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单的身影迳自朝着远方的光源走去。他的脚步声低得几不可闻,彷佛全让四周的黑暗给吞没了。贝传看着那些似乎由无穷无尽的卷轴和书籍所构成的*阿斯特纽斯编年史*——也就是克莱恩全史——难得地容忍自己的想像力奔驰起来。
"看着这些书的同时,就好像被吸进了时间的洪流中一样,"他望着这些静默不动、沉寂的书架,叹了一口气。有那么短短的片刻,他真希望自己会被吸到别的地方,可以躲开眼前的困难任务。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知识都在这些书里面,"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事或是任何理由,让我觉得打扰这些书的作者是理所当然的。"贝传鼓起仅存的勇气,在一扇门外停了下来。穿着在他身上的历史学者所专属的袍子也平复下来,变得整齐而无绉褶。但是他的一颗心却拒绝向袍子学习,在体内不住的乱跳。贝传摸摸自己的头顶——这是一个年轻时代所留下来的习惯,在紧张的时候就会复发。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选择这个要剃掉顶上头发的职业。
我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他自怨自艾的想——当然不只去见馆长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自从……自从……他打了个寒颤。没错,自从上次战争那个年轻的法师几乎死在门口之后。
战争……改变,这就是战争所带来的后果。就如同他穿着的袍子一样,他周遭的世界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但是他又能感觉到改变正在靠近,就像两年前一样。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阻止……贝传叹口气。"光站在黑暗中发呆也不能阻止什么事,"他喃喃自语道。
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彷佛全身都被鬼魅所包围,浑身上下不舒服。眼前的门底下透出白净的亮光,照进走廊。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那些书籍正安详的躺在那儿,如同安详的沉睡在墓穴中的尸体一样。接着,他打开了那扇门,进入了帕兰萨斯城的阿斯特纽斯的书房。
虽然主人在房间里,但他并没有开口,甚至连头都没抬。
贝传用小心的、经过精确计算的步伐踏在丰厚的小羊毛地毯上,来到了巨大且一尘不染的书桌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只是呆望着眼前的历史学家用坚毅而稳定的手,拿着鹅毛笔在文件上不停的写着。
"嗯,贝传?"阿斯特纽斯并没有停笔。
贝传正对着阿斯特纽斯。然而,即使是倒过来看,对方的字迹让他依旧能够清晰的辨认。
*这一天,在日落前二十八分,贝传进入我的书房。*"大人,塔林纳斯家族的克丽珊娜求见。她说她事先和您约好……"贝传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可是鼓起所有的勇气才敢说这么多话。
阿斯特纽斯继续书写。
"大人,"贝传一边小声的开口,一边为了自己的大胆而颤抖着。"我——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毕竟是侍奉帕拉丁的修女,我——我们觉得没办法拒绝她进来。我们该——""带她到我的房间来,"阿斯特纽斯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
贝传的嘴张到一半就停住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文字依旧不停的从鹅毛笔流泻而出。
