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之乱的最终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扶风营与燮军奸细的战斗冗长而拖沓,一个多时辰的战斗不仅招来了城守和驻守在附近的孤飞军,也招来了更多的奸细。尘埃落定,文庙内外躺下了六十多具燮军的尸体。文庙门口那两棵古橡树也被烈火和鲜血洗礼,连枝头细小的橡花都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后来就被青石人称为血橡了。
在日后看来,这场意外的战事基本瘫痪了燮国在青石的经营。这经营本来浅薄,只是借了宛州商业城市的开放才得以稍驻根基。如果主事者仔细一些,他们能够传递出去的消息应该远比这场荒唐的攻击更加可贵。
文庙之乱给青石人带来的震惊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尽管青石子弟已经在偏马与燮军接战,战争的阴影也早已笼罩了青石的每一户人家每一间铺子,手持刀剑的敌人在身边骤然出现还是让青石人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原来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早已暗流涌动,很多人都因此发出“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的感叹,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为昨日的和谐尽过一份力。
原来由城守和扶风营执行的侦搜和驱逐骤然升级,城守司的门下每天都塞满了各种来历不明的举报,如果每一封举报都要落案查实,那么青石城里起码有一多半的人与燮军有勾搭。简单的驱逐也被更加严厉的拷问和刑罚取代。那些在文庙之乱后才被抓获的购粮者惊恐地发现原来那几枚金铢买走的竟然是自己的生命。更多的人选择离开这个被死亡和怀疑觊觎的城市。一场动乱的效果好过筱千夏耗资巨大的动员,那些不肯离弃家园的人忽然都醒悟过来,从青石通往杨万的官道上挤满了各种车辆和人群。
反向的迁徙也在发生。被重金吸引的工匠和野兵,视利益重于生命的商人,甚至还有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子都在涌向青石。在宛州人的眼里,即使是战争,也有太多可以挖掘利润的空间。真正的战事害没有发生,七月的青石,已经成为了整个宛州的焦点。
对于燮军的奸细来说,就算还有些漏网之鱼,也不足以掀起什么风浪,就连那些利益和性命之间游走的灰色人物也失去了踪迹。到底是谁制定了这场荒唐的袭击大概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这袭击的目标本身的也显得模糊不清。为什么文庙这样一个地方会成为燮军奸细眼中的大害,大概也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才说得清楚了。
起码在界明城的想法里面,没有能成功毁掉这文庙中的一屋子一屋子的卷宗,也许才是燮军的奸细们最值得称颂的功绩。大批商学学子们的离去让过滤卷宗的速度又掉了下来,他现在每天都希望能从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获得他需要的那么一点点线索。很可惜,到目前为止夏夫子还没有送来过让他兴奋的消息。
“你到底需要什么?”夏夫子也很苦恼,界明城提出的要求太过广泛,从商情、农事、直到地理天文,甚至还有传说讲古。他自认为是个很出色的档案管理者,但界明城提出的不是检索的要求,他简直就是要复制整个文庙的卷宗,也许还不止文庙那么一点。
“我需要打一个胜仗。”界明城郑重地说。“一个大的胜仗。”南淮和淮安都还没有传来消息,天启泉明的使者都还在路上。这个时候的青石最需要的是信心,是整个东陆对于青石的信心,他们没有,界明城就需要给他们制造出来。
“……”夏夫子沉默不语,对战争要求胜利,即使是一个赌徒也显得太过轻狂了,何况是青石的统帅?界明城需要的东西其实不是那么多。他需要燮军的软肋,和一把能刺入燮军软肋的利刃。问题在于,对于青石,或者任何一个宛州的都市来说,燮军的软肋都象是传说中的存在。
