鞟狐是青石城里出了名的大胖子,一双手也是肉嘟嘟,戴满了金玉的粗大手指好象是市集里缠了彩纸的长萝卜,让人很担心他能不能拿起筷子来。可就是这么一双手,捻起城守们厚厚的门录来却是灵巧敏捷,好象穿花蝴蝶一般,不过是半顿饭的功夫,那本门录就被他过了一多半。
就是边俊不说,界明城也已经从城守那里得来了大批粮车北上的消息,正要和筱千夏说。鞟狐是青石最大的粮行五丰行的东家,又是商会次席,这事情不找他找谁?还吃着饭就被拖到了筱千夏的府里。
刚进来的时候鞟狐的脸色很不好看。人人都知道鞟狐吃饭的时候最恨有人打搅,何况是筱千夏招呼?前几个月为了鞟狐卖粮给燮商的事情,筱千夏很是给他一些难看,他心里一直疙瘩。在筱府才刚坐下,听见筱千夏问粮车的事情,登时发作起来。可是界明城打开门录,指了几行记录给他看过,他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再翻几页,脸色也变得凝重。等到门录翻完,他仔细想想,跟身边的小厮耳语几句,小厮一点头出去了。鞟狐停下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南丝帕子去擦满头的虚汗,一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样子,就是不说一句话。
“鞟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筱千夏大声催他,“门录的记载那么粗,你不说我们是看不明白的。”鞟狐一块南丝帕子来来回回在胖脸上擦,竟然总擦不干净,两眼直勾勾地显然是在发呆,被筱千夏一催,脸上的胖肉也跳了一下。“这个事情呢,是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他下意识地重复着,确实是紧张了,“不过天地良心,这跟五丰行可没有什么关系啊!”“你这点小心眼……”筱千夏几乎要喷出血来,虽然事情还不明朗,他也知道是大大的坏消息,哪里还顾得上跟鞟狐较劲,“我不过是要知道事出哪端……你还以为抓你的小辫子这样有趣么?”“真是跟五丰行没关系啊!”鞟狐还在撞天地叫屈,“你看看那门录上面,又没有五丰行的字样,来来去去都是远契做怪……”他忽然住嘴,“罢了,还是等小四去行中调出各仓帐本来看。”“远契?”筱千夏呆了一下,接着就是重重一顿足,“果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的脸色越发难看,“那光看青石帐本都不行了,还要去文庙里查红书了。”界明城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远契他依稀也曾听说过,虽然一下子还不清楚鞟狐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不好的感觉已经在心底蔓延开去。
所谓远契,无非就是买卖契约的一种。之所以称“远”,是因为交易不在当期。最常见的远契就是稻麦棉麻。这些东西不像一匹布一块锦只要有人就可以不断生产,成熟收获都有有季节的限制。若是春季播种的时候去买粮食,当然是买不到的,一定要等到夏收才行。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最高,等到新粮下来,市价顿时暴跌。对于农家这没有什么分别,毕竟一年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有粮卖。然而商人就大大不同,每日里最关心的就是价格变化,几个月的差别,这价差里有多少金银啊!所以就有人想了“远契”这种东西来,春季就买下多少多少的粮食,等到夏收时拿车去拉就是,因为钱是一早付了的,所以拉粮的时候就不用重新交易。一来一去,收粮的价格就稳住了,价差的利润自然也就进了商人的腰包。
当然,远契也有不利之处。
首先就是人为风险,谁也不可能一家一家去下田收粮,所以远契一定是商人与商人签的。先给出钱去,过上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收获,既是人签的就有毁约的可能。所以多数远契就是那么十几二十间粮行间签的,都是老拍档,信誉至上。这样的商家中澜也不是没有,但是因为政局动荡经商受得影响最大,所以数量能量比宛州都是大大不如。
