵粮秣,资以渡淮,再一举拿下汴京。

  但这么一来,便是公然向宋廷宣战了,李煜接到他的上书,觉得兹事体大,不敢答应。林仁肇于是再献计道:“可待臣一发兵,便令人驰书全国,昭告天下,说臣已举兵谋反,并将臣一家老小尽捕入狱。若事成,直捣汴京自不待言,若终不成,则可令尽斩于市,以谢宋廷,如此亦可保住陛下社稷周全。”李煜听他这么讲,更是觉得害怕,坚决不许。

  而像这样一个用全家性命来保卫李煜天下的赤胆忠臣,倒头来不但没能收复失土,死战沙场,却反倒死在一心所为的主子手里。林蓝瓶走上寿春城城墙头,想到这里,内心百感交集。她手抚城垛,向北望去,怀想着当年寿春守将刘仁瞻,便是站在这个地方,弯弓搭箭,直射周天子柴荣。那箭去宛似流星,直至柴荣面前数尺而落,柴荣大骇,全军骚然,是何等威风?可惜在周军水陆两师的百番攻坚之下,寿春守了一年又零三个月,最后败在援军朱元阵前倒戈,刘仁瞻死守病死。柴荣感其忠勇,抗节无亏,甚至令三军吊唁,并追封“彭城郡主”。

  也许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绝大部份忠臣的无奈下场吧!

  林蓝瓶走在十六年后寿春城的街道上,丝毫嗅闻不到她父亲所说,淮南百姓思恋故国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宋主赵匡胤的雄才大略,四宾夷服,域外占城、三佛齐、女真多国进贡来朝,外患初定;再藉由江南年年进贡的金银罗绢,国库仓廪日渐丰足,四方百姓纷纷涌入,耕耘纺织,社会安和乐利。

  老百姓要的便是丰衣足食与平安稳定的生活,谁在意由谁来主政呢?林蓝瓶为她父亲感到不值。

  正胡思乱想间,众人已找了一家客栈歇脚,稍事休息后,薛远方便令人拿着拜帖先去归云山庄投刺。不久回来消息,竟说庄主丁允中偕子丁白云一早俱出门去了,不知何时才回,庄里只剩女眷。薛远方一时愕然,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林蓝瓶放着就走嘛,一来没礼貌,也显得无极门行事草率,而若是要继续等下去,那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杨景修武功不俗,夜长梦多,他不亲自押他回无极门,根本无法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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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待在客栈门厅,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著该去该留,没个定见的时候,客栈外马蹄声起,有人勒马停步。接着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自街上响起:“店家!

  那一群道长朋友们走了没有?”

  薛远方听着留上了神,便往门外看去。只见门外出现一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薛远方见她巧目流盼,笑靥如花,令人见而忘忧,听她说要找道士,不知为何,还真希望她找得便是自己。

  只见她一进得门来,店小二一见喜出望外,连忙喊道:“大掌柜的,快出来啊!

  丁姑娘来啦!”嘴上喊着,手底下更是不敢怠慢,抹完桌子拉板凳,随即奉上了一杯热茶,状态殷勤。

  那薛远方与善清等诸人都是道士,虽然坐在一旁角落,但目标十分明显。那姑娘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当下毫不停步,直走到薛远方跟前,抱拳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来自无极门?”薛远方明明见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却模仿着男子说话的样子,不禁微感哂然,便道:“老道正是,不知姑娘有何见教?”忽然门外冲进一个年轻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直奔那姑娘身后,气喘吁吁地道:“小……小姐,等……

  等……”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姑娘没好气地回头道:“幸好道长们还没走,否则就有你苦头吃的了。”那汉子应道:“这可不能……不能怪我,老爷他交代……”那姑娘打断他的话,说道:

  “休提我爹爹,你看过我爹曾将来拜访的客人,拒于门外吗?”那汉子瞠目以对,哑口无言。

  薛远方瞧那汉子身上穿的衣服做仆役打扮,心想,自己不曾认识像眼前这位姑娘,家里有办法畜养奴仆的大户人家,其中恐怕有所误会,便插嘴问道:“请问姑娘府上哪里?我们与令尊认识吗?”那姑娘微微一笑,道:“敝姓丁,归云山庄庄主便是家父。”

  原来站在薛远方眼前的这位姑娘,便是这一次薛远方众人打算造访的归云山庄庄主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丁铃。

  却说那丁允中原系唐朝宪宗时,淮西节度使兼蔡州刺史吴少阳的手下大将丁士良之后。其时吴少阳因病去世,他的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自领军务,不但勾结资助山贼盗匪与亡命之徒,以为己用,更劫夺路过商人旅客,充作军需,抗命跋扈,阴谋造反。李愬起兵讨伐时,丁士良弃暗投明,倒戈献计,智擒文城栅守将陈光洽有功,此后便世居寿春,家族兴旺。五代之后,丁家弃官从商,凭着良好的政商关系与地方人脉,开始迅速累积财富。到了丁允中这一代,更加发扬光大。他文武全才,为人守信重义,又乐善好施,很得中下社会阶层爱戴,尤当天下烽火征战之际,更是安定民心的一股力量,因此甚受宋廷倚重。再加上他广结天下各路英雄,可以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颇有孟尝之风。

  他的一双儿女在这般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纪自然也都英雄了得,尤其是独子丁白云,天生侠骨义胆,亦为此惹了不少事端。不少武林异人鉴于丁家家传武艺平平,甚至主动上门指导他的武功,各方所看重而寄与厚望,由此可见一斑。

  有道是子承父志天经地义,丁白云一头栽进父亲的世界里,倒也还罢了,那丁铃是个女孩子,丁允中当然不希望她舞刀弄枪,成天跟着一些亡命江湖的粗鲁男子进进出出的。偏偏这女娃儿生来脾气倔得很,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让哥哥专美于前。这一天丁允中见儿子出门办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情,却一整天没有消息,一早便带了几个人出门去打探,临走时就特别交代总管要好好看住大小姐,所以丁铃前脚一到,家里的仆役后脚就跟上来了。

  那薛远方听她自称是丁允中的女儿,吃了一惊,起身说道:“原来是丁大小姐,请坐,请坐。”众人挪出一个位子请丁铃坐下,丁铃连称不敢,推辞再三,方才就坐。

  薛远方询问她的来意,丁铃道:“道长既已来到此地,便当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怎好匆匆离去呢?”薛远方道:“贫道原亦有上门拜访丁老英雄的打算,怎奈徒儿回报,丁老英雄不巧出门去了,不知何时方回。主人不在,我们怎好再上门叨扰?”丁铃微微一哂,说道:“这是哪里的话。家父平日常说,天下武功内功心法以道家内丹为首,而无极门更是个中翘楚,只可惜无极门的道长们仙踪难觅,始终无法亲聆教益。今日道长好不容易来到寿春,家父若是知道,就是在天涯海角,恐怕也会插翅而回。所以丁铃大胆,还请道长们留步。”

  薛远方哈哈一笑,说道:“难得丁老英雄这么看得起无极门,只是他此刻行踪不定,贫道虽非有要事在身,但也无法这么耽搁下去。丁姑娘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丁铃忙道:“道长别忙,家父虽然忽有急事外出,但去去便回,也许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薛远方一愣,问道:“何以见得呢?”丁铃道:“明天便是家父六十大寿的生日,晚辈们正在家里忙着替他做寿,这寿星公怎能不在家里呢?”

  薛远方“噢”的一声,心想:“那倒另当别论了。”说道:“不知丁老英雄寿诞在即,我们什么也没准备,贸然前往,那岂不是太失礼了。”心里又想:“这丁家与大宋朝廷关系不错,掌门师兄明春奉诏上京,这揣摩上意之事,恐怕还得仰仗丁家。还好这事正巧落在我手里,总得把它办得妥妥当当了。”耳里一边听得丁铃说道:“那是家父千叮万嘱,不准惊动四方江湖朋友,是以武林同道多半不知。道长要是真的准备了东西,那丁铃可要挨骂了。”

  薛远方不再推辞,便令众人动身。不一会儿来到丁府门外,早有家丁通报,大开中门迎接。入得府内,汤光亭只觉得丁宅只是比一般的宅邸大,倒也没什么其他看头,心下颇觉失望。

  不久丁铃招待众人至花厅就坐,用过茶水,薛远方便为丁铃一一引见。待介绍到汤光亭与杨景修时,薛远方只含糊地说是路上的朋友,丁铃虽觉得奇怪,但亦一一微笑点头。最后介绍到林蓝瓶时,薛远方才道:“今日前来,虽说是路过此地,但却也是为了这位姑娘的事,才让人投刺拜访。”

  丁铃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下林蓝瓶,但见她娥眉微蹙,粉黛淡扫,愁生两靥,苦从中来,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身上下除了衣着较为光鲜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历。便问道:“这位妹妹模样倒是俊俏得很,只是好像不大开心,不知道是有什么心事?”