偏马的斥侯战传来的极好的消息。反复的探查和袭扰已经证明驻守在百里峡“呼图大营”的是燮军的真骑和九原的列军,总计也不过八九千的数量。真骑虽然战力不俗,毕竟是降兵;列军则是负责九原城防的步军,差不多就是青石城守这样的角色,是姬野各军中很弱的一支。用这样的兵力急袭枣林并驻营于百里峡口是一桩风险极大的事情,如果不是九原城里的那个人昏了头,就只有一个解释,也是最接近于合理的解释:南淮的刺杀事件的确与九原有关。征讨商地的大军还在回国的路上,不能指望,但是不能不抓住下唐内乱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建立燮军南下的跳板。粮食和给养。枣林仓已经初具规模,如果在兰擒虎回到万宜关之前能够完成枣林仓的整备,刚从商地班师的大军稍做休息就可以直插青石。除非下唐真的铁心与燮国为难,他们是不会对燮军已经建好的前进基地动手的。
而在这一刻,呼图大营和枣林两处的燮军加起来也就是万余人,还是燮军中的偏师。放眼整个青石战局,攻打枣林这可能是最接近胜利的一步棋。让人头疼的是:目前青石各军加起来也还不足两万,其中大部的青石军都还不擅攻击,更不擅奔袭。从青石到呼图乃至枣林,界明城真正能用上了,除了偏马三军,就只有自己的鹰旗军和战力尚还不清楚的扶风营。用大致相当的兵力战胜对手,本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尤其考虑到这一战不过是青石战役的序幕,青石守军承受不起严重的损失,这就更加为难了。
界明城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燮军的主将犯错。但这个希望现在显得越来越渺茫了。呼图大营中的领军者是静炎,界明城不觉得自己的智慧能够胜过她。斥侯战后燮军的反应也说明了这一点。明明没有实质性的损伤,明明几乎成功地吃掉青石军的斥侯和援军,静炎在这一战后却立即收缩军队,不再主动前出攻击,而是层层垒垒地截断了百里峡,把通往枣林的道路彻底遮闭。如果界明城真要破坏枣林,就必须准备在燮军的防线上丢下大量的尸体。对于青石来说,这样的胜利得不偿失。
界明城和几个将领面对着沙盘发呆。
沙盘越做越大,内容却越来越空。每当他们把一处新的地标填入沙盘,都会涌起更加茫然更加无力的感觉。
“界大哥,”总是笑吟吟的骆七笙也露出了一副苦瓜脸来,“这个法子不对。”他指着那个叫逍遥津的村落,“添了这么个村子进去,多了一条水源出来,莫合山一线的部署又不对了。这种肢离破碎的消息,不如不要。要么就攒齐了才添。否则没的乱了心思,都不知道大局到底是什么样子。”界明城看了看另外几名将领。刚从偏马赶回来的路牵机点了点头:“七哥说的不错。我自己是合口人,也不知道几十里外有那么一个银坑。这沙盘一时过细一时粗疏,看起来反倒乱了。青石之战牵涉固然宽泛,界大哥要把握的还是大局,有应变的三分准备就好。说得难听了,真是事事都能知道,也未必把握得了。何况我们不知道的消息,燮军更加难得。”这次连青石军的几个将领也连声称善。这些都是地头蛇,青石防御和兵力都在他们自己手里,可是每次到界明城这里讨论军务,总是一身一身的出冷汗,只觉得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自己想着都害怕,不知道这仗应该怎么去打。这时候听见路牵机提醒才恍然大悟,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燮军就会知道?怎么燮军会从那里杀出来呢?真是庸人自扰!界明城的手指轻轻在呼图偏马上方划了个圈:“这样说,呼图这一处总是没有捷径好走。”路牵机笑道:“界大哥也是执念。我们在梦沼练兵,界大哥怎么说的?若是图了走捷径,总要被捷径走到自己身上来。怎么这当口就忘记了?”贺南屏出口替界明城辨解:“这也不叫执念。练兵是练兵的时候,这当口是真刀真枪,打一个少一个。就算我们全灭了呼图大营的燮军,后面还有十来万正主。他们本钱可比我们厚得多。”界明城沉吟道:“还是小路说的对。捷径固然要找,但方案得从实计较。慕舟和你也该有个筹划,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路牵机一摊手:“这还真是没有什么好法子。这些天我们对呼图的袭扰不断,尚大哥和我都亲自试过呼图防御。那真骑的静炎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滴水不漏。我们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战线上拉锯,无非就是诱袭伏击,看看谁先犯错误吧!”他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说到这个静炎,也是有趣。我们得了界大哥的消息,却始终没见到燮军主将。熬了多日,结果阿零说有办法。那日阿零到了阵前,弟兄们都很振奋。真骑也都看见了,结果不多时,静炎也出来巡视,真骑喊得比我们还响。静炎来回奔驰两趟才回营去了。要不然我们始终不能确定那真是静炎。女子就算是少见的豪杰,终究还是有些小心思。”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阿零是鹰旗军中的最有人缘的一个。这些将领大多是巫妖峒里一起出来的,对阿零是又敬又爱。这时候听见静炎这样的角色都中了阿零的小小计策,当真笑得开心,看着沙盘的烦闷也散去了。
