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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元世祖至元十八年。南宋陆秀夫负帝呙蹈海后的第二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夜里。

  彤云密布,有欲雪之势。因此入夜后一片漆黑。

  北京城里一条胡同,早在入夜之前,就没有了行人,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又卷起那份凄凉。

  胡同里有一座大门楼,暗红色的大门,青石台阶,左右各有一个石鼓,斜放着两排栅栏,漆着红黑两节颜色。门檐里高挂着两盏斗大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反映出灯笼上三个仿宋扁体大红字:“兵马司”。

  大门此刻是紧闭着的。左侧有一个便门,门是开着的,可是门的下半截有漆着红黑两色的木栅。门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兵勇,挎着腰刀,掖着一双手,在那里哈着腰来回踱着,想驱散那份寒气和寂寥。

  从大门向右边延伸过去,一溜风火沿墙,墙头上满布着蒺藜、鸡爪钉。巷道里面没有灯,高高的围墙,给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随着一阵风声过去,有两条人影飞快闪进巷道,贴着墙根,一溜烟窜到巷底,原来这是一条死巷子。

  两个人靠着围墙,定下心神之后,其中一人,从腰间取出“百锦飞抓”,一抖手,嗖地一声,飞抓脱手,准确无比抓住墙头。他用手试了一试,回过头来,对另外一个人说道:“二弟!你就在这里等着,一切我们按原先计划行事。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在天亮以前出城。”

  黑夜里看不见对方在使劲地点头,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手腕,低沉地说一声:“大哥!要小心!”

  两只手紧抓在一起,没有人再说话。

  顷刻间,一个人抓住“百锦飞抓”的绳索,飞快地猱上去,只一转眼之间,人伏在墙头,那几枚铁蒺藜和鸡爪钉,已经应手而起,丢在墙外。

  墙里是处荒废的园子,几株老榆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着树梢,任凭寒风呼啸。地上荒草丛生,只是已经枯黄,虽然是在黑夜里,也能让人在断壁残垣、老树枯草之中,感受到那份袭人而来的荒凉与破败。

  在园子里的西北角,有一间矮小的房屋,此刻还有一盏气死风灯,挂在屋外檐角,使人看到这间小屋,没有窗子,只有一道门,是用粗粗的杉木做成的栅栏,门上有一条铁链缠住,外面锁着一把巨大的灌汁铁锁。

  来人突然从墙头上一个翻身,伏躯掩到墙里,双手一送,身体一个倒翻,就如同是一片落叶随风,飘然而下。临到地面时,他长吸一口气,蜷腿伸臂,灵巧地转化为“寒鸦赴水”,落身在树根之旁。

  他一点也不迟疑。垫步腾身,只一个起落,就来到小矮屋前,从腰际拔出一柄短剑,只轻轻地一划,巨大的铁锁,应手而落,铁链子也分成几段。

  轻轻地拉开门,放下铁锁,纳剑入鞘,刚一迈进屋内,一股霉味、臭味,还有一种潮湿的气味,冲人欲呕,他不自觉地摸摸鼻子,这时候,屋里有人沉声问道:“破门而入,自然不是元兵,请问是哪一位?”

  来人定睛一看,这一间类似土窟的房屋,除了一些稻草,没有别的东西。稻草上盘腿而坐的一个人,蓬头垢面,身上是鹑衣百结,污秽不堪。来人一阵心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他立即抢上前一步,跪在地上说道:“草民赵小彬叩见相爷!”

  坐在地上的人这时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半晌才沉缓地说道:“壮士请起,我文天祥国亡不能救,为大臣者,死有余罪,愧当壮士的大礼。”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的忠肝义胆,没有人不知道的。草民虽然只是江湖上一粗鄙的武夫,但是对于相爷的忠心为国,敬仰得无以复加……”

  文天祥却于此时打断他的话说:“壮士!此处是元人的兵马司,有兵勇巡逻查哨。壮士越墙损锁,破门而入,必有所为?请尽快说吧!”