  林蓝瓶淡淡一笑,未作回答,薛远方接口道:“这事说来话长。”当下便将林蓝瓶的身世捡要紧的说了,至于汤光亭,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也就只字未提。

  那丁铃在听完林蓝瓶的身世之后,虽然还没听到薛远方此行目的,却早已显得雀跃不已,喜出望外地插嘴道:“道长此话当真。”薛远方一愣,说道:“此事还有长剑门周师兄可以作证,不然便请问问林姑娘。”林蓝瓶道:“我林家横遭变故,家破人亡,侥幸不死者,背负血海深仇,亡命天涯,冒充林家子孙,又有什么好光彩的呢?”

  丁铃道:“林妹妹勿怪,此事事关重大,做姊姊的自然得要小心一点。大家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席而去。众人听她对林蓝瓶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都微觉奇怪。汤光亭凑近林蓝瓶的耳朵,说道:“你认识她吗?”林蓝瓶摇摇头。汤光亭又道:“可是她刚刚的样子,好像认识你。”林蓝瓶沉思一会儿,说道:“是吗?可我从不曾听过丁家的名字。”

  丁铃离去半晌,丁家仆役仍在一旁伺候。那善清不知道丁家的来头,不耐久候,见丁铃迟迟未归,焦躁地站了起来,说道:“师父,这丁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要不要让善清四处去看一看?”薛远方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丁家是什么地方,岂可让你四处闲逛?出门才一个月,就把师门教训全抛在脑后了?”

  善清会意,只道:“弟子不敢。”转向丁家的仆役说道:“请问你们家小姐上哪去了?”那仆人道:“小姐只吩咐小的在此伺候着,没说她上哪去了。”善清道:

  “可是我们几个人在这里闷得慌,想出去外头走走,不知道可不可以?”那仆人道:

  “大爷们要是喜欢四处走走,当然可以四处走走。在我们丁家,主随客便。这老爷说了,什么叫做‘宾至如归’?就是说让每一位来这儿的客人,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既然是回到了自己家里,那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看看走走的呢?大爷们初来乍到,若是不熟悉环境,小的愿领各位四处走走。”

  薛远方道:“丁老英雄的家业如此之大,难道没有什么地方是外人不能靠近的?”

  又道:“我不是说丁老英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只是他要处理的事情这么多,总会有一些规矩才是。”那仆人一脸不解,说道:“也许有吧,但是老爷从没提起过,所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薛远方知道他对牛弹琴,只好说道:“也罢!”心想:

  “人说丁允中急公好义,待人推心置腹,料想此言不虚。”

  善清见薛远方未表意见,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理会处。正发呆间,花厅外头有人来报,道:“我们家老爷回来了,请薛道长还有林姑娘到大厅一叙。”薛远方闻言大喜,道:“那真是太好了。”便让善清带着林蓝瓶,留下另外两名弟子,打算来看守杨景修与汤光亭。

  没料到那汤光亭后脚跟着要走出花厅,善清见状一把拦住,问道:“你干什么?”

  汤光亭道:“我干什么?自然是跟去看看啰。”善清道:“可是人家没请你啊!”

  汤光亭笑道:“那你又凑什么热闹呢?”善清一愣,只道:“你这……”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留下汤光亭,只得回头望着薛远方,向他求救。薛远方心想:“这小子虽然古怪,但他毕竟是林姑娘的朋友,无法对他发号施令。要是弄僵了,林姑娘脸上须不好看。”无奈,便让汤光亭跟了出来。

  众人在丁家仆人的带领之下,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大厅,远远地便隐隐听到丁铃娇声笑道:“要是待会儿看到林家妹子,我看你要怎么样奖赏我。”众人才进大厅的门,果见得丁铃手里拉着一位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走过来,一见到林蓝瓶,马上放脱那老者,反身过来牵着林蓝瓶,笑道:“您瞧,这位可不是吗?”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说道:“铃儿,客人在此,不得胡闹!”丁铃小嘴一噘,嗔道:“哎哟,爹!我不管啦,您派大哥出去接林家妹子就不是胡闹,我替您找到了林家妹子,怎么就是胡闹了!您真偏心!”小手一甩气呼呼地跑到一旁的座椅,大剌剌地坐下。

  众人原先就猜这位中年男子便是此间的主人,一听到丁铃喊“爹”,再无怀疑,但接着又说派了丁家公子去接“林姑娘”,就有一点不知所云了。薛远方首先拱手说道:“久仰丁……丁庄主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薛远方本以为年届六十的丁允中,应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没想到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脸色红润,削瘦精干,精神健旺的中年男子。

  那丁允中笑道:“薛道长忒谦了。请上座!”早有家丁招呼众人,连汤光亭也都有座位。丁允中续道:“道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只是听小女提到,道长这次还带了一位小姑娘一同前来,不知是不是这一位?”说着将目光投向林蓝瓶那边。林蓝瓶不敢抬眼,心里忐忑,甚感尴尬。

  薛远方道:“正是。说起这位姑娘的身世,倒也怪可怜的。”便将林蓝瓶的来历略述一番,并表明此次造访的主要目的。最后说道:“我无极门惯例只收男弟子,安置林姑娘多有不便,贫道脑筋动来动去,便想到这天下第一庄,哈哈,打得如意算盘,算是贫道的一点私心。”

  丁允中笑道:“那是薛道长看得起丁某,丁某高兴都还来不及呢!”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事有凑巧,其实丁某早上出门正是要去接林姑娘,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却叫道长接到了。”此语一出,四座尽皆愕然。薛远方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道:“接……接什么……”

  丁允中尚未答话,大厅外头忽然有人喊:“爹!”丁允中从座位上站起,微笑道:“小犬回来了。”向门外说道:“白云,快进来见过众位叔伯。”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应声翩翩而入。那青年看来不过二十来岁,但是剑眉凤眼,鹰视虎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的气势。众人见了,心里的第一句话都道:“真是虎父无犬子。”汤光亭心里却是又多补了一句:“怎么这对父子看起来年纪插这么多?说是祖孙才对吧。”

  那丁白云依序问候了众人。丁允中便问道:“怎么只有你回来?你莫伯伯呢?”

  丁白云道:“莫伯伯他……”话才出口,一道黑影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只见这身影飞快异常,薛远方才暗道:“此人好高的轻功。”这团黑影竟已然欺到自己身前。

  百忙当中薛远方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左手使了一招“无边无际”,右手跟着伸掌发劲往前一按。他这一下攻守兼备,以右手试探,左掌蓄势带发,敌不动己不动,敌动而己已动,招数十分高明。耳里只听得丁允中大喊:“莫大哥万万不可!”右掌已与那黑影伸出的右掌相抵,刹时之间,但觉对方内劲如排山倒海而来。薛远方大吃一惊,急忙催动内力抵挡,内劲方吐,对方的右掌虽然明明还是与他相抵在一块,但那股强大内力却忽然消失不见。

  他急催十成功力却宛如打在空气当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本身的劲道带离座椅。薛远方出道三十多年,从未碰到如此怪异的事,但见对方好整以暇,轻描淡写地出了一招,自己却反应得如此狼狈,想也不想地伸足一点,右臂疾伸,趁势催动内力,发动第二波攻势,心道:“不管你是谁,如此挑衅于我,便是自找死路。”

  只听得“霹啪”一声巨响,薛远方的身子弹了回来,轻轻巧巧地落回原来的座位上,脸色铁青。善清见状,拔出长剑,喝道:“什么人?大胆!”身子一侧,就要上前,却被薛远方一把拦住。

  丁允中急忙上前圆场,向那人道:“莫大哥,这位道长可是无极门的,不要认错人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人道:“哼!他害我扑了空,白忙一场,人证俱在,有什么误会!”

