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铁蛋一干人随著邓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见白衣教众散在各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垦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窑洞而居,纯然一副农村景致,竟无半丝“白莲教”老巢的气象。
赫连锤笑道:“这个土匪窝儿好奇怪!”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敲了七、八下。
邓佩笑道:“本教是为了在现世构筑极乐世界作准备,一切贪欲、嗔恚、愚痴,决计无法存留于本山之中。”
铁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邓佩转转眼珠,支吾道:“马上就可见到彭教主,一问便知。”
又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子里,虽不甚大,木造厅堂倒有三、五间,向西一峰险峻峭拔,高插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阔壮伟。
邓佩领著众人走到一栋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让铁蛋一个人进去。
铁蛋心头忐忑,尤其惧怕那恶名昭彰,传说中杀害了满门师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只见满头须发,恍若狮子一般的彭莹玉正当门而坐,把铁蛋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
彭莹玉微一皱眉。
“门关了。”
铁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办,一面暗暗提气于胸,以防不测。
彭莹玉又道:“衣服脱掉。”
铁蛋愣了愣,怪问:“这是干啥?”
彭莹玉盘大巴掌一拍身边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脱你就脱,尽问什么?”
铁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当即一阵“唏哩哗啦”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
彭莹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连裤子都脱了?好,转过去。”
铁蛋暗吃一惊,以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犹豫不决,彭莹玉却又焦躁起来,巨掌一伸,抓向他肩头。
铁蛋脱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罗汉拳”应念施出,“砰”地击中彭和尚手心。
彭莹玉身形略阻,铁蛋却后退两步,靠上了身后门板。
彭莹玉嘿嘿笑道:“脾气满强,果然有点你祖父的味道。”
双掌一错,连续三招重重击出。
铁蛋奋起全力接了两招,只觉他手上劲道比姚广孝还要强霸,震得自己双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边躲了开去。
彭莹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劲仍撞在门板上面,“克啦”一响,木门四分五裂。
无喜、赫连锤、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门外等候消息,被这阵木片大雨打得抱头鼠窜,待看清楚屋内铁蛋赤身裸体的怪模样时,又不禁笑得打跌。
铁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拦,只把头皮搔得“汽擦”响。
秦琬琬玉脸通红,大啐一口,急急背转过身,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侧内室中一个妇人尖叫道:“没有错!就是他!”
铁蛋一头雾水,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胖墩墩、年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掀开帘子,奔将出来,没头没脑一把搂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鸥儿!
鸥儿!”
彭莹玉面上绽开笑意,走到旁边,往他后腰一瞅,点头道:“嗯,脱裤痣。”
铁蛋后背围腰一转天生一排七颗大痣,川、鄂人称“脱裤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裤带永远系不紧。
铁蛋却从不知这些常被师兄弟取笑的圆黑玩意儿,竟还藏有如许玄机。
那妇人哭道:“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呀……”
铁蛋被她抱得难过,大叫:“我吃什么?我吃不消!”
努力挣脱,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莹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张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郑重言道:“你好好听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鸥……”
铁蛋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哇,好瘦!”
门外众人尽皆捧腹。
彭莹玉恶狠狠的在他脑门上凿了一记,喝道:“别开玩笑!”
铁蛋叠声应“是”,依旧间歇发出咕咕之声。
那妇人渐渐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时候又干又瘦,不想长大了竟这么胖……”
铁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莹玉恶眼一瞪,忙缩缩脖子。
彭莹玉这才道:“你祖父是徐寿辉……徐寿辉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那不是个大人物吗?”
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
彭莹玉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目注铁蛋,思绪却似已飘向远方,缓缓道:“当年鞑子荼毒中原,我第一个看不惯,率领徒弟周子旺起事于淮西,结果事泄被围,徒众数千尽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围,亡命四处传教……”
铁蛋岔道:“这我有听说。洪武爷爷当年也听过你传教,对不对?”
彭莹玉哼道:“岂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来封王拜将,大富大贵的,更不知有多少。”
顿了顿,续道:“覆灭蒙元绝非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我自也不敢说我有多大功劳,但四处传布弥勒教义,数我最力,却是不争之事。”
脸上闪过一抹亮熠熠的骄做之色,刹那间眉腾目灿,须发皆动,看得铁蛋眼睛都直了,怪忖:“这个人狂傲起来,竟恁地好看!”
彭莹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刘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马,或大或小,各有斩获。那时我正在蕲黄一带,便与倪文俊、邹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于蕲水,建国‘天完’。”
铁蛋虽已听过这种种事迹,仍不免惊心动魄,寻思道:“原来我祖父还当过皇帝呢,要命!”
彭莹玉叹口气道:“刚开始,咱们还颇有一番作为,岂料你祖父……咳咳,长相虽然十分庄严威武,性子却是……”
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权,愈发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为,便率领部属退入山中……”
铁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属,不知打从那儿召募来的?”
口中自不便问。
彭莹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当了九年,就被陈友谅那狗贼所篡。我得讯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却已被弑于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铁蛋听得无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问陈友谅后来下场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毕竟和尚当久了,念头一转,想道:“数十年前的恩怨,还提它作啥?就算我现在能找到陈友谅,又如何?他已老得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把他杀了不成?”
顿时恶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莹玉又道:“我把你爹带回山中抚养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铁蛋大吃一惊,脱口道:“我还有个哥哥?”
彭莹玉点点头道:“就是本宗现在的‘人王’。”
不等他发问,迳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时蒙元已灭,朱元璋一统天下,照理说,大家同出‘白莲’,他又受过我教诲,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他一不承认自己曾是‘白莲’一员,二又始终对我心存畏惧,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寝食难安。”
顿了顿,续道:“虽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灭诸般证据,但事实俱在,岂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飞扬狂态又爆竹似的炸裂开来。
“尤其老夫的声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蓝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贵、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诈称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从之,搅得朱元璋那厮一闻‘彭和尚’三个字,立刻心惊胆战,乃派出大批锦衣卫四处缉捕我等。”
看了铁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间,咱们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过,你爹因你年纪太小,挈带避难多所不便,于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莹玉其实隐去一节未提。
当初因见铁蛋腰间天生一排“脱裤痣”,深恐此子长大放荡,才把他送去和尚庙严加管束,如今此话自不必再说。
铁蛋想了想,问道:“少林向不收容婴儿,又怎会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议的是,彭和尚这个少林“空法”大师,当年偷盗经书,杀害同门,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经由他送去的小,少林又怎肯接纳?
