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伦是一名织工的儿子,小时候就来到了公鹿堡。欲念王后从法洛带来了一批她专用的仆役,盖伦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公鹿堡当时的精技师傅是殷恳,慷慨国王和他的儿子黠谋都是她教的,所以等到黠谋的儿子长成小男孩时,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她向慷慨国王请愿说要收学徒,他答应了。盖伦很受王后的宠爱,于是在太子妃欲念的大力促成之下,殷恳挑了年轻的盖伦当她的学徒。瞻远家族的私生子当时跟现在一样都没有学习精技的份,但当这种天分意外出现在王室以外的人身上时,王室会栽培并奖励他。盖伦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展现出奇特、意外的天分,突然吸引了精技师傅的注意。
等到骏骑王子和惟真王子年纪够大、可以接受精技训练的时候,盖伦已经进步到可以在一旁协助了,尽管他只比他们大一两岁。
我的生活再次寻求平衡,也获致了短暂的平衡。我和耐辛夫人相处的尴尬逐渐消退,因为我们明白到我们两个的相处永远不会到不拘礼节或非常熟稔的地步。我们两人都不觉得需要分享感受,只是隔着一段拘谨的距离绕着对方转,但却也达成相当程度的相互了解。然而在我们互动关系的这种拘谨舞步里,偶尔也会出现真正的欢乐之情,有时候我们的舞步甚至十分协调。
等到她终于放弃,不再一心只想把瞻远家族王子所应该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之后,她能教给我的东西就真的很多,不过,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她当初打算教我的。我确实对音乐有了基本的概念,但这是借用她的乐器和私下花了许多时间练习才达成的。我的职务与其说是她的侍童不如说是替她跑腿的小厮,在替她采买东西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调配香水的技巧,也大大增加了我对植物的知识。连切德发现我有剪叶插枝、繁衍植物的新才华时也感到很兴奋,他也很热心关注耐辛夫人和我进行的实验,例如把一棵树的嫩芽切接到另一棵树上,想办法让它长出叶片,不过这些实验成功的很少。她听过关于这种魔法的传言,也毫不顾忌地动手试验。一直到现在,女人花园里还有棵苹果树的一根树枝结上的是梨子。当我对刺青技艺也表示好奇时,她不肯让我在自己身上刺,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该做这种决定,不过她一点顾虑也没有地让我先是旁观,最后并从旁协助她,在她自己的脚踝和小腿上慢慢剌涂染料,刺出一圈花冠。
但这一切都是经年累月演变而来的,不是短短几天就达成。到了第十天,我们建立起对彼此唐突拘礼的相处方式。她见到了费德伦,征召他加入她用植物根来制纸的计划。小狗长得很好,每天都让我更加欢喜。耐辛夫人要我跑腿进城的差事让我有很多机会跟城里的朋友见面,尤其是莫莉,她是最佳向导,带我去香料摊子买耐辛夫人调配香水要用的材料。冶炼和红船劫匪仍然是悬在海平面上的威胁,但在那几个星期当中那怖惧似乎很遥远,就像在仲夏白昼记起凛冽寒冬。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我是快乐的,而且更鲜有的恩赐是,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然后我就开始跟盖伦上课了。
上课的前一晚,博瑞屈把我找了去。去的路上我寻思着,不知道我是哪样工作没做好要被他骂。他在马厩外等着我,两脚重心换来换去,像一匹被关起来的种马,一看到我立刻招手,要我跟他到他房里去。
“喝茶?”他问,我点头,他拿起炉火上一壶犹温的茶给我倒了一杯。
“怎么回事?”我接过茶杯,问。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紧绷的样子,这实在太不像博瑞屈了,让我害怕是否会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比方说煤灰病了或死了,或者他发现了铁匠。
