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影摇窗
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向他提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象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荷衣对他的看法。而从他口里吐出来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不可以轻易修改。小时候读《春秋》,他一直疑惑那一万六千字怎能说清几百年的事。如今他却知道,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真实感受。激情与磨难如一柄利剑插入平缓流动的日常时空,在心灵深处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命运如此荒谬,荷衣的重现竟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记忆的刻痕尚未消失殆尽,反而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印迹。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豁然开朗。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他开始要她回忆那些梦境,想从中寻回她儿时的一些线索。询问她是否曾梦过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什么弟弟?你是说……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她的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象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说,你什么也没问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
他又感到一阵狂喜,荷衣终于不再是记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仅是荷衣,还有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对着巨大的神像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方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大约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荷衣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却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最后,所以的疑问化成一道叹息:“唉,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忧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湿润了:“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伤心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欢乐的本源。
他们回到竹梧院时已是黄昏。这一道临湖的院落终年如庙宇般宁静。过度的兴奋让他精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把她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个澡,星儿仍在熟睡。他们便坐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荷衣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无风……我……还不习惯……”
“我住在隔壁。”他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明天见。”
他生怕她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匆匆掩上门,来到隔壁的一间卧室,洗浴完毕便躺在了床上。一下午的激动让他的心脏不胜负荷,他一头栽倒在床,躺在了近半个时辰,心脏仍然跳动不宁,他便在窒闷与烦恶中喘息良久,末了,终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蓦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接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一个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顿时消失了。却从树上轻轻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吓一大跳,那人影已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声道:“我……我刚才射到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那两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地道:“至少,那蝉儿不叫了罢?”
“是你惊了它了。你若不射那一下子,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
“哈哈,当然,当然。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蝉儿射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他拾起三块碎石连射三下,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射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别弯腰了,我给你捡石头,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不要喝那烈酒,床头柜里有一瓶葡萄酒……”
她走了,乐蒙蒙地抱着一瓶酒在怀里,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射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蝉儿不叫了呢!”
这话刚停,那蝉又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乱射,射得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内拿来一块厚毯,替他盖上。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她笑:“老实地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如果你实在不肯教我,我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你是说,它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喜欢这棵树,不然它岂非早就飞跑了?”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里充满了苦涩,千思万绪,如滚滚洪流向他涌来。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说句话,你害怕听么?”她忽然道。
“你说。”
“你是大夫,总喜欢诊断。”
他抬起头来。
“而我是一个人,不是症状。”她抚摸着他的额头,亲吻着他的脸:“明白么?”
“荷衣……”他颤声地道:“你是谜一样的女人……”
“那就不要知道谜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当他自以为了解荷衣的时候,荷衣总会说出一句话让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了解是徒劳的。
他突然推开她,怔怔地道:“荷衣,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
“从上到下地看着我!”他冷酷地道:“你不害怕么?”
她抱着肩膀笑道:“我害怕什么?”
她的眼光是温柔的,没有一丝畏惧。
“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他忽然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认得你!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她颤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
“因为你的眼神。我只要看见了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爱我……不管我认不认得你,记不记得起你,只要你那样子……那样子看着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的泪水是咸的,很咸。
“你真的没有认错人?那个……荷衣,真的是我?”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
“没有,我象认识自己一般认识你。”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它高兴才会叫,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下起了小雨,一切重归宁静。
他们走进屋内,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雨水从琉璃瓦上滴下来,带着一种神秘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乱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缝中隐约透出,从窗隙中缓缓流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腥味。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她:
“不必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内忽然充满了松木的香气。
坐在黑暗之中,他轻轻地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他转动轮椅,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毛……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过一遍。”
“什么亭子?”
“山顶上的亭子。后来,我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只要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用梦一般的声调喃喃地说道。
“那山顶上还有个亭子?”
“是啊。”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根、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浪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缠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顶?”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了?”
“是啊。”
“看来重游旧地,不一定要靠腿,也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荷衣,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哦,无风,我现在是活着的!”
