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合适之魔法书,法师皆可纵横四野,穿越时空。然其常为贪婪所驱,欲寻古法,而涉死地。其皆入古墓寻宝,必遇刀剑与陷阱,置其身死不得返。
灯烛馆之克拉沓特,《吾人观察录》出版于浪涛之年明月角之塔,慢慢从晨曦的薄雾中浮现出来。它看起来模模糊糊,古老且残旧,异常畸形。与其把这么一个东西叫做“塔“,倒不如用一堆巨大的乱石堆来形容它,倒显得更为确切。男人一夜没睡,一瘸一拐地站在塔身前,心里把蜜斯特拉那道“非关键时刻不得使用魔法”的禁令诅咒了足足一百次。从阴影夫人的领地来到这里,可不是一段轻而易举的旅途啊,他的脚上已被皮靴打得满是水泡。
啊,就是它了:明月角之塔,跟他脑海里出现过的映像一摸一样:巨大的黑色木制拱门,由许多块厚木板组成,上面插着门拴。而大门的石制外框上雕刻着月相阴晴圆缺变化的图案。
他走近古塔,塔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打着呵欠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拖着脚跟走到门外的野草丛中,手里拿着的夜壶,往草覆盖下的阴沟或是污水井里倒。
伊尔打量着这个男人,中等年纪,一头乱蓬蓬的乌黑头发,鬓角仔仔细细地修过,很是好看。古怪的是,他一只眼睛外观正常,瞳仁是深褐色的,但另一只眼睛则精光四射,又白又耀眼,就像天边的星星一般。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伊尔明斯特,开始有点吃惊,但片刻之后,他大步走回通道,挡在打开的大门前。“你好,”他开口道,语气小心谨慎,并不友好,但亦无恶意。“我叫做摩塔塞泊,是这座圣蜜斯特拉神殿的守卫者。旅行者,你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清晨的阳光渲染着古塔,把它染成了一片金黄。这情形和今天早晨(或者是昨天晚上……哦,诸神,管他是什么时候),伊尔脑海中出现的影像太像了,他忍不住满意地点点头。可他一路旅途疲倦,实在想不出什么机智诙谐的应答,就只简要地答了一句:“是的。”“圣蜜斯特拉女神,世间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伊尔明斯特微微一笑:要是这个摩塔塞泊,要是他知道眼前这个疲倦不堪的法师,是女神多么亲密的崇拜者,该吃惊成什么样啊。
“是的,我是女神的信徒。”他重复说了一次。
摩塔塞泊使劲看了他一眼,精光四射的眼睛射向鹰钩鼻子阿森兰特人,用手做了个极不起眼的小手势。伊尔知道这是一道真相测探术。
“任何人来到此地,”看门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挥舞着夜壶,就仿佛它是一根权力之杖,“都必须绝对服从我,未经允许,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墙之内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点破损,你都会为此送命——至少也会剥夺尔之自由。你可以进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边喝点水,但里面并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务。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并交出你身上携带的所有魔法书和附有魔法属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无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来。在你离开此地的时候,它们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说的要求,我都同意,”伊尔回答说。“我的名字叫伊尔明斯特·艾摩,这里是我的魔法书,和我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魔法用品:一把匕首,能随使用者意志发光,可明可暗。还能净化污水,让它变得可供人引用,它也不会生锈。至于它还有什么其他法力,我就不知道了。”“就这些?”眸子炽热的看门人凝神看着伊尔明斯特的脸,接过伊尔递来的魔法书和带鞘的匕首,发问道:“还有,伊尔明斯特是你的真名和常用名吗?”“是的,只有这些。我确实叫做伊尔明斯特。”阿森兰特人答道。
摩塔塞泊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进入月塔了。两人一起走进一座小房间,即使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房间里依然昏暗。屋内有一座诵经台,除此之外到处都是灰尘。看门人在一本大记录簿上(足足有小些的门那般大小)写下伊尔明斯特的名字,朝诵经台背后三道关闭的门挥了挥手。
“从后面的楼梯可以上去,那里放着你所寻找的文献。”伊尔点点头,带着倦意回答,“谢谢您。”我所寻找的文献?他怀疑地想,也许是吧。
他转过身,手放在门的拉手上,突然问:“一位法师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来到明月角之塔吗?”摩塔塞泊从记录簿上抬起头来,那只普通的眼睛惊讶地眨了眨。而另外一只,伊尔注意到,从来不曾合上过眼皮。
“我不知道,”看门人说,语气甚至变得有点尴尬,“反正这里并没有别的东西。”“那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伊尔有礼貌地问道。