彭莹玉却似没听见他问话,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刚才拥抱铁蛋的妇人。
“这是你奶娘,你幼时吃过她一、两年的奶,还不快补行大礼?”
那妇人便又抽泣起来。
铁蛋根本不懂什么是“奶娘”,但只听得一个“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个头,见她又要来抱,赶紧跳开。
彭莹玉道:“先吃饭,等下再去见你哥哥。”
当即命人在屋内摆桌置椅,整治饭菜。
赫连锤等人抽空围拢,尽拍铁蛋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孙,下官这厢有礼了。”
“石头”无惧道:“老七,咱们从小就是一对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对不对?”
无恶也道:“你这讨厌鬼的命倒不坏,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铁蛋不理他们,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皱眉悄声问道:“你们的奶可以吃吗?”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记。
铁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还要打我?”
屋内顿时一场大乱。
正哄闹不休,忽闻一人在门口道:“彭爷爷。”
铁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觉整座屋子突然沉静下来。
铁蛋再看身边同伴,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怪异,忙甩脱秦琬琬手掌,回头一望,也楞住了。
来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当初名列“武当四剑”的“摩云剑客”徐苍岩。
彭莹玉嗯了一声,道:“来见见你弟弟。”
徐苍岩乍见铁蛋,自也惊奇万分,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趋前执住铁蛋双手,歉然道:
“我不晓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
彭莹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铁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阵,直到三碗饭下肚,脑中才逐渐清明过来,暗暗寻思:“哥哥既为西宗‘人王’,又去武当卧底,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当,将那批剑术高强的武当道士,统统纳入‘白莲教’之中。但后来若虚真人却向朝廷靠拢,有意和‘白莲教’作对,‘快剑’关晓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门非他莫属,哥哥眼见计画不成,便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施出那记怪招,一来可使武当多结怨仇,无暇再找‘白莲教’的麻烦;二来,自己更可不著痕迹的在武当派内除名,以便专心本宗教务……只怪我那天胡里胡涂的跑去参加那次大会,险些做了个黑锅鬼。”
口中笑道:“你这条计策倒真让人猜想不著。”
徐苍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实我本可随便弄死一个师兄弟,让武当与天下门派结仇,但后来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著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著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刚才下了一场大雪……呜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炉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烧著了,烧哇烧哇……”
铁蛋以为他竟疯了,傻在当地。
徐苍岩却笑道:“房子烧了,再换一间。”
走到炉边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炉内,另一端却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将竹管递给铁蛋,道:“尝一口试试。”
铁蛋接过,也大吸了一口,顿时七窍都冒出烟来,呛得个半死,忙推还回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飘,半晌说不出话。
徐苍岩叽叽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给你当,将来教主也给你当……那个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会逼我,我简直被他弄得烦死了!
烦!烦!烦!他个奶奶的……”
挥舞双手乱砍乱劈,满屋白烟立如峰巅冷云一般翻涌流窜,徐苍岩两眼贲张,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但过不一会儿,左右双手却互相揪打起来,一招一式,往复进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热闹。
铁蛋吓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模样,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头道:“我不想当什么教主,一点都不好玩。”
徐苍岩倏地停住交战双手,看了看铁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却很快的别过头去,叹口气道:“唉,不当也好。你不晓得我有多烦,讨厌死了!谁叫我是徐家长孙?”
吴性谈一翻白眼,忽道:“烦,当然烦,想当年我在‘七毒门’还不是一样?‘七毒门’那些王八蛋,那个王八蛋门主……武当派怎么还不杀光他们?”
伸手扯住徐苍岩衣领。
“武当道士干什么吃的?‘七毒门’和少林寺联手杀死了你,武当怎么不替你报仇?
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见你在武当毫无分量,多个你、少个你,根本无关紧要。你哟,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苍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颊肿起五道红印。
不料吴性谈毫不动怒,反而顺势倒进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苍岩抱住他身体,纵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么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炉内红烟,又将竹管放进吴性谈嘴里。
吴性谈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几下,眯眯著眼,把铁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还没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么还没死?你……”
铁蛋见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讲什么都是白讲。”
胡乱应了几句,脑袋实在晕得难过,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见他二人在蒙蒙白烟之中抱成一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吸著竹管,心里又想:“他们两个的交情倒真不错,朋友交到这种地步可真少见。”
不禁有点羡慕。
跨出屋门,清风一吹,头脑立刻舒爽了许多,只见无恶刚吃饱饭,在门外草地上□来□去的消化。
铁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们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无恶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骂道:“别以为你是那个短命烂皇帝的孙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转身走开。
铁蛋搔头不已,又见“无影棒”邓佩笑嘻嘻的走来,一指那座面东背西的孤耸绝峰,道:“彭教主在峰顶上的山洞等你。”
铁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众位同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从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颇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阔背大剑,山壁上每隔数尺便可看到一两处楔入石中的铁环或绳索,大约总是以利教众偶然上下。
铁蛋此时内力雄厚,自不需藉助这些东西,背著双手,三脚两脚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内人众更一个不见。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苍茫虚无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渐走入云雾之中,铁蛋心情也随著流云起伏变化,连自己都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身世之谜虽已解开,铁蛋却觉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恐惧,恰如此刻行走于绝崖峭壁之上,脚下正有个大洞,有个漩涡,专等著自己往下掉。
铁蛋从不怕高,但现在竟极端难以忍受这种高耸险□,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风火轮也似飞滚起来,眨眼便已登上将近峰顶的一处平台。
临上峰前,邓佩曾告诉他路径,当下游目一扫,果见不远处有个两人多高的山洞。
铁蛋心忖:“老狮子也跟达摩祖师一样在洞内面壁参禅呢?”