  汤光亭听这声音,再瞧清楚他的面容,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莫前辈!”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自大老人莫高天。

  原来他那天与汤光亭从千药门分手后,便一路兼程直往寿春而来。这其中原因便是相隔五天后的明天,就是丁允中的六十大寿,他好不容易有个报恩的机会,当然希望挑在丁允中大喜的日子来个锦上添花,让丁允中永难忘怀。

  果然丁允中在得知林仁肇的遭遇后,最关心的便是他的后人没有逃出来,需不需要他帮助。莫高天几乎等了几十年,便在等他这一句话,于是马上告知,他已将林家最小的女儿救出,因为目前正在千药门养伤,可能无法承受旅途劳顿,所以不克一同前来。

  丁允中闻讯喜出望外,马上吩咐儿子丁白云随同前往,要将林蓝瓶给接回来。

  只是那林蓝瓶与汤光亭早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莫高天找不到人,以为是沈凤鸣和熊一飞搞的鬼,便四处搜索。没想到那沈熊二人因为第一天来求医便碰到了莫高天这个瘟神,当晚趁着黑夜也已溜之大吉。再加上梅映雪与她的丫头阿蕊不见人影,而万回春外出未归,万小丹又不知所踪,整个千药门群龙无首,莫高天眼见无从着力是更加心烦意乱。丁白云看情况不对,便先一步提早回寿春回报。

  而今天便是丁白云预定接回林蓝瓶的日子,焦急的丁允中,一大早便到城外去守候,只是等了半天没见到丁白云的影子,却接到府里的家丁快马来报,竟说林蓝瓶已偕同无极门薛远方等人来到府里。丁允中将信将疑,便留下来报家丁等候儿子并传递讯息,自己快马加鞭直奔回府。后来丁白云得知消息,亦赶了回去。而莫高天因为没接到林蓝瓶,在小辈面前面子上挂不住,是以一直落在丁白云后头走着,得知消息时已经慢了一步,但仗着深厚的轻功,却也跟着丁白云后脚来到大厅。

  这莫高天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定睛一瞧,见是汤光亭,虽不意外,却也颇为开心,道:“原来臭小子也在这儿。”将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薛远方见这道黑影不但与丁允中称兄道弟,而且还是名闻遐迩的江湖异人莫高天,心想:“这自大老人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收发自如,无怪与我掌门师兄齐名,武功高强不在我师兄之下。刚才让他冷不防地抢了我一招,看样子也不算丢脸。”

  随即又想:“听说他脾气古怪,行事做人全凭个人喜好,今天若是能够趁着这一档事跟他攀上交情,再加上寿春丁家,那我无极门在江北的地位,就更稳固啦。”

  原来刚刚他与莫高天对了一掌,虽然表面上众人看不出什么,其实是莫高天先引得他出掌,先趁他发劲之际,忽然撤去掌力,再待他欲全力追击之时,才又忽然运劲猛攻。那薛远方满以为自己天罡正一神功天下少人能敌,这一掌下去定能重创对手,全没料到来者身怀绝艺,正是自己的克星。一个是早已知道对手是谁,卯足了劲准备好好地教训他一番,另一个却错估对手,犯了自以为是的大忌,此消彼长,是以他第二次发劲时用力虽猛,却让莫高天抢先了一步,那时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若不是他内力深湛,只怕就要当场喷血。饶是如此,薛远方还是觉得五脏六腑翻了一翻,几欲作呕。

  但在一班小辈与丁允中面前,他可不想示弱。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一面暗中吸气极力调匀,一面便开口道:“原来你便是莫高天,果然功力深湛,名不虚传。”

  讥讽意味浓厚。

  莫高天瞧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倒也不敢小觑,说道:“你还能开口说话,功夫也还不赖。看样子玄机道人是有两把刷子,有机会倒要好领教领教。”善清听这话不怀好意,便道:“还没经过我师父这一关,就想要领教我掌门师伯的功夫,那还不是自讨苦吃。”善清不知自己的师父刚刚才吃了暗亏,还出言向莫高天叫阵,薛远方只得暗暗叫苦。

  莫高天冷冷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丁允中连忙向前一拦,说道:“莫大哥,无极门是我的朋友,薛道长现在又是我座上客人,有什么事不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你这样不是叫我为难吗?”莫高天就是知道薛远方现在是丁允中的客人,所以才会一进门就展开攻击,免得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这会儿他打也打过了,气也早就消了一半,见丁允中脸色微变,也就不愿再多生事端。早有丁白云丁铃来拉住莫高天,半劝半哄地带他到一旁坐下。

  薛远方见莫高天自愿退下,倒是松了一口气。但打蛇随棍上,便起身道:“既然林姑娘已经平安到达,丁庄主另外又有客人在,左右无事,我们还是就此告辞吧。”

  善清亦跟着起身告辞。丁允中自然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连忙留客,说道:“此间误会尚未解释清楚,薛道长如何便走?除非道长认为丁某不配与无极门交上朋友,否则还请道长留步。”薛远方道:“丁庄主言重了。”

  丁允中续道:“既然如此,还请道长还座。”薛远方道:“那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与善清回原处坐好。丁允中接着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守信重义。

  有什么事情大家摊开来谈了,只要没有恶意,还有什么谈不开的呢?莫大哥,小弟说得对吧?”莫高天把头撇了开去,说道:“这是你的地方,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丁允中微微一笑,续道:“其实这件事情我正觉得奇怪。道长,这林姑娘丁某原本确实已经吩咐小犬前去迎接,我莫大哥为了此事亦花费了相当多的心血,他脾气虽然古怪,却也绝非不讲道理。”当下把林蓝瓶的父亲林仁肇与自己的关系大略地讲述了一遍。在场众人除了莫高天与丁氏兄妹外,都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一档事。

  林蓝瓶纵使在听到丁允中亲口说出她与丁家的关系时,心中依然难以置信。接着又得知莫高天的所作所为,居然是为了去救他们兄妹两个,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随即想到前天碰到的长剑门周姓师徒,他们的态度,却又隐隐约约地透露了这样的讯息。她的思绪一时之间乱成一团,脑袋瓜子里闹哄哄的,只有呆呆地坐在原位。

  薛远方听丁允中说完,看了林蓝瓶一眼,见她毫无动静,便接着道:“依庄主所说,林姑娘人现在应该在千药门才是。但贫道却是在半路上碰到她的。”亦将前事交代了一下,只把杨景修的事略过不说。最后说道:“这此中道理,我想只有林姑娘来说才清楚了。”丁允中点头称是。莫高天却道:“不,我看还是找旁人来说。

  汤光亭,你来说说看,我不在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他怕林蓝瓶不满他打发宋镇山的手法,会说出不利于他的言语,便点名由汤光亭来交代。

  汤光亭知道莫高天的心意,心想:“你要我讲又有何用,林蓝瓶她人就在这里,我还能胡诌吗?”嘴上便道:“其实这整件事说来有点复杂,也实在怪不得任何人……”

  一开始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免得无端得罪人,接着才将离开千药门后的经历大约讲述了一下。其中万小丹与梅映雪的事情自然略过,陆半剑与杨景修的事情,也是顺着早先在薛远方面前说过的话讲。说时不忘随时瞧瞧林蓝瓶的脸色,直确定她没有其他意见,这才暗暗吁了一口气。最后怕莫高天脸上不好看,补上一句道:“其实莫前辈也是一片好心。明眼人都知道,虽然这林姑娘是长剑门的宋镇山救出来的,但是长剑门为了向北可以与无极门一较长短,一向与地方官府关系良好,怎么可能会为了遭到抄家灭门的林家,去得罪官府呢?莫前辈只料宋镇山居心叵测,这才动手教训教训他。”

  这一番话听得丁允中频频点头,心想:“看不出来这人年纪小小,不但通晓武林掌故,见识也颇为不凡。”他并不知道,汤光亭这番话大多出自于莫高天,与见识恐怕没多大关系,更别提他根本不知道长剑门源自无极门,说他通晓武林掌故,那误会可大了。

  同样一番话,听在薛远方耳里,他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讲话避重就轻,说了老半天,对自己的来处只字未提。”长剑门近年来在武林中大出锋头,亟欲摆脱无极门附属门派形象的企图明显,那早已是无极门里众所皆知的事情,汤光亭在此道出,他反倒不觉什么。那莫高天听到汤光亭扯上他的用心,可就受不了,凤眼一瞪,怒道:“要你这臭小子多嘴。我要你好好看住林姑娘,你怎么让她给跑了?要不是你让她给跑了,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汤光亭不敢答话。丁允中向莫高天笑道:“既然这事证明是一场误会,莫大哥应当向薛道长赔个不是才是。”不等莫高天答话,薛远方忙道:“既是误会,又有何不是呢,只要莫先生不再见着无极门弟子就打,那今日这一掌,就挨得值得了。”

  莫高天把头转向另一边,只当没听见。

  正当丁允中极力安抚两造之际,那林蓝瓶仿佛大梦初醒,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哥哥呢?”丁允中道:“什么?”林蓝瓶道:“我问我哥哥呢?”汤光亭一听,眼珠子一转,缓缓地将脚步往后退。只见林蓝瓶谁也不理,直接走到莫高天的跟前,说道:“我哥哥呢?”莫高天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怎么问我要?人又不是我抓走的。”丁允中关心道:“怎么了蓝瓶?你有哥哥也逃出来了吗?”