*今天,在日落中二十八分,塔林纳斯家族的克丽珊娜前来约见雷斯林·马哲理。*"雷斯林·马哲理!"贝传吃了一惊,震惊和恐惧终于让他的嘴巴能够动弹。"莫非我们要让他——"终于,阿斯特纽斯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当他搁下那只彷佛从不停止的笔之时,房间中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贝传脸色大变。眼前的这个历史学者有张不受时间影响、不受年纪影响的脸孔。但是看过他的人很少记得他的长相。他们只记得那双幽暗、专注,并不停地移动,彷佛正目睹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也能够传达出极端的不耐烦,提醒贝传宝贵的时间依旧在流逝。正当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分分秒秒的历史就这样流逝,没有被记录下来。
"大人,原谅我!"贝传必恭必敬地鞠躬,匆匆忙忙的倒退出了书房,静静的关上了门。一走出房间,他立刻拿手帕擦拭满是汗水的光头,急忙地向着帕兰萨斯城大图书馆的大理石走道快步走去。
阿斯特纽斯在通往他房间的走廊上停了下来,眼神停留在房间中的那个女人身上。
这位历史学者的房间位在大图书馆的西厢;如同其他的馆员一样,这个房间里面四壁的架上都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卷轴,让中间那小小的起居空间飘着一丝丝的霉味,闻起来就像是一座已经封闭了几世纪的陵寝一样。房间中陈列的家具很少,若有也都是非常朴实的。一张坐起来不甚舒服,看上去雕工粗犷且质地坚硬的木制椅子。靠着窗边的是一个矮几,上面没有任何的装饰品,黑色光滑的表面上只反射着即将西沉太阳的光线。房间中的每样东西都是这么的井然有序。在这么偏北之处,日落之后的晚春还是很凉的。因此,晚上还是必须生火取暖。但是,甚至就连放置在最北边火炉旁的柴火,都让人难以置信地排得行列整齐。整齐的程度让人不禁联想起火葬堆。
整间房间散发出单纯、井井有条和冷漠的感觉。但是与房中那位双手交叠在膝上,静静的等待着的美丽女子相比,这冷漠与井井有条看起来不过是为了与她相应和而存在的。
塔林纳斯家的克丽珊娜耐心地等待着。她并没有乱动、叹气,或是瞪着墙角的水力计时器。她也没有看书——阿斯特纽斯很确定贝传会递给她一本书,让她消磨时间。她也没有在房间中踱步,也没有打量那些放在书柜中阴暗角落的几个装饰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张不舒服的木质椅子上,清澈、明亮的双眼定定的看着夕阳落在山脉上的余晖,彷佛她是第一次——亦或是最后一次目睹克莱恩的日落。
她如此专注的看着夕照,以致于阿斯特纽斯走进房间时并没有引起她注意。他很感兴趣的打量着她。这对于这位历史学者来说并非少见——对他来说,他的职责正是用锐利、深不可测的眼光观察克莱恩上的一切生物。不寻常的是,有那么短短的片刻,这位历史学者的脸上出现了同情和深沉的哀伤。
阿斯特纽斯记录历史。从天地初开他就开始这项工作,看着世界从他的眼前流逝,并且将他们写在书册中。他无法预知未来,那是神的领域。但是他可以感知一切变化的征兆,同样的征兆也困扰着贝传。他站在那边,耳中传来计时器水滴滴落的声音。即使他用手接住那些水滴,时间依旧会继续的流逝。
阿斯特纽斯叹口气,转过头来面对这位他曾经闻名,却从未得见的女子。
她拥有一头黑色而亮丽的秀发,漆黑有如夜晚平静无波的深海。她将中分的头发都梳到后脑,用平凡、毫无装饰的木质梳子将它固定起来。这一丝不苟的发型对她苍白且细致的面容非但没有丝毫妨碍,反而更加强调她肌肤的白皙。她的皮肤白皙的毫无一丝血色,灰色的眼睛和她的脸庞相对,看起来似乎太大了些。连她的嘴唇看起来都没有任何颜色。
几年以前,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仆人们会帮她将乌黑且亮丽的秀发梳理成最流行的款式,并且在上面插上金或银制的发饰,并用珠宝的光辉来点缀这深沉的黑色。她们会用捣碎的梅子作为染料来染红她的双颊,再让她穿上最华丽的粉红色或是水蓝色的礼服。她那极其闪耀的美貌曾经让人不敢正面逼视,当然,追求者也曾经不可计数。
现在,身为一名帕拉丁的牧师,她穿着白色的连身长裙,虽然看来朴实,但却是用上好的质料做的。除了环绕她细腰的金质腰带外,衣服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她唯一的饰物是属于帕拉丁的白金龙的护身符。她戴着纯白的兜帽,让她如同大理石一般质朴的外表更为平静、冷淡。
她或许真的是大理石做的,阿斯特纽斯想,只不过大理石还会被太阳所温暖,她却不会。