看门人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回答道:“我必须花四年时间,在此地侍奉女神。据说这是我必然的命运和职责。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女神的教士向我许诺过,只要时间一到,就替我解开身上的法术——但我自己对它是无能为力的。”他指着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珠,又加上一句:“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别再问了,否则此地将不再欢迎你。”伊尔点点头,打开了门。通探之法汹涌地扑到他身上,上下打探了一阵。接着门里的黑暗紧紧地后退收缩,现出一道通往高处的石阶,显然有很多人从上面走过,石面显得极光滑。阿森兰特最后的王子抬脚踏上台阶,在他手臂附近的石头表面似乎露出一只眼睛,朝他眨了眨……不,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太疲倦,出现了幻觉。
他摇摇头,往楼梯上走去。
“该工作了!”穿着一身补丁长袍(上面还满是油污)的秃头长须法师站起身,拉开百叶窗,把窗拴牢牢地插进墙上的孔里,好让阳光洒进房间。
“是啊,巴内斯特,”后一个术士同意道。他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免得灰尘弄脏自己的手,这才拿起另一只窗拴插进固定孔。“是得赶快工作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三歌咒的拓罢雷斯从鼻梁上的眼镜里瞅了一眼,严厉地说:“我亲爱的德仑啊,你上一次热情洋溢地说了这话以后,你就开始把玩你的耐色瑞尔音球,那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可你为它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只是想把它弄成自动鸣奏!”“可我确实想那么做啊,”斜指贝勒顿一脸受伤的模样,回答说:“拓罢雷斯,难道它不就是我们在此地辛勤劳动的原因么?难道说,让古老的魔法恢复生机,不是一件崇高的工作?难道说,圣蜜斯特拉不会因此,向我们露出微笑?”“是的,是的,但除此之外,”拓罢雷斯仍有些轻视地打发了这次争论,就像它是大餐桌上摆的小碎片,“尽管我很怀疑圣女神会对一件小玩具感兴趣,而且那还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抬起最后一道窗拴,“好啦,别再谈论这些琐事了,让我们一起开始做正经事吧。”他把窗拴插进锁孔,用手掌使劲往里一拍,转过身,走回大桌子旁。桌子大得不可思议,充斥着整间房间,都快挤在紧靠着墙壁、高耸到天花板的大书架上了。
七八十摞乱七八糟的书,有散落的卷轴,古老羊皮卷的碎片,还有许多不太古老的书籍,把整个桌面堆得密不透风。有些地方甚至堆了三四层书。为了方便翻阅卷起的纸轴,纸张的边缘就压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宝石,古式装饰指环,卷成一团乱麻的线球,金属烛台,以及各种各样古怪的东西。
两位法师竖起指尖,垂在如此混乱的书堆上方,在空中慢慢地划起小圆圈(当指尖划过他们需要用的资料,会传出一阵麻丝丝的感觉,这样他们就知道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了)。巴内斯特慢慢地数着,“《克朵拉》,关于耐色瑞尔沦陷的著作……龙血的试验笔记……”他的手突然停下来,伸出去抓住一本羊皮卷,“找到了!”贝勒顿皱起眉头,说道:“我正在找一种三倍延时的攻击火球魔法,听一个大嘴巴叫奥尔波特的人说,那是把理汉巴,艾理姆贝莱·肖诺克,和,和,和谁来着——名字我忘了,总之是把这几个人的魔法结合在一起……啊哈,”他抬起头,“告诉我,什么叫做龙血试验?是把原料变成毒药?还是把它喝光?还是用火点燃它?”“简单地说,是把龙血融合到自己的血液之中,希望这样便能使人类施法者变得如龙一般长寿,获得无穷的生命活力。在传说之中,它还可以让人也像龙那样,对特定的危险具有免疫能力,还听说可以获得龙的绝对能量。”拓罢雷斯解释说,“当时有好几个法师都宣称自己成功地完成了这个试验,但根据现有资料,这些人已经都死了。而且我们无法找到任何残留的事实证据,能够证明以上论断。”他叹着气说,“我们必须进入灯烛馆了。”贝勒顿用手狠狠地拍着额头,“又要去吗?拓罢雷斯,我知道自己脑子剩下的东西全是豆腐渣——我们确实需要去灯烛馆查找需要的资料,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身后去。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零零散散地进去。而且我很怀疑,要是灯烛馆的那些人知道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拜访,他们还会不会让我们成为那里的合伙管理员!”这回轮到拓罢雷斯皱眉毛了,“是的,是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所以我们更得赶快把这些古代资料和被遗忘的碎片整理出来。”紧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它们的内容大多不真实,而且也不完整。”他用控诉的声调,举起食指使劲戳着一片发黄的羊皮卷,“这个夸夸其谈的作者说,他一盘接一盘地吃掉了整条龙。他说这花了他整四个月。哈!他还用龙骨头龙尾巴跟当时最棒的厨师做了笔交易,让他们替他做出最美味的菜肴。此外,他还说什么,在赤龙肉和蓝龙肉里,他更喜欢吃的是赤龙肉!”贝勒顿闻言笑着说,“啊,巴内斯特!啊,浪漫的巴内斯特!你还是坚持认为平凡人写下的一切都是真实吗?他们虽然连字都写不好,可撒起谎来可并不比正经历史学家逊色。