  却见林蓝瓶二话不说,上前跪倒,说道:“莫前辈,你武功高强,你就行行好,送佛送上西天,把我哥哥救出来吧!”莫高天道:“那一天要是你们兄妹两个乖乖地跟我走,这一路上不用说游山玩水,平平安安的来到归云山庄。赶明儿个又正巧可以给你们丁伯伯拜寿,这不是挺美的吗?”原来在莫高天心中一直便是这个计较,但他毫不觉得自己鲁莽,反而怪罪林蓝瓶兄妹不识好歹。

  丁允中不以为然,道:“莫大哥,兄弟做寿是小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死不救,兄弟可是要折寿的。”莫高天道:“莫要以为哥哥老糊涂了,要是林延秀有生命危险,就算过得了明日,将来你若知道了,那我还有脸来见你吗?”丁允中道:“若不亲眼见到他,我今夜就是睡也睡不安稳,还提什么明天的事。不知他现在何处,说出来大家想办法搭救,才是正事。”莫高天道:“要救他又有何难,只消有个人跟我走一趟,包管林延秀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送到你这儿。”丁允中大喜,道:“那人是谁?”

  莫高天道:“不就是……”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想知道那人是谁,居然有此本事,能让莫高天非他不可。只见莫高天四处张望,众人的眼光亦随之望去。那汤光亭原本已退到门口,将一只脚踏出了大厅外,这时众人眼光全投向他这边来,他一脸惊惶,颤声道:“你……你们看我干……干嘛?”有人看他吓成这个样子,心里直觉想道:“会是他吗?”

  只见莫高天身子一闪,抢在汤光亭身后,挡着他的去路,说道:“你没听见吗?

  快随我回去救人吧。”汤光亭急道:“我……我不回去!”

  莫高天将脸一拉,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你不回去,是故意给我难看吗?”汤光亭解释道:“我不是不回去,是不能回去,我在这儿还有好多事等着要办。”莫高天道:“啐!小鬼头才下山五六天,有什么重要事办?我知道你这小子翅膀硬了,嫌待在山上气闷。不如这样吧,我们先回去,帮林姑娘将她哥哥救出来,然后我跟你父亲讲,就说老夫要收你为徒,从今以后你就着我行走江湖,只要你肯用功,包你十年之后叱吒江湖。要是你老子敢不同意,我就把他的脖子扭下来,哈哈,老夫在外的名声也许不怎么样,但是比起你跟着你老子做那绿林勾当,终是强那么一点,怎么样?”

  众人听到他居然要收这小鬼为徒,都大吃一惊。丁允中知道他这个结义大哥武功高强,天下少人能敌,只是不知为了何因,至今未收任何弟子。他原本有意趁着在明天自己的六十岁寿宴上,与这位结义兄弟酒酣耳热之际,让他收丁白云为徒,以同时了了两人的心愿。想来那时莫高天顾全自己的面子与交情,当不至于拒绝才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却也证明原来莫高天并非没考虑收徒弟,而是从未考虑收丁白云做徒弟。

  莫高天满以为自己打算收他为徒的话一出口,汤光亭听了一定马上跪下来磕头。

  倘若换成了其他人,事实上也一定如此。因为不要说机会难得,就是抬着莫高天的招牌,江湖上谁不客气三分?没想到那汤光亭还是那一句话:“莫前辈,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莫高天将脸色一扳,颇为不快地道:“臭小子不识好歹,你若不趁着老子高兴的时候跪下来磕头,等我拎着你回去的时候,就有你的好看。”心想:

  “再这样僵下去,老头脸都丢光了,不如先把他弄出去,再做计较。”

  汤光亭这里当然知道机会难得,只是他屈指一数,离开千药门已经是第三天了,若再加上回程所需的三天,那距离与梅映雪相约的日子就只差一天了,如何还能跑回铸剑山?而自己那美如天仙的老婆,光溜溜地躺在山洞里的岩石穴洞中,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假手他人,更加不能泄漏,否则后果不敢想像。眼见莫高天挨近伸手朝自己抓来,心里一急,忽然觉得头昏脑胀。接着腕上一紧,莫高天已牢牢扣住自己,再也挣脱不开。

  汤光亭见莫高天要来硬的,急得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又没几天好活了,你想我爹会答应人家拿他的死儿子来换东西吗?”莫高天道:“我莫高天在此,有谁敢加害你?又有谁有办法加害你?”说着已将汤光亭拉进了厅里。汤光亭有理说不清,情急之下只得用力反夺,但是几下用劲全如蜻蜓撼柱,丝毫起不了作用,忽然一下子气血翻涌,眼前一黑,随即双膝一软,晕了过去。

  莫高天还以为汤光亭装死不肯合作,心道:“我面前装神弄鬼,简直白费心机!”

  右手拉住他的手腕,掌心暗运内劲,从他腕上的阳溪穴直灌而入,这“阳溪穴”属手阳明大肠经,莫高天手段高明,劲力到处,可令对方整只手臂至肩膀酸麻难当,臂膀宛如便欲脱身而出,更比断臂痛楚。

  莫高天起初还怕伤了汤光亭,不敢真的用力,但见汤光亭毫无反应,不由大怒,心道:“凭你这一点微末道行,也想跟我玩。”手上劲道随即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但莫高天毕竟是武林宗师,没多久感到情况不对,立刻伸出左手去察探他的脉搏。

  只觉汤光亭脉象紊乱,竟无规则可循,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般,不由大骇。

  原来梅映雪预告汤光亭毒发的日期,这会儿竟足足提早了四天。

  莫高天不明究里,深惧刚才鲁莽的举动震伤了汤光亭,也顾不得众目睽睽,搀着汤光亭贴背盘膝而坐,以胸口膻中穴贴住他背心的灵台穴,右手穿过他的右胁下,以无名指关冲穴按住他的膻中穴,自己的左手再反屈背后,同样以无名指关冲穴按住自己的灵台穴。那关冲穴属手少阳三焦经,与任脉在中脘穴交会,而中脘穴又是任脉气之生所,手少阳三焦经脉之发所,如此一来,莫高天便透过自己任脉的中脘穴,使自己的任督二脉与汤光亭的任督二脉相连,接着左手吸右手放,霎时间便将两人的脉息并联在一起。

  这一套法门乃是莫高天的独门运功法,江湖上无人见过。但薛远方与丁允中皆是见多识广的武术名家,虽然不知其中奥秘,但多少看得出一些端倪。薛远方暗暗吃惊,心道:“此人不但内功浑厚,全身经络俱已打通,更厉害得是内息运用收放自如,放眼天下,恐怕无人能及。”要知道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并不全取决于内力的强弱,除了可供配合发挥的武术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内力的驾驭。因为内力游走于体内经络,其中十二经常脉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如湖海,蓄藏积贮,要靠意念控制这无形无质的内力并不容易,大抵每多练出十分内力,运功时就得挪出五分收慑心神,否则就易有走火入魔之虞。

  而与人脉息相连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对方的武功愈低微,杂虑愈多,施术者的负担也就愈大,往往耗费收慑对方心神的精力,远比所能作用的内力为多,稍有差池就易遭对方拖累,轻者走火入魔全身瘫痪,重者血脉倒流一命呜呼。因此若非不是亲如父子、师徒,鲜少有人愿意为不相干的人甘冒风险,耗损内力。所以莫高天想也不想地,说运气便运气,除了胆识过人之外,亦实负惊人艺业。

  以莫高天此时的功力火候,即便是刚刚断气之人,亦能在他的独门运功法下,一时恢复呼吸,甚至开口说话。那汤光亭身上的剧毒既然提早发作,可见威力远超过梅映雪的估计,若不是正巧莫高天正在随侧,要真的等到她醒来,恐怕也只有赶着当寡妇的份了。

  果见那汤光亭悠悠转醒,开口说了几个“我……我……”字,忽地脸上紫气大盛,随即又昏了过去。

  原来莫高天既已与汤光亭血脉相连,那潜藏在他体内的四种剧毒,当然亦随之通连。莫高天只不过将内力输入汤光亭体内搬运一周,马上惊觉不对,便即时撤去了掌力。丁铃见状,道:“莫伯伯,他又晕过去了!”莫高天脸色凝重,道:“这小子身上不知中了什么毒,居然这般厉害,害老夫差一点着了道。”丁允中忍不住问道:“这小兄弟倒底是何人?大哥为何如此关心?”莫高天叹道:“我不过见这小子聪颖,讨人喜欢,正打算收他为徒,又有什么何不何人的。”林蓝瓶在一旁喃喃道:“他……他中毒了吗……”莫高天道:“你这一路跟着他,可有什么异状?”

