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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救药途中苦与险 尺八无情却有情

  两匹马跑着轻快的步子,逐渐跑向庐山之麓。

  萧奇宇在后面有一份不安,问道:“陵燕,你说你搬了家,留下了佣人侍候你母亲,这……这件事你不觉得太过……陵燕!我不是责备你,我只是说了,把一个有病的母亲,留在家里,是不是欠妥?”

  沈姑娘叹口气说道:“萧叔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做女儿的怎么能够撇下生病的娘,而自己远走天涯,那是多么不孝啊!可是,娘的病是因为爹的出走而起,只有将爹找回来,娘的病自然会痊愈。再说,爹出走的理由……”

  萧奇宇说道:“不要怪你爹,他是不得已的。”

  沈姑娘说道:“其实爹应该想得到,他这样离开,娘和我能获得安宁的生活吗?”

  沈姑娘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萧叔叔!你好像一点也不恨我爹,反而为他说话呢!”

  萧奇宇一怔说道:“我要恨你爹吗?唉!二十多年的事情了,再说你爹并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有什么理由恨他?”

  沈姑娘说道:“可是萧叔叔你并没有忘记我娘!”

  萧奇宇苦笑说道:“陵燕!你应该说我没有忘记青梅竹马的友情,人总是有某些人某些事,会记在心里不容易忘记的。”

  沈姑娘说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被江湖上叫你‘尺八无情’,萧叔叔!你不是一个冷酷而寡情的人!”

  萧奇宇苦笑没有说话。

  前面有人高叫道:“小姐!你又回来了。主母的病……”

  沈陵燕一听,催动胯下的坐骑,冲上前去,勒缰停马,飘身甩镫,直穿屋里,高声哭叫:“娘!女儿该死!女儿不应离开你!娘!娘!……”

  萧奇宇也来到房里,望着床上躺着的葛紫燕,削瘦蜡黄,那里还能看得出当年的花容月貌!算年龄也不过四十左右,如今却像一朵枯萎的花,濒临凋谢的边缘了!

  萧奇宇心里一惨,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忍住内心的悲痛,拍拍沈姑娘的背,安慰着说道:“陵燕!别哭!久病身虚,思夫盼女,落到这般田地,还不至于没有救。”

  沈姑娘抽泣地忍住哭声说道:“萧叔叔!还是我糊涂。”

  萧奇宇说道:“不要责怪自己,就跟你爹一样,用心良苦,只是思虑欠周到罢了,你把你母亲的手拿出来。”

  沈姑娘从棉被里拿出母亲骨瘦如柴的手,止不住一阵心酸,又掉下泪来。

  萧奇宇静下心,仔细地把过脉。退到房外,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两种药丸,交给沈姑娘,吩咐着:“先给母亲喂下去,我去附近镇上抓药。”

  沈姑娘拉住萧奇宇的手,急切地问道:“萧叔叔!我娘没事吧?”

  萧奇宇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着:“吉人自有天相,我们来的是时候。”

  他又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萧叔叔人称‘尺八无情’,可是萧叔叔自己却自认为是‘八绝书生’。在琴棋书画诗酒之外,还有一绝便是‘医’。等着吧!萧叔叔抓药回来,管保是着手回春,药到病除。”

  这一番安慰的话,给沈陵燕很大的定力。她安心地望着萧叔叔驰马而去。

  可是马背上的萧奇宇,此刻的心情,直如四个飞奔中的马蹄,重重地如同擂鼓一样。因为,他为葛紫燕把脉的结果是:急血攻心,久未调治,积郁在心,忧闷伤神,而且调养不当,药石无效,已经快到油枯灯干的地步。

  他不能将这种实情告诉沈姑娘,那将是对沈姑娘一次无情而残酷的打击,尤其她对萧叔叔又是抱着如此殷切的希望。

  有一句话他说得真实,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

  像这种药石罔效的病,只有寄望一个奇迹,急切之间,萧奇宇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庐山之瀑附近住了一位隐士,他这一辈子专在无人的深山巨泽,采摘奇花异草、异宝奇珍。萧奇宇在随师习艺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名医不如名药;名药不如名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再高明的医道高手,如果没有好药,徒呼枉然;好药来自何处?要有高人探摘自人迹罕至的深山、毒物盘踞的巨泽。

  高人采得好药,医家用得恰当,那才是药到病除。

  萧奇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葛紫燕的病,既然药石无效,唯一可以有望的,便是能获得一本灵芝、一株何首乌、一份炼成的续命丹丸。但看缘份和天意吧!”

  他策马奔驰了一阵,然后弃马登山。

  也许是他心虔,或者由于他本身是一位高明的医生,更或者是葛紫燕命不当绝,很快的在一处瀑布源头的岩石上,找到一间小草屋。小屋面对着的正是万马奔腾、千军怒吼的瀑布,倾泻而下,溅起如烟似雾的水气,越发使得这间小草屋,有临风飞去的感觉。

  萧奇宇来小草屋之前,但见门扉紧闭,杳无人迹。

  他的心向下一落,因为这位隐士行踪无定,如果不停留在这间屋里,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遇。

  一种极端的失望,无限怅然,使萧奇宇长叹一声,正转身准备回去,只见对面山径上来了一位老者,拄杖荷锄,锄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站在那里向这边遥遥相望。

  萧奇宇意外的大喜,立即展身一跃,沿途几个起落,来到老者对面不远停身,他恭恭敬敬地一躬,口称:“老丈请了!”

  老者没有还礼,望着萧奇宇问道:“你来找我吗?”

  萧奇宇立即答道:“专程前来,拜访老丈。”

  老者放下药锄,索性就着岩石坐下来,仰着脸问道:“你认识我吗?”

  萧奇宇也就在对面就地盘坐,说道:“说实话,只是久仰,并未识荆。”

  老者呵呵笑道:“不要文诌诌地说话,干脆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奇宇很严肃地说道:“实不相瞒老丈,在下是个医生,因为有一个病人,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在下束手无策。故此专程前来,恳求老丈赏赐灵药,救她一命。”

  老者“哦”了一声,缓缓地说道:“是不是你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如此热心?”

  萧奇宇对于老者的冷讽,毫不在意,依然恭敬地答道:“医家都是割股之心。”

  老者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灵药能治病,却不能医命!”

  萧奇宇立即朗声应道:“正因如此,在下才专程前来。这位病人命不当死,她是一位好妻子,也是一个好母亲,好人不能夭寿,这应该是天意。”

  老者“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好。你还没有告诉我,你除了跟她是医家与病人的关系以外,可有旁的关系?”

  萧奇宇说道:“老丈明鉴,这位病人是在下青梅竹马之交。丈夫外出要偿了江湖恩怨,女儿寻父,险做异乡之鬼;积郁成疾,一至沉疴。”

  “她丈夫是位江湖客吗?”

  “快刀沈敬山,老丈如有所闻,当知他的为人规正。”

  “你呢?”

  “在下萧奇宇……”

  “哦!尺八无情。既然人道无情,为何又如此心软?”

  “老丈!箫长尺八,人非木石,江湖上的传言,我是不会在意的。”

  老者点头,良久,他抬起头来,望着萧奇宇,两道目光如炬,令人心里一震。

  老者说道:“很好!你道是医家有割股之心,又道是尺八无情,所传非实,但愿如此。”

  他说着话,从身后取出那个小竹篮,摆在萧奇宇的面前,淡淡地说道:“这个篮子里,有一株千年何首乌,你拿回去,你是医家当然知道如何处理的,不但可以治病,而且可以益寿延年,从此百病离身。”

  萧奇宇大喜过望,千年何首乌真是百年难得一遇,这真是天意。

  他立即拱手谢道:“老丈的大恩大德、救人慈心,令人终身难忘。”

  老者微微笑道:“你且慢谢,还有下文。”

  萧奇宇连忙说道:“老丈有何提示,在下自当遵办。”

  老者说道:“你也知道千年何首乌是稀世奇珍,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我采这株千年何首乌时,是遇到一条火线赤炼蛇在守护着。这种蛇浑身坚逾精钢,毒人无药可救,现在也放在这个篮子里。你要拿千年何首乌,就必须先除去这条奇毒的火线赤炼蛇。”

