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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我寄愁心与明月

  “不错!”高式非定定地直视着乾隆,将嘴紧抿,摇摇头道,“我自己……也是在圣上生母陈夫人过世十数日之后,才得到了这个噩耗。本来,我……我后悔不该告诉你……唉,原本,原本我只是……真的只不过是想让你了解自己的身世。我控制不了自己……毕竟……毕竟为人子的,生不能服侍二老,然父母归天,至少得需遥遥敬上两拄香烟……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你竟会不顾危险,亲上海宁祭坟……”

  乾隆听了眼中渐渐发潮,叹息道:“朕本来一直以为,当今的皇太后理所当然地便是我的娘亲,可……可……若不是后来,逼问当年替太后接生的刘嬷嬷,朕无论如何也绝不敢相信,这……这这这竟会是真……家洛,事到如今,哥也不妨对你说吧。我那日赶到杭州,再至海宁,其实是要给朕的生母——也就是你的母亲——祭拜凭吊……”

  陈家洛捂住耳朵,一壁转身,一壁大声叫道:“住嘴,住嘴!住嘴!!你们胡说…

  …你们胡说……”张开眼睛,手指二人,“为什么要侮辱我娘?为什么要……要……胡说!”

  “令尊生前与我交情甚好,令堂对我更有莫大恩情……”陈家洛侧脸耳听乾隆突然逼哑嗓门,缓缓说出了这两句话。乍闻之下,恍若是一个年纪老迈的男子。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呆了半晌,颤声道:“这,这两句话……就是……就是……你?!你…

  …”

  乾隆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道:“那日当晚,在你家祖坟之中上坟叩拜的黑衣人王凤池,就是朕啊!”

  “那,那……那在‘通门客栈’里,也……”陈家洛忽抬眼道。

  “你想,你仔细想想……那时,你不慎身中暗算,万分危急的时刻,偏偏就有那黑衣男子王凤池现身相救,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么?好人于生死关头,必有福星来救……

  骗谁呀?这都是戏文……是小说、传奇故事!现实生活哪有?

  “其实,我假装睡去之后,待你下楼,这才悄悄换上夜行衣衫,又蒙了面目,下来暗助。后来你中毒晕死,我为水衣顽皮地揭下蒙面黑布,险些便露了底儿。这才假意骑马离开,随后又悄悄潜回店中……朕之所以一直隐瞒自己的武功,也是肚里清楚我的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有限得紧。要让别人以为毫无威胁,必当疏于防范,我……”

  “别演戏啦!”陈家洛神经质地笑道,“嘿嘿嘿……编故事啊?也要编得像一些呀……你根本就不会武功……不——会——武——功!!”

  “哦……是么?那么当天,你与水衣在塘沽郊外树林之中,见到的姚颀又是谁人?”

  “是呀,”姚水衣从旁插嘴道,“那天咱俩都以为是遇上了我大哥姚颀。其实,那个人根本就是皇上他假扮的。只是因为他与哥哥长得实在太像了,所以便连我也认差了。”

  陈家洛垂眼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水衣绝不会欺骗自己。他别过脸,静下心来,将打他与乾隆相遇杭州开始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桩一桩地从头回想一遍,有些以前一直不明了的事儿,也终于慢慢找到了答案。他目光仍然向着他方,却自轻声问道:

  “如果你就是黑衣老人……那块温玉,也是你丢失在我家祖坟里的啰?”

  乾隆颔首道:“不错……此玉与那冰玉本乃我曾祖顺治皇帝的遗物,皇爷康熙怀念乃父,所以一直将其视作珍宝,长佩腰际。后来,一次无意被我看到,缠着向他讨要。

  当时朕的年纪尚小,爷爷又十分宠爱这个顽皮的孙子,这才割爱于我。那天祭拜回店,突然发现玉佩已失,却不知丢在了哪里,直将朕吓出一身汗来。第二日,到你家中道别,被卜孝看到。朕一则赏识你的才华,二则念及咱俩的兄弟之情,便借花献佛,都送给了你……”

  陈家洛脑中电光闪过,想起了石泉上人——也就是真正的顺治皇帝——他曾经说道,这两阙美玉,本是他同爱人小宛的定情之物,可惜遗落宫中,深以为憾。陈家洛自思,说乾隆有之,合情合理;然那黑衣老者有之,便觉蹊跷。如今既然黑衣老人就是乾隆本人,细细一想,都恰恰与目今事实相吻。在通门客栈之中,姚水衣确曾告之,此人临走时曾言其名曰为“王凤池”。“凤池”者,朝廷也。而可于朝中称“王”之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他又想到,当日师兄顾孟秋挺剑猛刺,要杀自己,若不是其怀内揣有乾隆赠之的两阙美玉,恐怕如今的陈家洛早已不在世上了。无形之中,自己岂不是早就欠他一条性命?