相传达摩当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于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
这块“影石”如今珍藏于“藏经阁”,轻易不得一见,铁蛋尚未正式受戒,当然无缘亲睹,想起彭莹玉满头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头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还以为是妖怪哩。”
满脑胡思乱想,人已走入山洞,顿觉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铁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渐放大,才见一粒针尖似的白点悬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是个空。
铁蛋迷糊半日,方才发现那白点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实在太远,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铁蛋惊忖:“这个山洞好长,别是用人力开出来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风刺体,□意浸人,不时东踩一个坑,西踏一滩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狱的黄泉路上一般。
铁蛋心头发毛,愈走愈快,忽觉两恻壁间黑忽忽的立著一个一个一尺来高的东西,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驻足看时,只见两长列这种玩意儿,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开去,正不知有多少。
铁蛋寻思:“还好都只是小表,没有大的。”
壮起胆子,走到右边一瞅,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神主。
铁蛋就著微弱光线凝神看去,但见当面一个神主上写“左军队长苏复汉之位”。
铁蛋心想:“是了,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当年战死沙场的部属。”
再看旁边一个,却不禁一楞。
“先锋正将空玄之位”八个字,好像锥子一样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历代门人中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铁蛋从小就常听寺中长辈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这个‘空玄’莫非就是那个‘空玄’?‘空’字辈的师曾祖当年被彭莹玉杀得精光,又怎会在白莲军中当什么先锋?”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个,“空”字辈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统领,有的是指挥,显然昔年在军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铁蛋愈看,心头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蓦闻彭莹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没有?”
铁蛋回过头,楞楞望著他半隐在黑暗中的狮子脸庞,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莹玉忽然一晃火摺,闪起一道剑光也似的芒焰,点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满把香,递给铁蛋。
“这里全是你的师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中的前辈。一一拜过。”
铁蛋虽仍迷惑不已,却也不忙多问,接过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个,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莹玉跟在他身边,缓绥道:“五十多年来,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齿,你大概也一直以为我是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吧?”
铁蛋依旧一个一个的拜过去,边点点头道:“你不辩解,人家当然都以为就是这样。当初这谣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彭莹玉沉声道:“正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铁蛋又一呆,说不出话。
彭莹玉道:“我十三岁出家,拜在少林门下,长老赐名‘空法’,二十岁艺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汉天下,因怕事发牵连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莹玉行走四方,结交豪杰,传布教义。首次率领周子旺起事不成,潜返寺中,长老‘天净’大师对我言道:‘时机尚未成熟,仓卒起兵徒增伤亡,待天下风起云涌之时,本寺当倾全力助你。’……”
铁蛋暗道:“这彭和尚已不像个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净’大师却更不像个出家人。”
心中一动,又忖:“难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们现在的和尚不一样?”
不禁望著那一块块神主发起怔来。
但听彭莹玉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山洞内袅绕回荡:“于是我再度出寺,到处传教,十三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诱导数以万计的大汉子孙起而反抗鞑子的统治。至正十一年,‘天净’长老眼见水已满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师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门的精英,在蕲黄与我会合。为免连累门户,大家全都隐去姓名,我又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是‘空法’偷盗‘如来神功谱’,少林‘空’字辈门人出外搜寻,结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净’长老也一直作此说法,即对当时年纪尚小的‘灵’字辈诸位师侄,都不透露实情。”
铁蛋终于恍然大悟,畏惧之心尽去,望著彭莹玉在黑暗中兀自闪出光泽的面容,油然兴起满腔亲切与崇敬,心道:“我背过几个月的黑锅,那滋味可真难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锅,若无大勇气、大魄力,那里办得到?”
不由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彭莹玉面前,磕头如捣蒜,口呼“师曾祖”不绝,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水。
彭莹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脚。
“起来,快把香上完。”
铁蛋忙又爬起,对著那些神主一个一个的拜过去,神态更虔敬了许多。
彭莹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门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样画葫芦,对外宣称某某人已死,连后代子孙也一并瞒住。”
铁蛋点头道:“难怪邓佩、吕孤帆一直以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还道是见了鬼哩。”
心底却不禁暗暗咒骂邓、吕二人:“他们那日追踪祖父而去,得知实情,便也投身‘白莲教’下,后来在北京遇到我,却连屁也不放一个,真不够意思!”
转转念头,又想:“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脱裤痣’未露,谁知道我是谁哩?”
彭莹玉话语中逐渐透出一股激扬亢奋,宛如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咱们这一千三百多人,个个本领高强,又都正值壮年,一上战阵简直如同一群豺娘,杀得元兵丢盔弃甲,四散败逃,那消几个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荆襄,此为我‘天完国’最盛时期。”
黑暗中,只见他双眼彪焕,流灿不已,彷佛昔年纵横沙场,肉搏拚敌的景象又涌现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渐暗淡下去,叹口气,默然半晌,再开口时,竟掩不住无限悲怆:“然而经过几场恶战,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战死了五、六百个,朝中又小人弄权,上下不和,军粮不继,你祖父更志得意满,无心进取,弄得咱们士气大落。后来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军、明军以及陈友谅的汉军鏖战过无数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龟儿子仍不放过咱们,搅得咱们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归,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窜来窜去。四十多年下来,众家弟兄一个一个的阵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邓老、吕老尚在苟延残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样东西,摇头不语。
此时铁蛋已将洞内神主全数拜完,只见万点香头排成两列,顺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风灌入,摇曳生辉,恍若两条遍体红鳞,绥缓游动的灵蛇。
香烟结成一张轻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样细密的将每件物事都包里起来。
铁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这些少林前辈,不知为了什么,竟不惜将鲜血头颅抛洒在中原黄土之上,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彭莹玉忽然双眉一扬,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伸手揽住铁蛋肩头,笑道:“孩子,咱们少林寺造就了这许多热血男儿,总算不愧千年古刹之名。”
铁蛋体内血液澎湃,大声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彭莹玉放怀大笑,把他脑袋摸了两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边震声大喝:“少林好汉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无尽音层叠碰撞,万点香头簌簌摇,宛若这洞内的上千幽灵都在齐声应和一般。
铁蛋行走其间,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师曾祖,出家人这样,好像有点奇怪?”