"您好,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阿斯特纽斯走进来,将身后的门关上。
"您好,阿斯特纽斯,"塔林纳斯家的克丽珊娜起身招呼。
当她跨越这个小房间向他走来时,阿斯特纽斯对如此秀气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豪迈的步伐感到有些惊讶。这和她细致的外表并不相称。她握手的力道也十分坚定,与帕兰萨斯城中那些只习于无力的伸出指尖的仕女们来说并不寻常。
"我实在很感激您肯为了这次会面牺牲宝贵的时间,充当中立的第三者,"克丽珊娜冷冷的说。"我了解让您牺牲研究的时间是多么无礼的要求。""只要这不是浪费时间,我就不介意,"阿斯特纽斯握着她的手,仔细的打量着她。"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并不喜欢这样。""为什么?"克丽珊娜露出真正困惑的表情,看着眼前这张不受岁月影响的脸。然后她突然之间露出了微笑,彷佛明白了什么。这个微笑就像照在雪地上的月光一样,并没有为她的脸孔带来任何的生气。
"你不相信他会来,对吧?"克丽珊娜不经意的说着。
阿斯特纽斯发出不屑的声音,松开她的手,彷佛已对眼前这位女子彻底失去兴趣。他转过身,走到窗前俯瞰着帕兰萨斯城众多闪耀、迷人的建筑物,这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有座建筑即使在日正当中的时候也不会被阳光照射到。
阿斯特纽斯的目光正是定在那栋建筑上。这座黑色的高塔插进美丽、光耀城市的正中心,黑色的主塔扭曲变形,而在夕阳下闪耀着血红色泽的副塔,最近才被魔法的力量所修复,它看起来像是一支腐烂的骷髅手,从地底的墓穴中挣扎着爬出来。
"两年前,他进入了大法师之塔,"阿斯特纽斯冷静、毫无感情的对和他一起站在窗边的克丽珊娜述说着。"他在最深沉的黑夜中走进了那座塔,夜空中唯一的月亮是那个不会发出光亮的天体。他穿过了那一片受到诅咒的修肯树林。那是一片没有任何凡人敢擅自靠近的橡树林,即使是那些自命胆大包天的坎德人也不例外。他一路走到了大门前,上面依旧挂着那具尸体。那是大法师之塔的守门人,那是一位自高塔中一跃而下,并将自己穿刺在门上,以自己的血和生命对这座塔施下诅咒的邪恶法师。但是当他抵达的时候,守门人在他面前行礼,大门为他而开,在他进入后又重新关上。在过去的两年中,这两扇门并没有再度打开。而他也从未离开过,如果有任何的人曾经进入,也没人目睹。你竟然期待他出现在……这里?""掌握了过去和现世的强者。"克丽珊娜耸耸肩。"就如同预言所说的一样,他来了。"阿斯特纽斯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你知道他的故事?""当然,"牧师冷冷的回答,瞥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回头继续注视那已经被夜色慢慢的包围的高塔。"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非常了解雷斯林·马哲理。我非常的了解他。我确定——他今天一定会赴约。"克丽珊娜微微的扬起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座恐怖的高塔,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抽动,双手交叠在背后。
阿斯特纽斯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神透露出不安。"你似乎对自己非常有自信,牧师。你怎么能够确定?""帕拉丁指示过我,"克丽珊娜回答,眼神依旧钉在那座塔上。"在梦中,白金龙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曾经一度被封印的邪恶——如今又再度以雷斯林·马哲理的身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面临绝大的危机,我被召唤来阻止这场危机。"当克丽珊娜开口的时候,她大理石一般的面孔变得柔和,灰色的双眼也变得清澈而明亮。"这就是我不断祈求,对我信心的试炼!"她斜睨着阿斯特纽斯。"我告诉你,从孩提时我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完成一些伟大的功业,对这个世界和人们做出贡献。这就是我的机会。"阿斯特纽斯的脸色变得更为铁青,也变得更为严肃。