  不经意地瞄了薛远方一眼,心想:“这姓薛的道士武功不俗,犯不着大费周章的用什么毒。”

  说话间,丁铃自在一旁瞧着那汤光亭,见他手中紧握着某物,便凑上前去近瞧。

  丁白云见她鲁莽,忙道:“小妹,不可!”却见丁铃已经好奇地伸手扳开汤光亭的手指,轻轻“叮”地一声,一样东西从他的指缝滚落,掉到了地上。

  丁铃正欲弯腰捡拾,丁允中急忙喊住她:“铃儿,这中毒者身上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东西,你也太不小心了。”丁铃被父亲这么一吓,这才缩手。但她想表现出一付自然轻松的样子,便道:“我刚才瞧他忽然转醒的时候,伸手入怀,一副焦急的模样,想必是要拿什么要紧的东西,看来是朵女孩子项炼上的坠子。林妹妹,你来瞧瞧,这是你的东西吗?”林蓝瓶亦不敢走得太靠近,远远瞧去,只见是一朵叶片金坠子,上头镶着一颗珠子,一截红棉绳从叶柄部分穿过,珠子本身虽然不小,但也无其他特出之处,便摇了摇头。

  莫高天知道这毒只存在汤光亭的血液之中,身旁事物自是无碍,便将这事物拾了起来。端详再三,忽地手指使劲,那颗珠子从中间迸开便成了两半,一颗黑黝黝的丸子冒了出来,滴溜溜地在他掌心间打转。丁铃见状,高声道:“原来还有这个机关,好玩,好玩。”

  莫高天将那丸子凑近鼻子,但觉一股芳香清凉扑鼻而至,心想:“这小子身上毒性古怪,便是我全力施为,恐怕也只不过能延他几日之命,而就算这几天真能找到万回春,纵能保全性命不免也成为废人。他若成为废人,我要他也无用,还不如一掌将他打死。”看了他一眼,又想:“这颗丸子药材味道浓郁,定是药丸无疑,他情急之中紧握,隐藏得又这么功夫,其中必有文章。”便将汤光亭抱起,向丁允中要了一间客房,自把汤光亭安顿好了,准备死马当活马医。

  众人瞧他将汤光亭看得甚重,都觉得奇怪,但莫高天原本就是一个江湖怪人,事不干己,也就不觉得什么。倒是林蓝瓶还要救出他哥哥,汤光亭的死活就跟她有关了,一时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丁允中便让丁铃陪着她歇息,一方面探晓事情原委。至于招待薛远方等一行人留宿,自是不在话下。

  第二天是丁允中六十大寿的日子,他本人虽不欲太过声张,但一大清早早有贺客临门,而且越近正午,客人越多。丁家不但得把大门打开,连接待客人送寿礼的侧门也关不起来,什么骡子马车,挑夫走卒,一个一个大排长龙,直到五条街上。

  丁家毫无接待这么多宾客的准备,只得把镇上几家大饭馆的厨子火夫,连同着店里的鸡鸭牛羊,鲜果时菜,给全数请了去,丁家上下忙进忙出,一时热闹非凡。

  薛远方等人虽然是昨日才知晓,一大清早亦赶紧令人就近采办,免得失礼。

  眼见日上三竿,丁允中见莫高天仍未出现,便令丁白云前去探视。那丁白云来到客房前,先是竖耳倾听里面的动静,觉得里头实在静得出奇,这才轻敲房门,低声道:“莫伯伯!您起来了吗?”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动静。丁白云又敲了一阵房门,心想:“莫伯伯若是真的救活了他,岂有不一大早就起来说嘴的?至今尚无动静,那小子只怕是死了。趁着今日爹作大寿,便请爹就算是赖着他,也要让他收我为徒,免得日后又无端跑出一个汤光亭。”那门里悄然依旧,丁白云便大著胆子推了推门,门板应声而开。

  丁白云探头进去,说道:“莫伯伯,外头来了好多客人,我爹请您到厅堂上去坐一坐。”见着床上仿佛坐著有人,便走近道:“莫伯伯,您还没睡醒吗?”定睛一瞧,原来莫高天与汤光亭各自端坐在床板上,一动也不动。

  再仔细看那莫高天,只见他盘膝闭目,掌心向上摊置腹间,满头大汗,衣襟长袖都是汗渍,头顶隐隐有蒸气冒出。丁白云知道这是要有相当内功根基的人,练功时才有的特殊景象。转头再看那汤光亭,只见他斜靠在床柱上,也是发了一身的汗,衣衫尽湿,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丁白云倒是一楞,心想他居然还活着,不由颇为失望。其实丁家财大业大,武林中又颇有名声,唯一欠缺的,就是一项傲视武林的武功。关于这一点,他们爷俩早已多方讨论过,深觉丁家祖传的五行雁翎刀,排算起来,不过是武林中第三流的小脚色,如今海内动荡,世事难料,人情似纸,殊不可靠,唯有自立自强,天助自助。倘若能再有一两样镇山绝技押阵,那寿春丁家才能长青武林,自然成为江湖中不可小觑的势力,否则这么一股庞大的资源,终究只有沦为别人争权夺利的棋子,刀俎夹缝中的鱼肉。

  然而既称绝技,那就实在不是用什么金钱,手段可以强求得来的,真是所谓可遇而不可求。而丁允中既与莫高天有恩,便实在不令他不把脑筋动到这上头去,只是这么一来,便与他一贯的不求回报的善人行径大相迳庭。丁允中考虑再三,最后终于还是抵不过丁白云的央求,心里亦想:他帮助别人大半辈子了,总该要有人回馈了吧!

  丁白云好不容易说服父亲答允,梦想着自己只要痛下苦功,终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代宗师,睥睨群雄,笑傲江湖。但却没想到,他这个从来不收徒弟的莫伯伯,居然看上了一个在半路上碰到的浑小子。有所欲必有所蔽,丁白云是愈想愈不服气,嫉恶之心既起,理智随之丧失,眼见莫高天兀自吐纳练功,心知他此刻心无旁鹜,就算泰山崩于前也毫无所知,将心一横,暗道:“不若趁着四下无人,一掌了了这小子的帐,旁人也只以为他终究毒发不治。莫伯伯眼见收徒无望,失望之余,正好让爹替我说情去。”

  计较已定,当下运劲于臂,暗喝一声:“别怪我心狠,怪只怪你出现得不是时候。”看准汤光亭的胸口,一掌袭向他的膻中穴。

  莫说汤光亭正处生死一线的重要关头,就算是健康无事,也经不起人身大穴受创。丁白云自小受父亲调教练武,外家功夫已颇有根基,这一掌运起十成功力,打在汤光亭胸口上,实有开石破碑之威。只听到“砰”的一声,丁白云身子居然反而往后腾空而起,重重地撞在另一头的墙上。汤光亭则口中鲜血狂涌,身子慢慢瘫软,倒卧在床。

  丁白云只想这一掌应是轻而易举,未料汤光亭身上居然有那么大的反弹力量,这一撞撞得他全身骨头都快散了。他怕声音惊动到其他人,急忙起身查看,见汤光亭歪倒一边,满襟鲜血,看来是不活了,不敢再多做停留,连忙推门离开。推门时右腕一痛,才发觉方才这么一掌,居然反而震得自己的手腕都脱臼了。

  他暗暗吃惊,也顾不得痛楚,急忙往厅上走。

  才踏出几步,忽然后头有人出声叫他:“少庄主!”丁白云心里怦怦直跳,回头见是薛远方与善清,这才稍稍定下心神,若无其事地道:“原来是薛道长,家父这会儿正在厅上招呼客人,怠慢之处,还请见谅。我来带路。”薛远方笑道:“不忙,贫道要找的正是少庄主。”丁白云一楞,说道:“是吗?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薛远方道:“见教不敢当,可否借一步路说话。”

  善清身子一侧,让出一条路来。薛远方含笑点头,示无歹意。丁白云心道:

  “没用的东西,这是我家,怕什么?”颔首便行。三人来到丁家安排薛远方一行人住宿的客房,善清开门让两人进去,接着带上门自己待在屋外。丁白云见两人慎重其事,心下亦不禁惴惴。

  只听得薛远方开口说道:“少庄主,为了表示贫道并无恶意,我们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非是贫道有意窥探,刚才少庄主在莫高天屋里的一举一动,不巧全让我们撞见了。”丁白云一听,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薛远方连忙跟着起身,道:“少庄主不必惊慌,贫道若是觉得少庄主行为不妥,当时已然出手阻止了。”

  丁白云心里忐忑,对薛远方所说的话将信将疑,但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便道:“不知道长有何指教?”薛远方哈哈一笑,道:“指教可不敢当,坐!坐!”