彭莹玉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为天下苍生求福,才是我辈出家本旨。”
铁蛋暗忖:“姚广孝那天也这么说过,莫非这真是佛祖本意?为何如今寺中长老却像一根一根的枯木头?”
边想边已走出洞外,只见这山峰向东一面也是一块平台,恰正对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长江、汉水蒸腾出蒙蒙雾霭,朝东流向更广袤锦绣的山河大地。
彭莹玉伸手指了指。
“这是块肥肉,任何得到这块肥肉的人,都想永远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谓的‘出家人’,就是这些手段扭曲捏这出来的一种看似僧侣的秃头阉鸡!”
铁蛋不禁有点想笑,偏头却见彭莹玉双眼喷火,狠狠盯著脚底大地,忙强自咽下。
只见彭莹玉在绝崖边上踱来踱去,面对万里山河,不断挥舞双手,好像在跟什么人叫阵似的口沫乱溅。
“朱元璋自己也做过和尚,他对咱们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还先得跟咱们少林主教打声招呼,请咱们帮忙;千年下来,十个老百姓之中倒有八个听咱们的话。朱元璋怕我们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尽办法要将所有的释迦子弟都变成阉鸡。”
愈说愈愤慨,几乎就在绝崖边上跳起脚来。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去当阉鸡,动不动隐遁山林,以修来世,修他娘的来世!隐他娘的皮!”
半空云里忽然摔下一个霹雳,群山怒号,天色陡暗,豆大雨点随著山风斜射而至,彭莹玉却毫无所觉,依旧拍著胸脯大吼:“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阉鸡在现世全无作为,还妄想成什么佛?现世若不须咱们奋竦改造,咱们还留在这世上干什么?”
电光下,暴雨中,彭莹玉双手乱舞,大叫大跳,满头须发被狂风吹得倒竖如剌□,宽大白袍猎猎作响,整个人彷佛就要飞上天空。
吼声和雷声撞出火花,撕裂著浑沌暴乱的苍穹,向下掷往昏沉灰蒙,不见半样明确物事的莽莽大地。
铁蛋躲在洞内,望著他乱嚷乱蹦,心忖:“多少有点疯了吧?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也难怪他。”
彭莹玉又骂一回,忽然转身盯著铁蛋,喝道:“你跟乌龟一样躲著干什么?你怕雨不成?出来,给我站出来!”
铁蛋只得硬著头皮走入雨中,猛个想起一事,问道:“师曾祖,那你也没偷‘如来神功谱’喽?”
彭莹玉哼这:“我要那东西作什?别人把它当成个宝,我可没把它放在眼里。”
铁蛋笑这:“空观长老直到如今还一直在骗我们呢。其实,跟自家人把事情说明白,那有什么关系?”
彭莹玉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说,万一泄露出去,朱家的人怎肯放过少林寺?”
雨愈下愈大,焦雷一个连著一个,电光划过的瞬间,两侧山头霍然耸现,恍若刚从地底拱出,且正向这边压逼过来一般,长江在远处烧起惨银色的光,好像一条做著临死前挣扎的长虫。
彭莹玉突地有些失神,喃喃道:“当今之世,除了我自己和‘真空’、‘无生’二老之外,便只有空字辈中年纪最小的姚广孝,和当时担任‘藏经阁’主的空观,熟知此事内情而已。这两人当年未随军外出,如今却都混得不错。”
重重哼了一声,言下显有未尽之意。
顿了顿,眼神一凝,又问:“空观经常跟你们提起此事?”
铁蛋点头这:“是啊,寺中小辈恨你恨得要死咧,尤其大家都没希望练那‘如来神功’了……空观长老还编了个谎,说你偷走了真的‘如来神功谱’,却换了本空白簿子放在‘藏经阁’里……”
彭莹玉哈哈大笑。
“这他倒没骗你们,‘如来神功谱’本就是册空白簿子。”
半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铁蛋脑中也紧跟著亮起一道灵机,不觉无限欢喜,拍手道:
“万法皆空嘛!”
彭莹玉脸上满是激赏之色,笑这:“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如来神功谱’看不看都是一样,有没有也无差别。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可笑世人跋山涉水,上天入海,到处搜寻此经,却不知此经就在己心之中。”
一字一句直接锤进铁蛋体内,化作汪洋,变成空气,完完全全却又不可捉摸的溶入血脉经络,铁蛋只觉身体渐渐厚了起来,暗一提气,竟感不到以往丰沛雄浑、鼓荡汹涌的内劲,只有一股电流也似的热力,暖洋洋的浸遍四肢百骸。
铁蛋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顿时一阵手足无措,讷讷这:“‘贱骨头神功’到底是不是‘如来神功’?”
彭莹玉哼这;“刚刚开了一点窍儿,马上又笨起来了。此功彼功何须讲究?如来即是贱骨头,亦非贱骨头;贱骨头是功,如来亦是功。孩子,内功正如佛性,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本来是佛,与佛无异。”
铁蛋又一次如遭电击,失声道:“你是说,每个人天生都有内功?”
猛然想起徒弟“搏命三郎”左雷,虽未曾修习过什么功夫,却全不惧一流高手的痛揍,当下迷雾渐开。
彭莹玉道:“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但内功深浅,依我看却是天生人人不同,至于悟或不悟,其理则一。能悟之人,内力未必天生较不悟之人高强,但若终生不悟,再天赋多么高深的内力也是白费。”
铁蛋嘀咕道:“那我们平常练了十几年的功夫,难道都没个屁用?”