“没事。”他说谎,而且说得很差劲,他自己也随即发现。“是这样的,小子。”他突然吐露。“盖伦今天来找我。他告诉我你要接受精技的训练,对我下令说,在他教你的期间,我不可以用任何方式插手干预——不可以提供建议,不可以叫你干活,就连跟你一起吃饭都不行。他说得非常……直接。”博瑞屈顿了顿,我心想不知他没说出来的那个更适合的形容词是什么。他掉头他顾。“以前我曾经希望他们给你这个机会,可是他们没给,我心想,嗯,或许这样比较好吧!盖伦会是个很严厉的老师,非常严厉。我听别人讲过。他会拼命鞭策学生,但他宣称他对学生的要求并没有超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唔,小子,我也听人家这么讲过我,如果你能相信的话。”我让自己露出小小的微笑,换来了博瑞屈的一脸怒容。
“注意听我说。盖伦不喜欢你,这点他毫不隐瞒。当然,他根本不认识你,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完全只是因为……你的身份,还有你造成的事,天知道那都不是你的错。但如果盖伦承认这一点,他就得承认那是骏骑的错,而我从来没见过他肯承认骏骑有任何缺失、曾经做错过任何事……但就算你爱一个人,也该知道他不可能十全十美。”博瑞屈在房里快步踱了一圈,然后回到炉火旁。
“你只要把你想告诉我的话说出来就好了。”我建议。
“我正在努力啊?选”他凶道。“要找出该说什么可不容易。我甚至连我现在该不该跟你讲话都不确定,因为我不知道这算是插手干预,还是提供建议?但你还没开始上课,所以我现在说。在他面前尽你的全力。不要对盖伦回嘴,态度保持恭敬有礼,把他说的话全听进去,尽力学得又快又好。”他又顿了顿。
“我也没做其他的打算啊?选”我有点刻薄地脱口而出,因为我听得出来,这些都不是博瑞屈真正想说的话。
“我知道,斐兹!”他突然叹了口气,重重坐下与我隔桌相对。他双手掌根按着太阳穴,仿佛感到疼痛。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烦乱的模样。“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那另外一种……魔法。原智。就是跟野兽同在,几乎变成它们的一份子。”他稍微停顿,瞥视四周,仿佛担心有人会听见他倾身靠近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很急切。“你要离它远远的。我已经尽力想让你明白那是可耻的、错误的,但我从来不觉得你真正同意这一点。哦,我知道你大部分时间都遵守我的规定,没有那么做,但有几次我感觉到,或者怀疑到,你在瞎搞那种正派人绝不会碰的东西。我跟你说,斐兹,我宁愿……我宁愿到你被冶炼,也不希望你变成那样。对,不要一副这么震惊的样子,我真的是这么觉得。至于盖伦……听着,斐兹,在他面前连提都不要提这个事。不要说到它,在他附近甚至连想都不要想它。我对精技知道得很少,但有时候……哦,有时候你父亲用精技碰触到我,感觉起来好像他比我更早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能看见我连对自己都隐瞒的事情。”博瑞屈黝黑的脸上突然一阵深暗的潮红,我几乎觉得在他那双黑色眼睛里看见泪水。他转过头去看向炉火,我感觉我们终于要讲到他需要说的事情的重点了。是“需要”说而不是“想要”说。他内心有一股深沉的畏惧,他不允许自己有这股畏惧;如果换作是别人,比较没有气概、对自己没这么严格的人,那股畏惧会让他为之颤抖。
“……替你担心,小子。”他对着壁炉台上方的石块讲话,声音又低又含混,我几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简单的问题最能打开别人的话匣子,切德教过我。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你身上看出来,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出来了,他会怎么做。我听说……不,我知道这是事实。以前有个女人,事实上只是个女孩,她跟鸟特别要好。她住在西边的山丘上,人家说她可以把天空里的野鹰叫下来。有些人很钦佩她,说这是一种天赋,他们把生病的家禽带去给她看,或者母鸡不肯孵蛋的时候把她找来。就我听说,她做的都是好事。但盖伦公开说她坏话,说她是个令人厌恶的东西,说要是她继续活下去生了小孩,对这个世界是有害的。结果有一天早上人家就发现她被打死了。”“是盖伦下的手?”博瑞屈耸耸肩,这动作非常不像他。“他的马那天晚上离开过马厩,这点我知道。而且他双手淤血,脸上和脖子上有抓痕,但不是女人用手抓的那种抓痕,小子,是爪子抓出的痕迹,就像有老鹰攻击过他的样子。”“而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不可置信地问。