“你能暂时假装一下么?”
“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的遗体,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色的衣裳。”
“浅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床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下身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湿濡,脸颊发烫,胸膛起伏,温暖的呼吸带给他眼眸阵阵潮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唇,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脱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开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引起肌肤一阵颤栗。
“你冷么?”他问。
“不冷,你的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擦了擦额上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露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她感到一阵冰凉,有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她问。
“一块玉蝉。”他找到一把梳子,将她的长发整齐地梳好:“是我亲手雕的。等会儿,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这硬邦邦的东西呀!”她大声抗议。
“嘘,小声点。如果你含着它,你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无风,你没事吧?”她的头一扭,玉蝉掉了下来,他拾起,复又放在她的额上。
“没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给我装敛,也该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乱地说道。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进棺材里,然后叫人把我们埋掉。”
“你疯了。”她叹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寻找着什么。她将悬在床侧的一只木环递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边来。”她道,伸过手臂,去揽他的腰。
他无声无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边梦呓一般地喃喃细语。
他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爱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后,他一遍又一遍着吻着她的全身,好象一个失去了双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唇才能将她辨认出来。
疾风吹过,夜雨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知道此时湖上浓阴密布,园外雾气沉山。竹湿烟浮,落花满地。
她忽然道:“无风,我饿了。”
他怔住:“你饿了?”
“我要吃东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觉得你神密兮兮的,让我好害怕,非得吃点东西才行。”
“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你总要吃东西?”他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装么?”她拧着眉头道。
他下床,给她端来一碟杏仁糕:“够不够?”
“有几块?”
“四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够了。只是……我还要喝茶。”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慢慢吃罢,我去给你煮。”
他到外间去忙了好一阵子,依旧黑灯瞎火地给她端来一壶茶,替她滤掉茶叶,将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烫么?”
“我兑了点凉水。”
他好象很明白她的习惯。
她将手中的糕吃了个精光,然后将茶一饮而尽,头往床上一倒,道:“继续。”
他无声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边,道:“由于你打断了一次,我得重来一遍。”a“饶了我罢,无风!”
“难道你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有些阴森森的……”
“咬住这只玉蝉就不会了。它会让你的灵魂安宁下来。”他的嗓音优雅低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动人。
她感到嘴中一阵冷凉,他把玉蝉复又塞入她的嘴中。
“我不喜欢口里有一只蝉!”她叫了起来。
他叹了一声,将玉蝉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罢,那就握在手里,总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只,放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只手握一只。”
“说罢,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蝉呀?”
“一抽屉。”
“亏得我回来了,不然你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要装满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来了么?”他迷茫地道。
她觉得脑门上冷嗖嗖的,道:“你……你以为我是……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你可怜,便终于回来看我了,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跑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会消失掉了!”
她摸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抚摸着他身上的那两道凸起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床,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轻声地道:“还痛么?”
“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软帐香微,玉漏声沉。他们的手绞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地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他们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坐在她身边,正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床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悄离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摆设和隔壁那间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因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的。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上逛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逛了回来,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送来了早餐。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也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用早饭。”
“他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咳咳……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轻轻地道:“小公子贵……贵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满了自豪。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道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他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这个……”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只是用一个搭扣搭上的,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内。
屋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是苍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我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她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的“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经心地道。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不过绝不会冲你发。”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罢?”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呢。”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里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医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问他问题,他略作解答。大家问问题都很谨慎。因为慕容无风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笨、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个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去缠着脾气最好的陈策问个没完。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查书:“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弟子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旁征博引,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大家目瞪口呆,点头称是。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子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对着慕容无风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用,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的目光却飘到了门外。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学生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内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几时……几时回来了?”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当的年轻人。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慕容无风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那我岂非成了他们的师母?”
“当然。”
“这地方我除了接你之外,再也不来了。一群文绉绉地读书人,难受死啦!”她愁眉苦脸的道。
他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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