"这些真的是帕拉丁告诉你的吗?"他突然质问。
克丽珊娜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质疑,嘴角微微的扬起。不过,在她双眉间扬起的一道细微的皱纹是她怒气的唯一破绽,同时,她的语气反而更为冷静。
"阿斯特纽斯,我很遗憾我提起这件事,请原谅我。这是我和我主之间的沟通,如此神圣的事情是不能够公开讨论的。我提起这件事只不过为了证明这名邪恶的男子一定会前来。他没有办法抗拒,帕拉丁会带他来的。"阿斯特纽斯挑起一边的眉毛,让它几乎陷进泛灰的头发中。
"你口中所称呼的*这名邪恶男子*,他所服侍的是和帕拉丁一样强大的神——黑暗之后塔克西丝!也许我不应该说*服侍*。"阿斯特纽斯露出了奇异的笑容。"这样的形容对他来说不适合……"克丽珊娜的双眉舒展开来,她冷静的微笑再度出现。"善有善报,"她幽幽的回答,"恶有恶报。正如同长枪战争中对抗塔克西丝和她的恶龙一样,正义必将再度获胜。藉着帕拉丁的帮助,我将击败这个邪恶,正如同公认的英雄半精灵坦尼斯击败黑暗之后一样。""半精灵坦尼斯靠着雷斯林·马哲理的帮助才获得胜利,"阿斯特纽斯镇定的说。"莫非你选择只相信历史的某个部份?"克丽珊娜冷静的表情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她依旧挂着笑容,目光注视着街道。
"你看,阿斯特纽斯,"她柔声的说。"他来了。"太阳终于躲到遥远的山脉之后,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染成宝石般的紫色。仆人们悄悄的走进来,点燃阿斯特纽斯房中的炉火。火焰只是静静的燃着,彷佛像是在历史学者长久的训练之后,学会了保持大图书馆的宁静。克丽珊娜又坐回那张不舒服的椅子,双手再度交叠在膝上。她的外表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但是内心却兴奋得小鹿乱撞,只有闪烁在她双眼中的亮光揭露了这个秘密。
她出生在帕兰萨斯城的塔林纳斯家族,这个家族几乎拥有和城市本身一样漫长的历史。克丽珊娜享尽了一切阶级和财富所能带来的豪奢享受。她既聪明,又拥有坚强的意志,长大很容易变成自主意识强烈又固执的女人。不过,她慈爱且睿智的双亲则是循循善诱的将她的坚强意志培养成对自己的自信。这辈子克丽珊娜只做过一件让父母失望的事情,但这件事将他们伤得很深。她拒绝了一桩和年轻贵族的婚事,决定从事神职工作,服侍那些久被遗忘的诸神。
当长枪战争末期的时候,她首次聆听来到帕兰萨斯城的伊力斯坦的教诲。
他的新信仰——或者应该叫做*古老的*信仰——像是野火一般地传遍了克莱恩。
因为这个新的宗教将邪恶巨龙和龙骑将的败北都归之为古老诸神的恩典。
一开始听到伊力斯坦说话的时候,克丽珊娜感到非常的怀疑。这个年轻的女子——她当时方才二十出头——从小就是听着神明降下大灾变的恐怖故事长大的,他们丢下着火的大山,把陆地劈开,将神圣的都市伊斯塔丢入血海中。在那之后,人们认为,诸神背弃了他们,拒绝再和他们有任何的往来。克丽珊娜打算礼貌性地聆听伊力斯坦,但是也准备了许多的质疑想要难倒他。
看到伊力斯坦的第一眼,她就有了很好的印象。伊力斯坦那时还正处在力量的巅峰。即使在他中年的外表下,他看起来依旧英竣强壮;就像古老的传说中,曾经和伟大的骑士修玛同赴战场的牧师。克丽珊娜在那天傍晚发现了自己对他的尊敬。最后她跪在他面前,感动地流下兴奋的眼泪,她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他所带来的讯息是诸神并没有放弃人们。是人们舍弃了神明,用骄傲的态度去要求修玛谦卑祈求才能得来的成果。第二天,克丽珊娜离开了家,离开了双亲、仆人、财富和她的未婚夫,住进了那矮小冰冷的房子里。伊力斯坦计划以这座房子为基地,在帕兰萨斯城兴盖一座雄伟的神殿。
两年之后的现在,克丽珊娜已经是帕拉丁的传道人,少数被选中,能够带领教会在这段草创时期蓬勃发展的菁英。教会能够拥有这些年轻的新血是十分幸运的。伊力斯坦过去几乎用尽了一切的生命来发展这个教会。现在,似乎他所崇敬的神明就快要将他召回到他们的身边。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许多人相信克丽珊娜会理所当然的继承他的遗志。