好些家伙连在私人日记里也大话连篇。”他挥手朝周围的天花边和墙壁指了一大圈,接着往下说,“数个世纪之前,这屋里的一切还是崭新的,在这里居住和工作的那些耐色瑞尔人,你认为他们比我们都优秀吗?你还相信那些圣贤的话吗?他们说,耐色瑞尔人全都是生活的模范,比如今的人更聪明,更有理想,在各个方面都更强大,甚至他们放个屁也能造出魔法来?你相信这些谎言吗?让我来告诉你,没有一句是真的!古代人也跟我们一样,有几颗聪明的头脑,但大多数不过是偷懒的小聪明,更阴暗的事实是,他们也会用魔法控制其他人,好让别人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对这些,你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吧?”拓罢雷斯心不在焉地拿起一颗手掌般大小的古老祖母绿宝石,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猎鹰头像。
“我同意你的观点,德仑,但请允许我问一句: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假话和颠倒的黑白所迷惑?看看吧,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只从里面发掘出十七个法术——十七个!”贝勒顿摊开双手,“可这十七个法术,比好些法师花一辈子捣腾出来的东西,更无愧于‘魔法’这个称号啊。”他温和地提醒着自己的同事,“我们是在一同完成一件自己热爱的工作——而且,我们还得到了她亲自赐下的奖赏,难道你不记得了?”“我们怎么知道,那些梦中幻境是她送来的?”拓罢雷斯压低了声音,“我们如何能确信?”突然之间,他们四周的明月角之塔隆隆地发出怪响,晃动起来,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一堆书四散倒在地上。
贝勒顿弯起嘴角,笑说:“对我来说这足够了。巴内斯特,你还想要女神怎么做呢?在深夜里放出一道魔法,燃烧的字母在我们脑子里刻下永恒的印记?”拓罢雷斯哼了一声,“不要太过荒谬,德仑。”但很快他微笑起来,无不渴望地补充道:“但燃烧的字母听起来不错,我只要有一次就够了。”“你这愤世嫉俗的老顽固,”贝勒顿法师用有点过于夸耀的语气回应说,“我可从来不荒谬。我只是在提供一道丰盛的幻想之宴席,哪怕是像您这样挑剔和有辨识能力的听众,也会感到满意。或许我该更正一下,即使是您这样挑剔和有辨识能力的听众,也会……”拓罢雷斯喃喃自语地说了点什么,接着大声说道:“时间偷偷流逝,而我们的进度这么缓慢,这就是原因!聪明话,聪明话,我们像抛绣球一样玩弄着语言,至于说工作,不错,完成了,但只是一点点。”贝勒顿在桌面上比划着手势,“那好吧,拿点新的残卷来,我们开始。”他建议道:“今天我们一同努力工作,看看女神会不会向我们微笑吧。##开始工作,我的老朋友,我一定密切关注本质的问题,绝不打瞌睡乱走水。”“是走神吧,我的朋友?”拓罢雷斯一边问,一边重新把手悬浮在桌子上。
“啊,这一点无关紧要,我最敬爱的法师,请您包涵包涵‘走水’吧,我就快走神啦!”贝勒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接着吼叫着说:“现在拿起一张纸,让我们开始吧!”拓罢雷斯惊讶地眨眨眼,有些好笑地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这次的魔法比以前我设计的所有法术都更完美……其他的法师都不承认这点,可我仍然成功了,真实是我唯一的领路人和守护神’,——据我想来,啊,据我想来,嗯,嗯……嗯。这是南方某个人写的,大概是在迷斯卓诺以前的时期,当然也许并没这么久远……这个法术,能把法师本人的智慧和能量注入野兽的身体中,让那头畜生为施法者工作,一夜,甚至更久。当法师自己的身体被破坏之后,他也可以永远躲在野兽的外壳之下。”“很好,很好,”贝勒顿回答说,“你觉得会是艾拉佛泞斯吗?这是在他开始设计‘三猫术’之前的产物吧,似乎有点太过感情横溢了吧?”“我觉得不太像艾拉佛泞斯,”拓罢雷斯有些迟疑地说,“因为他从不会对自己的秘密如此言无遮掩……”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眼睛红通通的鹰钩鼻男人走进房间,斜靠在门边已经好一会了。他显得很疲倦,一边打量着房中一切,一边专心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透露了什么有用的信息没?”贝勒顿提议说,“要是没有,我们该把它扔到那边的桶里去了。”拓罢雷斯翻过这张文卷,看看纸背后是空白的,接着把它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看了一会,确定它里面没有什么古怪,终于不情愿地把它交到同事手里,半是叹气,半是不屑地说,“没什么有用的,无非是告诉我们,曾经有这么个人,如此痴迷地做出了这样一个法术,然后……”鹰钩鼻男人走了进来,朝靠他最近的书架上瞅着。那上面紧紧地塞满镀金书脊、砖头一般厚的大书,接着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拿起一块歪歪斜斜的金属笼(原先本应是圆球形的),仔仔细细地把玩片刻,又轻轻把它放了回去。而后,陌生人开始翻看金属笼下压的文卷。
“好,来看看这个,”拓罢雷斯从桌子另一侧弯下腰,慢声慢气地说,“这个更有趣。不,别那么快把它甩进桶里。”他把文件举到自己的鼻子下头,伸直身子。伊尔明斯特的靴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他停下话头,问道:“怎么啦?拜托小心点,安静些,像往常那样,行吗?”可他没听到回答。他转过身,跟同时一同惊讶地瞪着房间对面的新来者。