彭莹玉笑道:“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性即是佛,若不见性,念佛诵经,持斋持戒,亦无益处。武人练功,本为修习招武,于内力无所增损;□□练功,执著修行,充其量只得信解而已,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若今日江湖中人讲招论式,囿于经典,强练外力,硬撑门面,率皆迷心外见,未悟自性;寻常人等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内外不住,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纵无招式外力,内力亦可拔尖。”
这番话,铁蛋倒很容易明白,心想:“原来修习内功也有顿渐之分。”
禅宗本重修行法门,讲究渐次觉悟,是为渐教,传至六祖慧能,携黄梅衣法,布化南方,阐扬单刀直入,直了见性,速疾顿悟而成佛果的顿教,禅宗至此分作南顿北渐两大流派。
但闻彭莹玉振嗓开声,直逼雷鸣:“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本来内功,无有顿惭,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见本性,天下无敌。”
铁蛋瞠目结舌,脑海好像此刻天空一样,时而昏暗,时而电闪,大雨倾盆落在他头顶上,却冲不走他胸中纠缠纷乱的迷丝线团,吃力想道:“照他这么说,我每被人家打一次,功力就增强几分,却又是怎么回事?”
彭莹玉突然手指远方,嗔目大喝:“你还不懂?那是什么?”
话语未了,天幕陡开,砸下一个猛雷,铁蛋扭头回望,不防胸口猝然一阵奇痛,人已飞出绝崖边缘。
铁蛋屡次挨打之前,都多少有些防备,唯独这次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彭莹玉拳劲又大,打得他前胸似已贴上后背,身体更随著狂风滚出几十丈远。
脚底深不可测,绝崖遥不可及,胸腔痛不可耐,铁蛋悬浮于旷荡虚空之中,自忖必死无疑,却只觉丹田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麻痒,电芒也似疾速接散。
天晦地冥,雨骤风狂,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入黑暗,一串密集连珠的紧雷声里,突地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好像宇宙正在撕裂一般。
天空又闪过一道戟尖似的电光,钓勒著锐利的□角,辐辏聚合于一处,结成一个绚烂映夺的金色大圆,大圆正中,恰正飘悬著铁蛋圆滚的身形。
就在群雷即将再度轰鸣,电光炽燃最为耀眼的当儿,铁蛋整个身体忽然爆炸开来。
强光强风中,僧衣化作天池莲朵,千万只灰色蝴蝶鼓翼飞舞,四散航翔,铁蛋光溜溜的躯壳乍看已裂,却又倏然聚拢,浑身射出不可名状的彩华,顶门“百会”大穴更彷佛冲起一根光柱,由浅绿而橙黄而深紫,最后竟至变成一道比电焰还要斐□的白光。
彭莹玉狒狒般大跳起脚来,暴声狂笑。
“试看破壳成器后,一声敲碎满天光!”
铁蛋距离崖边几有二十丈,若在以前,恐怕连一半都跳不过,然而此刻身处半空无所借力,却只轻轻一翻就已纵回绝崖平台,脚落实地,马上跪倒,嚷嚷:“多谢师曾祖成全。”
彭莹玉又踢了他一脚,笑道:“人家挨一记当头棒喝,就已足够觉悟成佛,你这小子挨了几百记,却仍旧执迷不悟。你师兄弟叫你‘铁蛋’可真没叫错,蛋壳厚得出奇。”
禅师为了促人觉悟,常用棒、喝,或棒喝交施,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来上一记,往往能使人顿悟生命的玄奥。
铁蛋至此终于明白“贱骨头神功”之谜。
彭莹玉道:“你内力强劲,举世无双,只是悟性太差。换上别个天生内力薄弱之人,挨不得两下,早就死翘翘了。”
展眉一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正是因为你内劲太强,所以蛋壳才这么厚吧?”
铁蛋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爬起身子,只见雷去电远,风雨渐止,天际缓缓刷上一片银蓝色的光晕。
铁蛋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直有一口吸尽天地精华的气概。
彭莹玉笑道:“听说天竺僧七月十五又要来找少林寺的麻烦,如今冒出你这么一个,管教他们吃不完兜著走。”
铁蛋笑道:“本来以为师父已死,大家还真有点担心。七月十五那天,只要师父一出面,吓都把他们给吓死了。”
接著便要叙说天竺番僧的笛子如何古怪,一吹之下,全寺竟无几个人能够抗拒,当然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师曾祖能有圆满的解答,甚或应敌之道。
彭莹玉却有点不耐烦,皱眉岔道:“七十多年前,他们曾大败一场,自然会想尽办法来破解少林武功,这事我可不想管,有你师父和你两人,谅他们无法得逞。我只提醒你一句,近三、四十年来,少林寺内颇有蹊跷,你多加注意就是了。”
目注铁蛋,话锋一转:“你可知我把你找来干什么?”
铁蛋笑道:“打蛋。”
彭莹玉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正色道:“我已八十九岁,再活不了多久,这十几年,百般造就你哥哥,总希望他能接下这副担子,岂料他才具有限,魄力不足,连耐性都差人一等,背地里直抱怨我逼得他受不了……”
铁蛋暗暗吃惊。
“好像什么都瞒他不住,这教主可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当的,换了我,人家把我骂翻了身,我都还不知道哩。”
又听彭莹玉续道:“等我双脚一蹬,白莲西宗非坏在他手里不可。如今又有三宗合并之议,依我看,东、北二宗绝不服他,当今之世,除了你以外,任谁都无法使三宗复归一体。”
铁蛋那日推开地牢门口大石,救了众人一命,继而大奋神威,独斗姚广孝,早令三宗诸人钦服感激不已;又素知他平日为人昏头搭脑,全无城府机心,亦不党同伐异,挑拨离间;又曾夺还天书神剑,交与东宗唐赛儿,又是北宗“四大天王”的恩人“魔佛”岳翎的徒弟;种种因缘都可顺利将铁蛋推上“白莲”总教主之位。
铁蛋抠抠头皮,心上感到一阵为难与畏缩。
举眼只见彭莹玉紧紧逼视自己,那股热切的企盼和压力,固然让他不自在,但脑海里瞬间闪过的种种,尤令他踌躇不决——三堡争权夺势,残杀不休,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煎的血腥惨状,历历如在眼前,恍惚中竟又看见自己身著锦袍,高踞在龙椅之上,时而颐指气使,拍案乱骂,时而脸带鬼笑,假作慈祥,时而袖藏尖刀,背地杀人,时而疑神疑鬼,躲在被窝里偷看是否有刺客潜入房来。
铁蛋背脊沁出冷汗,心底直冒寒战,不由大叫一声:“不要!我不要当教主!”