  赵小彬说道:“草民前来,就是要救相爷离开此地。”

  文天祥长长地啊了一声,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赵小彬的脸。虽然文天祥身受如此的折磨,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有神。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草民兄弟二人,为营救相爷脱难,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对于这兵马司的周围,查得清清楚楚,囚禁相爷的地方,每夜只有一次巡查,而且都在前半夜。现在子丑之交,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至于这堵高墙,我弟弟在外面接应,凭我们弟兄二人之力,送相爷出去,毫无问题。”

  文天祥点点头说道:“壮士的话,我文天祥自然相信,我也可以看得出,壮士具有一身武艺,令弟自然也是了得,一定可以救我文天祥离开此地。”

  赵小彬立即说道:“如此请相爷随草民到外面来。”

  文天祥稳坐不动,只是问道:“壮士!你要救我文天祥出去,为什么?”

  赵小彬说道:“回相爷的话,草民弟兄二人虽然少读诗书,也知道一些道理,身在江湖,心存忠义。像相爷这样精忠为国的忠良,怎么可以老死狱中,我弟兄二人要救相爷出险,只是激发一点大宋子民的心意……”

  “好!壮士你有这份心意,文天祥就是受再多的苦难,内心也感到安慰。”

  “最重要的,还是请相爷出去,继续登高一呼,号召大宋臣民,起来驱逐鞑虏,光复华夏。以相爷的人望,必然是群山响应。不说别的,草民弟兄的家严在江湖上还小有人缘,秉持着相爷的号令,奔走江湖,忠肝义胆之士,必会风起云涌的。结合人心,纠合群力,我们要将大宋的江山,重新建起。”

  “这是壮士贤昆仲的意思吗?”

  “草民弟兄二人是奉父命,潜入北京城,费时半年,为的就是要救相爷脱险。”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像。良久,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流下,他缓缓地说道:“国破家亡,身为俘虏,一切的折辱,一切的苦难,使我文天祥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但是,今天夜里,我又让贤昆仲的忠诚和热忱所感动,流下两年多来第一次的眼泪!”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虽然说此处没有巡查的人来,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就请相爷随草民去吧!”

  文天祥摇摇头说道:“赵壮士!多谢你的好意,我文天祥是不打算离开此地了。”

  赵小彬当时一怔,几乎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情况。

  他和二弟仲彬在行动之前,曾经设想过许多情况:如被巡查的元兵意外的发现,如很难通过高高的围墙,如偷潜出北京城的困难……就是没有想到文相爷会拒绝离开这间充满了臭气、潮气、霉气,而且是虫鼠横行的小土屋。

  文天祥看到预料中的反应,便说道:“赵壮士!对于我的决定,想必有些意外?”

  赵小彬认真地回答道:“确是出乎草民意料之外。”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

  “壮士不会怀疑我文天祥存有投降元人、重享荣华富贵之意吧?”

  “草民不敢。”

  “唉!自从我被掳之后,吞了二两镏子没死,我就知道上天要我文天祥承受更多的苦难。一个人当他的国家亡了,亲人都惨遭横死了,生与死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分别,荣与辱对他也毫无意义。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对壮士加以说明白。因为,我被掳至今,你赵壮士是第一个重新点燃起我对邦国前途无比希望的人。”

  “草民荣幸!草民以为……”

  “壮士,你以为既然我文天祥对邦国前途,重新有了希望,为什么又不出去和你们共同奔走奋战呢?”

  “草民愚昧,请相爷指点。”

  “元人以一个游牧部落,没有高深文化,何以能够横扫中原,席卷天下?兵强马壮,士卒剽悍,那都不是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自己太不争气啊!”

  “相爷!”

  “一个国家,内无尽忠志节之臣,外无必死奋战之将,而且,强敌当前,群民之间,将帅之间,尚不能捐弃私见、精诚合作、团结御侮,还是斤斤计较于个人一己之利,这样的国家,如何能存在?”