陌生人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低下头,认真看着桌上摊开的一份发黄的古老卷轴,接着他走到桌子侧面,翻看更感兴趣的笔记。
拓罢雷斯和贝勒顿一同对这人皱起额头,接着同时转过身,肩并肩地,继续小声讨论起他们的研究课题。
伊尔朝他们意味深长的背和肩膀疲倦地笑了笑,无奈地耸肩,看起另一份羊皮卷。它描述了如何设计一口内中布满铁钉的棺材,而被锁在里面的人并不会被钉子刺穿,而是立刻被传送到别的地方去。羊皮卷上的文字是典型的方体字,这说明它出现于南方的坠星海。含有金属成分的墨迹朝他闪着光,书页已变成柔软的黄褐色,很快它就会变脆,用手一碰就碎成粉末……跟他一样苍老呢。甚至更老。伊尔摇摇头,推开一块耐色瑞尔目镜,开始翻阅第二页。
他多看了那美丽的小玩意一眼。将它牢牢附着于佩带者眼睛上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但从外观看来,宝石依然能发挥功效,提供红外视线,毫不费力地透过一掌宽的石头和木头。目镜周围缠绕着金丝线,闪闪发光,就像是一位贵妇脸颊上贴的装饰泪滴,散发永恒的迷人魅力。
多么精巧的工艺啊,它的实际用途似乎成了工艺的附属品,让人感觉过分的奢华,过分的精益求精。这完全是为了炫耀魔法本身的技巧,从而想创造出某种可以流传于世的器件……这样的东西,散落在世间的至少还有几千万件,每一件都充满了自然奇术的魅力,但注定会被人说成是无聊之举。
而他自己呢?伊尔明斯特·艾摩,你也是一件无聊之举的产物吗?也许是的。
也许他应该离开这些无穷无尽、布满灰尘的文件和羊皮纸、这些数世纪以来产生的困惑又未得完成的古怪念头……还有这些错误、这些徒劳无功的努力、这些偶然所获的胜利,这些破坏之祸害,所有的魔法,都是因蜜斯特拉的指引而来,亦会随她而去。
够了。
他正站在明月角之塔的一间堆满废纸的屋子里,在此时,在此地。魔法的流程,甚至法界的最本质,从细枝末节上观察,都非常类似。而他,又饿,又渴,又累,觉得冷又觉得热——他感到真他妈的疲劳,眼皮直打架,就快坚持不住了。
哦!等等,这个笔迹他曾经看到过!是也雷斯纤细流畅的字体,他是迷斯卓诺的精灵,素来擅长设计不同凡响的防护术。不过有一次,他轻率地用弱魔法囚禁一只费林魔葵做试验,结果被它撕了个粉碎……“一个牺牲品”,有人会这么评价他——是用那种傲慢自大的精灵姿态,用那种族特有的篡改和黑白颠倒的言语,高高在上地形容这些失败的人:“劣等生物”。哪怕事实上,失败者根本不是什么“劣等生物”,只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粗心大意地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谁都会犯这种错误。但这些看法,这些观点,又有什么真正要紧的呢?
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也雷斯手里举着酒杯,开心地笑着,比划着手势,站在一群早已过世的人们之间。是的,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都被时间无情地带走,留下的只有……伊尔用力地把桌上其他东西推到一旁,露出也雷斯留下的所有文卷。
是一道法术,更确切地说,是一段记录的开始。放出一道魔法,转存入一道无形的陷阱之中,这样在现有的防护术上,就可加装额外的能量。而施法者可以随时调整和控制“陷阱”的效果。伊尔明斯特无声地阅读着这道法术,直到也雷斯的笔迹停在卷轴的末端。
跟大多数精灵法师一样,也雷斯也有这样的习惯:魔法的关键部分是写在另外一张纸上的,并且单独保留在其他地方。在伊尔的记忆中,他家里至少存着成千张类似的卷宗。但这张小纸头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呢?伊尔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想着:在歌声之城曾有个流氓法师,叫颓理特,他专门偷窃这类法术文卷,跟另一些年轻的魔法学徒,以及那些迫切地想积累丰富知识和能量的术士,进行交换,换回能力较弱但完整的魔法。
但对伊尔这样一个,参与过织就迷锁,又跟科曼多精灵学习过的法师来说,失缺的结论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先是一道总概性术语,又可称之为结合桥,也许是“趿纳塞哀特·煞润纳理”,接着立刻做一道手势——像这样,要跟下面这句“仑哈沓”咒语结合在一起,这样陷阱就能融进防护术之中。而要让施法者完美地控制魔法的效果,就必须这样说:“度纳拉斯·欧吾赫连·雷卜拂拉,透宁森·欧沓·拉,忒列阿·欧理热·忒理,沓拉巴拉班·乌图哈。”最后做结束的手势——像这样,嗯,这样就完成了。
他张开嘴念出了这些字眼,尽管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他面前的空气当中,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旋转起来,把他吓了一跳。那东西悬在也雷斯未写完的卷宗上,大概有手掌般长度,微微地发着光。一道火结圈,火焰一层一层地往外突进,并且开始旋转变形,不停地无声旋转。
伊尔呆呆地望着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倘若有什么法术是完全不必要的,那就铁定是这一道。在忍受了那么多旅途上的不便和危险之后,他竟然这样轻而易举不假思索地打破了蜜斯特拉的禁令。诸神啊,这真是活见鬼!他恨恨地这么想着,而他创造出来的“陷阱”开始朝下方桌上的羊皮卷喷出细小的火星。哦!哦!真的是活见鬼!活见鬼!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到处都是干燥的纸张、卷轴……他赶忙朝厚厚的羊皮卷伸出手,想把它们遮住,不被火星碰到……但还是太迟了,火星落在羊皮卷上,跳动着,而且……而且它们在也雷斯的笔迹上覆盖了一层发光的文字,恰好呈现在他惊讶的双眼之前。更奇特的是,它们没有冒出呛人的烟雾,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将要发生大火灾的迹象。