彭莹玉眼嘴顿呈鸭蛋形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倒吸一口大气,竟有点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你为什么不……不想当教主?”
铁蛋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连连摇头。
彭莹玉气呆半晌,喉管“各各各”的发不出声音,忽然一跳半天高,怒骂道:“你怕了是不是?原来你也不是块大材料!你们徐家的人没一个东西!祖父没出息,孙子更没出息!”
铁蛋笑道:“连佛都不想当了,还要什么出息?”
彭莹玉气得想揍他,又猛个记起揍他根本没用,愈发怒不可遏,吼道:“既不想当教主,练成这盖世神功又有何用处?”
铁蛋□道:“练成了高兴,练不成也可以,什么有用没用?你这人未免太死脑筋。”
不管彭莹玉好说歹说,只是不允。
彭莹玉不禁槌胸大叫:“咱们孤军奋战四十年,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们自己不成?这洞里的一千三百多条好汉,一生之中何尝有过半点私心?”
铁蛋心头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惭愧的低下头去。
彭莹玉厉声续道:“你却只想到教主事务繁杂,怕累、怕动脑筋、怕没时间玩,你可曾替天下苍生想过一丁点儿?人生而有责任,岂能容你轻易推搪退避?就算你不姓徐,就算你与‘白莲’完全无关,老夫今天既然看上了你,你就非给我当教主不可!”
铁蛋心绪纷乱,嗫嚅道:“我又不晓得‘白莲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当教主嘛?”
彭莹玉脸色当即缓和了些,点点头道:“这却怪你不得。”
一摸他脑袋,笑问:“孩子,当今天下如何?”
铁蛋耸耸肩膀。
“很好哇?”
彭莹玉一双狮眉顿时绞紧起来,怒道:“什么很好?”
铁蛋唔唔道:“就是没什么不好嘛。”
彭莹玉仰天怪笑不绝。
“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够好!咱们‘白莲教’就是为了要造出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世界!”
铁蛋心忖:“好到不能再好?世上那有这种事?”
彭莹玉双眼烧灼痛恨怒火,切齿道:“自从释迦灭后,世界便一直陷在罪恶苦境当中,奸人掌权,胡作非为,枭雄视苍生为鱼肉,无赖以天下为私物,弄得人间一片乌烟瘴气。”
突然举起双臂,吼道:“不过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等到月光童子下凡为王,我佛弥勒下生说法之时,定叫那些混帐王八蛋一齐滚到地狱里去!”
铁蛋眼见他双目之中果真燃起两股彷佛阴间烈火的芒焰,不由直从胃里打了个哆嗦。
彭莹玉转身望向脚下万里山河,面上又泛起一种梦幻似的色彩。
“孩子,你可知那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中有云:
弥勒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世间时,瞻部洲广博严净,无诸荆棘,溪谷堆阜,平正润泽;金沙覆地,处处皆有清池茂林,名华瑞阜,及众宝采,更相辉映,甚可爱乐。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寿命长远,丰乐安稳……”
铁蛋听著听著,也不禁心向往之,暗忖:“这个世界这么好,难怪有如此之多的‘白莲教’徒,不惜为它送上性命了。”
彭莹玉脸容湛湛放光,五官松出前所未见的柔和线条,向著无边平原,宛如慈母一般喃喃续道:“‘佛说弥勒下生经’亦多所描叙:时间浮地极为平整,如镜清明,举阎浮地内,谷食丰贱,人民炽盛,多诸珍宝,诸村落相近,鸡鸣相接。是时弊华果树枯竭,秽恶亦自消灭,其余甘美果树,香气殊好者生于地。尔时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之中,无百八患,贪欲、嗔恚、愚痴、不大□勤,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见欢悦,善言相向,言辞一类,无有差别……”
铁蛋正自陶醉不已,心头忽然一动,暗道:“讲了半天,却没讲这世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造成,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若只因当今天下不如经书所述,便一再举事起兵,这个反可造不完了。”
又忖:“难怪师父当初要脱离‘白莲教’,大概总有点失望吧?”
却听彭莹玉继续念道:“……人民大小皆同一向,无若干之差别也。彼时男女之类,意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讫之后,地便还合。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里,极为香美,食无患苦……”
铁蛋愈听愈不对,禁不往脱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莹玉倏然顿住语,又吹胡瞪眼起来。
“你说什么?”
铁蛋皱眉道:“这简直是……人间真能变得这么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莹玉严肃异常的一点头。
“正是要把现世改造成极乐净土。”
铁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时好,有时坏,恐怕永远都改变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个人的心肠都跟菩萨一样?”
彭莹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头颅,喝道:“你……你这傻瓜,你懂什么?”
面色血胀,煞是怕人。
铁蛋却仍滔滔不绝。
“其实,师父创建的‘三堡’反而还比较行得通,最起码他们知道世人无可救药。‘白莲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会一直失败。”
彭莹玉气得结结巴巴:“想得太好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想得好么?”
铁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我倒怕‘白莲教’将来一统天下,会搅得每个人都活不下去。”
彭莹玉浑身颤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后退两步,一脚踩到悬崖边上。
铁蛋却兀自不识好歹,抢道:“就说内功吧,悟的能有几个?若希望每个人都能悟,到头来不把你气死才怪。”
彭莹玉目呲欲裂,一口气憋在胸口,久久发不出来,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声:
“我当然晓得做不到,这还用你来讲?做不到也要做!”
腔调几乎整个变了样儿。
铁蛋这才发觉他面色不对,暗喊“糟糕”不迭,赶紧闭上嘴巴。
忽闻洞内隐隐传出一阵娇脆呼唤:“铁蛋,你在那儿?”