克丽珊娜非常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领导教会,但是这样够吗?正如同她告诉阿斯特纽斯的一样,这个年轻的传道人一直觉得自己注定要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在战争结束之后的现在,每天领导教会的日常生活,看来似乎太过平凡无聊。她每天都祈祷帕拉丁能够给她艰难的任务。为了服侍所敬爱的神,她发誓愿意牺牲一切,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然后她得到了答案。
现在,她静静的等待着,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自己的期待。即使是面对这个传说中克莱恩最邪恶、力量最强大的男人,她并不害怕。如果她的教养允许的话,她甚至会对他露出轻蔑的笑容。有什么样的邪恶能够承受她信仰之剑的力量?什么样的邪恶能够穿透她闪耀的盔甲?克丽珊娜感觉自己像是披挂着爱人献上的鲜花,赶赴决斗的骑士,她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真爱,根本不可能在即将来临的决战中落败。她定定地看着大门,等待着这场决斗的第一击。当门终于打开的时候,她原本一直冷静的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兴奋的彼此互握。
贝传走了进来。他的眼光投向阿斯特纽斯,后者像是尊石像一般坐在靠近炉火,坚硬、不舒服的椅子上。
"那名法师,雷斯林·马哲理,"贝传提到最后那个名字时,声音有些沙哑。也许他是回想起上次提及这个访客的时候——当时雷斯林在大图书馆的门前阶梯上不停的呕血。阿斯特纽斯对于贝传的自制力皱起了双眉,后者以穿着袍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克丽珊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开始她什么都没看到,只有走廊上的一个阴影,彷佛黑夜选择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门口。那片黑暗停在门口。
"进来,老朋友,"阿斯特纽斯用深沉、毫无感情的语调说。
阴影被温暖的火光照亮了。火光照在那柔软的黑色天鹅绒袍上,然后映射出细碎的闪光来。此时火光正好照到天鹅绒的兜帽上镶嵌着的银色神秘符号。
阴影变成了一个身体,天鹅绒的袍子将这人的身体彻底的遮住。有那么短短的片刻,这身体和人体之间的相似只有那只抓着木杖,如同骷髅一般瘦削的手。
木杖上面有一颗水晶球,嵌在一个雕刻出来的龙爪中。
当这个身影走进房间中的时候,克丽珊娜感觉到失望的寒意笼罩着她。她要帕拉丁给她的是一些困难的任务!和他作战能够征服什么可怕的邪恶?现在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她眼前的是一个虚弱、瘦削的男子,身形有些佝偻,倚着木杖,彷佛没有它就走不动一样。她知道他的年纪,他现在大概是二十八岁。但是他走路的步伐缓慢、小心,甚至有些迟钝的样子却像是九十岁的老人。
征服这个虚弱的家伙对我的信仰算是什么考验?克丽珊娜难过地要求帕拉丁回答。我不需要和他搏斗,他正被自己体内的邪恶所吞蚀!雷斯林面对阿斯特纽斯,背对着克丽珊娜,褪下黑色的兜帽。
"永生不死者,我再度向您致意。"他柔声对阿斯特纽斯说。
"您好,雷斯林·马哲理,"阿斯特纽斯动也不动的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嘲讽,彷佛和这个年轻的法师彼此间分享着什么共同的笑话。阿斯特纽斯比个手势。"请容我介绍,这位是塔林纳斯家族的克丽珊娜。"雷斯林转过身。
克丽珊娜吃了一惊,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没有办法呼吸。尖锐、剧烈的疼痛刺进她的指甲,一阵寒意传遍全身。她不由自主的缩回椅子中,指甲深深的陷进麻木的肌肉中。她眼前所看到的是一双处在黑色深渊中的金色眼眸。这双眼睛像是一对镜子,平板、反光,拒绝透露其他的任何资讯。瞳孔——克丽珊娜恐惧的看着那双幽暗的瞳孔。金色的双眼中嵌着两个沙漏状的瞳孔!那张脸——被淹没在身心的折磨中,自从七年以前在大法师之塔中接受试炼之后,他就未曾逃离这悲惨的命运。法师的皮肤变成金黄色,他的脸孔像是张金属的面具,无法看透,毫无知觉,就如同他手杖上的那支金色的龙爪。