离开。现在。去寻找裂石。
仿佛是为了确信伊尔清楚地读到了这条信息,它耀眼地闪动了一下,接着慢慢开始褪色。
伊尔又把它读了一遍,发干的嘴巴忍不住地吞咽。他并不太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这条指示是明白无误的。他抬起头,懊悔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看来这些知识他现在是没时间信步翻阅了。旋转的小“陷阱”再也没往下落火星,而那两位上了年纪的术士仍然肩并肩背对着他,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喃喃地说着彼此才听得到的悄悄话。至少,伊尔是完全听不到的。
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魔法火形成的字样,发现它们已经变得看不清了。一直等到它们完全消失,他才再度抬起头,朝房间无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咧嘴笑了笑,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像他从前在哈桑塔做小贼那样)。
☆☆☆等两人讨论到第四张毫无相关的古魔法笔记,拓罢雷斯轻轻念叨起来:“你能回头去看看那陌生人到哪里去了吗?要是他退到门口,甚至已经出了门,我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说话方法就该结束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心虚的仆人,正在厕所里说长道短。”“要是我们无法尽情说话,该怎么讨论呢?”贝勒顿同意地说,苦心孤诣地装出一副碰巧的样子,越过垃圾堆般的桌面,朝后面望过去。接着他大松一口气,放心地转过身,说:“好啦,巴内斯特,他已经走了。”贝勒顿的话让拓罢雷斯抬起头,也转过身,瞪着这间两人长久工作的房间,看见里面全然没有了陌生法师的踪迹,又变回他们两人自在的家……“神迹!”贝勒顿突然屏住了呼吸,声音结结巴巴,充满敬畏,“神迹!刚才来的是个神选者!”“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拓罢雷斯声音嘶哑,轻声说着,几乎有点头昏眼花。仅仅是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他的信念,他身边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发生了改变。“那会是谁?那个尖鼻子年轻人,他是谁?我们必须赶紧跟上他!”两位法师都不敢打搅神迹,只得慢慢地从桌子旁边挪动。他们很有默契地从不同方向扑到了旋转的魔符前,生怕那东西趁他们不注意就溜走了。
小小的旋转火结仍然在原地,两人站在它前头,又是敬畏,又是目瞪口呆地瞪着它。“和幻象里显示的一摸一样,”拓罢雷斯嘟哝着,有些害怕是自己弄错了,又害怕它根本是个假象。但,不,这次顶顶当真。“毫无疑问,就是它!”他朝屋里堆积的文件看了好一阵,“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他慢慢地说。
“我才不!”贝勒顿猛地冲向门口,差点把年长的法师撞倒在地,“我要冒险去了——终于!”拓罢雷斯朝跑得风快的同事眨眼睛,“德仑,你疯了吗?不错,这事的确很让人兴奋,可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要是你现在就高兴地跳得这样高,我担保你很快就会摔得很痛!”“愿掌管黑暗的神带走你的阴郁,巴内斯特——我们要去冒险咯!”贝勒顿的叫声从楼梯口传过来。
拓罢雷斯小心地站住脚,慢慢地扶着扶手往楼下走,脸上露出一副乖戾的表情,“啊哈,我的朋友,你以前从来没冒过什么险,是吧?”☆☆☆连接阿尔赫特和撒罗帕土地之间的乡村小道,因为长年累月的践踏而变得泥泞不堪,甚至比路基还要下陷几分。高架的树篱纠结在一起,每当有人走上这条路,无数受惊的鸟儿和松鼠就四处乱窜,阴暗的树荫里顿时产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有牛群对这样的路才会见惯不怪。当然,南葛鲁也成。他昏昏欲睡地扬着手里的驱赶棒(从真正没想过它们会派上用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地里跋涉。他前面是三头结实的牲口,缓缓地往前挪动,同样地昏昏欲睡,甚至懒得扬起尾巴,赶走屁股后头蛰咬的牛蝇。
身边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南葛鲁抬起沉重的眼皮,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响动……也许是一只的小迷路羔羊?它们脖子上带着那种小玩具铃铛,是好心的农神牧师替它们做洗礼的时候挂上去的。要么,是几个小孩子?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半空中一团白色的光雾,叮当声是从它旋转的中心啸叫出来的。它围住了他,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显得极为残酷,狠狠地绞住他的脖子……接着又绞住牛群的脖子。一只牛突然警觉地呜咽起来,叮当作响的雾气勒在它的脖子上,并且扣得越来越紧。
南葛鲁张开嘴吧,想要叫喊,他伸出一只手,摸到了那头牛的屁股。但他无端端感到一阵灼人的垂死寒意,就像都冬天结冰的湖水。他抽回了胳膊。