  “啊!”萧奇宇惊呼出声。

  “如果你不能除去这条蛇,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运用内功,使右手百毒不侵,或者你用防毒的药,预涂手臂,然后再去取何首乌。不过我可要警告你,火线赤炼蛇是天下奇毒,不容易防治,你估计估计,要不要冒这样的危险。”

  萧奇宇毫不犹豫立即说道:“多谢老丈指点,也多谢您老恩赐,我代病人向老丈顶礼致意。”

  老者皱着眉,摸着白胡子,不解地说道:“你代病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奇宇没有答话,伸手揭开小篮子的盖,一眼就瞥见篮子里那条火红颜色、粗逾拇指的火线赤炼蛇。

  他的手随即伸向篮子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老者右手一拨,左手一伸,快如闪电。因为萧奇宇伸手并未行功,轻易就被拨开,而老者左手拇食二指,直如一支铁钳,紧紧捏住火线赤炼蛇的头部以下七寸的地方。

  老者说道:“你能替人一死,岂止是有割股之心。就凭你这份虔诚,这株千年何首乌已经是你的了。”

  他从竹篮里取出那株不甚起眼的何首乌,交给萧奇宇,拍拍他的手说道:“缘之一字,既不能勉强,也不能制造,这株何首乌该让你成就一项善举,只能说是天意。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被赤炼蛇咬了一口,何首乌只有我替你送去了!拿一条人命,换一份‘情’,那还是不值得的。医生固然有割股之心,却不能有送命之意。”

  萧奇宇真正是满心感激,虽然他对老者的话,未尽苟同,他仍然称谢再三。他说道:“大恩自古不言谢,但是,老丈能否告知在下尊姓大名,让在下记在心里。”

  老老大笑而起,药锄一掀,火线赤炼蛇放入篮中,盖紧篮盖,拄杖便行。

  萧奇宇急道:“老丈……”

  老者呵呵笑道:“姓名算得了什么?人家都称你做‘尺八无情’,你却是忒煞情多,这名字能代表你吗?去吧!多延宕时辰,于你的病人不利。”

  说着话,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间小屋。

  萧奇宇站在那里,伫立良久,热泪盈眶。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千年何首乌,转身疾奔下山,找到了马匹,驰向沈陵燕的住处。

  这样的来回奔驰,已经入夜,远远望见一点微弱的灯光,知道沈陵燕还在等待。

  他的马还没有到达门前,只见门扉启开,灯光中一条人影疾射而出,一声凄厉撼人心弦的叫声:“萧叔叔!”

  萧奇宇一顿缰绳刚刚将马停住,沈陵燕正好扑在鞍前,抱住萧奇宇的腿,叫道:“萧叔叔!你要是再不来,我……”

  下面的话,泣不成声。

  萧奇宇下马甩缰,扶住沈姑娘安慰着说道:“陵燕!不要伤心,告诉你天大的喜讯,意外的机缘,让我获得一株千年何首乌,足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何况你母亲只是病染沉疴而已!别哭!别哭!回到家里,一切都没有问题。”

  人在喜极的时候,眼泪反而止不住,沈姑娘泪流满面地说道:“萧叔叔!你真是救命菩萨,为了救我母女二人的性命,你是这样的……”

  萧奇宇笑着拦住她说下去,他说道:“现在那里还有工夫说这些话呢!快些回家,早些让你看到健康如昔的母亲。”

  匆匆回到屋里,洗净一支瓦罐,萧奇宇不敢乱用利器,只是用手掰开一块何首乌,用两碗清水,炖在瓦罐里,下面用木炭烧着无烟的文火,缓缓地烧着。

  萧奇宇一直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不知何时,沈陵燕姑娘从后面厨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她蹲下来,送到萧奇宇的面前,说道:“萧叔叔!我敢打赌,你到现在为止,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喝过一口水。这是我为你炖的鸡汤,喝下去也好让我稍微安心一点。”

  萧奇宇笑笑,接过那碗鸡汤,说道:“谢谢你!可是现在不是喝鸡汤的时候。来!帮忙我。”

  他将鸡汤放在桌上,将瓦罐端起来,掀开盖子,里面只是清清的半碗水。他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轻轻地吹散热气,向沈姑娘,说道:“把你母亲扶起来。”

  沈姑娘过去把娘扶起来靠在她怀里。实在说来,葛紫燕只胜下一口气未断而已,沈姑娘忍不住一阵辛酸,滴下眼泪。

  萧奇宇熟练地用手捏开葛紫燕的嘴,半碗何首乌炖的汁,就这样顺利地倒进葛紫燕的嘴里。

  他对沈姑娘点点头,让她将病人平放躺下,盖好被子。他才松了口气说道:“明天早上,陵燕你就可以看你康复的母亲。”

  沈姑娘喜出望外而又带着讶然问道:“萧叔叔!是真的这么灵验?”

  萧奇宇微笑说道:“陵燕!这碗汤不是药,是千年何首乌熬的汁。药只能治病,病只能慢慢地痊愈。可是千年何首乌就是仙丹,可以起死回生。”

  沈姑娘那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她忽然跳起来,抱着萧奇宇说道:“萧叔叔!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萧奇宇一时怔住了,他张开两支手,不知放那里才好。

  只是那么一瞬间,沈陵燕松开自己的手,退后两步,望着萧奇宇,自己也怔住了。

  但是当她的眼睛接触到萧奇宇怔怔的眼神,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连忙低下头,转身过去端鸡汤,口中低低说道:“萧叔叔!我去把鸡汤热一下。”

  萧奇宇连忙说道:“不用了!”

  他自己端起那碗鸡汤,很平静地说道:“陵燕!在这里照拂着你母亲,到晚上陪着她在这里睡,只要今天晚上平安无事,明天一早,她就可以恢复正常。往后只要小心饮食,身体很快复元。”

  他走出房门。

  沈姑娘在后面低低地叫道:“萧叔叔!……”

  萧奇宇没有回头,说道:”你说得对,我真是粒米滴水未沾,谢谢你!陵燕!谢谢你这碗鸡汤。我喝了以后,要在隔壁房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他端着鸡汤,走进隔壁的房里,将门掩上。他坐在床上,出神地在想,在想,在想…………

  终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端坐在床上,调息行功。直到功行一周,下得床来,远处已经听到有吱吱喳喳的鸟啭。

  他收拾了药箱,挂上自己心爱玉箫,悄悄地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开门,突然回头看着桌上那碗鸡汤,他停了一下,折回来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鸡汤,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干净。

  擦去嘴上的油,这才悄悄开了门。穿过客堂,站在葛紫燕房门外,停了一会,嘴唇动了几下,并没有发出声音。他转身走了,拉开大门,迎面一阵晨风,几乎使他打了个冷颤。

  随着冷风,从门外飘现一角衣襟。

  萧奇宇一震,疾掠出门,电旋转身,低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崇崇……”

  他的话没有说完,又讶然上前问道:“陵燕!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陵燕木然地站在迷蒙的微曦之中,但是可以看到她满脸泪水,甚而湿透了衣襟。

  萧奇宇上前惊问道:“陵燕!你不是在照护你母亲吗?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

  沈陵燕低低说道:“我等在这里为你送行。”

  “你是说……?”萧奇宇有紧张的表情。

  “从昨夜里我就知道你要离开。”

  “你是说你从昨夜就开始守在这里?”

  “只有在大门外才一定能等到你,也才能让我说几句话,而且我才敢说出心里的话。”

  “陵燕!我们进屋里去说话好吗?”

  “千年何首乌很灵验,娘就要醒来了。”

  “陵燕!冷露侵人,你会生病的。”

  “萧叔叔!你就不能依我一次吗?让我把话在这里说完。”

  “唉!好吧!”

  “昨夜我的行为是失态……”

  “陵燕!别跟老叔讲这些,我还会在意吗?”

  “不!除了我失态,也是我内心一种真情的流露,萧叔叔!我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你。”

  “陵燕!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是的!我是不能说,你是我萧叔叔!我只有将这份喜欢压抑在心里。但是,一时的兴奋忘情,内心真情就流露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的想,在我只有歉疚,只有不安,让你尴尬和伤心,但是,我并不羞惭。因为,我泄露了真情,没有可羞惭之处。这就是我露立冷宵,在大门外等你,要跟你说的话。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沈陵燕脸上的泪水,不停地在流,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刚毅和坚定。

  她一甩头,便朝门里走去。

  萧奇宇突然叫道:“陵燕!”