他半吠半笑了一声。“我还没开口,另外就有人说话了。那女孩的表哥恰好在这里的马厩工作,他指控盖伦杀了她。盖伦没有否认。他们到见证石那里去打斗一场,由总是坐镇在那里的埃尔神来主持公道。在那里解决问题,得到的答案效力高过国王的宫廷,没有人能提出反驳。结果那男孩死了,大家都说这是埃尔主持公道,因为那男孩诬告盖伦。有个人就这么对盖伦说,他的回答是,埃尔的公道在于那个女孩没能生小孩就死了,还有她那受到污染的表哥也一样。”博瑞屈沉默下来。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头晕想吐,一股寒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窜行全身。问题一旦在见证石那里解决,就再也不能提出抗辩了;那里的裁决比法律的效力更大,那是诸神的意旨。所以即将给我上课的是一个杀人凶手,如果他疑心我拥有原智,他会想杀了我。
“是的。”博瑞屈说,仿佛听见了我的思绪。“哦,斐兹,我的孩子,你要小心,要明智。”一时之间我感到惊诧,因为他听起来好像是在替我担心,但他接着又说:“不要让我蒙羞,小子,也不要让你父亲蒙羞。别让盖伦说我放任王子殿下的儿子长成半人半兽的东西,让他看看你不愧身上流着骏骑的血。”“我会尽力。”我嘀咕着。那一夜我满怀着悲惨恐惧上了床。
王后花园离女人花园很远,离厨房的花园或公鹿堡内任何其他花园都很远。事实上它是位在一座圆塔的顶端,朝海的那一侧墙盖得很高,但南侧和西侧的墙很矮,还有座椅沿墙而立。石壁留住太阳的暖意,并挡住咸咸的海风。那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几乎像是弯起手盖在耳朵上的感觉。然而建立在岩石上的花园自有一种奇特的狂野,这里有石头做的水盆,可能以前是给小鸟戏水或当喷泉用的,还有许多装着泥土垢大桶、小盆、长槽,其间夹杂着雕像。以前这些大桶小盆可能曾经种满绿叶鲜花,但现在仅剩下的植物是几根枝子还有盆里泥土上长的青苔,一个烂了一半的椰架上爬着枯萎的藤蔓。这情景让我心中充满一种古老的悲哀,清冷犹胜过此时已经出现了的秋末冬初寒意。我心想,这里应该交给耐辛的,她会让这里重新活过来。
我是第一个到的,不久之后威仪也来了。他也有瞻远家族深色发肤的特征,身材像惟真,是矮壮型的,我的身材则像骏骑,个子比较高。他一如往常,对我疏远但有礼,朝我点了个头,然后漫步四周看着那些雕像。
其他人很快也来了,人数之多让我惊讶,总共有十几个人。除了威仪是国王妹妹的儿子之外,这里没有人比我有更多的瞻远家族血统。这里有堂表兄弟姊妹和更远房的亲属,男女都有,年纪有比我大也有比我小的。比我小两岁的威仪大概是年纪最小的,25岁左右的端宁则应该是年纪最大的。这群人的态度收敛低调得颇为奇怪,其中几人聚在一起轻声说话,但大部分都散布四周,摸摸弄弄空洞花园里的东西或者看看雕像。
然后盖伦来了。
他从楼梯间走上来,让身后的门砰然关上,好几个人惊跳起来。他站在那里打量我们,我们也沉默看着他。
这么多年下来,我对瘦子有一点观察心得。有些瘦子像切德,看起来是太忙、太专注于生活了,要不是忘记吃饭,就是吃进去的东西全都被他们对生活的热切兴趣给燃烧殆尽。另外一种瘦于则憔悴枯槁,脸颊凹陷,骨头凸出,让你觉得他对这个世界太不满了,所以他吃进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丁点东西都是不甘不愿的。第一眼见到盖伦,我就敢打赌他这辈子从来不曾真正享受过半口食物或饮料。
他的衣着让我不解。那身衣服非常豪奢富丽,领口滚着毛皮,颈上也转着毛皮,背心上的琥珀珠串粗得足以挡住刀剑,但华丽的衣料紧紧绷在他身上,剪裁非常贴身,让人纳闷是不是裁缝做衣服的布料不够了。当时有钱人穿的都是宽袍大袖,袖子还故意切割出裂缝、内衬不同颜色,可是他的衬衫却紧得像猫身上的皮。他脚上穿着紧贴住小腿的高统靴,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仿佛他刚骑完马就直接过来了。他的衣着看起来并不舒服,再加上他人瘦,给人一种小气的印象。
