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名骑士在中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们和坐骑的全部身体。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漆黑的枪缨,只有枪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让人心惊的点点寒光。带路的副将挥了挥手,那个方阵就整齐地从中间裂开,留出一条恰巧能容三匹马并行的通道。那副将催动战马,先走入通道中去,尚慕舟微微一笑,轻轻夹了一下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进那黑色的通道,两边的骑士齐齐大吼了一声:喝!接着咯嚓一声闷响,长枪交错,这通道的上空顿时黯淡了下来。那副将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身子晃也没有晃一下。尚慕舟的战马在早先的夜袭中折损了,这时候换的马是筱千夏的花斑豹。马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骑什么时候见过战阵?骑士们的一声大吼吓得那花斑豹猛地跳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竟然不肯再走。像是要给这场面加点料,又是一声声的清啸,那些骑士单手执枪,另一只手从鞘中抽出雪亮的马刀。一眼望去,齐刷刷的果然好看。尚慕舟回头望了路牵机一眼,路牵机手上好端端地捧着那只大红描金的食盒,座下的乌骓依旧从容地迈着花步前行。
好在是我托着食盒,路牵机笑着说,要是你的话,该把好东西都洒了。尚慕舟摇摇头,一脸无奈:现在就看不上这匹花斑豹啦?路牵机往前倾了倾身子,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乌骓的脸颊: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过打仗比不上我的乌骓。两个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有把两边杀气腾腾的铁浮屠重骑放在眼里。那副将也不回头,脸上微微有些惊异的神情。
离大帐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那副将已经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公爷,青石使者到了。口气颇为尊敬,用语却通俗得很。帐里面并没有回答,那副将抬头看了看,回身示意尚慕舟、路牵机下马。路牵机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松,人已经站在了地上,快得让人没法看清,左手托着的食盒还是纹丝不动。帐里有人啪啪鼓掌,说:好骑术。声音清朗,正是项空月。
尚慕舟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这位项公子差不多是这三十里连营中他最忌惮的人之一。早知道今天会见到,他却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路牵机在九原城不过半月,都没跟项空月说过一句话,自然不熟悉他的声音,只是见尚慕舟神色郑重,心头不忿。越过尚慕舟的身边就往帐中走。才走出两步,身边有人低喝:站住,不得带兵刃进帐!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锐风破空,来势劲急,帐前卫士的两柄长刀正一高一低,对着路牵机的肩膀和肚腹刺来,那速度力道丝毫没有警告的意味。路牵机虽然争强好胜,却不是个莽撞的人,这样闯入帐中本来是不妥的。不过尚慕舟心思也极敏捷,登时明白了路牵机的用意,抢上前去伸脚踏落长刀。左首的卫士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猛的一震,那柄长刀已经被尚慕舟踏在了脚下。路牵机面不改色,往前迈了一步,肩膀一歪,正撞上右首卫士的臂膀,左手依旧稳稳托着食盒。他的下手狠辣,一撞之下,竟然撞脱了那卫士的肩臼。那名卫士也是个狠角色,明明手上已经没了力气,还是死死抓着那长刀不放,侧身挡在路牵机的面前。与此同时,哐啷哐啷刀声不断,另外几名卫士显然也是老手,仅仅是呼吸之间就逼入路牵机和尚慕舟身前三步,明晃晃的长刀锁住了所有的出路。
尚慕舟沉声道:方才鲁莽了,姬公爷见谅。说话间,和路牵机两个同时急退。路牵机一挺身子,把身后持刀的卫士又撞了开去。他二人这次是信使,只配备了软甲腰刀,退后时已就势把自己的腰刀交在了最初那两名卫士的手中。可怜那两名卫士也是军中好手,手里多了一柄刀,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帐中沉默了一刻,有个高亢的声音说:尚慕舟,你现在出息得很啦!声音平淡,一点感情都听不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进来吧。正是息辕和姬野,燮军的三名首脑居然都在帐中。尚慕舟嘴边露出一丝微笑,看来姬野还是很给面子的。
帐篷是九撑十八柱的牛皮漆金帐,里面大得几乎可以跑马,中间却只坐了五六人,显得空旷得很。尚慕舟和路牵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地给中间那个年轻的武将躬身施礼,说:见过王爷。原来那就是姬野了。
息辕把短几一拍,道:还知道是王爷,也不跪下。尚慕舟淡淡地说:甲胄在身。姬野笑了笑,摆手说:原来也是不行大礼的,是不是,尚慕舟?他说的自然是当年天驱七百将的时候众天驱所行的军礼。
尚慕舟抬起头来回答:您是燮国王爵,慕舟不敢废礼当初行军礼说的是铁甲依然在,如今只能和界大哥说了。姬野的眼睛闪了一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很好很好鹰旗军固然自称是真正的天驱,可是鹰首的指套还在姬野的手里,帐外那些铁浮屠就是燮国天驱军团最精锐的战力,他们的口号也是铁甲依然在,号称是天驱正统。真假天驱的争辩从三年前的九原易帜开始就是让姬野切齿的话题,尚慕舟上来就提这档子事情,大帐中的火药味道顿时重了起来。姬野略一沉吟,问道:尚慕舟,你跟了我多久?尚慕舟想也不想就说:沁阳之围到九原易帜,差不多两年半的光景。两年半哪!姬野长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当年那些天驱还有多少在我麾下?尚慕舟老老实实地说:慕舟不知。一百一十七人。你知道界明城那个鹰旗军又有多少?三十一人。尚慕舟答道。