正是“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
铁蛋皱皱眉头,想不搭理,彭莹玉却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铁蛋只得转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几丈远,才听彭莹玉茫茫然的低语之声又自响起:“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一声声“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孤独落寞的在洞壁间踯躅徘徊,洞内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万点香头又开始簌簌抖动,却是无法回答他的话。
铁蛋回目望去,只见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圆形的光亮当中,虽仍挺得笔直,却不时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样态,铁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缩小一分,终至缩至一点遥不可及,比针尖还小的白芒。
铁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还未见著秦琬琬的面,就先听她猝发一声尖叫:
“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脸飞红,背著身子站在不远处不停跳脚。
“你这人……裤带真是系不紧也!”
铁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抠抠头皮,笑道:“我又没想脱,它们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颗痣的本领可真大!”
不敢回头,一直向峰脚跑了下去,边道:“你快下来,你哥哥和东、北二宗的人打起来了。”
铁蛋大吃一惊,只一步窜到平台边缘,涌身便朝谷底纵落,疾如陨星,矫若扑鹰,掀掩之间便已赶过秦琬琬。
他自己倒还没觉著什么,但看在小泵娘眼里,却吓得呆住了,惊叫道:“你怎么搞的?”
铁蛋笑道:“我的壳儿破啦!”
一语未毕,早将秦琬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壳子,还真无法跟妖怪面对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马上就听见中午吃饭的那间木屋中传出各种热闹至极的声音,一大群西宗教众则将木屋团团围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铁蛋蹑手蹑脚走到一名教众身后,不由分说,三下两下扒得精光,其余教众已知他是“瘦鸥少爷”,自无人拦阻。
铁蛋穿戴妥当,挤进门内,只见徐苍岩挥动长剑和“四天王”金刚奴斗作一处,东、北二宗主要首脑个个面有怒容,站在一边,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却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铁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东、北二宗诸人竟大声咋唬起来:“徐二少爷,恭喜你啦!”
一个个眉开眼笑,显然都替他高兴。
铁蛋只有搔头□腆的分儿。
唐赛儿双目流转,高声道:“咱们既应彭教主之邀前来商议大事,自然怀著一片诚意,只希望三宗能够复归一体,使得咱们‘白莲教’日益茁壮,决无争夺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来,北宗诸人竟跟著一句一点头,彷佛这小泵娘是大夥儿的龙头一般。
铁蛋心中却已无余裕为她的领导魅力感到吃惊。
罢刚进得门来,还未觉著不对,此刻唐赛儿一开口,铁蛋才猛然发现她身著缁衣,头皮光秃,竟已变成了一个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只听唐赛儿又道:“现在彭教主虽然还没露面,但本宗斗胆有个提议——西宗若以铁……徐瘦鸥为王,咱们东宗决无二话,立刻俯首听命!”
丙然不出彭莹玉所料,北宗诸人马上大声附和。
“四天王”金刚奴铁臂一抡,“叮叮叮”隔开徐苍岩连环三剑,向后跳出战圈,咧嘴大笑。
“铁蛋小子,我可没想找你们西宗的麻烦,刚才只是气不过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动起手来。现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议,我姓金的当然赞成,那个狗种敢不赞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头……”
嘴里顾著说话,又以为自己既已表明拥护西宗,和徐苍岩的争斗自当告一段落,全没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铁蛋见势危急,不暇细思,自然而然推出双掌,却没想到自己一身内力已然独步古今,罡风扬处,空气为之破碎,天地为之翻腾,徐苍岩长剑脱手飞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铁蛋掌劲犹未歇止,将整片屋壁击得稀烂,“摩云剑客”便连人带剑一齐摔了出去;金刚奴庞大身躯也稻草人似的飞起,恰正跌入围在屋外的西宗教众堆中,压出一大片叫苦之声。
金刚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虚了!”
其他人众惊骇之余,更大声喝采,喊得喉咙都哑了。
徐苍岩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声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气,尽得彭爷爷真传,可喜可贺!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大家同意拥你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骥喽!”
拾起长剑,排开教众,头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铁蛋懊恼不已,想跟过去解释一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楞在当场动弹不得。
唐赛儿眼珠闪动,飞快转过念头,立刻踏上两步,面对屋外西宗教众,高声道:“徐二少爷显然已得贵宗彭教主衣钵,咱们东、北二宗钦服至极,决计以他马首是瞻,却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铁蛋当即悚然心惊。
这半年多来的阅历,尤其从三堡那儿得来的经验,使他洞悉不少群众的心理与反应,情知此刻只要有一个西宗教众高叫出“我赞成”,马上便能像黄河决口一般,引发无数附和,不但自己永远脱不了身,徐苍岩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荡然无存。
心念电闪,不等唐赛儿语尾落定,已先发一声斩钉截铁的大喝:“我不当!”
犹若一个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苍白。
唐赛儿眼见一招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硬赶鸭子上架的计策,竟被铁蛋当机立断的拨开,良机稍纵,便再难造成气势,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劝说,铁蛋却横定了心肠,一百个不依,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把所有人的热望全都摇冷了下去。
唐赛儿等人互望一眼,相对耸肩,无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还不露面?”
铁蛋心想:“他一来,我又完啦!”
可又不愿意撒谎,只得支支吾吾。
东、北二宗诸人还当彭莹玉不愿见大夥儿的面,不禁有点气愤。
“大天王”何妙顺沉声道:“彭教主既邀咱们来,却不跟咱们见面;咱们要推你们徐家的人当王,你们却又不肯,你们西宗可真够□扭!这样吧,我们再在谷口等候一个时辰,到时再无任何答覆或决定,咱们三宗合并之议就算作罢,大家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
手一挥,当先离去。
唐赛儿瞅了瞅铁蛋,彷佛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摇摇头,跟著大家一齐走远了。
赫连锤等人忙争相围挤过来臭骂铁蛋不识抬举,铁蛋老气横秋的唉道:“你们懂什么?