  沈姑娘停上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

  萧奇宇缓和着语气,表现得十分平静:“陵燕!你不必歉疚,更不必不安,因为,我确实有很大的意外,但是我没有伤心,又不会尴尬。事实上,你的话,使我感动!”

  沈陵燕在耸着肩,轻轻有了泣声。

  萧奇宇继续平静地说道:“陵燕!我除了感动,我也会联想,这就是我年龄比你大出许多的好处。陵燕!我离开此地,没有任何用意,我只是觉得,我必须以萧叔叔的身份离开你,是为你,而不是为我。这件事,摆在我的心里,让它尘封,不许有任何人知道,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不珍视!”

  沈姑娘一直在抽泣着。

  萧奇宇仍然是平静地说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们相识是如此偶然,离别也让它偶然,又有何碍?以后再有一次偶然,我们相遇,岂不是意外的喜悦?这些话,你这种年龄是听不进去的,但是,像萧叔叔这种年龄,会很自然这样的想,这样的说。”

  沈姑娘突然回过身来,仰着泪痕满面的脸,说道:“我不会留你,也不能留你。你能不能不要口口声声说你的年龄,好吗?”

  萧奇宇低下头说道:“陵燕!我很抱歉!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让我再告诉你一遍:你的纯真的一份情,是我这辈子珍视的,你知道,我只能珍视,我……不能……接受……而且,我走也并不尽然为了这件事。我要找回令尊,让他知道,回家来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比做一个江湖客,更能消除江湖上的恩怨!”

  屋里忽然传出低低地呼唤“陵燕”的声音。

  萧奇宇神情一震,立即说道:“陵燕!你母亲醒来了,你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也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好女儿!再见了!”

  他刚一迈开脚步,突然又回头说道:“陵燕!还记得我的绰号吗?江湖上人人称我:尺八无情箫!”

  他的话音一落,头也不再回,展开身形,去势如矢,顷刻之间,消失在迷蒙的晓色之中。只留下痴立在门口,凝眸而望的沈陵燕。

  漓江之滨,风景秀丽。萧奇宇揣着随身药囊,和尺八玉箫,歇脚在漓江之滨的一个小市镇上。

  他是听到快刀沈敬山曾经在漓江一带出现,特地赶来。可是等他追到漓江一带,沈敬山的足迹已是杳然。神龙一现,让萧奇宇又扑了个空。

  贪恋着漓江的风景,萧奇宇在小镇上休憩三天。

  这天早上餐罢,正准备再次出游,忽然,街上议论纷纷;他听清楚以后,也有一份心惊。因为他听到的消息是:铁剑神弓涂中南突然间中了风,生命垂危。

  萧奇宇不认识涂中南,但是,在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铁剑神弓涂中南涂老爷子的英名。

  涂中南年轻的时候,在江南镖局保镖,一柄铁剑,一张铁胎弓,交遍了大江南北的黑白两道。涂中南为人厚道,做事直爽,是位杀头沥血的好汉。

  涂中南到了六十岁,从江南镖局总镖头的位子退休。他离开镖局的那天,遍撒英雄帖,邀请三山五岳各路英雄好汉,郑重告别江湖,并且当众斩断了铁胎弓,砍钝了铁剑,从此不惹江湖恩怨。

  其实他为人忠厚,在江湖上只有恩,没有怨。但是,为了有一个平静安宁的晚景生涯,他还是郑重向江湖上的朋友告别。携着老妻幼女,归隐山林。

  涂中南老爷子的女儿,是他在四十五岁时,才得到的一颗掌上明珠。老来承欢膝前,疼爱之情,可以想见。

  涂中南迁到阳溯,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萧奇宇落脚漓江,本来想去看望这位武林前辈,但是一想到人家是归隐,也就不打算去无端打扰。

  可是,这会儿听到涂中南中风病危,他意外之余,决心去看看这位闻名但未曾谋面的武林前辈。因为,涂中南算年龄今年只有六十五岁,应该是老而体健的岁数,因何会中风而且病危?萧奇宇直接想到: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他决心去探望一下涂中南。

  如果涂中南真的有病,他可以为这位退隐的武林前辈治病。年老中风,不是绝症;以他的医术,应该可以挽救涂中南的生命,而且只要小心地继续投以药石,也还有恢复健康的机会。

  如果涂中南另有隐情,那一定是遭遇到某种困难,才对外假称中风病危。站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而且涂中南又是他所尊敬的前辈,义不容辞要助他一臂之力。

  萧奇宇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而且过了年轻气盛的年龄,但是,当他遇到了应管的事他无法袖手。

  涂中南老爷子的家,真是一个隐居者的住处。

  几簇浓荫,几茎摇竹,一条浅浅小溪,围绕着两三间草屋,叫人无法想像:一个叱咤大江南北的老镖头,晚年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除了风景清幽,几乎没有别的可取。

  一条小黄狗,汪汪的吠声,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柴扉启处,一位老婆婆站在门里,衰老和疲倦,交织着惊惶和疑惑;一双老眼望着萧奇宇,微有颤意地问道:“请问这位大爷,前来这样的荒僻之地,有什么指教?”

  萧奇宇赶紧落地一躬,抱拳说道:“晚辈姓萧,是来拜候涂老前辈的。”

  老婆婆似乎已经定下心神,望了望萧奇宇,神情变得非常冷漠。冷冷地说道:“对不起!尊驾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不姓涂。舍下无人,不便接待尊驾。请便!”

  随手关了柴扉,将萧奇宇留在门外。

  萧奇宇碰了个软钉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引起他的兴趣。

  他在门外停了一会,走向回程。一直走到那几簇树都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坐在石头上仔细想着这件不合情理的经过。

  他当然没有走错路。

  这一带没有第二户人家。

  老婆婆那几句话,说得冷漠而又不失礼,等闲村媪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老婆婆的神情,是始而惊恐,继而冷漠;始而疑惧,继而镇定,更不是一般老妪所能如此。

  这里一定是涂中南的家。

  涂中南的家里,一定出了重大变故,遭遇到很大的困难。

  萧奇宇自己点点头,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他抬头望望天色,正是日正当中。不打算再回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了,决心饿一餐。于是放倒身子,枕着石头,想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午觉,等天黑了,再作打算。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久没有餐风宿露了,幕天毡地,在一种别有滋味的心情下,萧奇宇这一觉睡得特别熟。

  直到他睁开眼睛,已经是暮霭苍茫,归鸟噪巢。他刚说得一句:“这一觉睡得可真……”

  只见有一只牛皮薄底快靴,点住他的心口。

  缘着这只牛皮靴看上去。

  黑白相间的花绑腿,青色裤褂,宽板腰带,细腰宽肩膀,一张长脸,青青的腮帮,牛眼浓眉,青布包头,当头打着一个英雄结,右肩头露着一把刀柄,甩着黑色的流苏。

  萧奇宇眼光向左右一扫,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三个同一装束的人,年纪都在三十上下。

  萧奇宇缓缓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喂!你是个做什么的?”

  萧奇宇根本没有理会,眼皮搭也不搭一下。

  踹在心口的脚,重重的蹬丁一下。

  “喂!大爷问你的话。你是干什么的?”

  萧奇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

  牛皮靴似乎又在加着劲,喝道:“大爷问你的话,你竟敢耍赖,快些说,你是干什么的?”

  萧奇宇皱着眉问道:“你是谁的大爷?你的父母或者是你师父,教你向别人请教问题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牛皮靴抬起来直踹下去,口中骂道:“你是找死!”

  这一脚没有踹下去,人忽然一声苦嚎,身子直飞起来,摔到两丈多远,砸在地上,晕过去了。

  萧奇宇坐起身子,拍拍手上的沙土,冷冷地说道:”做人没有礼貌,口里不干净,今天只让你赔一条腿。下次碰到别人,就会送掉小命。”

  另外三个人抢过去,只见倒在地上那位,右脚连同牛皮靴整个扭转过来,硬生生地折断了。

  三个人各自一拔肩头的刀,刀呈鬼头,刀刃泛蓝,三个人各取一方,朝着这旁围将过来。

  萧奇宇坐在地上动也不动,手里捻着一根小草,低头不理。

  其中一个问道:“朋友!你是那条道上的!”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我倒要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无缘无故,找一个路旁睡觉人的麻烦?给我老母实实的说清楚。”

  三个人怔住了,他们让萧奇宇那种气势震慑住了!