他的手变成了一团血淋淋的喷泉!他张开嘴正要尖叫,那道致命的旋风狠狠地在他脖子上一扯。
片刻功夫。片刻功夫。
南葛鲁的下颚骨从光秃秃的骷髅头上掉了下来。很快,在旋风之中,他全身的骨骸倒塌下来,跟三头牛一同化作了被遗忘的尘埃。
一阵响亮的,得意洋洋的叮当声传了出来,就像许多欢跃的铃铛聚集在一起,小路上冒出一团更大更亮的旋风,冲过了阿尔赫特的田野,泥泞的田间小路变得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用旧的赶牛棍,在发声的旋风中古怪地跳跃,过了一阵子,才掉进泥巴地——兴许不久之后,另外一些惊讶的农夫们会把它捡起来。
隔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这条昏暗的小路上,懦弱的松鼠们才重新奔跑起来,受惊的小鸟们也才敢再度开口歌唱……☆☆☆“裂石”一定是个地方的名字,或者是某处的地界标,类似一块中间开口,藏着初春冰雪的大石头。这种东西伊尔从没听说过,但整个费伦大陆上,他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蜜斯特拉会让他踏遍这片土地吗?他脑袋昏昏沉沉,艰难地行进在一片满是野草的山坡上,试图寻找那条他来时的小路……那条路把它带到明月角之塔,现在很快又会把他带走。女神(或是阿祖色替她代言)催促他赶快离开这里,但他们必然也知道,他需要时间去寻找裂石。很好,很好——要找到那东西,可不会很容易。
这真的很好,因为他几乎没有一丁点力气再把自己的脚往前挪动一步了。伊尔又跌跌撞撞往前栽了两步,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栽倒在斜坡上,朝路边滚去。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下。
靠在树荫下,草地软软的,这感觉真好,尤其是这一刻,他是如此的疲惫不堪……树皮擦伤了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痛。伊尔伸手把那块树皮从脸上拿了下来——这块充满危险的大陆上,匕首随时都可能插入无辜者的喉咙,在路边这么躺着睡上一觉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树身上没有粗壮的树枝,可供他用手攀爬,甚至踩脚的地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感到膝盖都发软了……啊,等一下,撒舍不是教过他一道树木裁修术吗!只要改改他随身携带的一道法术的咒语就成了。它叫做,啊,图阿仪变量。
“塔卜洛·图阿仪,他是一只狡猾的老色迷”——这首小调让他回想起现在需要的东西:咒语的变化方法。
在施行法咒的过程中,伊尔可能已经打了两三次小盹儿。但不久之后,一大棵黄昏树就出现了,它靠在那棵原本就生长在大路旁的原型树侧面,树体枝干粗壮,林叶茂盛,而且安安静静,实在是打瞌睡的首选之木。
☆☆☆摩塔塞泊走进接见室,防护术突地有了反应,警告他有人要来。这回它们汹涌的魔法几乎是燃烧起来,看来来者可不善。
所以他穿过门,站在诵经台之后,往头上戴着一顶法冠,又在被诅咒的眼睛上套起目镜,把女神权杖举过头顶。正在这里,大门打开(对方没有敲门),走进一位精灵法师,斗篷在他背后打着旋,他手里紧握的活木棍上镶嵌着宝石,不断变化着光华。精灵看见摩塔塞泊的眼睛,松开了手,让活木棍悬在半空中,它持续不断地闪烁放光,试探着守门人的反应,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小小的不屑。
事实上,看门人正小心地不露出任何惊讶和感兴趣的表情,并努力往自己的表情上添加一点满不在乎的神色,好让新来者看个清楚。对精灵来说,身份、地位和权利,永远是最要紧的事情。挤挤脸,推推嘴角,再显得轻蔑一点,稍稍吸一口气,然后再冷笑……噢,看在圣蜜斯特拉的面上,今天不成!精灵看起来很年轻,但摩塔塞泊知道,只要有恰当的魔法,再普通的家伙都能保持如此充沛的活力,几百年都没问题。
精灵看上去很傲慢,但他们都是这样。不是吗?“你好,”摩塔塞泊小心说,仔细地让自己的腔调不沾染任何感情色彩,“我叫做摩塔塞泊,是这座圣蜜斯特拉神殿的守卫者。旅行者,你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是的,”精灵挪步上前,冷冷地回答。看门人把目镜往上推了推,用精光四散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着对方。精灵放慢脚步,稍微眯缝起眼,无声地停了下来。他腰间佩戴着三刃棍,轻轻晃动,敲击着他的后臀,但他没有把手按在那武器柄上,一点也没有。
摩塔塞泊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继续仔细地查问:“圣蜜斯特拉女神,世间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他用头上的法冠为精灵做真相测探,而没有亲自施法。这样他就能替自己省下一些能量,万一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它们也会派上用场。
精灵有些迟疑,很久才说:“偶尔是的,”这一句是真话。摩塔塞泊很怀疑,这位新来者多半只朝蜜斯特拉下跪过一两次,还都是为了完全自私的念头,比如当他和别的精灵法师决斗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到这里来,也是为了类似的目的。