界明城也忍不住嘴角浮笑,心里想:阿零总是有些小聪明,难怪还能留在偏马。尚慕舟的脾气他自然清楚,虽然送了白马写了信,他也能想象尚慕舟那又恨又愁的神情的。
一片笑声里,界明城问骆七笙:“青石各军交通如何?”文庙之乱后,大批居民迁出青石,鹰旗军也正式进入青石城,驻地防御给养都要依赖青石诸军的系统。何况大战在即,两军互相了解不多,到时候配合上怕出问题。骆七笙是出了名的笑脸人,又是中路游击统领,麾下两千铁骑,要面子有面子要实力有实力,青石诸军的沟通联络多由他出面。
骆七笙说:“青石军倒是顺当,就是……”他想了想,“扶风营吧,也未必就是照弋邡亚铜的麻烦,那些野兵本来自视很高,对我们这些外人颇为不服,下面有过两次小冲突了。”界明城皱了皱眉,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想了想又说,“这也是我不好,进了青石还没有专门去见过照统领。”“界大哥是青石统帅,哪里有主动去见下属的道理。”路牵机颇为不满。
“咱们自己军中就是兄弟,到了别人头上就是统帅下属?”界明城苦笑。
路牵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不语。
“这样,”界明城振奋了一下精神,“早先夏夫子说请我喝茶,是今年新下来的雪水云绿。不如大家都去文庙蹭他的茶好不好?青石军扶风营的人都叫上,今天总算没有大事,不差这一个两个时辰。”众人热情都不太高,只听见贺南屏说:“真是酸腐!说得那么高兴,我当是喝酒哩!”前庭是血橡,后庭是青桐。正是初夏开花时节,浅紫的花瓣落了一地,衬着凉滑的卵石地面,说不出的清爽。就是木几上也颇有几瓣,透着疏淡的香味。
界明城托着水晶盏,看着针样的茶叶在明黄的茶汤中轻轻舞蹈,水晶盏后面还有青桐花缓缓坠落,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满怀羡慕地说:“夏夫子,若不是打仗,我就在你这文庙里做个扫地的也好。”夏夫子慌得连连摇手:“界帅说笑,您这样胸怀大志的人怎么可以在这不计日子长短的地方虚耗?”照弋笑了起来:“夏夫子说得也有趣。哪个人生来就是胸怀大志的?到这一步也不知道有多少机缘巧合。别说界帅,我又何尝不想整天坐在这院子里看看青桐花飘喝喝雪水云绿?啊,说错了,若是个扫地的,就喝不上这雪水云绿了。”他这话说得真诚,眼神中也闪过了一些感慨。
烹着滚水的夏若书说:“你们两位将军打打杀杀太多罢了,这青桐花虽美,一年也就飘这十来天。若真是整日坐在这里啊,不知道要郁闷成什么样子。”说着嘴里轻轻哼“中宛古道玉塞清,青桐花开逍遥津。”界明城猛地坐直了身子,手中的茶水也晃了出来:“夏姑娘,你唱得什么啊?”夏若书吐了吐舌头:“原来界帅这样出名的行吟者也没听过这莫合小调。”“我是说那个中宛古道逍遥津。”界明城的心中有一道光划过,中宛古道这个名字他很早以前应该是听过的。
“哦,中宛古道嘛!”照弋说,“界帅不知道么?故老相传,这百里峡原来是没有的,中宛交通走得是莫合山中的古道。后来河络的盘瓠大神劈开莫合山黄洋岭……”“照将军乱讲。”夏若书说,“你说的明明是鬼怒川。”“去!难道盘瓠大神这么大个子只能劈一座山?”照弋很喜欢跟这个明媚的姑娘斗嘴。
“这古道上有个逍遥津?”界明城打断他们追问。
“有啊,青桐花开逍遥津嘛!”夏若书理所当然地说,“这青桐花原是一位青桐姑娘变的,她的爱人到宁州远行,她就整日在村口的古道边守侯……”“逍遥津确实在古道边上?”界明城抓住这点不放。
“传说嘛!”夏若书说,“谁还真去过这个逍遥津?反正我在青石长那么大从来没听人提过。”“玉塞清,逍遥津!”界明城的嘴角微微浮出一丝笑意来:“也许以后整个青石人永远不会忘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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