  再看看原先那位同伴,被丢小鸡似的丢到两丈开外,躺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光棍不吃眼前亏。掂掂自己没有那个斤两。

  三个人相互一使眼色,一收刀,扯腿就跑。

  “站住!”

  这声叱喝真灵,站在那里六只腿,动也不敢动。

  萧奇宇这回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没有回答我的话,就敢这么溜走?”

  三个人当中有一人说道:“朋友!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认输了,你还要怎么样?”

  萧奇宇冷冷笑道:“我这个人就是要打满贯。我躺在这里,是你们先惹我。平白被你们踹几脚,就想一走了之。要走可以,你们自己手里有刀,每个人给我卸下一只胳膀再走。”

  那人忽然大笑起来:“朋友,满饭好吃,满话难讲。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我们跟你拼了!”

  三个人,三把刀,转身疾扑,砍将过来。

  萧奇宇双手一抬一晃,三个人摔倒了两个,撒手丢刀,摔在一边。还有一个要跑,却被萧奇宇一把抓住衣领,像是拎起一只小狗,汪汪直叫:“大爷饶命!我们是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萧奇宇手一松,他跌了一个狗吃屎。

  “没有骨头的东西,还有脸在江湖上混饭吃。快说!你们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萧奇宇喝问道。

  那人半跪在地上,直哆嗦地说道:“小的都是漓江旗门的徒弟……”

  萧奇宇拦住话问道:“你说什么门?”

  那人道:“漓江旗门,是漓江最大的帮派。小的就是这个帮派的小脚色。”

  萧奇宇问道:“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人说道:“帮主派我们到涂老头住的地方,来打听他的伤势。究竟为什么要打听,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已经实情实说,求大爷饶了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爷,饶了我们几个。”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儿,摆了手说道:“你们去吧!”

  那人谢道:“多谢大爷!”

  三个人连刀也不要,拔腿就跑。

  萧奇宇说道:“回来!”

  三个人一怔,刚叫得一声:“大爷!”

  萧奇宇指着那个断了腿的人,已经醒了,睡在地上直哎唷,道:“带着他一起走!这么一点义气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还有——”

  他用手指指涂中南住的那边,沉声说道:“不许再去涂家,看看你的脖子有没有这么硬!”

  说罢随手一挥,反掌削向一棵茶杯粗的树,岔嚓一声,应手而折。

  三个人吓瞪了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抬着断着腿的伙伴,慌不择路地跑得飞快。

  天已经暗了,四周只有风声,显得凄凉而寂寞。

  萧奇宇缓缓地朝着涂中南的住处而去。

  他在心里忖着:“涂老爷子有了麻烦,是无可置疑,为什么老婆婆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涂老爷子分明是中了别人的暗算受伤,为什么又传说是中风病危?”

  这些疑问,使萧奇宇加快了脚步。

  草屋已经在望了,隔着树荫,透洒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是那么的孤单。

  萧奇宇刚一走近草屋附近,小狗又吠个不停。

  草屋里灯光蓦的灭了。

  黑影里传来老婆婆的喝声:“是那位在黑夜莅临?”

  萧奇宇朗声答道:“在下姓萧,是一个江湖晚辈。”

  老婆婆“哦”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原来又是你。白天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找涂老爷子,我们这里不姓涂,你又来做什么?”

  “闻听得涂老爷子身染重病,晚辈精谙岐黄,颇晓医术,愿意为涂老爷子尽心诊治,别无他意。”

  老婆婆说道:“你的话真叫人难以相信。”

  萧奇宇恳声说道:“在武林中,坏人是有,毕竟还是少数。婆婆千万不要对所有的人失去信心。”

  老婆婆问道:“照你这么说,你也是一位江湖客了。请问大名?”

  萧奇宇答道:“晚辈萧奇宇。”

  老婆婆重复地念了一遍,沈吟半晌,没有说话。

  萧奇宇只好说道:“婆婆!晚辈在江湖上有个绰号,说出来婆婆也许听说过。”

  老婆婆说道:“说出来听听!”

  萧奇宇说道:“尺八无情萧。”

  老婆婆长长地“啊”了一声,显示出她有太多太多的意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萧奇宇带着调侃自己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一个能取得别人信任的名字,婆婆应该知道,有时候十恶不赦的人,也会做出令人称善的事。何况,江湖上的绰号,究竟能代表多少真实的本人。婆婆!退一万步说,如果我此来真对涂老爷子不利,我不需要如此多费唇舌,我可以径自进入柴扉。”

  老婆婆冷冷地说道:“你要不要试试?”

  萧奇宇笑笑说道:“对不起!是我信口说话。其实说了许多,只有一个目的:“证明我没有恶意。”

  老婆婆说道:“证明之后又如何?”

  萧奇宇说道:“婆婆!我已经说过,听说涂老爷子中了风,我是很崇敬涂老爷子的一名江湖晚辈,我懂得医术,我可以为涂老爷子诊治。”

  老婆婆说道:“就为了这个?”

  萧奇宇说道:“就为了这个。”

  老婆婆说道:“素昧平生,世上有这样的好人?”

  萧奇宇恳声说道:“婆婆!我不晓得是为什么,让你对世道人心如此失去信心。其实你当然知道,这个世上坏人毕竟是少数。更何况我是一个医家,对一位武林前辈自动上门送诊,算不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善事。”

  婆婆沉默了。

  萧奇宇停了一会,追问道:“婆婆!我可以进去吗?”

  柴扉呀然而开,老婆婆当门而立。虽然无月无星,黯淡迷檬,还是可以看到婆婆的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老态是有,并不龙钟。

  萧奇宇放下药囊,双手拱拱说道:“婆婆!晚辈就是萧奇宇,也就是人称尺八无情。”

  老婆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句:“你的箫呢?”萧奇宇从身上取出那管寸步不离的玉箫,凑到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一种清越而又略带幽然的箫声,就在这星月俱无的荒郊黑夜,飘扬出去。只不过是那样短短的一阕“梅花三弄”,却给四周带来安详平静的气氛。

  他的玉箫刚一离口,草屋里面一阵哈哈大笑的话声:“箫虽尺八,人非无情。果真是绝情寡义的人,是没有办法吹出这样平和的箫声。萧老弟!请吧!”

  站在婆婆身旁,是一位苍白须发,神情奕奕的老者,伸着右手,侧过身去,肃客进门。

  萧奇宇从地上拿起药囊,掖上玉箫,双手一拱,口称:“涂老前辈!萧奇宇来得太冒昧了。”

  他从容走进草堂,老者让他到客位,笑着说道:“你何以就能断定老朽是涂中南?”

  萧奇宇微笑说道:“涂老能从箫音当中,认定萧奇宇,而且肯给予‘尺八并非无情’的谬奖,难道我就不能从涂老的神威仍在的气宇上,认识当年的铁剑神弓吗?”

  涂中南大笑。

  老婆婆掌上灯,送来两碗茶。侧坐在一旁说道:“萧大侠!……”

  萧奇宇立即说道:“婆婆!尺八无情何许人,敢当大侠二字。何况我本来就是晚辈。”

  涂中南挥手说道:“老弟!你这晚辈二字,又忒谦了。我老伴的意思:萧老弟看到老朽露面,难道一点也不意外?”

  萧奇宇说道:“实不用瞒,我到漓江,只是随缘萍踪的一站,本来是要来拜望涂老,瞻仰当年震动黑白两道铁剑神弓的风采。”

  “老朽!老朽!惭愧!惭愧!”

  “后来一想,涂老既是隐居,当然谢绝尘客,我又何必前来惊扰?”

  “多谢体谅。”

  “但是,闻听涂老中风,令人生疑。涂老今年……”

  “花甲又五。老了!老了!”

  “六十五岁的铁剑神弓,剑可以钝,弓可以折,人绝不会老到中风的地步。其中必有原因,所以,我决心前来。”

  “老弟!如果中风是真?”

  “我精谙医术,可以为涂老治病。”

  “老弟!这精谙二字……”

  “对于医术是不可言过其实的。这不同于别的。”

  “可是,如今你发现老朽并没有中风!”