“任何人来到此地,”看门人说,他把女神权杖的末端抬高了一点,刚好能让精灵的眼睛不断眨动,“都必须绝对服从我,未经允许,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墙之内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点破损,你都会为此送命——至少也会剥夺尔之自由。你可以进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边喝点水,但里面并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务。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并交出你身上携带的所有魔法书和附有魔法属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无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来。在你离开此地的时候,它们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我想这可不成,”精灵蔑视地说,“我可不愿成为任何人类的奴隶,也不会轻易放弃我身上的东西,因为那是属于我家的传家之宝,任何家族以外的人都不能碰它们,更不用说一个人类,绝无此可能!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看门的?”“一个精灵,也许是个法师,甚至还有点科曼多血统。你也许很年轻,所以极度缺乏教养和谨慎。”摩塔塞泊冷冷地回答。
“教养和谨慎?我难道懂得还够多吗?”摩塔塞泊唤醒法冠上的魔法宝石,让它们强化女神权杖的力量,权杖上的光芒更加耀眼。也许并非每个人都有根闪光的棍子,年轻人,他想道,但……精灵绿眼睛愤怒地眨动着,薄嘴唇咬得紧紧的,喉咙咯咯作响,但他只说了一句:“要是我不能自由地进去,那么——我就不进去。”摩塔塞泊耸耸肩,从诵经台上举起手臂,好让外来人再度注意到他手里的女神权杖。他不愿跟人进行什么魔法之战,哪怕对方是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当然,即使不看防护术的警告,和那根悬在空中的棍子,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轻易对付的敌人。
精灵卖弄地耸耸肩,斗篷晃动,似乎转身准备要走。但他似是无意地朝看门人甩了一眼,仿佛面前这个人类和他手里的权杖已经全变成了一座粉碎的雕像。紧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摊开的登记簿上,突然双眼放光,亮得就像摩塔塞泊那只古怪的眼睛一样。
精灵匆忙扭过头,像恶蛇一般冲上前来。摩塔塞泊的权杖几乎戳进了他的鼻孔,他连声喝道:“先生,小心些!”“这个人!”精灵伸出手指,像匕首一般戳着登记簿上最后一行名字,狠狠地问:“他还在这吗?”摩塔塞泊从几寸开外凝视着那双炽热狂迷的眼睛,希望脸上不曾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但他很快知道自己这次又失败了。他咽下吐沫,接着说——从他的耳朵里听起来,他的声音还是够镇定了,“不,他已经走了。他今天早晨来到此处,稍做停留,就离开了。他大概是往西边去了,我猜。”精灵像一头愤怒的黑豹,大声咆哮,他急促地转过身,朝门口冲过去。棍子跟在他身后,发出黑色的魔法火焰,顶端两颗偌大的绿色宝石,幽幽闪动,仿若神秘的眼睛。
“您需要为这个,伊尔明斯特,留下什么消息吗?万一他再来到这座塔的话,他会看见的。”摩塔塞泊用最尊敬又最大难临头的声音问道,“很多人都会这样做的。”精灵正要拉开大门,听了这话,从门道旁转过头来,大棒恰好飞到他头上。他厉声喝道:“好吧!那就告诉他,毒勒恩·塞塔琳正在找他,希望他能为我们两人的会面做好准备,那样我会很高兴的!”说完,他像暴风雪般冲出去,大门在他背后重重地合上。这沉重的轰隆声,宣告这个暴力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摩塔塞泊呆呆地瞪着木头门,防护术告诉他,精灵确实走了。他用手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大大松了一口气,几乎倒在诵经台前。
女神权杖闪动了一下,他心里一惊,几乎把它从手里掉在地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预兆——那么是因为它也感到放松吗?还是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他轻轻摇晃权杖,希望得到更多先兆,但,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啊,魔法之泪啊!燃烧吧!蜜斯特拉的第七道秘法!摩塔塞泊狂乱地大叫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权杖扔出去的冲动。明月角之塔的最后一任守护者,差点就变成了一小堆骨灰,只怕还填不满一个人的手掌心!当然,就是他自己的骨灰!他神情阴郁地回到办公室。他刚才做得对吗?蜜斯特拉会怎么看他呢?他该阻止那个精灵吗?或许他根本不该让这个伊尔明斯特进来?他肯定不可能是那个伊尔明斯特吧,神选者,行路者,这肯定不可能,对吧?不,不可能,传说中的那个人已经是古时候的事情了,而且只有蜜斯特拉……摩塔塞泊焦虑地咽着口水,今天整晚他都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还会一连想上好几天。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用带点夸张的小心,取下法冠,放下权杖,往后躺进椅子,叹着气,瞪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墙壁。女神的牧师们曾经十分精确算计他:要是他在这一天里喝醉了酒,那么当天的工作就完全不算在他在此地的总侍奉时间之内。