他浅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王后花园,看看我们,然后立刻判定我们是不够格的一群。他的鹰勾鼻一喷气,一副面对不愉快差事的样子。“清出块地方来。”他指挥我们。“把这些破烂玩意儿都推到一边去,堆在那堵墙旁边。动作快点,我对懒鬼可没耐心。”于是花园最后的痕迹也被破坏了。那些花盆和花床是依照原先存在的小径和树木的位置摆放的,现在全被清开了,花盆推到一旁,漂亮的小雕像东倒西歪堆在花盆上。其间盖伦只开过一次口,是对我说的。“快一点,小杂种。”他对正在跟一盆沉重泥土奋战的我命令道,一鞭抽在我肩膀上。那一下打得并不重,比较像是轻敲一下,但这举动似乎非常蓄意,使我停住动作看着他。“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他质问。我点头,继续搬那个花盆,眼角瞄到他脸上出现奇特的满意神色。我感觉他打我那一下是某种试验,但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通过。
塔顶变成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只有一道道绿龟青苔和老旧的泥沟显示原来曾有花园的存在。他要我们排成两行,照年龄和身材调整我们的位置,然后把男生女生分开,女生排到男生的后面和右侧。“我绝对不容许心不在焉的态度或者调皮捣蛋的行为。你们是来这里学习,不是来瞎混的。”他警告我们。然后他要我们散开,伸直手臂前后左右都完全碰不到别人才可以。这使得我以为接下来要开始肢体动作了,但他指示我们站住不动,双手贴着身侧,注意听他说话。于是我们就站在冷冷的塔顶听他说教。
“我在这座城堡里担任精技师傅已经17年了。在你们之前,上我课的学生都是一小群一小群,人数很少,课程的进行也很私密。缺乏潜力的人会被安静地淘汰。当时六大公国只需要有少数人接受这种训练就可以了,我只训练最有潜力的人,不浪费任何时间在缺乏天分或纪律的人身上。而且我已经有15年不曾对任何人进行精技的启蒙。”“但我们如今面对邪恶的时代,外岛人劫掠我们的海岸,冶炼我们的人民。黠谋国王和惟真王子用他们的精技保护我们,他们尽了非常大的努力,也获得非常多的成功,尽管一般百姓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做了什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外岛人要跟我训练出来的头脑对抗是没有机会成功的。他们趁我们不备,或许赢得了几次鸡零狗碎的胜利,但是由我创造出来对抗他们的力量一定会战胜?选”他浅色的眼睛里燃着火光,双手高举向天。他沉默了很久,抬眼望天,双臂高举过头,仿佛从天空抓下了力量。然后他双臂缓缓放下。
“这一点我知道。”他用比较平静的声音继续说。“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创造出来的力量一定会战胜。但我们的国王——愿众神荣耀祝福他——他怀疑我。既然他是吾王陛下,我便遵从他的意旨。他要求我在你们这些血统不够纯正的人当中寻找,看看有没有哪个人具备足够的天分和意志力,用心纯正,灵魂坚毅,可以接受精技训练。我会这么做,因为国王对我下了命令。传说中,过去有很多人接受精技训练,它们跟国王合力击退了威胁国家的危险;也许真的是这样,或者也许这些古老传说太夸大了。无论如何,国王命令我试着训练出一些具备精技的人,因此我会尝试。”他完全不理会我们这群人当中的5、6个女子,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他把她们排除在外的态度实在太明显了,我纳闷她们是哪里得罪了他。我多少算是认识端宁,因为她也是费德伦一个得意的学生。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热滚滚的不悦之情。我后面那排有个男孩动了动,盖伦立刻就跳到他面前。
“觉得无聊了是吧?听老头讲话很不耐烦?”“我只是小腿抽筋了,大人。”那男孩很不智地回答。