  “我愿意为一位我所敬仰的武林前辈分忧!”

  涂中南本是脸带笑容,此刻笑容冻结,泪水却从眼眶里流下来。

  “老弟!我没有理由拖你下水!”

  “涂老!当年你仗剑江湖,为人排忧解困的时候,都是别人拖你下水的吗?”

  涂中南傻傻地望着萧奇宇,忽然又张张嘴笑起来。他拭着眼泪,笑道:“人老了,就跟童稚一样。哭笑都是随时可有的。笑时可以带眼泪,流泪时也可以呵呵大笑。萧老弟!你这几句话,真对我的胃口,这件事老朽是请你管定了。”

  他对婆婆说道:“尺八无情,是个人物。今夜之会,不可无酒。再说,今天下午萧老弟断不会又跑了一趟市集,恐怕一直饿到现在。老伴!看你拿什么出来待客!”

  萧奇宇连忙说道:“婆婆!饿是事实,酒也不辞,但是,我绝不是客。”

  婆婆移动脚步说道:“你看不出他是藉你的理由,要好好喝一顿酒吗?陪陪他吧!年轻人!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的笑脸了。对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来说,忧愁是会伤人的。”

  涂中南望着婆婆的身影,摇头叹息道:“真正忧愁的是她,说实在的,你没有出现以前,没有人能分担我们的忧愁。我担心她,一个年迈的母亲,是无法承受得了失去女儿的悲痛,何况这是她唯一的女儿。”

  萧奇宇惊道:“是令媛涂姑娘出了事吗?”

  涂中南说道:“萧老弟!你到漓江来,听说过旗门帮吗?”

  萧奇宇说道:“今天下午以前,没有听说过。”

  涂中南老爷子微有诧异地问道:“今天下午?你是说……?”

  萧奇宇将今天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

  涂老爷子点点头说道:“他们当然是不会死心的。”

  萧奇宇没有搭腔,他在静静地听着。

  “到漓江,我是隐居,我爱的是这里甲于天下的风景。一个打滚江湖半辈子的人,所想的就是有一个平静安详的晚年,倘佯于优美的风景之中。所以,我落脚在这里,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旗门帮是个很坏的帮派吗?”

  “一旦脱身江湖,谁会去问江湖上的事?旗门帮是好是坏,与一个退隐的老人何干?”

  “可是他找上了你。”

  “这样我才知道漓江一带,旗门是个大帮派。除了武术,还练法术。”

  “是邪门吗?”

  “不清楚。大抵说来,与我们所知道的白莲教、红樱枪相类的。”

  “涂老!他们怎么会找上你?换言之,你老又是如何惹上他们?”

  “一个荒诞无稽已极的藉口。旗门帮总坛主司马盛岚的母亲,因为思念孙女,积思成疾,卧病在床。”

  “那当然是司马盛岚的女儿了。人呢?”

  “三个月以前,急病去世。”

  “涂老!难道这与你也有关系吗?”

  “不幸的是我涂中南也有一个女儿,和司马盛岚的女儿一般年龄。据说,我的女儿跟司马盛岚的女儿,不但年龄相若,而且长得十分相像。”

  “是这样吗?”

  “对一个隐居的人,身外之事,谁去理会?”

  “于是司马盛岚要令媛涂姑娘去旗门帮总坛,慰问卧病的老娘?”

  “据说,司马盛岚的老娘已经神志不清,成天在床上念叨着孙女儿。司马的意思,让我的女儿冒充他的女儿,让生命垂危的老娘,获得临死之前的安慰,不致死不瞑目。”

  “涂老没有答应?”

  “我在江湖闯荡了半辈子,到临老的时候,才得一女,旗门帮不是名声很好的帮派,尤其又善法术,我不让我的女儿冒险,也是做父母的常情。萧老弟,你如果是我,你能答应吗?”

  萧奇宇沉默了,没有说话。

  涂中南脸上有了悲愤之意。

  “最不可原谅的,旗门帮派来了人,直接了当指名要人,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结果动了手。”

  “铁剑神弓虽然不在,涂老的神勇依然不减当年,对方当然不是敌手。”

  “为了顾全颜面,我也自称负伤,并且宣称中风,已经不能行动。这就是中风传说的由来。萧老弟!如果你今天不来,今夜我们已经搬走了。”

  “涂老!旗门帮势在必得,暗椿密布,你要搬走,恐怕并不能脱离麻烦。”

  涂中南叹了口气,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萧奇宇忽然说道:“涂老!如果有一个人,一个是你信得过的人,愿意到旗门帮总坛去,面见司马盛岚,一则了解实际情况,再则取得司马的承诺;然后,保护令媛涂姑娘前往旗门帮总坛一趟……”

  涂中南惊问道:“老弟!你是说……?”

  “萧奇宇说道:“涂老隐居,原是求得清静,自是冤家易解不易结。不知道涂老可信得过?”

  涂中南正要说话,涂婆婆已拿出酒壶、酒杯和碗筷,后面跟着一位姑娘,虽然是布衣朴素,却也明丽动人。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摆着四五样菜肴。

  萧奇宇站起身来称谢。

  涂中南招呼道:“如凤!过来先见过萧叔叔。”

  萧奇宇连说:“不敢。”他在还了半礼之后,向涂中南称赞道:“涂姑娘人中之凤,涂老自然是视若掌珠。但不知涂姑娘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如何?”

  涂中南叹气说道:“如凤自幼足不出户,她那里知道江湖上的险恶!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反倒同情那位思孙成疾的老奶奶。”

  萧奇宇赞叹地说道:“真是难得!”

  涂中南举杯说道:“老弟!我也知道助人之乐,但是女儿的安危,不能不顾,我也知道逃避不是上策,但是,涂中南已经毁了钝剑,不复当年。老弟!一切都仰仗你了。”

  萧奇宇一仰头,干了手中的酒,突然站起身来,脸色一沉,放下酒杯,连步走出门外。

  浮云掩住弦月,四野依然一片迷朦。

  在迷朦中可以看到迎面站了十几个人,当中被簇拥着的那一个人身穿长衫,手里摇着折扇。这根本不是摇折扇的天气,这柄大折扇,很是惹眼。

  萧奇宇一现身,对方的人立即向两旁一散,形成一个包围的态势。

  萧奇宇一直缓缓地向前走,对于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两旁的人,呛啷之声,兵刃出鞘,从两侧拢上来。

  当中那人一摆手,止住两旁的人,沉声问道:“尊驾是涂中南的什么人?”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一个朋友。”

  那人说道:“涂中南住在此地多年,不曾见有什么朋友,你从何而来,横插一脚?”

  萧奇宇冷冷地一笑:“涂老爷子当年以铁剑神弓,驰誉大江南北,朋友无数。只是涂老归隐,但求安静,所以大家都不愿前来烦扰。但是,如果一旦有事,就不能置身事外,这叫江湖义气,不叫横插一脚。”

  那人问道:“你是谁?”

  萧奇宇说道:“从你方才这两句话,就知道你只是漓江之畔的一条地头蛇、井底蛙,不知天地之大。我说出姓名来,你也未必知道。我叫萧奇宇,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也冷笑道:“但愿你的手底功夫,也和你的口舌之利一般。”

  萧奇宇见他挥手正要指使人,连忙说道:“慢着!你问了许多,也应该回答我几个问题。漓江的人,不至于不懂得规矩。告诉我,你是谁?”

  那人说道:“司马青峰。”

  萧奇宇“哦”了一声,不经意地说道:“是司马盛岚的兄弟吗?你们来做什么?”

  司马青峰说道:“向涂中南要人。今夜不交人,我们就放火。”

  萧奇宇冷笑道:“只道是旗门为漓江之畔的大帮,原来只是一批杀人放火下三流的强盗,可见人言之不可信。”

  司马青峰喝道:“上!宰掉他!”