  赵小彬不敢接腔,但是,文天祥的每一句话,都强烈地冲激着他的心,每一句话都是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

  文天祥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地说道:“德佑初年,元人入侵,朝廷号召勤王,结果应者无人。壮士!国家养育臣庶三百多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马来救国家,居然无一人一骑起而应召。”

  往昔的悲愤,使文天祥禁不住热泪盈眶。

  赵小彬叩头说道:“我们在江湖上也听到说,只有相爷在江西,散尽家财,号召忠义之士。”

  文天祥拭去眼泪说道:“在江西集得万余乌合之众,怎么能阻挡得住狼虎之师?有人说我文天祥驱羊喂虎,自不量力。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我的意思希望以我这一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殉国精神,激励天下忠义之士,闻风而起,结果我失望了。”

  赵小彬说道:“相爷已经尽力,可以俯仰无愧了!”

  文天祥摇着头说道:“国家亡了,河山变色了,做臣子的还说什么俯仰无愧,我们实在是死有余辜。”

  赵小彬接着说道:“江湖上都知道相爷虽然被掳,对于元人,相爷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江湖上的好汉,对相爷钦服无已。家父于是决心要我弟兄前来,务必要救出相爷。”

  文天祥叹息着说道:“再好的表现,也不过是亡国之臣。元相孛罗、元帝忽必烈,用富贵荣禄诱不了我,就把我羁在这兵马司的土窟里,我每天所闻到的是臭气、霉气、秽气,使人不能忍受。并且每天让我的亲人来看我,用亲情来折磨我。那时节我想到既然自己不能再为国效命,又要受这样的磨难,不如一死了之。”

  赵小彬惊叫道:“相爷!”

  文天祥忽然艰难地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地说道:“你放心!当时我没有死,现在我更不会自了。人的思维,往往决定在一念之间,我想到自己身陷囹圄,我还是可以为国家尽最后一次的力,那就是我的死!”

  “相爷!”

  “壮士,我方才说过,大宋朝的灭亡,不是亡于元人的兵强马壮,而是亡于人心的涣散,爱国情操的丧失,当百姓不爱自己的国家,不忠于自己的君王,这是国魂的沦丧,国家焉能不亡?”

  “相爷之意?……”

  “我文天祥要用自己这一点残余的生命,选择堂堂正正的死,我要从容就义,引颈受戮在柴市口,我绝不默默地在土牢里自了残生。”

  “相爷!你是说要用自己的生命,选择轰轰烈烈的死,用你的死,来唤醒这已逝的国魂!”

  “壮士!你深知我心。”

  “相爷一点精诚,草民虽顽石也当点头。”

  “因为我有这个打算,所以,我生活在这里,已经不感到是受折磨。这屋有各种污秽之气,我自有浩然之气,所以,我甘之如饴。壮士请看!”

  文天祥从身上取出一小卷,展开是字轴。他朗读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

  赵小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相爷!有人来了!”

  他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呼啸的风声,没有其他动静。

  文天祥收起小卷轴,说道:“壮士,我文天祥的一点心意,你已经明了。此地不可久留,你请吧!”

  赵小彬又跪下说道:“相爷的赤胆忠心,草民已经仰体深刻。草民回去,向家父回话。在临别之前,恳请相爷教诲。”

  文天祥缓缓地道:“壮士!难得令尊和贤昆仲,心存社稷,胸怀复国,给我文天祥的启发和鼓舞,是无与伦比的。这刻,我对于驱逐鞑虏,充满了信心,人心不死,就有希望。因此,我对壮士贤昆仲,有一点不情之请。”

  赵小彬叩头说道:“相爷有何吩咐,草民弟兄万死不辞!”

  文天祥庄严地说道:“壮士!我文天祥请求你在江湖上,仗剑行义,结合人心,纠合群力,唤醒国魂,为驱逐鞑虏尽一生之力。”

  赵小彬举手说道:“草民遵命!此生此志,至死不渝!”