"帕拉丁的神眷之女,"他柔声说,声音中带着敬畏——甚至有些屈服。
克丽珊娜措不及防,惊讶的看着他。这很明显的并不是她所预期的。
她依旧无法动弹。他的视线攫住她,她惊慌地胡思乱想,甚至以为她被施了法术。他彷佛感觉到她的恐惧,特别走过房间,来到她面前,以既是施恩也是关怀的态度看着她。她抬起头,只能看见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着。
"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雷斯林再度开口,他柔和的声音像是天鹅绒一样包围了克丽珊娜。"您还好吗?"但现在她能够听见那声音中带着苦涩的讽刺意味。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这是她准备好面对的。她生气地对自己承认——他之前尊敬的语调让她措不及防,但是此刻她的弱点已经消失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眼平视对方,一只手则无意识的抓住白金龙的护身符。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给她勇气。
"我认为我们不需要浪费时间客套,"克丽珊娜直接了当的说,她的表情又再度恢复了镇定。"我们让阿斯特纽斯放下了手边的研究。他会希望我们尽快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也非常同意,"黑袍法师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代表着微笑。"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回应您的邀请,您对我有什么要求?"克丽珊娜感觉对方正在嘲笑她。她平常只习惯接受他人无比的敬意,这点更增加了她的怒火。她用冰冷的灰色大眼看着对方。"我是来警告你的,雷斯林·马哲理,帕拉丁知道你的邪恶诡计。小心,否则他会摧毁你——""怎么摧毁?"雷斯林突然反问,他的奇异双眼辐射出诡异的光芒。"他要怎么摧毁我?"他一句接着一句地问。"闪电?大洪水和大火?也许再来一个着火的大山?"他又往她靠近了一步。克丽珊娜冷静的往后退了一步,碰上了原先的椅子。她紧抓着坚硬的把手,绕过椅子,转过身来面对他。
"你嘲笑的是你自己的末日,"她静静的说。
雷斯林的嘴唇又往上扬了一点,但是他继续说话,彷佛从未听到她讲的话。
"是伊力斯坦吗?"雷斯林的声音降为嘶嘶的低语。"他会派伊力斯坦来摧毁我?"法师耸耸肩。"不会的,当然不会。所有的消息都证实,这个伟大、神圣、敬拜帕拉丁的圣徒非常的疲倦、虚弱、行将就木……""才没有!"克丽珊娜大喊,随即咬住自己的嘴唇,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煽动自己露出情绪来感到愤怒。她闭上嘴,深吸一口气。"帕拉丁的旨意是不容你质疑和嘲笑的,"她冰冷的说,但是她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伊力斯坦的健康如何也不干你的事。""也许我对他的健康有着你所不知道的关切,"雷斯林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回答。
克丽珊娜感觉血管在她的额头上不住的跳动。法师在说话的时候,绕过了椅子,更靠近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他现在和克丽珊娜靠的如此的近,以致于后者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黑袍底下所散发出来的奇异、不自然的热度。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甜腻、却不让人讨厌的气味。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他身上所携带的药材所发出的辛辣气味。这个念头让她感觉一阵晕眩恶心。她手中紧紧握住帕拉丁的护身符,感到那光滑的边缘陷进了她的肌肉中,让她再度找到勇气远离这个男人。
"帕拉丁在梦中告诉我——"她心虚的说。
雷斯林笑了。