  至少有八个人持着刀,猛扑而上。

  这八个人看来步履沉稳,功力都不弱。而且各取方位,分明是长于群击。

  八个人先围住四周,封住萧奇宇的去路。然后分成上中下三路,合取萧奇宇。

  萧奇宇观得近处,右手一捺腰际,莹光直闪,人似旋风,蓦地又弹身而起,空中接连两个倒翻,蹋飞了两把掷来的刀,再落身到一旁。

  那边八个人倒了四双。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他们都是做属的下的,身不由己,只是小给教训,伤得不重。司马青峰!你那柄折扇想必有点功夫,要不要试试看。”

  司马青峰手中的折扇,一张一阖,默然没有说话。

  萧奇宇说道:“司马青峰!江湖上讲的是一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旗门帮如果算是一个名门大派,就要在‘理’字上,站稳脚步……”

  他言犹未了,司马青峰突然大喝一声:“你去死吧!”

  折扇一弹,嗖、嗖、嗖……折扇扇骨,一连飞出七八根。

  来势快速而又突然,彼此距离又不远,司马青峰这一招是志在必得。

  萧奇宇人在讲话,他已经注意到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怀好意。

  几乎是与对方那一挥手的同时,他玉箫一晃而出,幻起一圈银光。叮叮当当,响起十分清脆之声,铜铁打制的扇骨,八寸多长的飞镖,被玉箫震飞,四下落地。

  最后一根,被玉箫迎着一带,正好落进玉箫当中。

  萧奇宇笑道:”还你一根。”

  玉箫一振,那根铁扇骨比飞矢还快,闪电流星,直取司马青峰咽喉。

  司马青峰不敢贸然伸手去接,急切间,一缩脖子,噗嗤一声,铁扇骨正好穿过司马青峰的帽子。

  旗门帮舵主以上,每个人都戴着一顶不僧不道的帽子。铁扇骨一箭穿过,射飞了司马青峰的帽子,后里面飞出两张黄表纸的符箓。

  司马青峰惊魂未定,手中的折扇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萧奇宇的玉箫已经顶住了前胸。

  司马青峰脚下一退,萧奇宇收回了玉箫,正色说道:“我的玉箫一出,还没有人安然无恙,司马青峰!你是第一个。”司马青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萧奇宇说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是念在你们,虽然行为可鄙,动机却还可以同情。……旗门帮在漓江一带,横行跋扈惯了,从不知道尊重别人为何物!只知道胡作非为。”

  他说到最后,面色俱厉。

  “回去告诉司马盛岚!安慰老母,是一份孝心,但是,你要恳求人家,不是用横行霸道所能办好事的。如果你们真有一份孝心,我可以担保,涂老爷子会让他的爱女,去安慰令堂于垂危之际。”

  司马青峰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萧奇宇,人向后面慢慢地退。突然转身腾步,疾奔而去。

  受伤在地上的八个人,也挣扎着起来,狼狈地抱头鼠窜而去。

  萧奇宇回到茅屋门前,涂中南夫妇迎于门口,笑呵呵地说道:“老弟!你的功力,你的气概,令老朽开了眼界!”

  萧奇宇说道:“涂老!如此说来,你是相信我了。”

  涂中南叹道:“人到老年,做事顾虑太多,我并不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司马盛岚如果好言相告,自然可以减少我的顾虑,可是他到此地,直接要人。将自己的女儿如此贸然……”

  萧奇宇说道:“天下父母心,我懂!”

  两人回到草堂,开怀畅饮。

  涂中南已经是多时不曾饮酒,而萧奇宇也有多时不曾与人对饮,醇醪当前,两个人喝得十分欢畅。

  一直快到天明,涂中南已经是朦胧欲睡,他迷着眼睛问道:“老弟!看你……了无醉意……难道你有一个……一个……呃……不醉之量……呃!”

  萧奇宇笑道:”涂老!恕我酒后狂放,人家称我为尺八无情。我自己自命为‘八绝书生’……”

  涂中南‘哦’了一声,仰着头问道:“八绝……?”

  萧奇宇大笑道:“琴、棋、书、画、诗、酒、医、箫!说起来是狂放了一些,但是谈到喝酒,至今我还不知道醉了是什么滋味。”

  他的话没有说完,涂中南已经伏在桌上,鼾声大作,进入梦乡。

  他将涂老爷子扶进房里,侍候他躺下。

  他悄悄地走出大门,迎着朝露,伸展臂腰,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在附近来回地踱着,心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红颜少女倾城倾国,但是到了鸡皮鹤发,恐怕难得有人一顾的了。而名将叱咤风云,驰骋千军万马之中,固一世之雄也,一旦龙钟老态,动则要人扶持,昔日威风,也只剩下回忆。

  同样的道理,一个名震江湖的人,一旦垂老归隐,昔日的干云豪气,只落得儿女情长而已矣!

  一时的感触,使他不禁长叹出声:“铁剑神弓的威名,而今已矣!”

  他这声有感而发的叹息未了,只听得有人接口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你自命八绝书生,应该饱读诗书,深明道理,了解人之一生,数十载寒暑,虽然是寄蜉蝣于天地,但是,却可以从另一方面创造不朽。又何必对似水流年,作无病之吟!”

  说话的人是一个女的。

  萧奇宇大吃一惊,电旋回身,只见在丛叶竹外,站着一位长裾飘拂的女人。

  因为摇曳沙沙的竹叶,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可是她的声音,有如黄莺出谷、银铃串空,悦耳极了。

  虽然隔着竹叶,却也可以发现她身裁修长,体态轻盈,一副美女的条件。

  萧奇宇拱手问道:“请问芳驾何人?”

  那女的朗声答道:“一个慕名而来的人。尺八玉箫,并非无情;八绝书生,想必俱是实在。只可惜无缘请教,能够见到你一面,已经够了。人之一生,诸多雪泥鸿爪,就如同今晨一样。再见!”

  人影一闪,身形横掠而起,穿过树林,杳然不见。

  萧奇宇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杳无人迹的迷潆四野,心里兴起一份莫名的惆怅。

  他自忖:“漓江没有熟人,更是从来没有红粉知己,这位神龙一现的女人,究竟是谁呢?”

  此刻天已经大亮,他回到草堂,便端坐椅子上调息稍歇。待他睁开眼时,涂婆婆站在一旁,脸上表情焦急。

  萧奇宇立即起身道歉。

  涂婆婆说道:“夜来你们畅饮,只留你一人坐待天明,真是待客不周,怠慢了你。”

  萧奇宇听到屋外有人马之声,惊问道:“是旗门帮的人来了吗?”

  涂婆婆点点头说道:“他们刚到,中南宿醉未醒……”

  萧奇宇连忙说道:“不要惊动他,我出去会会他们即可。”

  他大踏步来到门外,门前不远排列五六个人,后面还有人牵着几匹健壮的马。

  当中站着的人,紫色长袍滚镶着黑边,戴着一顶和司马青峰一模一样的帽子,当中嵌着一块绿色的玉。三绺黑发,根根见肉。两道上飞入鬓的长眉,一双细长的眼睛,让人看去感到有些邪气。

  来人一见萧奇宇出来,便拱手说道:“尊驾就是尺八无情……”

  萧奇宇接着说道:“我姓萧。”

  那人笑笑说道:“旗门位处漓江,少到中土,对于尺八无情的大名,只是偶闻提起,所以我二弟有眼不识尊驾,孤陋寡闻,请尊驾不要介意。”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原来阁下就是旗门帮总坛主司马盛岚,大驾亲临,倒是令人意外!”

  司马盛岚笑笑说道:“旗门帮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是门人还算不少,办事难免有欠周、失礼之数。这次对涂老前辈简直冒犯……”

  萧奇宇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不是出自尊驾的本意?”

  司马盛岚说道:“小女不幸去世,老母思孙心切……”

  萧奇宇说道:“这个我都已经知道,我也表示难过。”

  司马盛岚黯然说道:“当时我的方寸已乱,老母奄奄一息,只想见孙女一面,她老人家那里知道,她的爱孙已经魂归幽冥。这时候有人献计:找一个与我女儿长得相似的姑娘,去骗骗病中的老娘,让她老人家不致含恨以终。”

  萧奇宇问道:“怎么会想到涂老的令媛?”

  司马盛岚说道:“涂老虽说是隐居,漓江鲜有人不晓得,而且他的令媛也曾到过市集,有人见过,她与小女长得酷似。这样也就很自然地想到涂老这边。”

  萧奇宇说道:“说到这里为止,司马帮主!你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值得同情。”

  司马盛岚说道:“这件事我交给手下人去办……”

  萧奇宇说道:“你知道你的属下大概是横行乡里惯了。他们不是前来恳求涂老帮忙,而是强行要人,包括令弟在内。我说过,在江湖上,不论你是什么人,离不开一个‘理’字的。”

  司马盛岚说道:“所以,我才亲自来道歉。”

  萧奇宇有些诧异了:“你是说你今天是来道歉的?”