  丁白云无奈,忡忡就坐。薛远方跟着坐下,接着道:“那姓汤的小子,在路上曾经欺骗过贫道,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根据我的观察,林姑娘与他并不熟悉,很可能只不过是在路上碰到,走到一块的。他这一路上举止浮滑无幸,若不是瞧在林姑娘的面子上,根本不可能让他挨到丁家。只是少庄主与他不过初次见面,便想置他于死地,这倒是令人料想不到。”

  丁白云道:“那姓汤的小子,我本与他于冤无仇,又如何想置他于死地?他昨日在厅堂上忽然毒发昏厥,那是众人亲眼所见的,今日终不转醒,那也是命中注定的。”

  薛远方哈哈大笑,忽然一掌向他抓来,丁白云大骇,连忙举手一架。但薛远方这一掌既抢了先机,动作又快,瞬间五根手指就拂中了他的右手腕,“喀”地一声轻响,替他接上了手腕。接着说道:“好一个‘命中注定’!少庄主,贫道教你一个乖,其实你只消伸指封住他的穴道,让他气血不得运行,不出一时半刻,血脉逆流,便要叫他吐血而亡,死状与走火入魔无异。但你伸掌发劲打死了他,他受的可是内伤,莫高天又不是三岁小孩,只怕瞒他不过。”

  丁白云惊魂甫定,轻抚着痛腕,一时拿不定主意。却见薛远方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善清在门外听到声音,将门打开。薛远方道:“走吧。”踏出门外。

  那丁白云心想,这老道心里不知打得什么主意,要是他在莫高天面前说漏了嘴,只怕天底下没人保得了自己。一个箭步抢上,说道:“道长请留步!”薛远方停步回头,道:“少庄主还有事吗?”丁白云一脚跪下,道:“小子不识好歹,还请道长救我。”薛远方连忙将他扶起,道:“少庄主请起,如此大礼,可不敢当。只是少庄主有意隐瞒,贫道不知前因后果,实在有心无力。”丁白云道:“此中原由,自当告与道长知晓。”便将原本打算拜莫高天为师的事,大致说明了一下,最后承认自己一时冲动,犯下了大错。

  薛远方听他讲述完毕,略一点头,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那莫高天虽然武功高强,但为人乖戾,喜怒无常,显然是正邪兼修,少庄主若与他学艺,岂不是步他后尘?武林中多得是名门正派,何苦与他纠缠不清。”丁白云道:“只因那莫高天少年时,家父机缘巧合,曾有恩于他,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以致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再说天下名门正派虽多,白云出身商贾世家,做的是锱铢必较,讨价还价的市井买卖,所修习的武功不过是自卫强身,根本不值一哂,又有哪一家门派瞧得上眼呢?”

  薛远方粲然一笑。那善清擅察师意,连忙与丁白云道:“欸,丁兄弟,虽说这世态炎凉,人情似纸,武林中大多是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门派,那也不值一提。

  可是你眼前不就有一位名门正派的武林前辈吗?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强,为人和善,而且又有侠义心肠,早就名动江湖,你不拜他为师,却去设计那个天下公认的自大狂妄之辈,岂不是舍本逐末了吗?”丁白云眼睛一亮,问道:“这……这是真的吗?”

  善清知道他的意思,佯怒道:“我恩师名动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什么真的假的!”丁白云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远方在一旁不发一语,捋须微笑,心道:“嗯,善清这孩子不枉跟了我这么多年,倒是了解我的心意。莫说这丁家在这江北地方,与黑白两道的关系匪浅,财力势力雄厚不可小觑,实在不能与一般土豪恶霸相提并论外,单论丁白云这孩子外型清秀俊朗,聪明慧黠,倒也是块材料。”又想:“那长剑门宋镇山传授武功给林家兄妹,为的是什么?我今日便索性顺水推舟地收了丁白云,也好教长剑门知道江北是谁家的地头。”

  他越想越觉得意,脸上满是笑容。丁白云见他未因自己的失言变脸,当下再不迟疑,双膝一跪,额头触地,口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一连磕了几个响头。薛远方亦不拦阻,直到他磕足了九个响头,这才说道:“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善清才将他扶起。

  丁白云簌簌起身,满脸仍是禁不住喜出望外的神情,一时百感交集,正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大门方向传来阵阵嘈杂声响,热闹哄哄的。丁白云道:“师父,外面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厅上去瞧瞧。”薛远方道:“那便一起去吧!”丁白云道:“是。”两人语气口吻,已颇似师徒。

  三人来到大厅,丁白云原想先去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却见厅上宾客盈门,庄上家丁忙进忙出,却是不见了父亲。瞥眼瞧见妹妹丁铃从一边走了出来,急忙向前拦去,问道:“爹呢?”丁铃见着是自己的哥哥,便道:“爹正找你呢!说门前来了个什么防御使,让你一起去迎接。”丁白云攒起眉头,心下嘀咕,快步跟了出去。

  只见大门开处,来了一位武官打扮的中年汉子,个子不甚高大,面皮黝黑,两眼炯炯有神,看上去显得很强悍的样子。两旁簇拥着一对亲兵侍卫,刀枪森然,好不威风。那丁允中见自己的一双儿女都跟了出来,便道:“白云、铃儿,你们过来,见过防御使高大人。”丁白云与丁铃闻言上前行礼。那军官道:“免礼免礼!丁庄主好大福气,不但自己英雄了得,财寿双至,连生养的一对儿女也都是人中龙凤,这天底下的好事,可全教您给占尽了。哈哈,了不起,了不起,哈哈!”丁允中与这防御使也是初次见面,瞧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无多表情,一时不知道他话语中的涵义,只得陪笑道:“哪里哪里,高大人年纪轻轻地便已是淮南西路防御使,将来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那姓高的军官哈哈大笑,道:“承蒙庄主金口贵言,眼前就有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还要庄主成全。”丁允中陪笑道:“大人言重了,丁某何德何能,哪有这种本事呢?里面请,里面请!”

  两人一阵哈哈,丁允中亲自领着进了中厅。那丁白云兄妹跟在后头,丁铃忍不住低声问道:“那叫什么防御使的,官很大吗?”丁白云道:“瞧他这排场,官也许不大,架子倒不小。”讲话间两人跟着进了中厅。丁白云只见这次来贺寿的宾客中,名望辈分比较高的,全都被安排来到了中厅。这会儿依序就坐,那初来乍到的防御使,被推上了首座。

  待众人坐定,丁允中便开口说道:“丁某不过多活了几年,马齿徒长,竟教这么多亲朋老友,不惜舟车劳顿,远道而来,这叫丁某如何担当得起。”那被安排坐在防御使下首的第一个位子上的,是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翁,看来年纪可有六七十岁了,难得的是脸色红润,一头白发已转成淡淡的黄色,连眉毛都染白了,比丁允中更像寿星。他听着丁允中说完,呵呵一笑,跟着说道:“允中老弟,你就别再谦虚了,你不晓得我等喝你这杯寿酒,等得我头发都白了,还好我的命够长,活得比你还久,否则还真的等不到哩。”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都笑了出来。丁允中亦笑道:“敢请五哥今后再为小弟多活十年,那时小弟自当再奉薄酒。”那叫五哥的老者道:“不行,不行,再多活十年,才多喝你一杯酒,那可太辛苦了。今天我就要好好喝你个十大坛,古人说不醉不归,但我今天是喝醉了也不归啊!哈哈!”

  丁允中笑道:“那倒也是。”见丁白云与丁铃在一旁跟着大家傻笑,便道:

  “白云、铃儿过来!怎么那么没礼貌,还不过来见过徐伯伯!”

  那丁白云与丁铃赶紧趋向前去,问道:“徐伯伯好。”那叫五哥的老者道:

  “哇哈,原来你们兄妹俩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头发还能不白吗?”丁铃佯嗔道:

  “徐伯伯怎么跟我爹一样喜欢赖皮!您年纪大了,头发自然就白了,这可跟我们兄妹俩无关呵。”那叫五哥的老者道:“瞧你机灵的,别说我了,你爹的头发迟早也要给你逼白了!”

  丁允中微微一笑,说道:“五哥,快别跟小辈们说笑了,我与大家多年不见,今日难得同聚一堂,有几位朋友彼此恐怕都没见过,我来为大家引见引见。”说着依照身分地位与辈分尊卑,先把今日的不速之客,也就是那位淮南西路防御使给介绍出来。众人之中多得是绿林好汉,平日跟官府也没什么来往,不过那时天下纷乱,战祸连绵,赵匡胤雄才大略,兵强马壮,势力如日中天,颇有一统天下的态势,听说他的手下大将莅临,倒也颇觉与有荣焉,纷纷起立致意,只有少数几个心想:

  “丁家什么时候开始勾攀官府了?”

  那徐姓老者首先开口说道:“既然有朝廷贵客光临,丁老弟你怎好怠慢,老朽一介布衣,自我介绍得了。敝姓徐,本名叫做凤五,所以又有人叫我徐五爷,那可不是说我行五,而确实是名字当间有个五字。说什么爷不爷的,那是大家抬举,其实老头子除了生了几个不肖的子孙,在家里没事喊爷爷叫奶奶的外,实在也没有其他的本事了。”那姓高的武官笑笑说道:“五爷您忒谦了!”忽然有人接口说道:

  “是啊,五大爷,您说笑的本事江北第一,怎么会说没本事呢?”