少噜苏!要当你们自己去当。”
却抽空抓住秦琬琬,搔头道:“我不当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铁蛋打著结儿道:“我是说……如果我一直这样……嗯,这样没出息,你会怎么办?”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红晕,眼中却闪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
“你管我呀?奇怪!”
小鸟一样跑开了。
铁蛋不知怎地,却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九,胸中舒畅无比,转念又忖:“好歹也该禀报师曾祖一声,他应该还有别的主意。总不能因为我,而使三宗合并不成。”
当即展开轻功,再度登上峰顶,穿过山洞,只见彭莹玉依旧面向无尽大地,叉开双脚,直挺挺的立在绝崖边缘,好像打从铁蛋刚才离去后,便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蛋望著他孤独的背影,心头无限凄凉,只觉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轻轻叫了声“师曾祖”,彭莹玉却连头都不回。
铁蛋又叫几声,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绕到旁边一看,才发现他竟已气绝多时。
铁蛋急得大哭出声,双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气死的么?”
脑中一片昏沉混乱,久久无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阵,终究不是办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见彭莹玉雄伟身躯傲然挺立于万丈绝崖之上,宛若一根撑住天篷的铁枪;山风凛冽,刮得他宽大白袍鼓胀飞荡,身体却硬是不动,双眼犹自烁烁有神,彷佛想把那与他作对的强风瞪碎一般。
这个胸怀狂热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争斗之中,即令死亡也击不溃他的斗志。
铁蛋本还想把他放倒,双手才一触及他衣衫,却又立刻寻思道:“他天生是条硬背脊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来,恐怕他做鬼也会生气吧?”
顺著他不闭的双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锦绣大地平铺脚底,在艳阳下闪出宝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无私无欲,只是紧紧守护著这个他曾经热爱的宝藏。
铁蛋又忖:“他应该永远站在道里的,总该有人永远站在这里。”
缩回手臂,转目一瞧,只见身后石壁上刻著十几个大字,显然是他刚刚临终之前,才用浑厚无比的指力镌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实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蓦然间,铁蛋耳边又响起彭莹玉最后的话语:“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萧索落寞的语声,一遍一遍摧击著铁蛋的心坎,铁蛋终于逐渐颌会,四十多年来,这些少林前辈所打的这场无人明白的战争之中,潜藏著多少刚强、悲壮与无奈。
热泪再度涌满铁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接下去打这场打不赢的仗,但如今世上,那还找得到这样的人呢?而我……”
胸腔里堵上了说不出的难过,心头忽又一震,忖道:“从一开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梦想,结果却是我……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铁蛋痴立老人身边,面临今生最大的抉择,到底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接下这副不可思议的担子,还是依旧狠下心肠,撒手不顾?
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铁蛋的脑筋和血管,使得他浑身沁出冷汗,远眺无涯无际的党莽河山,顿时浮起一阵□徨与恐惧。
“我成吗?”
铁蛋自问。
眼前天辽地阔,万象流转,实在是太大而且太复杂了,铁蛋垂头望向自己颤抖的手掌,只觉自己渺小得可怜。
“这一身盖世神功可有个屁用?我凭那一点统治天下,当主当王呢?”
铁蛋可以想像得到彭莹玉对这想法的评语——“懦夫!”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种谦卑恭顺,几乎是膜拜圣物的情绪,却柔缓的将他浸泡其中,铁蛋逐渐明白那是宇宙间生机的感应,更是另一条不可抗拒的路径的召唤。
“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只会把人间搞得更坏。”
铁蛋这度想著的时候,并不卑怯,亦无犹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开,像水一样轻悠绵长,却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权强势无法抵御的滚滚直指尽头。
铁蛋匍匐著身子,向彭莹玉磕了几十个头。
“师曾祖,对不起了。”
凝视他孤独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踯躅著走过大半个山洞,又忍不住眼望去、只见洞口又变作一粒极小极远,但却极亮的光点,彷佛一颗悬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后一个白莲教徒!”
铁蛋激动的想道。
身周烟气袅袅,万炷线香都已烧成了短短的一截,摇著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铁蛋一个眼错,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动弹起来,喃喃诉说著:“那也是最后一个少林英雄!”
铁蛋怅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西宗教众,却突地暗忖:“师曾祖这么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邓、吕二老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并不成,死讯一出,难保西宗将来不被人欺负。”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万一日后西宗守不住这块地盘,这洞里的秘密岂不就让朝廷知道了?”
当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几个头,双掌一分,凝气于胸,两股至刚至阳的劲力,顿把洞口周围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溅,块块松脱。
铁蛋缓缓阖拢双掌,宛若慈母拥抱婴儿,几十块磐硕大石不发半点声响,已将洞口完全封死。
铁蛋又痴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掉下几滴眼泪,轻叹口气,翻身纵下平台。
冷云横断峰腰,恰将峰上峰下隔成两个世界。
就在铁蛋穿透云层的那一瞬,身体猝然打个旋转,单脚脚尖找定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边缘,宛若打桩一样,煞住了下坠之势。
遥望谷口,两队白色人龙正缓缓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彭莹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离开。
铁蛋有点想追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儿,却终于忍住没动,只一迳站立峰腰,目送他们消失在远方雾锁苍茫的地平线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不知各人日后命运如何?”
虽无半分把握,但仍虔诚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两年后,也就是永乐七年,官军击破北宗,教众悉散,“后明帝国”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刚奴、“大天王”何妙顺为官军所擒,械送京师,俱被斩首。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起事山东,据益都,攻下莒县、即墨,进围安邱,为卫青所败,教众尽遭诛戮,无一幸免,唯独唐赛儿悄然遁去,朝廷乃诏捕山东、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妇女,先后数万人。
唐赛儿不忍连累无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狱,加三木、铁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释,欲提唐赛儿问罪,打开牢门一瞧,只见刑具脱落一地,唐赛儿早已不知去向。
终明一代,白莲教作乱不绝,却始终成不了大气候,铁蛋今日推辞总教主之位实乃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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