  “你说的对!在江湖上任何人都要讲一个‘理’字,旗门帮缺理,我应该负责,何况涂老是位知名的前辈。尤其我二弟回去以后,提到尊驾,使我们深觉惭愧。”

  “我伤了你们的人。”

  “那是咎由自取。”

  “令堂的病情如何?”

  “油干灯枯,就在早晚之间。”

  “还要不要涂姑娘过去安慰老人家?”

  “不要让老母含恨以终,这是我们做子女的起码心意。但是,我们失礼在先,有何脸面再求于后?”

  萧奇宇突然拱拱手说道:“司马帮主!涂老住处太小,不敢屈驾,你请回吧!今天晚上以前,我陪涂姑娘专程前来。”

  司马盛岚深深一躬说道:“大德盛情,司马盛岚谨记在心。”

  他转身吩咐:“将礼留下。”

  从后面有人抬过来四个大礼盒,陈列在茅屋之前。

  萧奇宇立即说道:“司马帮主!这礼绝不能收。”

  司马盛岚说道:“送礼实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只当是我这个邻居的一点心意罢了。再说,尊驾和我都不是这茅屋的主人,就不要代为推辞了吧!”

  他深深地拱手,说了一句:“落日之前,恭候大驾和涂姑娘光临。”

  他很快地走向马匹,上马扬鞭,一群人都簇拥着走了,留下萧奇宇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声“萧老弟!”惊醒了他的沉思。涂中南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他急步上前扶住涂中南老爷子。

  涂老爷子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

  萧奇宇不安地说道:“涂老!我竟然冒昧地承诺了对方。”

  涂中南说道:“你不是说吗?江湖上任何人都离不开一个‘理’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会比你承诺得更早!老弟!涂中南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这礼物……”

  萧奇宇连忙说道:“我要替司马盛岚讲几句话了,他这一份礼物,实不……”

  涂中南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再多讲一句就是俗气。我们且打开来看看,是些什么东西。”

  挑开礼盒,里面尽是日常食用物品,没有一件是贵重的东西。涂中南叹道:“看来这位旗门帮的帮主,还是个有心人。”

  涂婆婆在一旁说道:“这份礼我们一定要收吗?”

  涂中南笑呵呵地说道:“送礼收礼要看双方有没有那份诚意和交情,只要没有其他用意,我们也就不必太过矫情。”

  涂婆婆说道:“这么说来我们的女儿今天一定要去了?”

  萧奇宇立即说道:“婆婆!是由我陪着令嫒涂姑娘前去的。”

  涂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儿!我跟萧老弟久经江湖,见人多矣!司马盛岚不是我们想像中的坏人,我们的女儿前去,是帮助他尽一点孝心,是一件好事,我们何乐不为!”

  涂婆婆说道:“也许是我爱女心切,也许是我做母亲的跟你们的心情不一样,我一直感觉得这件事是怪怪的。”

  涂中南呵呵笑道:“老伴儿!只有你这句话有点道理,做娘的心情是要不一样些,牵肠挂肚;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同的地方。”

  萧奇宇有些沉重,他缓缓地说道:“婆婆!你这些话不说,我还真不能体察得出,做母亲的心,是要比任何人都细。”

  “你能感觉得出怪怪的,就值得我们警惕。毕竟我们对旗门帮知道得不多。不过……”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萧奇宇仗着尺八玉箫,一定要保涂姑娘毫毛无伤地回到你二老身边。稍有差池,我就无颜再见。”

  涂中南老爷子伸手拍着萧奇宇的背,认真地说道:“老弟!我们也不要因为我老伴的一句话,就动了疑心。在这个世上虽然不全都是好人,真正的坏人,毕竟还是少数,如果我们处处先自产生疑心,事情就难了。”

  他开朗的笑声,消除了大家心理的疑虑。

  决定在午饭之后,开始动身。

  就在这个时候,萧奇宇才知道一件事:涂中南这位名振大江南北,受到黑白两道尊重的老镖头,他的独生女儿涂如凤是一个丝毫不懂得功夫的人。

  涂老爷子对这件事还特别有一番说明:“老弟!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的老伴虽然不曾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但是,她的一根拐杖,内藏一柄锋利的红毛铁链的单刀,等闲人还近身不得……”

  萧奇宇拱拱手说道:“怪不得昨天薄暮时分,我冒昧而来,婆婆当门而立,自然有一股英气逼人。”

  涂中南笑道:“那是你说的笑话,昨天她与我决心舍死一拼,倒是真的。当然,如今你一出现,情况完全变了。这且不去说,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让你先知道,我的女儿如凤,却是一点武功也没有。”

  萧奇宇“哦”了一声。

  涂中南问道:“意外是吗?会不会增加你的困难?形成你的累赘?”

  萧奇宇说道:“既不是累赘,也没有困难,感到意外倒是真的。涂老爷子名满江湖,难得婆婆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人。涂姑娘即使不练,自幼耳濡目染,应该也颇了得。”

  涂中南摇摇头说道:“是我们夫妇二人决心不让她学任何一种武功。”

  “有原因吗?”萧奇宇不禁有些好奇。

  “就如同我决心退隐江湖一样。”

  “这话……”

  “论年龄,六十岁可以不保镖,却也不必退出江湖。

  但是我对江湖真的寒心了。一旦身入江湖,无日没有是非,无时没有恩怨。道义江湖日见浇薄,利害江湖日见盛行。当一个人成天在刀头剑刃上讨生活,不能保持道义,这种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涂老见解得极是。”

  “我既然已经退之唯恐不及,又何必让我的女儿重蹈我的覆辙?老弟!在你的尺八玉箫之下,伤亡的应该都是坏人,可是却落得无情二字,这就是例证。”

  “涂老!我的事,不足为训。做人但求心安,其他也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句话,给涂中南,特别是坐在一旁的涂婆婆,还有默默一旁的涂如凤姑娘,都留下极深刻、极良好的印象。

  中饭以后,萧奇宇寄放了药囊,只从里面取出一小瓶药丸,便坦然地带领着涂如凤姑娘,踏上路程。

  涂如凤虽然不会武功,居住在这乡村僻野,对于行路倒是十分俐落。

  涂如凤姑娘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两个人一齐走路,绝不能默不作声。

  萧奇宇先笑笑说道:“闷声走路,加倍累人。我们还是找个话题谈谈吧!”

  涂如凤笑笑没有表示可否。

  萧奇宇说道:“我一直没有请教涂姑娘,你对这件事,究竟是持什么样的看法?”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我叫如凤!”

  萧奇宇一怔,不觉回头问道:“你叫我什么?”

  涂如凤从容而又大方地说道:“我叫你大哥。”

  萧奇宇失笑说道:“姑娘!你没有弄错吧!我这样一把年纪,而你……”

  涂如凤微微一笑说道:“萧大哥!你今年不过四十多,用不着夸张这样一把年纪的话,再说,你在我家,虽然我爹叫我称你一声萧叔叔,可是你对家父家母口口声声涂老和婆婆,处处以晚辈自居,你如果不让我称你作大哥,你说我应该称你什么?”

  萧奇宇又是一怔,这样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是让人无法驳倒她。

  萧奇宇藉一阵哈哈大笑,掩盖去那一阵尴尬。

  他笑着说道:“涂姑娘!……”

  涂如凤立即说道:“我叫如凤!萧大哥你忘了。”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如凤姑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实话,就是把你这位当事人的意见,给忽视了,虽然令尊也约略提过。”

  涂如凤笑笑说道:“从小爹娘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这次也不例外。”

  萧奇宇说道:“我方才说过,只当我们聊天好了,不能说说你的意见吗?”

  涂如凤说道:“如果对萧大哥的尊严没有影响的话,我就说出我内心的真话。”

  萧奇宇笑笑说道:“只要听你的真话,别顾虑我的尊严。”

  涂如凤沉下声音,缓缓地说道:“对于江湖,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照一般人的常情来说,旗门帮这次要我前去,不会只是满足司马帮主老令堂的临终的一眼,至少决不仅如此,而是另有他图!”