  那姓高的武官向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短小的削瘦汉子从座位上跃了出来,拱手作揖道:“草民和仪,见过高大人。”那高大人面带微笑,点头不语。

  丁允中听他话中含义,似是有心出言讥讽徐凤五,心想:“这和仪不知什么来头?可得派人好好查一查。”原来这个和仪自称是冀北关外来的药材商,近两年丁允中开始买卖药材,这才与他有所接触,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抓不准他接着会说出什么话。

  那徐凤五眯着眼睛,忽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上个月月底,在我的漕运船上,与海沧派的几个小喽啰起了冲突,最后不知怎么弄断了我的船桅栏杆,还伤及了我几位船上兄弟。哼,和兄真是好大的本事。”神色颇为不悦。

  那和仪脸上忽地一阵红,说道:“五爷一手掌握漕运船务,两淮之地,谁敢小觑?那日竟让一群宵小鼠辈在船上为非作歹,为所欲为。想来五爷俗务缠身,原是无暇他顾,而老汉虽然不才,却又天生好管闲事,嘿嘿,让人欺负到头顶上来,还能缩着头当乌龟的本事我可自叹不如。”

  话才说完,忽然一道黑影飞窜跃出,只听得徐凤五大喝一声:“奂儿,不可!”

  同时一阵乒乓声音响起,众人眼前多了一个青年汉子,手执长剑,已与那和仪斗在一起。

  那和仪看来不有五十来岁,但身手矫健,毫不亚于那二十出头的青年。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截熟铜棍,舞成两团黄光,将自己包覆在当中。那青年剑法虽快,一时也奈他不得。

  徐凤五见那青年仍与和仪缠斗不休,霍地站起,喝道:“奂儿,还不退下!”

  那青年满脸通红,额上汗珠不住冒出,道:“爹……爹,他……他……”一句话竟无法说得完全。徐凤五脸色铁青,说道:“什么他不他,人家可是前辈高人。小子胡闹,还不快给我滚!”众人听他们爷俩对话,才知原来这青年便是徐凤五的儿子。

  只见那青年连道了几声:“是!是!”左支右绌,就是离不开和仪的两团黄光之下。徐凤五见事不对,佯装动怒,身子一欺,已来到和仪面前,众人见他满头白发与一身肥肉,竟有此身手,不禁都在心里暗道一声:“这下子那个姓和的只怕要吃亏。”果见徐凤五伸出两只肉掌,分向两人按去,嘴里说道:“竟然把老子的话当耳边风,瞧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这话骂得是他自己的儿子,不过他两眼直盯着和仪瞧,就好像是跟他说话一般。他嘴里已是如此,下手更不容情,只见他拍往自己儿子的那一掌只是虚晃一招,拍向和仪的那一掌却势若风雷,破碑碎石,当者必折。

  丁允中见徐凤五不仅不阻止自己的儿子闹事,反而加入战团,两人围攻一个,不禁皱起眉头,心道:“这徐五也太不像话了,徐奂上前挑衅还可以说是少年血气方刚,一时冲动。他都这一把年纪了,竟然倚多欺少,把我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

  眼见那和仪在两人的围攻之下,早已是遮拦多,进攻少。姑且不论最先是和仪发言挑衅,毕竟来者是客,他终竟也是捧着礼物来贺寿的客人,这事要传了出去,不免有损丁家名誉。

  丁允中越想越不对,正待发作,忽然右首人影一闪,扑向徐家父子与和仪当间,接着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道:“今天可是丁老庄主大寿的大喜日子,在这大厅上大打出手,可也太不成话了!”

  徐凤五见说这话的是一个青年汉子,年纪看来不过二十来岁,可能比着自己的儿子还小一些,心想:“凭你也想来充当和事佬?”正想出言讽刺几句,却见他伸掌一挡,一股无形劲力朝自己如排山倒海而来,热风拂面,逼得他将已经说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瞥眼瞧见和仪,亦是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徐凤五这才知道碰到了高手,顺势收掌,道:“这位小哥说得有理,今天是丁庄主大寿之日,再怎么说我们都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处理私人恩怨。”说着向丁允中一拱手,道:“丁老弟,这都是老哥哥的不是,在此向你谢罪了!”

  丁允中道:“哪里的话,只是我们生意人万事以和为贵,为了一点小误会大动肝火,最后刀剑相向,岂是我辈生财之道?”徐凤五笑道:“那倒是。”便与儿子一同退下。那和仪见大家闹了个灰头涂脸,两败俱伤,甚感无趣,亦黯然退下。

  如此一来,那位充当和事佬的青年反倒是出尽了锋头。那淮南西路防御使高大人坐在首座,见那青年汉子相貌堂堂,武功又如此了得,便道:“这位壮士好身手,不知尊姓大名?家在何处?现在以什么为生?”那青年道:“小的名叫甘俊之,扬州人士,与大人的辖区只在比邻。平日喜欢抡刀使枪,七岁那一年,因缘际会,拜在天台山玉霄宫门下学艺,前年艺成下山,目前四处游历,居无定所,今日见誉满江湖的丁府张灯结彩,便进来瞧瞧热闹。”

  那高大人摇头道:“你堂堂八尺之躯,武功又这般了得,当立志创业立功,好好地闯出一番事业才是,怎地这般游手好闲?可不是枉费了你一身的好武艺。”甘俊之脸色微变,惭道:“大人教训得是。小人何尝不想有一番大作为,只是天下虽大,沽名钓誉者更多。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难得遇上明主,徒叹奈何。”高大人笑道:“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甘俊之眼睛一亮,说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那位高大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大厅中间,两只眼睛淡淡地向四周巡视了一遍,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从黄巢之乱开始算起,天下战乱,至今已满百年。这一百年来,中原板荡,东乱西反,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光是前朝梁、唐、晋、汉、周五代,短短的五十三年内,便一共换了八姓十三个皇帝,还有那吴、蜀、岐、闽、楚、唐、汉等等,人人旗帜一张,就要僭称帝号,裂土为王。其中篡弑相寻,动见兵戎,更莫说那外夷环伺,趁隙而入,今日决黄河,明天打草榖。这黎民苍生的苦难,不知要到何时方休呢?”

  众人听他说得真切,触动心灵,都颇为动容。甘俊之内心亦不禁澎湃起来,说道:“大人说得是,无论是谁胜谁负,谁兴谁亡,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天下的老百姓。”

  没想到那位高大人摇一摇头,说道:“那却也不尽然。这天底下的英雄人物,有的是应劫而生,就像是黄巢,有人说他是天煞星下凡,注定要带来杀戮;相反的,有人却是应运而生,唯有他才是真命天子,最后终将一统天下,带来万世的太平。”

  众人自然都晓得他说的是赵匡胤。虽然那时的赵匡胤早已经坐稳龙廷,登基十三年有余,只是大宋王朝的版图,比之当年唐朝是远远不如。所以宋太祖赵匡胤急于想真的一统天下,那也是按常情推断,可想而知的事情。只是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好似只有他赵氏打天下才是正统,其他的都不过只是以兵祸荼毒天下百姓的残忍好杀者一般。众人当中也有一些是从其他属地来的,原先听他说得有如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仁者,倒也都留心听讲;但听到后来,越觉得不像话,不由都皱起了眉头。

  不过也有人想,要是赵匡胤真能统一天下,从此天下太平,倒也是美事一桩。

  那甘俊之虽非着天生一付悲天悯人的心肠,但脑筋却颇为清楚,听到这里再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跪倒,拱手说道:“还望大人成全!”那高大人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扶起,说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丁允中眼见自己好好的一场寿宴临时串演出了一场闹剧,心下颇为不悦,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嫌恶的反应。

  他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别扭的感觉,依他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纵使不算是呼风唤雨,却也从来不需看别人的脸色。

  但眼前这一位高大人却让他不得不顾忌三分。丁允中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甘少侠今日得遇明主,正所谓千里马得遇伯乐,实在可喜可贺。”转头过去说道:“筵席准备得如何了?”一旁自有仆人答腔,道:“全都在厅上伺候着呢!”

  丁允中道:“那便快请各位大爷移步吧!”那仆人答道:“是。”正想开口招呼,却见那高大人将手一摆,说道:“且慢,这一杯酒是非喝不可,只是在喝酒之前,我还想先向庄主额外道一声恭喜,双喜临门,这酒喝起来,可更有味道些。”

  众人闻言尽皆错愕,没人明白他的意思。丁允中早知道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陪笑道:“老朽实在不知喜从何来,还请大人明示。”只见那高大人面露微笑,慢慢地走回原座位坐下,转头向丁允中说道:“我听我手底下的人说,丁庄主昨日逮到了一个从江南来的奸细,不知是也不是?”

  丁允中但觉脑袋里宛如响了一记闷雷,双耳不住嗡嗡隐隐作响。但他再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当下不动声色,语调平和,缓缓说道:“昨日敝庄确实是来了一位客人,她也确实是打从江南来。只不过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知是否就是大人所谓的奸细?”嘴上这么说,心下暗自忖道:“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奴才,竟敢吃里扒外,扯我的后腿?”