  乾隆继续说道:“那一天人在塘沽,朕见飞剑当面袭来,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显露武功。可也正因如此,你们方不至怀疑我并非‘姚颀’。如果……如果那时你知道面前之人就是当朝皇帝,就是……就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唉,家洛啊,家洛……有好几次,朕其实完全可以杀你以绝后患。就算你是朕的亲人,又如何呢?哪朝哪代的宫廷没有骨肉相残的事儿发生?如果当时,朕硬下心肠,这样做了,现在怎会为你挟持至此,狼狈不堪?

  “但朕不会……朕……我,我的兄弟极少。自从三哥他……他谋反……我亲眼见他被赐毒酒,滚翻在地,七窍中黑血汩汩淌出……他眼中可怕的目光,我至今也忘不了…

  …我……我不想再失去亲人了……家洛,我很喜欢你,真的……自从那日你替为兄赶走恶霸,朕就好庆幸有这样一位英雄的弟弟!哥哥心里十分骄傲,你知道么?可是……可你竟然是红花会的人,还要来刺杀我……那天,刺杀我的那天深夜,我当着你的面前,几次冲动下就要说出真相,但朕不能呀……这种感觉,你有过么?我是有苦说不出啊!”

  陈家洛见他神色诚恳无间,语气委婉至极,心里不禁一暖。他从小就被义父于万亭送到回疆,拜在点苍派袁士霄的门下。这十年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师父待他固然很好,却总代替不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有一兄一姊,却未尝过半分手足之情。乾隆那一番至情至真的话,令家洛感动不已:原来,世上除了水衣,还有这样一个喜欢自己,在乎自己,欣赏自己的哥哥!一股暖流刹时充满胸膺,盘旋良久,直涌上来,家洛唯觉鼻根大酸,两眼发潮,似乎有物梗在喉头,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他于一旁暗暗动容,又悲又喜,却听乾隆骤言:“高式非,究竟你是怎么晓得朕的身世的?你的声音……你的,你的脚,那又是怎么回事?”

  家洛未及抬头,又听到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答道:“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我是怎么知道……的……呵呵……我……哈哈”那声音凄惨悲苦已极,一阵苦笑过后,似乎便要哭出声来。陈家洛猛抬眼间,惊见后者居然就是钦差大人高式非!他于此刻方才察觉,原来高式非后来所用的声音,却与乾隆如此相象!

  高式非抬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按在自己脸上腮边,略顿了顿,狠命揭下那张独眼、络腮、丑陋的人皮面具来!在面具之下,露出一张清癯、苍白的脸,是一张与乾隆半分无二的脸!!

  陈家洛与乾隆嘴巴大张,双目圆瞪,都完全说不出话来。高式非淡淡一笑,徐徐说道:“皇上,昨天夜里,来府中求见于我的方三姐,就是当日山寨每天给我喂汤喂药,后又同我两情相悦的女子。你说,她怎么会不认得我的容貌?只不过,她所熟悉的,却是我撕去了那张人皮面具之后的脸!”他看了眼手中面具,续道,“现在,你总明白,三姐面对假高式非,而毫不起疑的缘故了吧?”

  乾隆脑中一片空白,答不上话来,却听对方又道:“这张面具,我已足足戴了十六年啦。我真实的身份,也已瞒了整整一十六年!现在,终于到了要还我本来面目的时候啦。水衣她多次将你认作他的哥哥姚颀,是因为姚颀与你长得颇为肖似。现在,你也该明白:其实高式非就是姚颀,姚颀就是高式非!!”

  他的这一句话,令乾隆比知道陈家洛是其亲兄弟时,更不敢相信。然现在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站在面前,四目相望,有如临镜一般,哪里还由得他不信呢?姚水衣离开家洛怀抱,走至姚颀身畔,幽幽道:“昨晚,大哥突然以真面目见我,又将皇上与陈大哥的关系告诉了我。初时我也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撕去“高式非”这张禁锢自己十余年的面具,姚颀仿佛彻底解脱般地长舒口气,第一次露出最真实的笑容。他将手拍在妹妹肩头,歪脖温言道:“水衣,大哥这十六年来一直瞒你,也是情非得已。要不是家洛他以皇兄为质,我又实在没有于万亭在手中,这个秘密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揭破。”一刮水衣的鼻子,“你以前不是老缠着我,问我咱们的爹爹、娘亲倒底是谁么?”

  姚水衣昨夜由兄长之处得知,原来钦差大人就是乃兄姚颀。而至于内里具体详情,对方却道要待明日再与他们一起说明。姚水衣长对此事萦怀于心,一夜没睡。现在终于就要真相大白,心头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姚颀转过头去,惨然道:“你与我,也是同母而不同父。你的生父,乃是八皇叔廉亲王允禩,而我……我与皇上,都是先帝之子!!”他不顾另三人的瞠目结舌,将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慢慢道来。

  四十二年以前,也就是康熙四十八年。

  说来,雍亲王福晋已为雍王诞下三子,应该庆幸自己地位稳固。然丈夫胤禛仍旧对她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令之黯然心伤。他们这段姻缘,全系父皇额娘一手包办,非出己愿。其实,四皇子胤禛与宫女灿儿才是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伴儿,可是,宫中规矩严苛,无人胆敢违背,因为两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固而始终还是有缘无份,有手难牵。