  文天祥说道:“好!我用满腔热血,你用毕生志向,为纠合人心,而共同努力,他年殊途同归,我文天祥虽死亦瞑目了。壮士!你我此刻一别,任凭海枯石烂,此志相同。虽然你我今日之约将来在历史上未见得能留下一笔,但是你我心怀坦荡,为国为民,只要尽心尽力,就了无憾事,再见吧!”

  伸过手来,将那一小卷轴,交给赵小彬,然后紧紧地握住,简单地道了声:“珍重!”

  赵小彬虽有满心难过,但是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站起身来,走出门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稍一停顿,立即昂首走去。

  突然,一阵哈哈笑声,有人朗声说道:“好大的胆子,竟到兵马司来捋虎须!”

  一条人影,从屋顶上一扑而下。随着这条人影闪电而至的是一缕寒光,削向赵小彬的左肩。

  这情况太过意外,赵小彬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右脚一撤,右肩一塌,匆忙中力化一式“独撞不周”,以一丝之差,险煞人地让开这样突如其来的迎头一击。

  但是,更没有料到的是迎头盖下来的不只是一柄剑,好不容易闪开右手攻来的一招,左边寒星一点,迎面刺来。本来右削左刺,一招双式,赵小彬在困难中躲开右边的一削,保住了右臂,却在左侧的身形,尚未稳定的同时,正好迎上左边的一刺。

  “嘶”地一声,赵小彬的左肩衣服划破,被挑开一块肉,鲜血立即湿透了整个手臂。

  来人一招得手,一点也不放松,左手剑花一挽,右手剑锋指向赵小彬的前胸。

  赵小彬不退反进,人向中宫抢步,右手刚刚从腰际抽出,闪电一伸,噗地一下,短剑插进对方的腰眼。

  对方一张嘴,刚叫出:“拿人……”

  呛啷啷,两柄剑掉落地上,说不出话来。

  赵小彬一拔剑,血雾喷出,人倒在地上。赵小彬自己也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按住左肩伤口。

  这时候,又是人影一闪,赵小彬心里一动,暗叫“糟了!”

  来不及挪位,来人已贴近身边。

  “大哥!你怎么啦?”

  赵小彬这才嘘了一口气:“没事,皮肉之伤。我们走吧!”

  “文相爷呢?”

  “相爷他比我们所想的还要伟大,走吧!我们今后任重道远。”

  “大哥,你还能上墙吗?”

  “我给自己胡乱地按了一把药,给我包扎一下,应该还可以上墙。”

  撕开衣襟,匆匆包扎,赵小彬和二弟赵仲彬,终于翻越过高墙,收回“百锦飞抓”,按照既定的路线,换衣改装,在北京城还没有严令捉拿刺客的前一脚,混出了城,骑上寄放的马匹,奔上官道,迎着朝阳,一口气奔驰了二三十里,眼前是一个黑压压的林子,两匹马冲进林内,翻身下马,甩掉缰绳。

  “大哥!你的伤怎样了?”

  赵小彬看看已经渗出血渍的左臂,摇摇头,淡淡地说道:“不妨事的。”

  “大哥!文相爷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齐逃出来?我们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时间。”

  “文相爷对国家的奉献,要一直到他死,这就是他不愿意逃出来的原因。”

  “大哥!你说的我不懂。”

  “文相爷要用他目前仅能做到的一件事——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从容一死,来唤醒沉睡涣散的人心。懂了吗?”

  “唔!懂了!”

  “二弟!我曾经在文相爷面前立下重誓,我们此生此世,只做一件事,仗剑江湖,结合人心,扩大文相爷这种以死唤醒国魂的伟大力量,至死不渝,直到驱尽鞑虏为止。二弟!你愿意吗?”

  “大哥!你决定的事,就是我决定的事。”

  “好兄弟,回去吧!等到文相爷就义柴市口的那天,我们总得有些成就来告慰他的英灵。”

  两匹马又迈开蹄声,江湖上多少志士仁人,英雄豪杰,就从这一阵蹄声开始,为驱逐鞑虏,光复神州,写下多少豪情壮志,也写下多少悱侧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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