极少人曾经听过这个法师的笑声,而那些听过的人从来不会忘记,每每会在最黑暗的梦境中回想起来。那是种尖锐、单薄如同刀锋一样的笑声。那声音舍弃一切的良善,嘲笑一切的真理和正义,刺穿了克丽珊娜的灵魂。
"很好,"克丽珊娜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这让她灰色的眼眸变成冰冷的蓝色,"我已经尽力阻止你了。我也给了你警告。你的命运现在已经交在神的手中。"突然间,也许是意识到她话中的威胁,雷斯林的笑声终止了。他金色的双眼眯了起来,仔细的打量着她。最后他笑了,那是对自己所露出的,奇异的微笑。一直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阿斯特纽斯站了起来。这名历史学家的身体挡住了火光。他的阴影落在两人的身上。雷斯林没料到这件事情,脸色微微一变。
他半转过身,用威胁的目光看着阿斯特纽斯。
"小心,老朋友,"法师警告道,"莫非你准备干扰历史洪流的方向?""我从不插手,"阿斯特纽斯回答,"相信你也很清楚。我是个观察者,一个记录者。不论是面对任何事情,我都是中立的。我知道你的计划,我也知道这世界上每个活人的计划。因此,雷斯林·马哲理,听我一言,记住我的警告。你眼前的这个女子受到诸神的宠爱——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身分。""受到诸神的宠爱?我们不全都是吗,神眷之女?"雷斯林再度面对克丽珊娜,问道。他的声音如同他黑天鹅绒袍子一样的柔软。"这不是写在米莎凯白金碟里吗?这不是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伊力斯坦的教导吗?""是的,"克丽珊娜慢慢的回答,怀疑的看着对手,等待他进一步的嘲弄。
但是他金属般的脸孔是认真的,他突然之间换上了一副学者的面具——聪明、睿智。"上面的确有这样记载。"她冷笑着说。"我很高兴你曾经读过圣白金碟里面的记载,虽然很明显的你没有从里面学到什么。你还记得里面也写着——"阿斯特纽斯不屑的打断她。
"我已经和你们耗掉了不少时间。"这位历史学者跨过了前厅的大理石地板。"当你们准备好离开的时候,响铃通知贝传。再会,神眷之女。再会……老朋友。"阿斯特纽斯打开门。图书馆的寂静流进房间里,将克丽珊娜包围在令她精神一振的凉意中。她感觉到自己再度恢复了自制力,因此放松了下来。她的手松开了护身符。她优雅的、行礼如仪的向阿斯特纽斯鞠躬道别,雷斯林也是一样。接着门在历史学者的背后关了起来,两人第一次独处在同一个房间中。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最后,克丽珊娜觉得帕拉丁的力量流遍全身,转过身面对雷斯林。"我忘记了是你和你的同伴一起找到圣碟的。你当然曾经读过它。我很想要和你继续讨论里面的记载,不过,有句话我必须先说在前头,雷斯林·马哲理,以后我们如果再有机会打交道,"她冷静的说,"我必须要求你对伊力斯坦抱着最起码的敬意。他——"她惊讶的闭上嘴,警觉的看着法师瘦削的身体似乎在她面前彻底崩溃。
雷斯林抓着胸口,不停的咳嗽,挣扎着要呼吸。他的步履不稳,如果不是因为手中的法杖,他早就倒在地上。克丽珊娜一时之间忘却了自己的嫌恶和恶心,本能地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念颂着医疗的祷文。在她掌心下的黑色袍子柔软又温暖。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雷斯林的肌肉在不断地抽搐着,体会到他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与煎熬。她的心中充满了同情。
雷斯林挣脱了她,把她推到一边去。他的咳嗽慢慢的缓和下来。在恢复了正常的呼吸之后,他嘲弄的看着她。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的祈祷,神眷之女,"他苦涩的说,边从袍子里面拿出一块手绢擦拭嘴唇。克丽珊娜可以清楚的看到上面沾满了鲜血。"我的疾病是无药可医的。这就是我的牺牲,我为了我的法力所付出的代价。""我不明白,"她喃喃自语。她还清楚的记得黑袍柔软的触感,手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她心不在焉的将手藏到背后去。