  众人原本听到丁允中直承其事,都暗暗吃惊,最后听到他说是一位小姑娘时,这才莫不为之释然。却听到那高大人哈哈一笑,说道:“奸细这玩意儿是不分年龄大小,男女老少的。据我所知,这位姑娘的父亲在江南李氏的手底下位居要职,人称江南第一勇将,实非寻常人物。皇上欲平江南久矣,如今让丁庄主抓到这么一个重要的角色,岂非大功一件?这不分明是天意要赐丁家富贵,要令赵家得天下吗?”

  此语一出,坐上宾客尽皆骚动,议论纷纷。尤其是听在薛远方耳里,内心五味杂陈,有着说不出的郁闷。那善清听出个中含意,瞧着师父脸色沮丧,心想:“要是早知宋廷想要捉拿林蓝瓶,我们直接了当给他押去就好了,这功劳不就落在无极门身上,不就不用转这么一手了。哪还要这么大费周章结交什么丁家呢?也难怪师父这么闷闷不乐。”

  那徐凤五虽说刚才在众人面前勉强保住了面子,但也是大杀威风,没什么光采,眼见甘俊之、丁允中一个个都捞到了便宜,自己岂能落于人后?连忙陪笑上前说道:

  “当真是可喜可贺啊,丁老弟!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拔老哥哥一把啊!”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仿佛是受到了提点,都纷纷向前道贺。

  不料丁允中将脸一扳,伸手一摆,淡淡地说道:“且慢,这其中必有误会。我这位江南来的远亲,她的父亲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世代都在乡下种田,绝对不是什么江南的勇将。”双手一拱,续道:“还请大人明察。”

  那高大人微微一笑,说道:“言重了。丁庄主在地方上夙负盛名,想来也不至于为了欺瞒本官,而编造假话。只是也许丁庄主真的有亲戚来访,却不知道那个江南奸细已经乘隙混了进来。本来嘛,这不知者不罪,倒也不妨,不如便让庄主将那位亲戚带到堂前来,这里这么多人,正好都做个公证。本官原本就不识得,无从分辨,不过无极门的薛道长倒是认得出来。”说到这里,转身向薛远方道:“薛道长,你说是吗?”

  其时天下纷乱,道教在当时是民间信仰上的一个重要精神寄托。无极门在江宁一带颇负威名,掌门玄玑真人武功高深莫测,在武林当中更是无人不晓。众人听到同在这厅上的还有无极门的道人,都吃了一惊,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其中一个江湖阅历较深的,忍不住探头相询,问道:“敢问这位薛道长可是玄玑真人的师弟?”

  薛远方尚未答话,那善清已接口道:“这位是我师父,而玄玑真人正是我师伯。”

  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已将两人的身分关系都交代清楚。薛远方心思烦乱,恼他多嘴,瞪了他一眼。

  那人喜出望外,起身一揖,连忙道:“果然便是薛真人,今日得睹仙颜,幸何如之啊!”薛远方起身回礼,笑道:“真人两字可不敢当。”

  那高大人接口道:“薛道长忒谦了!薛道长急名满江湖,在座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知道长今日之前,可曾见过本官?”薛远方不明其意,道:“贫道孤陋寡闻,今日还是头一次遇着大人。”

  那高大人道:“这归云山庄在本县城是家喻户晓的积善之家,丁庄主扶弱济贫,急公好义,更是大善人一个,按理不可能窝藏钦犯,和朝廷唱反调。但是偏偏我又有属下亲眼目睹,说这江都留守林仁肇的女儿进了归云山庄。本官左右为难,不知该相信谁,而既然道长说今天才见过本官,那本官就不可能与道长串谋。便请道长说说看,这林仁肇的女儿,到底是来过了没有?”此话一出,厅上立时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究竟薛远方会说些什么。其中有人更想:“这事怎么会又扯上无极门了?”

  那丁允中表面装得轻松,心下却不断暗道:“糟糕!”而薛远方这边更是陷入天人交战。他当然清楚若非眼前的这位高大人,早已经知道是他将林姑娘带来归云山庄,否则这厅上这么多人,何以一开口就指名要他回答?正踌躇间,善清却接口道:“不敢欺瞒大人,这林姑娘确实是我和师父受人之托,一路带来寿春的。”薛远方勃然大怒,喝道:“住口!”

  善清见师父怒不可遏,连忙跪倒,道:“师父息怒,这林姑娘我们在四天前才第一次见面,哪里知道她竟是朝廷钦犯,所谓不知者不罪,高大人不会怪我们的。”

  薛远方怒气更盛,喝道:“住口!我叫你住口,你听到没有?”善清一听,伏地不起,一颗头有如捣蒜,磕在地板上砰砰有声,连道:“是!是!师父!”

  所谓知子莫若父,那善清三岁入无极门,五岁便拜在薛远方门下,十几年来朝夕相处,两人虽名为师徒,但情同父子,善清与他套演双簧,他岂会不知?只是这件事情若传了出去,实在有损无极门之名,但今日若执意与朝廷作对,恐怕日后这江北之地,无极门便休要想再涉入。

  显然善清两相权衡,舍弃了前者,为怕薛远方一念之仁坏了大局,便把出卖朋友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只是这戏做得凿痕累累,丁允中等人一看便穿,其实归云山庄与无极门本无交情,丁允中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一丝希望破灭,终究不免怅然。

  那高大人原本担心这些江湖中人,会为了江湖道义而彼此包庇,见状如此,倒是喜出望外,便道:“薛真人,令徒深明大义,难能可贵,何以如此责难呢?”薛远方道:“本门长辈在此,岂有他说话的份?目无尊长,岂不该罚?”善清伏在地上听了,口里直道:“是,师父责罚得是!”高大人道:“那依薛真人的看法,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薛远方道:“小徒虽然顽劣,但也绝非信口雌黄之人,此事事关重大,他若满口胡言,又岂是磕头可以宥罪?”今日来到归云山庄的众人,大都是前来与丁允中祝寿的各方朋友,听到他拐了个弯这么说,不禁一阵哗然。

  高大人大喜,说道:“不知真人可否看在本官的面子上,饶过令高足这一次?”

  薛远方低眉看了善清一眼,道:“还不出去!”善清如释重负,道:“是。”站起身来,接着说道:“谢谢师父。”又道:“谢谢高大人!”转身出了大厅。

  那丁白云站在父亲身畔,自始至终,目光从未离开过薛远方师徒二人身上。他原本满心期待,盘算着自己拜入无极门下后,只要刻苦力学,他日一飞冲天,扬眉吐气的日子,简直是屈指可待了。只是就在这醉心梦想之际,万万没想到这世事如棋,峰回路转,竟然会成了这样的结果。他一脸愕然,不知如何是好,发楞半晌,见善清走出大厅,这才恍恍忽忽地道:“师……师……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是一想到这林蓝瓶分明便是薛远方带来丁家的,要强辩也是枉然,这句话就几乎讲在嘴里,谁也听不清楚他究竟讲了些什么。

  高大人见丁白云欲言又止,微微冷笑,道:“这里既然有薛真人可以做证,那还是请丁庄主将林姑娘交出来,免得朝廷误会丁家跟南唐有什么勾结,那可就不好了。”

  丁允中见势如此,心想今日若不将林蓝瓶让他带走,只怕丁家从此永无宁日,甚至将引来灭门之祸。但今日若真的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林蓝瓶带走,那丁家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莫说林蓝瓶还是他故人之女,纵使是萍水相逢,毫无瓜葛,而既然来到丁家获得收容,想要把人带走,依丁允中的脾气,那也绝对是休想。

  果见丁允中将剑眉一竖,冷冷地道:“老朽已经再三强调,大人所指称的南唐奸细,与我那位远房亲戚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不过看样子,大人显然并不相信。如此也好,既然薛道长说这位林姑娘是由他亲自带来敝庄的,那么薛道长应该认得出她的长相了。”回头吩咐道:“去请林姑娘出来。”一旁的仆役领命而去。丁允中接着说道:“那么便请薛道长稍坐。”

  那高大人忙道:“慢着!丁庄主这一手可太不高明了。要是庄主随便搪塞一个人给我,薛真人认她不出,那便如何?”丁允中道:“敝庄上就这么一位林姑娘,要是薛道长认她不出,老朽亦无法可想。”高大人道:“不行!要是这位林姑娘不是我们要的人,那我只好下令搜庄。”丁允中道:“敢情大人见过这一位南唐武将的家属,否则如何搜庄?”高大人道:“那便请丁家所有女眷全数到这厅上集合,让薛真人一个一个瞧过去。”丁允中道:“莫说大人此举太过无礼,要是薛真人口中所言的那位姑娘不在其中,大人难道便不搜庄了吗?”高大人道:“除非庄主有意包庇钦犯,与朝廷作对。”丁允中语调升高,道:“我这归云山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更比不上皇宫内院,要搜也无不可,不过容丁某放肆说一句,只怕在场的还没有人有那个本事。”高大人一掌拍在身畔的茶几上,霍地一声站起,怒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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