其次是局限,因为签远契的这些商货大多贱值,一车麦面的也顶不上两块织锦的价钱,所以远契的远只是指时间,地理上如果需要长途运输,那成本一定太高昂。可以签远契的商货因此既有品种局限,也有地点局限。宛州因为有一条建水连通南北,船运价格低,正好可以抵销这处不利。中州澜州主要是陆路交通,异地买粮就不划算了。
不过,中州在华族手里经营了数千年,又有地利天时,向来就是东陆粮仓。若不是人祸频繁,几乎可以完全自给。宛州就不同了,由于地质天候的关系,南北的粮食出产差异很大。宛北雨旱季分明,一年只有一熟,剩下的半年只能种杂粮土豆之类。宛南气候温暖,经常能有三熟,可以与中州的淳地相比,但是地势复杂,大块粮田不多。只有中南由通平到白水一带才是产粮大户,一年两熟是稳当当的。所以宛州粮食的跨地交易不但普遍,而且是必需。远契在宛州的使用也就最为活跃。
即便如此,天灾也是预料不到的。种粮种棉都是靠天吃饭,若是天候不利,不论丰减,只要是收获的变动大大超过人们预期,那总有签约的一方吃亏。各大粮商手里都有一堆远契,从三个月到三年不等,但多是小额散量,谁也不会把身家性命都压到一两张远契上去。远契交易终究只是粮食买卖的一个补充,起一个平抑价格的作用,所以虽然常见,却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五丰行是青石最大的粮商,各家零售的米面行都要到这里来进货。只算大数的话,鞟狐的仓库里差不多就是青石的全部粮储了。不过三个月前刚出过事,鞟狐方才也抵死不认,想必不至于在这方面出什么大漏子。所以界明城才担心粮食是从沁阳和淮安过去的。
鞟狐尴尬地搓着双胖手,平时挺麻利的嘴皮子抖了半天才说:“界帅你这么说是没有错。筱城主责罚的时候我当然有气,不过我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等看出燮军想打青石了,我也明白筱城主的一片苦心,当然不可能再去资敌。”他停下来,又擦了一把汗。
“不过……”界明城替他说,心里也有点上火:这个鞟胖子这时候说话还要吞吞吐吐。
“不过五丰行不往北卖粮,不代表不会出粮。”鞟狐头也不抬,就能想象到界明城的意外神情,“原因就出在远契上。远契这个东西很灵活,因为都是大商家签发,信誉有保障,作用就不再是交易契那么简单。比如五丰行手里这许多远契,若是有个什么意外,都可以直接拿出来当钱用。同样,有人拿了柳南贺家的远契到五丰行来换钱,我们也一定给,反正粮食总是有着落的。”界明城“啊”了一声,说:“那不是跟淮安发的飞钱一样了?”鞟狐点头说:“倒是没有那么活,但也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因为远契这么活,所以兑现能力很重要。粮食远契毕竟不是飞钱,最重要是能从粮行换出粮来。”这一下就是白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远契被视作已经发生过的交易,又兼宛州内部通用性极强。就算鞟狐要五丰行完全不卖粮了,有人拿了远契来取粮,粮行也还是得给。难怪鞟狐连忙去调帐本来看。
“鞟老板的帐房手笔好大!”界明城感叹,毕竟粮车北上是上个月末的事情,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粮行帐房如果没有报给鞟狐知道可就大大奇怪。
鞟狐很想说你一个当兵的哪知道做买卖的规矩,可他也知道现在身上的通敌嫌疑首先要洗清,只好一脸苦涩地继续解释,“这就是远契的毛病了。方才说了,远契大多是多笔小额,或者地点稍异,或者时间差半个月,一般都在千担左右。这个数目对米面行是大的,但是宛州任何一家粮行库中都有数万担,若不是仓储掉到了低限,这样的数目实在不用一一上报。老实说,青石城里六处粮行,每天报两笔上来我也看不过来。这粮行查库是也是月尾的事情,一点就是好两天。如果正好是查库结束的时候开始兑现远契,那也只有到这个月尾我才知道了。”鞟狐的意思是,还有三五天呢,现在发现就不算晚。
“就算规矩是这样,要是大批远契突然出现,难道粮行的帐房也不会起疑心?”界明城还是觉得不解。
“疑心肯定是有的,”鞟狐的看看手里的丝帕,已经湿得不能再擦了,只好愤愤揣进兜里,“不过就算有疑心也要等月尾才说。”“这是为甚么?”界明城奇道。