真的吗?当然。
想到这一点,他便有点故意地从靠得最近的一个书架上扯下三本厚厚的大书,把手伸进书后面的黑暗中,慢慢地拿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大瓶子。
敬酒!向这无底的深渊!向女神的牧师和他们无穷无尽的旧书堆!敬酒!“蜜斯特拉啊,”他还没拔开酒瓶的塞子,朝空中大声询问着,“我真的是个酒鬼吗?我到底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沾染这黄汤?”软木塞从他指尖滑了出去,有一个瞬间,它竟像最明亮的星星一样闪着光,接着狠狠地弹进了酒瓶颈口,划得他的手指都留出血来,麻酥酥地痛。摩塔塞泊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推开了。
“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他慌乱地问着周围阴沉的墙壁,“噢!诸神,那些牧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在呢?”☆☆☆“哇噢!”拓罢雷斯叫道,“哇噢噢噢噢噢——”他的屁股墩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声闷响,扬起无数灰尘。骡子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责备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站在原地充满“悲哀”地等着主人过来。
贝勒顿看着不停喘气的同伴,吃吃窃笑,扬起羽毛柄鞭子,轻轻抽了抽胯下坐骑,华丽的尖靴子像象牙一样伸出在骡子两侧。“看来你今天对费伦大陆充满了特别的热爱啊,我亲爱的朋友!”他高兴地说着,话还没落音,骡子却突地打住脚步,停在先前载着巴内斯特的那头骡朋友身边。
它这一停,贝勒顿顿时失了平衡,惊叫一声猛地往马鞍前栽下去,翻着跟斗滚在了地上。这个令人难忘的动作,可把巴内斯特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就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两头骡子互相换了个眼神,仿佛达成什么共识,接着其中一只就往前面走去,用蹄子践踏着不住呻吟的贝勒顿。
可怜贝勒顿的呻吟声很快就变成了愤怒而又痛苦的尖叫,用胳膊连敲带推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才从满是泥巴的骡蹄和骡腿下爬出来。“救命!”他大叫着,“以蜜斯特拉女神之爱的名义,快来帮我一把!”“起来吧,”拓罢雷斯扯住他的头发,严肃地说:“不管这位神选者要到哪里去,他一定都正在半路上。我们得赶快一点,别在这两头短小的骡子身上浪费时间啦!用棍子敲打敲打它们,快,快起来!德仑!”“啊啊啊啊啊啊!”贝勒顿尖叫道,“快放开我的头发!”拓罢雷斯照他的吩咐放开了手——贝勒顿的脑袋怦然撞在大路上,就有些像先前拓罢雷斯屁股砸在地上那声巨响的回声。贝勒顿法师嘴里语无伦次地冒出一阵又一阵不连贯的诅咒,但拓罢雷斯理也不理他,一瘸一拐地追骡子去了。在两头骡子翻过路上的小坡,彻底消失踪影之前,他抓住了牲口们嘴上的缰绳。
“我逮住了你的骡子!”他转过身,朝后面路上还在咒骂的同伴说道,“我建议咱们跟着它们俩走一阵……你看看,我们俩都太久没骑过牲口,手艺全都生疏了。”“如果你指的是我们经常从骡背上掉下来这挡子事,”贝勒顿大吼大叫着,“那我们确实手艺生疏。但要是不赶紧骑上它们,我们就只有永远生疏下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冲上来,骑上了拓罢雷斯那头骡子的鞍座,指望换匹坐骑能小小改善他的骑术。
骡子也不傻,它转动眼珠,看了看身边站的拓罢雷斯,知道这回是另外一个家伙大声地骑到它背上,于是,——啊哈!它站着一动不动。
贝勒顿朝它吼叫,使劲舞动缰绳——就好像他手里抓的是一大条古怪的巨人鱼。骡子抬起头,扭过脖子看他,最后用力挣扎起来,试图把缰绳从贝勒顿手里扯出来。与此同时,它的蹄子一步也没向前挪动。
贝勒顿转过脚后跟(他现在满心希望自己穿了马刺),使出全身力气踢着牲口的腰窝。骡子依旧寸步不移,于是他又使劲踢了一脚。
骡子往前一扑,扬起上半身,在半空中奋力踢打前蹄。
贝勒顿绝望地惨叫一声,从骡子背往下滑,这回他肩膀着地,又一次重重地栽进泥土里,克制不住地往后翻了好几个跟头,漂亮的上衣飞快地变成了一团沾满粪便的抹布。路旁有两棵一摸一样的双生黄昏树,他不偏不倚地撞在一棵的树根上,这才停了下来。
拓罢雷斯赶紧伸手抓住受惊骡子的缰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骡子也会惊叫。他晃了晃另一只手,看了看另一匹骡子的缰绳还在手里,然后回头朝伙伴不满地瞅了一眼。“你的马戏玩完了吗?拜托你别老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无畏的骑士啦,我们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做,难道你不记得了?”贝勒顿大头朝下,望着自己朝天耸立的双脚,又东倒西歪地看了大路上的同伴,好一会才慢慢地放下脚,站起来,歪歪倒倒地回到路上。他用手拍拍脑袋,尘土哗哗地从他乱七八糟的头发里倾泻下来。他面孔扭曲,刚才那一摔,背后的伤痛可着实不轻。
这回他可真是气坏啦,跺着脚吼道:“住口!我跟你打赌,那个伊尔明斯特顶多就在这附近的四十个农庄附近!”大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但这两位素来受人尊重的法师压根都没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