盖伦反手打了他一巴掌,打得男孩的头一阵摇晃。“闭嘴站好,不然就给我离开。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我已经看出你很明显缺乏驾驭精技的毅力。但既然国王认为你有资格来这里,我就会试图教导你。”我内心颤抖着,因为盖伦虽然对那男孩说话,眼睛却瞪着我,仿佛那男孩的动作是我的错似的。我心中涌起对盖伦的强烈厌恶之感。学习用棍和用剑的时候,我承受过浩得的击打,就连在跟切德上课的时候也忍受过不适,因为他要示范该按人身上的哪里、该怎么勒住别人,还有各种让人安静下来但不会使他残废的方式。博瑞屈也赏过我巴掌、踢过我、打过我,有些是有理由的,有些则是一个忙碌的男人在发泄挫折感。但我从没看过一个男人打起小男孩是像盖伦表现出来这般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面无表情,不要显得直瞪着他,但是要看他,因为我知道如果转开视线,他就会指控我不专心。
盖伦满意了,对自己点点头,然后继续说教。要驾驭精技,他首先必须教我们驾驭自己。他认为关键在于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明天我们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到这里,不可以穿鞋袜、斗篷或任何羊毛衣物,头上也不许戴帽子。我们必须一丝不苟地维持身体的干净,他劝我们效法他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我们要避免吃肉、甜的水果、调味的菜、牛奶,还有“轻浮的食物”,他提倡的是粥、冷水、白面包和水煮的根茎类蔬菜。我们必须避免所有不必要的对话,尤其是跟异性。他长篇大论建议我们避免任何“感官的”渴望,包括渴望食物、睡眠,或温暖。此外他还通知我们,他已经在餐厅里替我们特别单独安排了一桌,这样我们才能吃适合的食物,不会被别人无谓的闲聊——或者疑问——分心。他说到“疑问”的口气简直像是威胁。
然后他要我们做各式各样的练习。闭上眼睛,把眼珠子尽可能往上转。努力把眼珠子整个转过去,转到可以看见后脑勺的位置。感觉这动作造成的压力。想像如果你可以把眼睛转到后面去,你可能看见什么?你看到的东西是否可敬又正确?眼睛继续闭着,用一只脚站。努力保持完全静止不动。找到平衡,不只是身体的平衡,更是精神的平衡。只要把所有不三不四的念头赶出脑海,你就可以永远这么站下去。
我们站在那里,眼睛一直闭着,他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我可以靠马鞭的声音听出他在哪里。“专心?选”他会这么命令我们,或者“你至少要努力试试看吧?选”那天我自己至少挨了4下鞭子。那几下打得不重,就像在轻轻点我一样,但被鞭子碰是件令人紧张的事,就算打得不痛。最后的那一下高高打在我肩膀上,鞭梢弹起来打在我赤裸裸的脖子上,尖端则打在我下巴上。我痛得皱起脸,但还是勉强没张开眼睛,用一侧疼痛的膝盖保持平衡。他走开,我感觉一道温热的血慢慢从我的下巴流出。
他把我们留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像半个铜币沉在地平线下,晚风刮起。这段时间他没有半次放我们去吃东西、喝水,或进行任何其他必须事项。他脸上带着阴森的微笑看我们鱼贯经过他面前,我们直到走进门之后才敢蹒珊逃下楼梯。
我饿坏了,双手冻得红肿,嘴巴干得就算我想讲话也讲不出来。其他人看起来也差不多,不过有些人比我更难受。我至少习惯长时间工作了,他们其中不少人也习惯待在户外,比我大一两岁的欣怡则是习惯帮急惊风师傅织布,她的圆脸被冻得发白而不是发红。端宁在我们下楼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我听见她悄悄对端宁耳语了什么。“要是他对我们有半点注意的话,感觉还比较不会这么糟糕。”端宁耳语回答她,然后我看见她们两个害怕地转过头去,深怕被盖伦看见她们两个交谈,那是个令人高兴不起来的景象。
那天的晚餐是我在公鹿堡吃过最痛苦的一餐,内容是用水煮谷类做的冷粥、面包、水,还有水煮的芜菁泥。盖伦没吃东西,监督着我们进餐。餐桌上没有人说话,我想我们连看都没看彼此一眼。我吃完分配给我的这份食物,离桌的时候几乎跟饭前一样饿。