  萧奇宇闻言大惊,连忙问道:“真了不起!你何以见得?”

  涂如凤说道:“这是萧大哥常说的一句话,凡事逃不出一个‘理’字!我是从‘理’上探讨来的。”

  萧奇宇自觉不安地说道:“那你是说我和令尊……”

  涂如凤说道:“爹和你,经验老到,阅事多矣,但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萧大哥!你和我爹,都是君子!”

  萧奇宇头皮一炸,人几乎有一阵昏眩。因为,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是“君子”。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如凤姑娘!令尊一生方正,自是一位道德君子。而我,惭愧得很,连我自己一向都觉得离君子的距离,是十分遥远的……”

  涂如凤笑笑说道:“谦虚就是君子的美德之一。”

  萧奇宇认真地拱拱手,苦笑道:“如凤姑娘!闲言且不说它,我在洗耳聆听你的意见。”

  涂如凤说道:“虽然说旗门帮人多品杂,难免良莠不齐,但是,萧大哥!我们不要忘记‘上行下效’这四个字。如果司马盛岚就像他自己所表现的那样谦谦君子,旗门帮的来人何至于如此无理于先,而且连司马盛岚的二弟在内,杀人放火,在江湖上应该是一个不入流的脚色,却出现在旗门帮,萧大哥!对于旗门帮可以思过半矣!”

  萧奇宇站着没有动,他注视着涂如凤,脸上的表情青红不定。

  涂如凤说道:“一个作风如此的帮派,我们不能期望他们做出合乎道理的事来。司马盛岚为了安慰老母,一份孝心,固然值得同情,如果在孝心之外,再有企图,事情就值得商榷了。”

  萧奇宇挠着自己耳朵,摇头说道:“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同情心,让一位姑娘深入不测的帮派重地,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荒唐的一件事。”

  他沉着脸色问道:“如凤姑娘!你是当事人,你又看得如此清楚,为什么当时不表示一点意见?让我们险险酿成大错。”

  涂如凤安静地微笑道:“萧大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自幼我对爹娘的话,只有唯命是从。”

  萧奇宇大不以为然。

  “错!如凤姑娘,错了!至少你这次的顺从是错了。你知道,如果这个决定酿成大错,你固然是受害人,令尊令堂所受的伤害,会比你更大,你在无言顺从之际,有没有想到这点?”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大错尚未铸成。走!我们回去。”

  涂如凤站着没动,仍然脸带微笑说道:“不要尽说我一味顺从爹娘,其实还另有原因的。”

  “啊!另外有原因吗?”萧奇宇有着惊奇了。

  “萧大哥,当时你满腔同情,一口承诺,如果我要是拒绝,你将如何向司马盛岚交待?你的判断和信心,将要受到多大的打击?我怎么能够这样做?”

  萧奇宇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侧隐之心、同情之心,证明萧大哥是位君子。而我,只不过是一点推断而已,自然不能以这点推断,来否定萧大哥和爹的决定。”

  萧奇宇摇着头说道:“如凤姑娘!按说我要埋怨你,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你的看法,好在你我尚在半途,走吧!我们回去。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家。”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你愿意做一个失信的人吗?”

  萧奇宇怔了一下。

  涂如凤继续说道:“不要因为司马盛岚不是好人你就可以失信。人之守信是不因为对方人品不同,而三二其德的。更重要的不要因为我而失信于人,那样我会不安一辈子。”

  萧奇宇摇头说道:“不行!如果送你去出了岔子,我也会不安一辈子。”

  涂如凤微笑说道:“萧大哥!身怀八绝,何惧宵小?我对你有安全无虑的信心,你为什么没有?如果司马盛岚真是因一点孝心,我们岂不是做了一件善事?万一司马盛岚有心弄鬼,萧大哥正好让玉箫扬威,给他们一次教训。”

  萧奇宇一直摇着头说道:“如凤姑娘!如果十五年前,有你这几句话,我可以蠢气昂扬,毫无顾虑,护送你到旗门总坛。如今不同,我考虑的是你的安全第一,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涂如凤说道:“既然萧大哥是如此的重视我,何不连我的意见一起重视?”

  “我……”

  “萧大哥!为人一诺千金,我们去吧!再说,为什么要让我对你的信赖动摇呢?”

  涂如凤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疑视着萧奇宇,那眼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是代表着无比的信赖,也代表着无限的希望,更有一份倾囊付出的孺暮之情。

  萧奇宇仗着一管玉箫,纵横江湖,笑傲武林,见过多少人物,但是面对这位无丝毫武功的涂如凤姑娘,他束手了,而且在情绪上他有一分慌乱。

  他只看了涂如凤一眼,便转过身去,缓缓地说道:“如凤姑娘,我们走吧!”

  涂如凤跟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萧大哥,你……你不高兴了!”

  萧奇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涂如凤说道:“如果萧大哥没有因为我的不听话而不高兴,我请求萧大哥保持一分愉快的心情好吗?否则,我宁可一个人独自前往。”

  萧奇宇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有一种复杂面古怪的表情。

  涂如凤微笑说道:“如果我不说这句话,萧大哥恐怕连头也不会回呐!说真的……”她的面容突然严肃起来。

  “不论这次前往旗门总坛是凶是吉?在我二十一年的生命过程里,都是一件令人难忘,而又十分奇妙的事。我在爹娘的细心呵护之下,连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像是一条船,划行在平静无波的湖上,宁静、平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航行在海上的船乘风破浪,固然是危险,可是,那种人生比纯粹的宁静和平安,就要充实多了。”

  她是说得如此的严肃,使萧奇宇无法插嘴。

  “萧大哥!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家,当我第一次听到尺八无情箫的名号,当我第一次听到八绝书生的自豪,我觉得萧大哥你的生活才是多采多姿的人生,仗着尺八玉箫,幕天席地,随处而安,忧闷的时纵声长啸,安静时抱膝低吟,快乐时持壶畅饮,萧大哥!你知道吗?一个出生保镖世家,却又深闺自守的女孩儿家,对于这种生活,那是神仙不换的。”

  对于涂如凤如此坦诚而又率真的说话,萧奇宇震惊住了。特别是对于她的赞美的说法,还有最后那一句大胆的暗示,使得他感到一阵震撼。

  他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是对涂如凤的一种伤害,不说话可能变成对涂如凤的一种默许。要说话吗?他能说什么呢?

  除了武功,涂如凤是一位几乎接近完美的姑娘,容貌、谈吐、学识、家事女红、幽娴女德,都是萧奇宇在江湖上所仅见的。

  完美无瑕又该如何?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一条龙,无情是名,无羁是实。一个萍踪无定的江湖浪子,是不能有“家”的理念。

  萧奇宇刚打了个干涩的哈哈,说道:“如凤……”

  但听得一阵蹄声震动,他把下面‘姑娘’二字停了回去,掉头纵目,但见一行十数骑卷起黄尘,直奔而来。

  他才又接着说道:“时间已经不容许我说客套话了。如凤!我发觉你的观察是细密而敏锐的,司马盛岚指名要你,内情绝非单纯的孝心。只可惜我疏于小心,竟然一口承诺,那不是君子可以欺其方,而是自以为仗义行侠的心迷漾了眼。”

  涂如凤立即说道:“萧大哥,千万不要这样说话。”

  萧奇宇摇头说道:“如凤,我说的都是真话,料敌太宽,终于自食其果。事急了,我这里有一瓶药,你先服用三粒,至少可以预防各种存心不轨的毒侵。”

  他很快地取出药瓶,倾倒三粒绿色的药丸于涂如凤的手掌上。

  涂如凤依言服了下去,从容微笑说道:“萧大哥,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我信赖你,而你自己更应该有信心。其实我不说,萧大哥也能明白,此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处处小心,司马盛岚的旗门总坛,也就不是个可以担扰的地方了。”

  萧奇宇突然伸手握住涂如凤的柔荑,很感慨地说道:“如凤!可惜你身无武功,要不然你真是一位仗剑江湖、宵小闻风知畏的侠女。”

  涂如凤的微笑,渐渐消失了,脸上有一抹失望掠过,但是,她立即说道:“萧大哥,侠女二字,今生已经与如凤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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