"你不明白吗?"雷斯林反问,那双金色的眼睛彷佛直达她的灵魂深处。"你为了你的*神力*付出了什么代价?"在微弱的火光下勉强可以看见克丽珊娜的双颊如同法师的双唇一样沾染了淡淡的血色。她警觉于对方的刺探,别过头,依旧看着窗外。夜色已经降临了帕兰萨斯。银月索林那瑞已经是黑暗星空中银色的光源。和它一起出没的红月则尚未升起。黑月——她心中暗想,在哪里?*他*真的能够看见吗?"我得走了,"雷斯林的喉中发出呼吸的奇异声响。"刚刚这阵发作让我非常的虚弱。我必须休息。""当然的。"克丽珊娜又恢复了冷静。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小心的塞回应该在的地方,她转过身再度面对他。"多谢你来——""但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雷斯林柔声说。"我很希望有个机会能够让你知道,你所信奉的神,他的恐惧是毫无根据的。我有个建议。在大法师之塔里和我碰面。你会看到我所有的藏书,了解我正在进行的研究。当你看完之后,你就会放下心中的大石。正如同白金碟中所说的,我们只对未知会感到恐惧。"他又朝她走了一步。
克丽珊娜对他的提议感到惊讶,睁大了双眼。她试着要躲开她,但是她竟然不小心让窗户挡住了自己的退路。"我不能……去那座塔,"他不停靠近的身躯让她开始结巴,呼吸不顺。她试着要绕过他的身躯,但他微微的挪动手中的法杖,堵住了她的去路。她试图冷静的继续说下去,"那里的法术会阻挡一切——""除非是我邀请的贵宾,"雷斯林低声说。他把沾血的手绢整齐的叠起来,放回袍中的暗袋里。然后,他伸出手抓住了克丽珊娜。
"你很勇敢。呵,无惧的神眷之女,"他说。"在我邪恶的碰触之下,你竟然没有发抖。""帕拉丁与我同在,"克丽珊娜厌恶的回答。
雷斯林笑了,那是温暖、幽暗而且秘密的笑容——只让他们俩人分享的笑容。
克丽珊娜突然开始对他产生兴趣。雷斯林将她拉近。然后放下她的手,并且将法杖靠着椅子放好。接着他用瘦弱的双手捧住她洁白的兜帽。在他的碰触之下,克丽珊娜开始颤抖,但是她不能动,她不能说话,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只能不明所以的、无法控制的、恐惧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雷斯林紧紧抓着她,低下头用沾血的双唇扫过她的额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喃喃的念着奇异的语句。然后他放开了她。
克丽珊娜步履狼跄的几乎摔倒。她觉得虚弱、晕眩。她的手摸着刚刚被他的双唇所接触,而现在正有如烧灼一般疼痛的部位。
"你做了什么?"她结巴的质问。"你不能够对我施法!我的神会保护——""当然不能。"雷斯林虚弱的叹气,在他的语调和表情中都有着哀伤,那是一个时常被误解、被怀疑着人的哀伤。"我只不过是给你一个记号,让你可以进入修肯树林。但是,通过树林并不容易"——他一贯讽刺的语调又回来了——"不过,相信你的*信仰*会保护你的!"法师把兜帽拉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静静的对着呆望着他的克丽珊娜点头为礼。然后用缓慢、虚弱的步履走向门口。他伸出瘦削的手拉下了响铃。大门立刻打开,贝传飞快走进,克丽珊娜猜他一直站在门外。她抿紧双唇。傲慢、愤怒的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能脸色苍白地用袖子抹着头顶的汗珠。
雷斯林正准备离开,但是克丽珊娜拦下他。"我——我不应该怀疑你,雷斯林·马哲理,"她柔声说"我再一次感谢你的赏光。"雷斯林转过身。"我也不该这么爱逞口舌之快,"他说。"再会了,帕拉丁的传道人。如果你确实不害怕真相,那么后天晚上,当努林塔瑞刚出现在夜空中时,到寒舍来。""我会到的,"克丽珊娜坚定的回答,为了贝传脸上所露出的害怕而感到窃喜。点头向他道别,她悄悄的将手放在精工雕制的椅背上。
法师离开了房间,贝传紧跟在后,顺手关上了房间的门。
克丽珊娜单独一人待在温暖、寂静的房间里,随即在椅子前跪了下来。"感谢您,帕拉丁!"她低声说。"我接受您的挑战。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不会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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