上楼梯上到一半,我想起了铁匠,于是走回厨房去拿厨娘替我留的骨头和零碎剩肉,还有一壶水要给它的碗添水。我走上楼梯,这些东西感觉起来重得不得了。我觉得奇怪,在寒冷中露天待上比较没做什么的一天,居然跟一整天辛苦费力的工作一样让我疲倦。
等我回到房里,铁匠温暖地欢迎和吃起剩肉的热切态度就像有疗效的药膏一样抚慰了我。它一吃完饭我们就一起挤在床上,它想跟我咬打一番,但不久就放弃了。我让睡意把我攫走。
然后在黑暗中吓醒过来,深怕我睡过头了。我朝天空瞥一眼,知道我还来得及在太阳出来前赶到屋顶上去,但是会非常赶。我没时间洗澡、吃东西,或者替铁匠清理大小便了,而且盖伦不准我们穿鞋袜也好,因为我根本没时间穿。我在堡里飞奔,跑上楼梯往塔顶冲去,因为太累了所以没精神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前方摇摇晃晃的火把光芒让我知道前面也有人在跑,等我从楼梯间跑上塔顶,盖伦一鞭打在我背上。
那一下穿透我单薄的衬衫,意外的疼。我叫出声来,既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意外。“像个男人一样站好,驾驭你自己,小杂种。”盖伦严厉地对我说,又一鞭打下来。其他每个人都在前一天的位置上站好了,他们看起来跟我一样疲倦,而且大部分人看起来也都跟我一样,震惊于盖伦对待我的方式。我沉默走到我的位置上,面朝盖伦站好,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最后一个到的人就是迟到,就会受到这种待遇。”他警告我们。我觉得这是很残酷的规则,因为明天要避免被他打的唯一方式就是早到,让鞭子落在我的某个同学身上。
接着又是充满难受和随意虐待的一天。现在我看出来了,而且我想当时我自己内心最深处也知道这里,冰冷的岩石地面让赤脚变得麻木,而他把这件事说成一项荣耀。他激起我们的竞争心,不只是彼此竞争,更是跟他给我们塑造出来的寒酸形象竞争。“证明我错了?选”他一而再、再而三说。“我请求你们,证明我错了,好让我能给国王看到,至少有一个学生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于是我们试着这么做。现在回顾起来,这一切实在非常奇怪,令我对自己感到惊异,但当时,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他成功地孤立了我们,让我们突然置身在另一种现实中,在此所有礼仪和常识的规则都不管用。我们沉默站在寒冷中,保持各种不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睛,身上穿的不比内衣多几件,他则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用他那愚蠢的小皮鞭挥打我们,用他那恶毒的小舌头辱骂戏们。有时他会打你一巴掌或者狠推你一下,当你冷到骨子里的时候,挨上那么一下会痛得多。
缩身躲避,或者稍有动摇的人都被骂软弱。他一整天都在痛骂我们,一再说他是在国王的要求之下才肯来教我们的。他不理女生,而且尽管他常提到过去许多运用精技保卫疆土的王子和国王,却从没提起任何也这么做过的女王和公主。他也完全没讲过他这到底是在教我们什么,这里只有寒冷和他要我们做的不舒服动作,还有不确定什么时候会被打的感觉,我实在不知道当时我们何以拼命要忍耐熬过去。我们这么快就变成了他的共犯,和他一起贬低我们自己。
太阳终于壮起胆子再度朝地平线落下,但盖伦还留了两个惊奇给我们。他让我们站好,睁开眼睛,自由伸展一下。然后他临去又对我们说教一番,这次是警告我们提防我们当中那些愚蠢任性、会破坏所有人的训练的人。他边说边在我们之间慢慢走动,在队伍之间穿来穿去,他经过之处我看到许多人转动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他这一天第一次走向女生的角落。
“有些人,”他边走边告诫我们,“以为他们自己是不用守规矩的。他们以为自己应该特别受到注意,特别被放纵。这种自以为优越的幻象必须从你们脑中赶走,你们才可能学到任何东西。把这种课程教给那些懒鬼和蠢材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但他们也在这里,所以我会尊重国王的意旨,尝试教他们。不过我只知道一种方式可以唤醒这种懒惰的头脑。”他挥鞭迅速抽了欣怡两下,端宁则被他推得单膝跪地,挨了4下鞭打。令我羞愧的是,我也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那里,看着他一鞭一鞭打下去,只希望她不会叫出声来,害她自己挨更多下。