原来这就是天驱正统了。姬野笑了起来,不待尚慕舟争辩,手指着帐外的铁浮屠又问,尚慕舟,你治军的能力还在界明城之上。你来告诉我,这些人如何?尚慕舟沉吟了一下:没有永宁道的好看。不过姬野拉下来的面孔略略松弛:不过什么?不过永宁道的天驱军团适合阅兵,而这些兵,慕舟以为可以打仗。尚慕舟言语保守,他说这些骑兵可以打仗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一支极厉害的军队了。
方才过这些重骑的枪林,尚慕舟和路牵机表面轻松,实际上颇为震撼。如今的铁浮屠与九原时期的大大不同。比如那些战马就都换了马种,瀚州来的重马比他们两个的北陆良驹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这种马跑得不算快,却最善负重。铁浮屠换马的缘由从他们的甲胄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九原易帜以后,姬野不再能获得大批的河络兵器,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淳国。这些黑甲样式和当年界明城订来的差不多,却是中州精锻的折钢甲,分量比河络造的甲胄重得多,厚度也增加了,配上全副马铠,防护力比鹰旗军最精锐的左路游击还要强。骑兵配一丈多长的长枪也是不曾看见的。这样的长枪分量既重,穿透力也强。方才那些骑士单手持枪行礼,等他们两个走过通道,枪林也没有晃动过,可见骑士们臂力极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尚慕舟一向以为左路游击可以算东陆最强的重骑,可是在铁浮屠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差距很大。
听到尚慕舟这么说,连息辕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支铁浮屠总数不过七百,号称天下无敌,正是他麾下的精锐。
你也知道他们能打仗啊!姬野拖长了声音,那你看他们在鹰旗军中可有敌手?尚慕舟笑了起来:王爷说笑了,说到打仗,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那我们现在早该递上降表请王爷赐罪。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王爷您也早在沁阳就不在了。铁浮屠虽然厉害,王爷可是打算驱使他们攻城么?青石是古河络遗城,号称宛州第一坚城,青石城主筱千夏更是毫不惭愧地说:青石之坚可称三陆翘楚。姬野围城至今已经整整一个月十六天,虽然大规模的攻城战早在头七日后就停止,试探性的袭扰却一直不断,青石易守难攻他是很清楚的。铁浮屠再强,毕竟还是骑兵,不能飞上城头。只要他们冲进城下百步,同样是死路一条。
尚将军对青石城防倒是很有信心啊!项空月长身而起。尚慕舟盯着他看,五年多了,大家都不再是沁阳城里的毛头小伙子,项空月却依旧是那副白衣不染、出尘缥缈的样子,俊美的面孔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但不知道鹰旗军到底有多少人马,可以让你这样有底气?尚慕舟闭口不言。他不是那种锐利如刀锋的人物,面对项空月的时候,他宁可少说一句免得漏嘴,这个人的心思深沉得简直可怕!鹰旗军号称七千,我看有四千也就不错了。筱千夏两万私兵加上扶风营五千,充其量也就是三万人马。尚将军,我们这里放了二十万大军,你们怎么打?若说守城,青石城五万居民加上三万军兵,粮草何来?这百里黄黍早耽搁了收割一直沉默着的路牵机突然高举食盒,打断了项空月的话:界大哥让我们送青石特产给姬王爷和项公子品尝。息辕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愕然,随即冷笑道:界明城这个家伙倒会玩虚的。他看了眼姬野,招了招手,呈上来吧,看看青石产的是什么东西。食盒里简简单单四色碟子,一碟白一碟红一碟青一碟黄,看着十分好看。息辕望了一眼尚慕舟,眼神里隐隐约约透着疑惑。
项空月神态依旧从容,他伸手进去从那黄色的窝头上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下,稍稍有些吃惊。今年的黄黍?他笑了笑,抢收几亩也不奇怪,可惜现在青石城外都是腐坏了的黄黍田。息辕这才明白过来,挖了一块青色的凉粉送进嘴里,那是橡实面做的。青石又称橡城,满城都是亭亭如盖的大橡树,晚秋正是收获橡实的季节。橡实凉粉十分滑爽,息辕忍不住又挖了一勺才说:不错,倒是挺好吃的,就是不耐饿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
那碟红色的是牡丹皮醉胭脂鱼。项空月望着那碟鱼,嘴里缓缓地念:来醉茎深露,胭脂画牡丹想必这个就是六井的名产胭脂鱼了。青石的六井每月二十五开始流三天的胭脂鱼。那鱼不过手指大小,色如胭脂,肥壮的鱼身里多有脂肪,味道极美。传说六井通海,胭脂鱼是海底赤龟褪下的鳞甲变化而来的。流鱼是子夜到天明的事情,六口井里满满的都是胭脂鱼,满得溢流出来,怎么捞也捞不完。可是一旦天光大亮,井里的鱼就会骤然不知所踪。
白色的碟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白切肉,一片片切得几乎半透明,只有表皮粘连在一起。只是这肉有皮而无脂,也没有寻常猪牛的肉纹肌理,看起来十分奇怪。项空月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对姬野说:大概是晶菇,中州叫做息肉的东西。尚慕舟点头称是:项公子博闻强识。这就是晶菇,土人也叫它晶肉。青石城里家家都在水缸里养一块,可以长到桌面大小,若是割了一块来吃一夜就会长回来是吧?姬野也有些好奇,我以前也听过,只当是传说呢。他拿了一片晶肉放到嘴里,味道倒是不坏,跟猪肉似的。他忽然展颜一笑,如此说来,界明城是打算安安稳稳地在青石城里守下去了?尚慕舟说:公爷这边二十万大军,吃饭也不容易啊!说起来,永宁道沙场秋点兵,十一月初四下的大雪姬野朗声长笑:你这家伙,还真会怀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替我谢谢界明城的这盒吃食!既然你们觉得可以守,不妨守下去。既然你们粮食充裕,嘿嘿他望了一眼项空月,不妨再多救济些没打上秋粮的农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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