  胤禛表舅多颀的千金洁女,一直都暗恋着这位伟岸俊俏、温文尔雅的表兄。无奈胤禛心中有所属,洁女与之,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洁女眼见表兄与灿儿私下相会,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对自己却爱理不理,不觉妒火中烧,难以自已。

  胤禛意乱情迷之际,一时把持不住,终于还是同灿儿偷行了周公之礼。洁女暗中探知,狠下心来,将此事告诉了康熙。康熙惊悉其万分欣赏的四子,居然与一名汉人宫女苟合,做下这等丑事,心头万分震怒。他即刻便将胤禛招来,当面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并立意要将此女赶出宫去。

  胤禛吓得魂不附体,又跪又哭,苦劝不果,一人独自回到府里喝起闷酒。正所谓“酒过愁肠,愁更愁”,他喝着喝着,不觉醉了。洁女见自己计谋得逞,来见表兄。看他醉得路也走不稳便,忙上前搀扶。胤禛眼中迷离,误将其认作灿儿,令她怀上了孩子。

  酒醒后知道真相,不禁后悔不迭。

  当时祖籍海宁的京官陈元龙和胤禛交情甚好,每次来见雍王,都是灿儿人前人后地忙碌。陈元龙虽然早至婚配年龄,苦无一位称心佳人。所谓“日久生情”,当信斯言。

  他渐渐发现,自己已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乖巧、活泼的灿儿。洁女与陈元龙也是知交,无意间听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思忖良久,心生一计,暗示康熙替灿儿抬抬身价,将之嫁到陈家。这样一来,不但能让胤禛死心,更可笼络陈元龙。康熙以为此法甚好,让少傅徐铎认灿儿以为义女,并要亲自主持徐灿同陈元龙的婚事。

  胤禛惊悉此事,慌忙前去阻止。他心里焦急,惊恐万分,未免出言无状,不计后果,甚至说出废去雍王福晋,另立徐灿为妃的话来。清室祖训,满人不可娶汉女为妻。见儿子口气强硬,说出这般混话,康熙大为震怒之余,决意不改初衷。

  胤禛从父皇的口中,知道一切都是表妹洁女的主意,怒不可遏地前去责问。两人一言不和,吵了起来。胤禛恨极,撩起一脚,正踢在洁女小腹。洁女痛得晕倒在地,胤禛此刻方才慌张起来,忙唤来太医诊治。幸好其表妹乃是习武之人,才未致使小产。

  洁女醒来之后,胤禛非但并无一句温言安慰,反说下不少狠话,亦不肯点头承认其腹中所怀,乃是自己的骨肉。洁女直于此刻,方始万念俱灰。斯时,康熙众多儿子之中,唯有那八皇子廉亲王胤禩——人称“八贤王”的——在朝最有人缘。自从“太子”胤礽因忤逆重罪圈禁之后,便是此人最具储君之相。他其实也早就爱慕洁女,于其失意之际,便自乘虚而入,赢得美人芳心。

  胤禛眼睁睁地看着陈元龙和徐灿结为连理,心中苦闷,郁结成疾。他原本乃是一个笃信佛教,淡泊名利的人。然于此刻,猛然意识到了权势的重要。认为倘若自己做了皇帝,便不至再如此轻易地任人摆布。渐渐地,他由一个敦厚诚朴的男子,变得异常阴骘乖僻,权欲熏心。胤禛表面上笼络母舅隆科多,掌握京畿兵权;暗地又招徕大批江湖中人,为其效力,排除异己。

  十个月后,雍王福晋怀胎完满,产下一女。胤禛听说徐灿三天前也生了一个男婴,知道乃是自己的骨血。一面收买内务府,于玉牒之中动了手脚;一面又派刘嬷嬷到京中陈府,说雍王福晋要她带了陈公子入宫看看,将徐灿的儿子抱走。待她当晚将之送回时,却已变成了个女孩。陈元龙不明内情,又不敢得罪雍王,深知宫廷中的斗争,只得紧钳其口,默不作声;徐灿心知胤禛是想要回自己的儿子,虽然心中不忍,可也没有法子。

  外头皆以为雍王新添四子,纷纷来贺。胤禛按辈份族谱,给此子取名弘历。福晋口头上不说,其实内心对于丈夫的一举一动,知道得非常清楚。此子乃由徐灿所产,必为雍王珍爱,故而直将弘历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悉心照料抚养。弘历天赋异禀,聪明可爱,深得康熙龙心,不觉对那胤禛,另眼相待。后来暗立其为新帝,弘历之功不可没也。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我寄愁心与明月”,摘自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姚颀十六年隐瞒身份,不敢显露,愁;陈家洛少小离家,品尝不到手足血脉之情,愁;姚水衣从来不知身世,没有父母疼爱,愁;乾隆兄弟在前,无法相认,愁;雍王有情人难成眷属,愁;洁女爱慕表兄,不得回应,愁;灿儿见不到自己的儿子,愁;雍王福晋眼见丈夫偷香,开不了口,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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