但端宁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然后再度站稳,越过她前面的女孩看向前方,一动也不动。我叹气: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但盖伦又走回来了,像一只绕着小渔船转的鲨鱼,现在他说的是有些人自认不必遵守团体纪律,我们其他人只吃有益健康的谷类和纯净食物的时候,那些人却大口吃肉。我不自在地想着,不知是谁这么傻,居然敢在课后到厨房去。
然后我感觉鞭子热辣辣地打在我肩膀上。如果我以为他之前挥鞭是用了全力,这下我可是知道自己错了。
“你想欺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厨娘替她亲爱的宠物留了一盘吃的,是不是?但是公鹿堡里发生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可别搞错了。”我醒悟到他指的是我端回去给铁匠吃的那盘碎肉。
“那食物不是给我吃的。”我抗议,然后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眼里闪着冷冷的光。“只为了避免一点点皮肉之痛,你就愿意说谎。你永远都学不好精技的,你永远也配不上它。但是国王命令我试图教你们,所以我就试,尽管有你这个出身低贱的家伙在。”我羞辱地承受他的鞭打。他边打边严厉责骂我,告诉其他人说,按照老规矩私生子是不能学精技的,如果我们遵守老规矩,就可以避免发生这种事了。
之后我沉默地站在那里,羞愧地听他继续朝我的每个同学身上都打了一鞭意思意思,同时还解释说,一人有错我们全都必须被罚。这句话完全不合理,但这并不重要;盖伦的鞭子打在同学身上远不如刚才打在我身上重,但这也不重要;重点在于他们全都为我的不守规矩而付出了代价。我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羞耻过。
然后他放了我们,让我们下楼去吃跟昨晚一样惨淡的晚餐。这次不管是在楼梯间还是在饭桌上都没人讲话了。饭后我立刻回到自己房间去。
等下就有肉了,我向等着我的饥饿小狗承诺。尽管腰酸背疼、肌肉酸痛,我还是强迫自己打扫房间,清干净铁匠的大小便,然后出去拿了新鲜的芦苇来铺地。铁匠有点生我的气,因为它一整天孤单独处,而当我想到自己完全不知这要命的训练会持续多久,我也苦恼起来。
我等到夜深,堡里所有的仆役下人都睡了,才敢下楼去替铁匠拿食物。我非常怕盖伦会发现,但我还能怎么做?我沿着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到一半,看见一根蜡烛摇曳的火光朝我接近,我缩身靠在墙边,突然确信来者一定是盖伦。但朝我走过来的是弄臣,浑身上下苍白得像他乎里拿的那根蜡烛,另一只手则拎了一桶食物,上面还放着一大杯水。他无声地向我招手,把我带回我房里。
进了房,门一关上,他就对我发起话来。“我可以帮你照顾小狗,”他冷淡地告诉我,“但我没办法照顾你。用用你的头脑,小子。他现在只是在虐待你们,哪里是要教你们什么东西?”我耸耸肩,然后痛得一皱脸。“这只是为了让我们变得坚强一点,我想不会持续太久,之后他就会开始真正教我们了。我可以忍过去的。”然后:“等一下,”我对正从桶里拿出碎肉喂铁匠的他说,“你怎么知道盖伦对我们做了什么事?”“啊,那样就是泄漏秘密了。”他轻快地说。“这我可不能做。我是指泄漏秘密。”他把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给铁匠吃,替它的水碗添满水,然后站起来。
“我可以替你喂小狗,”他告诉我,“我甚至会试着每天带它出去走一走,但我可不要清理它的大小便。”他走到门前稍停了一下。“那是我的界线。你最好也决定你的界线在哪里,而且要快,非常快。你不知道有多危险。”然后他就走了,把蜡烛和警告一起带走。我躺下来睡着了,铁匠正啃着一根骨头,自顾自发出小小狗的咆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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