“红利。”筱千夏和鞟狐一起说,两个人的目光一样复杂也一样后悔。鞟狐作了个请的手势,筱千夏也不客气,“远契是粮商用的最多,我不知道那么多门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清楚,没有到期的远契提前套现总是低于约值,因为不少拿远契的人根本不会真的去买粮,到了粮商手里,远契却有可能高于约值。比如今年宛州大旱,眼看收成都不好,那么早先的远契签的价格就低了,进出之间是凭空多出来的利润。粮行收进远契,帐房伙计都要多提红利,再不正常也不会报上来,毕竟钱是越多越好的。”这句话说完,三个人都不作声,各自想着心事。
鞟狐越想越觉得郁闷。等到小四满头大汗地抱着厚厚一迭帐本进来,“飕”地就窜了过去,根本看不出这是个胖子的速度。这一下才显出鞟狐的手段,他两手同时翻开不同的帐本,手指眨眼间就划过一页,一旦停住嘴里就报出一串数字来。小四手也快,一边记下,一边拨上不知道哪里掏出来的一把算筹。
那边两个人核帐的时候,界明城也想了起来:“筱城主,你说去文庙查红书是什么意思?”筱千夏奇道:“你还没有去过文庙?”界明城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文庙是青石消息最集中的所在,只是鹰旗军到青石还不久,他这个青石统帅作的勉强。鹰旗军如今还驻扎在临夏堂,无非就是顾虑青石军民的舆论。他虽然有心多了解些细节,但是时机敏感,并不方便自行查看各处。
筱千夏叹了口气,说:“是我考虑不周了。”界明城摇头,这倒不是筱千夏的关系,实在是宛州的商会制度使然。就算筱千夏这样的强势,也不能一手遮天。这个意义上说,十六国任何一个诸侯,都比筱千夏的权力大很多。
原来宛州的文庙崇拜的神邸与东陆它处都不同,里面拜祭的是一个叫摇光含誉的河络神。说是神,其实是古代受了神启的河络阿络卡,传说里面是发明算数的河络。宛州人崇拜摇光,无非是强调几何代数的学问。每个城里的文庙都背靠着各城的商学,一静一闹,恰成对比。商学里的学生都要在文庙簿记录写,文庙本身也是各种资料集中存储的地方。所谓红书,就是商会资料的一种。各城在月中都会统计前月各种交易进出的毛额,报给淮安,再由淮安统筹下发,因为封面是大红颜色,所以叫红书。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月的红书也该到了文庙。界明城担心沁阳淮安到底有多少粮食交易,查一下红书就可以一目了然。虽然看不清细节,但是后方到底有没有问题已经可以作出推算了。
界明城听得直点头,完了才说:“筱城主,若是我是姬野派细作进了青石,你说我先去哪里?”筱千夏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吩咐手下找人,就听见鞟狐叫了一声:“好了。”只一顿饭的功夫,鞟狐就把帐本整个过了一遍。他端起茶杯牛饮了一口,闭目冥想了一阵,问小四:“是六万担么?”小四点点头,又看了一遍算筹,答道:“六万三千八百担。”鞟狐脸色苍白,嘿嘿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筱千夏皱了皱眉说:“笑什么?”鞟狐说:“六万五千担就是低限,到了这个数,起码得有一个粮行报上来。你说巧不巧?”三个人交换眼神,面容都变得可怕起来。
“这许多的远契,”界明城长出了一口气,“要凑起来也不容易吧?”“岂止不容易,根本是不可能,”鞟狐道,“这样攒起来的远契,赔进去的钱就是两个五丰行也倒了。”“只怕还不止两个五丰行。”筱千夏声音低沉,“还有沁阳淮安没算。姬野在宛州埋下了一支奇兵啊!比攻打偏马的还要厉害。”“算沁阳和淮安做什么?不是都在后面么?”鞟狐一脸的莫名其妙。他的眼光总也没超出青石一地,所以撑死不过是五丰行的老板,却不曾想过,战事起来,青石能得到的援助最快就是来自沁阳和淮安的。
“鞟老板,”界明城骤然起身,“最近的一次远契是什么时候兑现的?”鞟狐根本不用看帐本:“今天,今天上午,西关门粮行,八百担麦面。”界明城用力握了一下八服赤眉的刀柄,皱成一团的眉头舒展了些:八百担麦面,早上才提的货,现在只怕还没有来得及离开青石城吧?他转向筱千夏:“筱城主,恐怕是时候让商会停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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